第80章 隐患

春季,长安城中,雪花飘落,覆盖了这座千年古都,再荒废的城墟、再破烂的城墙在盖上了雪后,总会变得温柔起来。

大半个神州都在下雪。

牧青山与宝音暂时借宿在长安的一家客栈中,这里挤满了刚出函谷关,被风雪所阻的商人,上房已无空位,只能让他们歇息在大厅内,放了个屏风,待雪停后,商人们将再次前行,展开一年的劳作。

宝音呵着白雾,买来热气腾腾的素包子,放在桌上,提壶为牧青山斟了茶,自己则坐在一旁,开始烫酒,就着酱肉喝点烧酒,乃平生一大享受。

“这鬼天气,”宝音说,“不知道合不勒他们过得如何,实在太冷了,在北方没有半点活路,也难怪女真人必须南下。”

牧青山朝外望去,只见城中被大雪覆盖,不远处则是官府赈济施粥的摊。大灾进入第三年,也随着鲧魔伏诛,翌年雨水恢复,这一切都能结束。只是这个冬天,依旧十分难熬。

“所以你们也要南下,逐鹿中原了么?”牧青山说。

“合不勒逐不逐鹿我不知道。”宝音喝了点酒,又笑吟吟地解头发,跪坐在一旁梳头,说,“宝音公主的逐鹿之行,倒是没成功。”

宝音的秀发犹如瀑布,侧影倩丽无双,眼中带着笑意,充满了北地风情。

“帮我解下背带。”宝音敞了武袍,又朝牧青山说。

宝音的身后系着束带,固定胸部,作男子打扮,也方便动手打架,牧青山的手触及她背部肌肤时,两人都不易察觉地稍稍颤抖。

解开束带后,宝音松了口气,半敞着怀,一身肌肤雪白,倚在案畔喝酒。牧青山看她不是,不看也不是,屏风后只有俩人。

“我抱着你睡?”宝音笑道,“像老乌抱着潮生一般。”

“不,”牧青山说,“别过来。”

牧青山就地侧躺,蜷在地上,就这么睡了。宝音一壶酒喝去近半,端详牧青山睡容,片刻后闭上双眼,感受他的梦。牧青山抬起一手,无意识地挥了挥,将苍狼驱逐出自己的梦境。

宝音睁开双眼,注视牧青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将他久久地记在自己脑海中。

“初见你那年,你还是个小孩儿,”宝音低声说,“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也不回答。可那会儿我已经知道,我一直在找的人,总算找到了。你说上一辈的苍狼,有多在乎白鹿?他的爱足足过了数百年,也不曾消散。”

“再见你时,你族人被杀,你独自站在火海里,眼里全是恨。”宝音低声道,“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知道吗?我只想将天底下最好的都给你,让你忘了这一切。可是啊,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没有经历过全族被屠的痛苦,又怎么会一厢情愿地以为,你过上好日子,就会慢慢地淡忘族仇与家恨呢?”

“不要说了。”牧青山答道。

宝音眼中多了几分桃意,说:“我偏要说,明天你就走了。”

“那你说罢,”牧青山翻了个身,仰躺着,“说个够。”末了又叹了口气。

宝音问:“你叹什么?”

牧青山沉默。到得深夜,喧闹的客栈内渐渐安静下来,唯余外头的雪落地的沙沙声。宝音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的是,如果我不是苍狼,你不是白鹿,兴许又是另一番宿命了,是不是?”

这次牧青山没有否认。

宝音:“你以为我不想成为苍狼,陷在上一世留下的没完没了的相思里。可是啊,我反而觉得这样真好。”

牧青山:“为什么?”

宝音:“因为在世上,碰上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是很难很难的呀。都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求而不得,余生就要没完没了地受苦。我怕的却是,红尘万千凡人,没有一个能让我动心,那样的话,一辈子该有多绝望呀?能动心,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是好的。”

牧青山不说话了。片刻后,宝音整理衣袍,也侧躺下来,从身后抱着牧青山,亲昵地贴在他的背后,牧青山没有动,也没有拒绝她。

明日,虽不知乌云是否将挡住阳光,但天大抵总会亮。

天亮时,他们就要在长安分道扬镳了,宝音回往室韦,牧青山则没入风雪,消失于世上,许多年后,他将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死去,留下白鹿的力量,令后来者继承。

宝音也只能将执念交给下一任苍狼。他们在这一生中匆匆相遇、相知,复又分离,犹如时光中无数没有结局的故事。

可谁又在乎呢?

长安城外,漫天飞雪,牧青山依旧一身猎装,打量宝音。

“那么,”牧青山说,“就在这里别过。别再来找我了。”

“行。”宝音笑道,“后会无期。”

牧青山转身化作白鹿,踏空离开;宝音则化作苍狼,在雪地上奔跑,留下一行绵延向遥远北方的足迹。

她使尽全力奔行,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狼的那一天,她被自己的容貌吓坏了,在湖水的倒影中审视自己妖怪的外表,发出恐惧的呜咽声。她在锡林格勒的草原上狂奔,犹如想冲出这个恐怖的梦境。

那年苍狼奔过海拉尔,跑向北海畔的卡罗刹群山,又奔回草原,跑了一个来回。后来她从交叠的诸多梦境中逐渐知道了往事与经过——她是狼神的托生,这就是她的宿命。

奔行成为习惯,在草原的狂风中疾奔令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与世界同为一体,什么也不必多想,烦恼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一旦停下时,她便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站在荒原上环顾天地,她不是人,也不是兽,孤零零地伫立于世上,犹如被造物所遗弃的孤儿。

在世上的远方,还有另一个孤儿,正在等待她前去,与她作伴。于是她在某一天,毅然转身奔向敕勒川。

正如与白鹿分开的那天,苍狼正在雪原上疾奔,它越跑越快,纵身踏空,越过了长城,发出狼嗥,直到夕阳西沉,平原上传来遥远的几声不易察觉的啸叫,苍狼立于烽火台上,纵情发出长嗥。

塞内外群山中的狼在寒风中苏醒了,纷纷应和,但苍狼没有停留,它跃下烽火台,继续奔跑,朝向更远的北方。

绵延的山岭中,巨大的阴影转来。

苍狼突然停下脚步,直觉在提醒着它,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一只黑鸟展开铺天盖地的羽翼,轰然袭来!

苍狼登时抽身,在空中后退,鸟爪当头掠下,苍狼胸腹顿时殷红血液四溅,碧绿的狼目中倒映出黑翼大鹏鸟之形。

它眯起了双目,在空中翻身,但黑色的羽毛已如暴雨般飞射而下,裹住了它的身躯,宝音变幻成人形,抖开苍穹一裂,与黑翼大鹏鸟的利爪相击。

魔气!

魔气崩散,下一刻,她的咽喉已被鸟爪牢牢扼住,黑翼大鹏将她平地提起,无视了迸发的闪电与雷霆,甩上空中,羽翼舒展到极致,正要凌空转身,飞向山中之际——

一枚箭矢拖着闪烁的梦境光辉,破开晨昏的分界线,呼啸着射向黑翼大鹏!

正中黑翼大鹏鸟的胸膛!

黑翼大鹏发出狂啸,甩开了爪间的宝音,转头扑向箭矢来处!

牧青山立于最高的松树顶端,不避不让,开弓,拉弦,放箭!他面无表情,连珠箭接二连三飞去,疾取黑翼大鹏翅、爪、头部。魔气爆发,犹如海浪般涌向塞外森林,诸树倒伏,牧青山依旧屹立。

直到黑翼大鹏扑到面前三丈处,牧青山最后一箭射穿了它的左翼,方收弓朝侧旁飞扑、避让。黑翼大鹏失去平衡,旋转着滚向森林,撞断无数树木,发出巨响。

牧青山从高处坠落,平衡身躯,几次纵跃后消去余力,落到宝音身畔。

魔气蒸腾,黑翼大鹏消失了。

宝音睁大双眼,躺在雪地里,胸腹鲜血淌出,犹如暗红的玫瑰花。

“那一招很难防,”牧青山平静地说,“我提醒过你。”

“但你也说它已经死了,”宝音道,“怎么又出现了?”

“我不知道。”牧青山抬头看天际,“我确实摧毁了它,兴许因为天魔宫崩毁后,释放出的戾气太盛,它又复活了。你能起身么?”

“拉我一把,”宝音喘息道,“我感觉肚子都要被抓穿了。”

牧青山伸手,将宝音从地上拉起来,让她以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走出树林。

“那家伙呢?”宝音不住回头看。

“跑了,”牧青山道,“往东南边跑的。”

风雪中,两人踉踉跄跄走着,拖出了一道血迹。片刻后牧青山见这般行走实在太慢,便化作白鹿,载着宝音踏雪凌空飞奔,不时警惕周围环境,只怕黑翼大鹏再骤然来袭。

到得一处平原上,远方出现了一只狐狸远远地看着,片刻后转身跑了。

“那儿有只狐狸。”宝音伏在鹿背上,抱着白鹿的脖颈,说道。

“都到这时候了,还抓什么狐狸?”白鹿答道,“你是狗吗?”

宝音笑了起来,白鹿又道:“别笑!伤口淌血!”

“跟着走看看?”宝音说。

跟随狐狸的足迹,他们在深山中找到了一间小屋,那是猎户们入山狩猎时,留下的临时住所。屋内四面透风,牧青山打了个响指,点燃木柴,便暖和了少许,又解开宝音的绷带,帮她重新包扎。

宝音的伤口在胸腹处,牧青山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宝音却道:“你小时候当着我面洗澡,倒是不羞了。”

牧青山想说“这能一样?”但想到两人变幻为苍狼与白鹿本体,亦无异于裸身示人,确实没什么好在意,于是为宝音包扎好,让她躺在床上歇会儿,自己则在地板上和衣而卧,枕着手臂。

“那厮去了何处?”宝音问。

“不知道。”牧青山思考着上一次击败黑翼大鹏鸟的往事,说,“我分明击碎了它的‘核’。”

“没有神兵,终归不成,”宝音沉吟道,“得回去通知项弦。”

“不想回开封,你自己去罢,”牧青山却道,“要打仗了,届时又到处都是尸体,看得难受。”

一路上他们听到不少消息——金国大军沿东西两路攻城略地,所过之境,宋军无不是成千上万的报损与伤亡,天地戾气已不堪重负,如今又增添了不少。

“你说会不会是戾气重塑了魔核?”宝音说,“或者说你当初并未将黑翼大鹏鸟的魔核击碎,穆天子死后,戾气被释出,得到这股力量滋养,黑翼大鹏鸟便重生了?”

牧青山翻了个身,没有回答,说:“先睡会儿罢,待你伤好了再说。”

宝音只得不再说话,一时狭小木屋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片刻后,宝音又轻轻道:“喂。”

牧青山没有动,木屋外传来轻轻的抓挠声,似乎有什么在敲门。宝音一手撑着想坐起,牧青山则依旧是那没睡醒的表情,一脸不耐烦道:“进来罢。”

门“吱呀”一声打开,正是先前为他们领路的那只狐狸,狐狸后面,还跟着一只苍老的白狐。

“什么事?”宝音斜撑着上身坐起。

“狼神,鹿神,”那老狐狸前腿曲下,以跪姿面朝二人,说道,“两位到塞外来,荣幸之至。”

“不要寒暄客套了,”牧青山不喜欢狐狸的气味,木屋里来了两只狐狸,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有什么事?”

“这儿是阴山么?”宝音坐好后,倒是很温和,她对妖族向来还算亲切,说,“今日慌慌张张,还遭到突然袭击,也不知走了有多远。”

“回禀狼神,”那老白狐又道,“此地名唤色尔腾山,在阴山中段下。前些日子里,飞鸟带来消息,南边中原大地,魔王释出了魔气,连同北方亦发生了一连串的天地异变。”

牧青山答道:“魔王伏诛,天魔不会再转生,最后他释放出的戾气,天地脉自然会净化,是正常现象,不必过多操心。”

“是。”老狐恭恭敬敬地答道。

宝音沉吟片刻,而后道:“你们族中,发生了什么事?”

老狐又道:“小妖一族,世代居住于色尔腾山中修行,自唐时便已是虢国夫人族中一分支,在此地已有三百余年。三个月前,传闻古时三大妖王之一的大鹏鸟,被魔气所腐蚀,来到了色尔腾山中……”

牧青山:“它不是被魔气腐蚀,它原本就长那模样。”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朝咱们那位项副使学的,”宝音盈盈笑道,“不学好。”

牧青山听老狐狸絮絮叨叨的,实在心烦,复又躺下。宝音心念一转,问:“它在山上筑巢了么?”

老狐狸答道:“是,不仅筑巢,还以魔气,抓走了我族中不少狐子狐孙为奴,四处取食凡人。我等实在无力对抗,派出族中青年,往人族领地,昔时辽国上京求助于人间驱魔司。那位萧琨萧大人……”

宝音:“萧琨已南迁去了开封,辽国也被金吞并了,你们自然是找不到他的。”

那老狐又躬身,将口鼻触在地面,说:“只求狼神、鹿神救我全族。”

“嗯。”宝音没有答应,也不曾拒绝,只倚在榻上出神。

“知道了。”牧青山躺着,背朝宝音,说,“你们且先退出去罢。”

那老狐狸便与后辈离开木屋,片刻后外头又有窸窣声响,宝音说:“去看看送了什么贡品来。”

牧青山只得去开门,见狐狸们呈上数只死兔、一些鲜果。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能找到野果,已极为难得,牧青山便忍着恶心,拔去兔毛,开膛破肚用雪洗净,烤了给宝音吃,让她恢复体力。

“小的们。”宝音喊道。

“又做什么?”牧青山问。

“让狐狸们替我找点酒来,”宝音说,“喝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牧青山:“吃完你就给我躺着!这里前不见村后不挨店的!上哪里找酒!”

天明时分,宝音吃过烤兔子,睡熟了。牧青山用了少许果子后,趁着她熟睡,轻轻推开门,展开手臂,化作白鹿踏雪而去,投入山林之中。

狐狸们纷纷动身,为它带路。白鹿踏空上了连绵起伏的山丘,于树顶纵跃——它看见了南面明安川的高处,黑云聚集缭绕,于是停下了脚步。

“都走罢,”白鹿说,“我看见了。”

白鹿化作人形,在山峦外围落地,狐狸们便呼啦一下全散了。

魔气正在外溢,被黑翼大鹏纳入,此刻它正在明安川顶部源源不绝地吸食着这强大的力量,导致山峦外围的树木尽数化作了黑色的荆棘。牧青山施展轻功,几步跃上树枝,越过荆棘,朝着中心点不断靠近。

明安川顶部,飘浮着一团黑色的火焰,犹如凤凰浴火重生般,黑翼大鹏正搜集逸散的魔气,来重塑自己的妖身。

牧青山不断靠近,反手于虚空中一抹,手中出现了鹿角巨弓,然而距离仍太远了,须得足够靠近。

魔化的狐妖得到黑翼大鹏分出的力量,通体漆黑,于冰雪地上与荆棘近乎融为一体,感觉到了强大存在的靠近,纷纷抬头。

牧青山浑身绽放出梦境的光华,轻而易举切入黑气包围圈,黑翼大鹏鸟终于警觉,不承想白鹿竟去而复回,胆敢孤身前来挑战自己,当即发出愤怒的嘶吼!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牧青山拉开长弓,沉声道,“我明明记得已经将你摧毁了。”

牧青山立于一株杉树之顶,话音落,箭雨绽放!

霎时间箭矢铺天盖地,拖着光火,犹如流星暴雨般倾泻下大地,天地间被映照得一片敞亮,黑色的荆棘在这火焰下被烧毁,黑翼大鹏腾空而起,朝他扑来。

它的羽翼被光箭暴雨击穿,羽翎残破飘零,呼啸着冲向牧青山,牧青山这次再不避让,犹如许久前的对决,虚晃右手,鹿角弓消失,继而双掌合拢。

随着这个动作,漫天肆虐飞扬的箭矢被重重收起,化作一杆巨大的光箭,平地而起,随着牧青山并手,剑指疾冲,射向黑翼大鹏!

对决的过程虽只有短短数息,牧青山却使出了所有的修为,燃烧了自己的神念。顷刻间,明安川中神音大作,历代白鹿之神的力量聚集为幻影,浮现于他的身后。

牧青山化身北方大地古神,鹿角舒展,角如巨树枝杈,繁花绽放,以右手拖过虚空,凌空抓住了那杆长箭,左手以拈花式前推,温柔却坚定地抵挡住了黑翼大鹏的冲撞。

以光箭刺入黑翼大鹏心脏的最后刹那,无数记忆再次朝他涌来。

犹如被黑翼大鹏鸟吞噬,被项弦与萧琨解救前的那段时日。

“妖族才是神州大地的主人……”

三百年前,黑翼大鹏与鲲同为一体,吞噬魔种,化身天魔留下浩劫的往事再次呈现,过去的、未来的,透过梦境扰动着白鹿的神力,而在那重重力量波动中,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再次出现。

穆天子现出了狰狞的冷笑,伸出枯槁的魔爪,攫向白鹿!

牧青山陡然睁大双目,黑气轰然爆发,将黑翼大鹏与鹿神同时推开,树木尽数倒伏,黑翼大鹏一爪扼住牧青山,然而下一刻,雷鸣震响!

天空中的黑云仿佛得到引动,聚集起万丈狂雷。大地上,宝音交叉双爪,举向额前,喃喃念诵着古老的咒文,电光在苍穹一裂上流动,与万丈高空的阴云形成呼应,雷电蓄势待发,随着她双爪挥出,前后朝向高空。

大地上的宝音犹如引雷的塔尖,刹那发动了强悍的雷煌之力!

只见一道狂龙般的电光从天到地,刷然连接了两处放电位,将世间撕成了两半,黑翼大鹏鸟的魔躯正在闪电的必经之路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牧青山犹如断线风筝般飞落,黑翼大鹏鸟之身在空中飘零,黑色羽毛纷飞,收缩为魔核不断旋转,化作黑色流星,投向南方大地。

牧青山撞在一棵松树上,撞断了无数树枝,带着白雪惊天动地地滚落下来,雪花轰然坠了宝音满头满脸。

“你还好吗?”宝音焦急万分,忍着伤口剧痛,抱起牧青山。

牧青山深呼吸,睁开双眼,看着头上满是白雪的宝音,宝音焦急地说着话,但牧青山脑中嗡嗡作响,降神燃念的瞬间爆发消耗了他全身力气,此刻近乎失聪了一般。

牧青山笑了笑,宝音却红了眼眶,坐在树下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狐狸们叼着树叶与草药过来,围在苍狼与白鹿身畔。

昆仑山,白玉宫。

“我还是条鲤鱼那会儿,”禹州如是说,“就走过这条路,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潮生没有骑乘禹州回往昆仑,而是沿着九曲黄河第一湾所在的若尔盖高原,与乌英纵徒步行走。

禹州并不催促他,反正总有一天能到,急什么呢?

传说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群山沿大地崛起,犹如巨大鱼群耸立的背脊,但那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哪怕是世间活得最久的皮长戈,亦看不见群山的诞生与崩落。

一百年,人的生命将步入死亡;一千年,龙的寿命也将迎来结束;十万年,岩石将被光阴磨成齑粉;百万年,江河将干涸;千万年,山峦终于夷为平地。

奈何沧海桑田,在神州大地近乎永恒的光阴中,俱是弹指一瞬而已。

潮生见过父母后没有朝禹州求证,一路无话,从西夏国内进入西海,与乌英纵相伴,慢慢地走上了若尔盖,西去昆仑。他努力地不去多想此事,毕竟所有的答案终有一天将浮现,所有的疑惑也终有一天会被解开。

当他们沿着朝圣古道登上昆仑之巅时,站在石碑前,虚空中的台阶再一次浮现,这天终于来到了。

“长戈!”潮生喊道,“我回来了——!”

偌大白玉宫中空空荡荡,潮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震惊无比,快步奔向宫殿中庭处的巨树。

“句芒大人!”潮生大哭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句芒的枝叶已完全枯萎,白玉宫内一片阴沉,戾气顺着天脉源源不绝地从高空处注入世界之树中,再沿着树干与根须流入地脉,黑色的灵气近乎摧毁了这棵神树,它的叶子已落光,枝干化作诡异的黑色,木纹上闪烁着黑紫色的光芒。

潮生冲到树前,抱住了祂的树干,侧头贴在树上,心里涌起恐惧与战栗。

幸而在那树干的最深处,仍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绿意正在极缓慢地搏动。

“戾气已达到了数千年来至为强盛的时候。”禹州朝乌英纵说,“神州当下正维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一旦句芒崩溃,再也无法稳定这股力量,将引起一场连环灾难。”

乌英纵:“会如何?”

“所有的生灵都将被魔气影响。”禹州说,“飞禽走兽遭到魔化,体型兴许会变大,变得更暴戾?人会怎么样?不清楚,这是从未发生过的。”

“长戈!”潮生转身喊道,“你在哪儿?这是怎么回事?”

白玉宫王座前,趴着一只老迈的貔貅,潮生更为震惊,扑上去喊道:“长戈!”

貔貅无力起身,不住挣扎,想睁开双目,潮生摸到它的胸膛,心脏仍在跳动,便安心少许,以灵力注入它的身躯。

慢慢地,貔貅身上焕发出金光,恢复了近乎赤裸的壮汉形态。皮长戈侧躺在王座前,仿佛仍有点昏昏沉沉,他竭力清醒少许,说:“潮生,你回来了。”

潮生怔怔看着皮长戈,皮长戈坐起,朝他努力笑笑,又说:“这次下山好玩么?给我说说?”

“你怎么了?”潮生若非亲眼所见,绝无法相信。

“只是睡了一会儿。”皮长戈道,“猿小弟也回来了?嗯,吃饭了不曾?我去给你们找点吃的。”

潮生说:“你为什么这么没精神?”

“我去罢,”乌英纵说,“你陪着前辈。”

潮生有许多话想问,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潮生抱着皮长戈,生怕他生病,但源源不绝地注入灵力,亦没能让他完全恢复以往的模样。

“句芒大人神力衰弱,”禹州解释道,“白玉宫的结界变得不稳定,长生结界一旦失效,生死轮转的力量就会在他身上再次呈现。”

皮长戈点了点头,说:“是啊,都是自然现象,潮生,不要难过。”

潮生站起身,皮长戈说:“唯今之计,只有希望句芒大人能挺过这一劫罢。”

乌英纵找了些吃的,潮生为皮长戈卷了面饼,喂到他嘴里。

禹州却不吃,坐到一旁的平台上,说:“皮兄自从天魔宫被毁后不久,就总是昏昏沉沉的,我才下去找你们。”

潮生担心地看着皮长戈,皮长戈一身肌肉与平时无异,面容也没有任何衰老迹象,依旧是人族男性三十来岁的面容,只是精神比从前疲惫了许多。

“老了,”皮长戈笑道,“正常的,潮生,只要别离开白玉宫,我还能活很久呢。”

潮生眼眶发红,握着皮长戈的手。

皮长戈说:“这一路上,想必也累了,英纵,你带潮生回去,先歇息罢,有什么事,慢慢地再说不迟。”

说毕,皮长戈又问潮生:“这次你的朋友们怎么没来?我猜要在家里多住些时候?”

“我不走啦。”潮生说。

“好。”皮长戈恢复少许精力,起身,说,“你去睡,不着急。”

是夜,白玉宫外的天空中出现了奇异的景象,一轮黑月悬挂于天际,夜空变成了反色,那是魔气透过句芒这株净化灵枢,笼罩了昆仑山巅后形成的特殊天象。

入睡前,潮生忧心忡忡地去为句芒浇水。

翌日太阳升起后,世界的反色愈发明显。黑色的太阳迸发着光火,就像日蚀一般。

潮生走出寝殿,今天清晨,乌英纵便不知去了何处。

他发现白玉宫周遭所有的动物都显得委顿不堪,甚至有距离结界边缘较近的一只羚羊已死了,这是它们在仙境中生活许多年后,第一次迎来死亡。

动物们对死亡显得不知所措,围在尸体前闻嗅,仿佛以为它还会再醒来,潮生走过去时,它们便全散了。

皮长戈正拄着一把铲子,在花园里挖坑,要把它埋了。

潮生怔怔看着这一幕,皮长戈擦了把汗,朝他说:“路儿活了一百六十多年了,是晚霜从山下带回来的,也不曾修炼出内丹。这些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总在混日子。”

“是真的吗?”潮生说。

“什么?”皮长戈问,“什么真的假的?”

潮生道:“我要成为新的树,接替句芒大人,净化天地戾气。”

皮长戈十分意外:“谁告诉你的?”继而转念一想,说:“见过你爹娘了罢?总是不听话,我告诉过他们,不能与你再见面。”

“为什么?”潮生眉头深锁,走近皮长戈,说,“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皮长戈沉默了,埋头继续挖坑,安葬死去的羚羊,仿佛不仅为它掘墓,也为了安葬他自己。

“你说话啊!”潮生又道,走过去,抢他的铲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还要瞒着我吗?”

皮长戈笑了笑,看着潮生,伸手想摸他的头,潮生却仿佛受到了欺骗,挡开他的手。

“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潮生。”皮长戈认真道,“或许最初,将你带回白玉宫时,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念头,让你成为新的‘树’。”

潮生看着皮长戈的双眼,皮长戈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句芒,感慨道:“人间的七情六欲,何等强大?瑶姬、盛姬、晚霜想成为人,受情所困,哪怕在仙境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什么?”潮生不明白皮长戈的话。

皮长戈示意潮生放下铲子,朝他伸出手,潮生犹豫片刻,接受了这个和解的讯号,扒着皮长戈的肩背,一跃而起,就像从前一般,坐在皮长戈宽阔的肩上。

“你长大了,也变沉了。”皮长戈说。

“告诉我,”潮生不悦道,“别再东拉西扯的了!我真要生气了,长戈!”

“好,好。”皮长戈很有耐心,肩上骑着潮生,往白玉宫正殿内走去,前往中庭。

“天地就像一个巨大的炉子,煅烧着身处其中的众生,活在世上虽有诸多快乐之事,大部分时候,万物却都在受苦。”皮长戈解释道,“想必你去了人间一趟,早就明白了。”

“我却觉得,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受苦,但总有快乐的事呢。”潮生答道,“这是我前往红尘中的感受。”

“是,都一样。”皮长戈如是说,“受苦就会有戾气,爹娘死了,自己被折磨,人族互相征战厮杀,贪婪、诡骗、凌辱……死后,众生释放出戾气,飘荡于天地间,被天地脉吸收。”

“得以净化。”潮生说。

“是的,昆仑神树,就是净化戾气的大地灵枢。”皮长戈说,“它以蓬勃的生之力量,带给世上万物以希望,释放出神力,以形成长生结界,守护昆仑山白玉宫。”

“但戾气也不全归于天地脉,”潮生道,“一旦多了,也将聚集在人世间遗落的魔种上,形成天魔再次转世。”

“对。”皮长戈说,“由心灯持有者与不动明王传人,联手驱魔,将魔种击毁,令戾气释放出来,回归天地,再等待下一次的轮回,这就是神州不断轮转的宿命,最初传言千年一轮回,但随着人族的杀伐与征战增加,天魔转生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白玉宫中满地落叶,犹如进入深秋,这是潮生回到昆仑以来第一次得见的异兆,随着句芒神力的消逝,仙境万木凋零,繁花枯萎,生机不再。

“作为世界灵枢的句芒大人,”皮长戈来到树下,抬头眺望,说,“职责便是连接天地脉,净化源源不绝的戾气,让转生的新魂不再带着过往的悲伤与痛苦,不再将前生往事带到人间。句芒大人若死去,轮回中的戾气将更难消解。届时万物都会在岁月间逐渐魔化,你所看见的大地上,会有真正的妖魔横行,或者说,人族势必也将改变模样。”

潮生:“句芒大人还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皮长戈侧头问肩上的潮生,“你觉得呢?你是祂的孩子,你与祂有特别的感应与联系。”

潮生眼里带着茫然,答道:“没有,祂什么也不曾对我说过。”

皮长戈感慨道:“早在两千年前,句芒大人就应当卸任了。”

潮生陡然想起了往事。

“结出第一枚果实时,便意味着神树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皮长戈在树前坐下,若有所思地说,“但那枚果实被穆天子窃走了。”

“嗯。”潮生抱膝,倚在皮长戈身畔,说,“又过两千年,才有了我,是这样吗?”

“对。”皮长戈答道,“我想,你是祂用尽最后的力量,所孕育出的继任者了。不过祂聆听了这许多年来,浇灌仙水的众神侍的祈祷,也许明白诸多神侍的愿望……我不知道祂听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

“会不会是,祂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让你代替祂,去看看自己多年来守护的这个人间?”

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涌上心头,潮生起身,把脸贴在句芒的树干上,泫然不语。

皮长戈说:“再后来,就都是你知道的事了,你回到昆仑,陪在我的身边。

“青鸾若还在,一定会催促我让你尽快化树,接替句芒大人,稳定天地脉,成为灵枢。可是潮生啊……”

皮长戈看着潮生的眼神,充满了莫名的意味,那是久远的孤独?抑或不舍?

潮生当即全明白了——皮长戈也不愿意自己成为新树,他舍不得自己。他在近乎永恒的时光里待得太久了,身边多了一个伴,又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盼头。

“你总是吵吵嚷嚷,”皮长戈两手努力搓脸,换了副表情,让语气显得轻松些,说,“自从你来了以后,原本冷冷清清的白玉宫热闹许多,我已很老了,只想再过几天热闹的日子,我舍不得你啊,只想再陪伴你几年。”

潮生默不作声,离开神树,来到皮长戈身后,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以为那一天不会到来。”皮长戈从中庭望出去,透过白玉宫的高门,望向云雾缥缈的昆仑山下,那已被戾气所笼罩的天空与大地。

“多与你相伴一天,也是好的。”皮长戈自嘲般地说,“我也不是不曾想过这些……所有的事,待你渐渐懂事了,该怎么朝你交代呢?你大抵不会愿意变成一棵树,留在这儿日日夜夜地受苦罢。净化戾气的时候,众生的生离死别、爱而不得、仇苦、怨恨,都会从你的心里流淌而过……”

“……有时我总在想,过得一天是一天,说不定不会发生?”皮长戈感慨道,“有时我又在想,要么就让结界崩毁算了,从西王母种下句芒的那天,这一切就注定不公平;没有人问过以后的你怎么想,没有人在乎你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潮生哽咽起来,眼泪淌在皮长戈的脖颈上。

“不过我在乎,”皮长戈又自言自语道,“潮生,我在乎啊,所以我没有说;我不曾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愿你牺牲自己,成为新的树。

“但你还是找到了你娘,得知经过,所以这就是宿命吗?”

皮长戈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说:“不要哭,潮生,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我要怎么做?”潮生道。

皮长戈没有回答,潮生平静下来,红着双眼,突然笑了起来,说:“我明白啦,我也想好啦。”

“真的?”皮长戈的语气很平淡,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目。

“对。”潮生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来到树前,把手按在树干上,尝试着引导戾气,像句芒一般,令这两千年来积聚在天地间的怨恨从自己的脉轮中流淌而过。

“我想好啦。”潮生再一次说,“禹州说得对,红尘确实是很美很美的,有一起喝酒的伙伴,有一传十里的乐声,有昼夜不灭的灯火。”

皮长戈:“潮生,我还没想好。”

“……却也有风雨飘摇的暗夜、朝不保夕的凡人与苦苦挣扎的众生……”潮生抚摸句芒,喃喃道,“斛律哥哥往生入轮回那天,我就有种预感,你知道吗?长戈,既然守护他们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皮长戈睁开双眼,起身快步走向潮生。

“让我与老乌好好道别,我们就开始罢。”潮生闭着双眼,说道。

皮长戈不由分说,抱住潮生的腰,将他带离了巨树,荡漾在句芒与潮生身前的戾气轰然消散了。

“放我下来!”

皮长戈扛着潮生,虽不言语,却散发出极致的怒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释放如此龙威。

貔貅是龙种,皮长戈亦是上古神兽,乃始祖神龙之后代,其力量甚至较之大部分龙族更强,此刻他怒而发威,整座白玉宫都在颤抖。

“到句芒大人真正撑不住那天,”皮长戈说,“我会的。现在,乌老弟,你看着他,不要让他再靠近神树!”

乌英纵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皮长戈将潮生交给他,转身离开。

是夜,禹州坐在台阶前,皮长戈则倚在王座下,疲惫不语。

“祂快不行了,”禹州说,“人间若再启战事,死个百万人,句芒大人就会彻底崩碎,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有么?”皮长戈问,“我这都上千年没喝酒了。”

禹州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说:“只剩这点儿,山下连吃粮都够呛,灾荒年里没法酿酒。”

皮长戈接过,咕咚咕咚地喝完,最后倚在王座上,睡了。

潮生被关在了自己的卧室里,卧室内,大部分地方空空荡荡,鲜少有摆设,唯独木柜子内的抽屉里,存放着许多年前皮长戈为他做的、哄小孩儿的木制玩具,木人木偶,还穿上了破布裹着的衣服,一个是西夏皇帝,另一个则是西夏皇妃。

六岁那年离开父母后,潮生颇有点害怕,皮长戈便做了这两个小人来陪他,除此之外,极尽温柔,白日间寸步不离,晚上则将他搂在自己怀中睡觉。

小孩儿大抵爱玩爱新鲜,昆仑花园中颇有野趣,大多俱是皇宫中接触不到之新奇物事,渐渐地,潮生也就忘了父母,将皮长戈视作了亲人。

他又翻出一个手工雕琢的木制貔貅,十二岁那年,他实在无聊,便让皮长戈化作原形,照着它的模样做了这个小摆件。

潮生取出小人,把它们放在一个小木车上推着走。

“我要不这么做,”潮生说,“爹娘也活不下去,项弦,萧琨……哥哥们所在的红尘里,也会充满戾气。妖魔横行,人族渐渐被魔气侵蚀。”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乌英纵的声音道。

此刻他坐在卧室的窗台上,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月光。

潮生答道:“你在哪儿我都知道。”

“因为‘气’么?”乌英纵抱着胳膊,侧脸于月下形成剪影。

潮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木人。

乌英纵:“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朝我说,潮生?”

潮生很难过,得知自己的宿命与职责以后,他最先想到的,往往不是即将面临的处境,以及遭受净化戾气这一过程的折磨,而是在于深深的、对身边人的愧疚感。

潮生知道乌英纵舍不得自己,自己这么做无异于抛下了他,任由他孤苦伶仃,也许他将留在昆仑守树,像皮长戈一般,度过千年万年的光阴。可是自己从此就不能再说话,不能与他相抱,不能再跟在他身后,去许多地方了。

“对不起。”潮生快哭了,转头望向乌英纵。

乌英纵今夜换了一袭衣服,从头到脚,穿着连体的束身黑衣,犹如潜于夜间的刺客。他的身材高大,刺客装上身后,有种神秘与危险感。

潮生不明所以,看着乌英纵。

两人对视,乌英纵的眼神充满了悲伤,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

“过来,让我抱抱你。”乌英纵又说。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命令潮生。

但潮生并不觉异常,放下手中的木头爹娘与木貔貅,走向乌英纵。

乌英纵抱住了他,紧紧地将他搂进怀中,潮生有点痛,但没有推开乌英纵。紧接着,乌英纵愈发用力,按在了潮生的颈脉上,潮生身体一软,两眼发黑。

乌英纵抱着潮生,与潮生一起,从窗沿往外一躺,坠下白玉宫千百丈高崖,再化作一道黑影,跃入山峦。

他越跑越快,下得昆仑峰顶之际,化身为猿,没入山林,长啸一声,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洛阳,阳春三月,群芳斗艳。

此地距开封不过四百余里,却犹如抵达了另一个世界,春天满城牡丹。城中虽历经年前一战,通天塔再次倒塌,五凤楼伤痕累累,整座城市留下了古朽的时光印记,却仿佛有什么在废墟之中缓慢而坚定地破土发芽。

项弦打着赤膊,在洛阳驱魔司中给柱子重新刷漆。辽国的少年们来协助整理内舍,该修的修,该补的补,遇事不决时俱喊萧琨,一时叫“爹”的声音此起彼伏,萧琨只得在内庭与前院中来回穿梭。

“爹!这口井堵了!”

“不要下去,”萧琨阻止道,“等项弦来。”

“爹!这儿还有吃的!”

“放太久了!不能吃!”

“爹!这个是什么?”

“爹!这儿有只鸟儿,啊?飞走啦?”

“爹,你在哪儿?快来!”

项弦边刷漆,边觉好笑,随着喊道:“爹!快来!”

萧琨对他倒是答得爽快:“儿子!又怎么了?”

项弦突然一刷过来,萧琨差点被红漆涂了满脸,两人在廊前扭打。项弦说:“把府尹送的那两只羊收拾下,待会儿抬去益风院吃。”

项弦与萧琨来到洛阳,虽盘缠有限,益风院的孩子们却过上了有别于从前的好日子,毕竟两名当家人在,再如何也不必只吃饼了,过上了每天都有一顿肉的幸福生活。

阳光明媚的午后,查宁与少年们抱着洗净去膛的羊回益风院,小孩儿们欢呼一声。项弦打着赤膊,萧琨则解了外袍,只着无袖里衣。萧琨在一块白木板前解羊,项弦则在做韭花、酱、荠等混合于一处的蘸料,香气扑鼻,令人不停地吞口水。

院内架起两口大锅,里头滚着雪白的汤,汤里是水煮羊肉,外头又有不少辽人拿着碗在排队。

“爹,”有人说,“我要吃羊头。”

“待会儿让他给你撕。”萧琨刚坐下来歇会儿,又被儿女们围住了。

“他是娘吗?”有人问。

萧琨:“……”

小孩儿们最是敏感,见项弦整日间眉来眼去,对萧琨连拍带逗,萧琨却努力维持着正经,分明就是爱人模样,一早就发现了。

“别浑说。”萧琨脸皮实在太薄,每次都不想多解释,能打岔就打岔,力求混过去。

“我都听见了!”项弦在锅前说,“来,叫爹,爹先给你舀点汤喝。”

萧琨忙以眼神示意项弦莫要胡说,孰料项弦又一本正经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才是爹。”

萧琨马上道:“他说的话,半句也不能信。”

所有大孩子哄笑,小孩子不明其意,也跟着笑。

萧琨又道:“查宁!给我过来,我要考校你功课。”

入夜时,两头羊吃得干干净净,项弦提议在驱魔司清理出来前,暂且住在益风院内,也方便萧琨与久别重逢的孩子们相守。仅半年光景不少孩子已明显长大了,令项弦不由得感慨生命之力是世上最旺盛、最强大的力量。

萧琨在房中察看洛阳府尹遣人送来的文书,项弦沐浴后则坐在廊下,与女孩儿们说话,大伙儿不敢打扰了萧琨,便都来找项弦了。

“这是什么?”有人发现了项弦的手绳,开始拉扯。

“爹也有一个。”

“所以说他是娘。”

“叫爹。”项弦道,“给你们变个戏法看。”

“项弦!”萧琨在里头正色道。

外头嘻嘻哈哈的,一下全散了。

项弦上了房内榻去,萧琨看完文书,项弦问:“有什么挣钱的路子?”

益风院这么多张嘴要吃,每天一睁眼就是钱钱钱,实在令项弦很头疼。

驱魔司迁署令还没下来,以宋廷的速度,想必年底前不会有文书。没有任命,就领不到俸禄,领不到俸禄,就得自己去想办法弄钱。

“都是些小妖,”萧琨说,“明后天出一趟城,徽州一带,现在天地间戾气强盛,妖怪们的修为都涨了,秉性也凶猛不少。”

“报酬呢?”项弦坐起,说,“我看洛阳还有不少大户人家,不如抓几只妖怪放他们院子里,再上门除妖去?”

萧琨:“这主意好,天魔都得叫你一声爹。”

项弦笑了起来,末了又道:“这戾气也不知多久才能消散。”

“会好起来的。”萧琨收起文书,转身道,“躺下。”

项弦只拿手去摸萧琨的腰,萧琨便来解他衣物,项弦还与他打趣道:“你不是契丹,你是匈奴。”

“什么匈奴?”萧琨一头雾水,转念一想差点爆笑,奈何外头院里尚未全睡下,不敢太明显了,且墙壁甚薄,只得偷偷摸摸犹如做贼般。

不多时,只听院里门响,又有嘻嘻哈哈的声音,萧琨异常警觉,连项弦也紧张起来,忙稍稍推开他。

“怎么还没睡?”萧琨朗声道。

外头的孩子们终于跑远了,听不出是谁。

项弦简直哭笑不得。自从来了洛阳,两人心情都轻松不少,在益风院内生活,犹如回家一般,平添诸多乐趣。

千里之外:

剑门关下,客栈中,潮生在鸟叫中醒来,猛地坐起,睁大双眼。

“我睡了多久?这是哪儿?”潮生看见外头一片葱翠,已不复昆仑山之景。

“川蜀。”乌英纵正在院中晾衣服,答道,“我让你多睡了会儿,免得又被禹州抓回去。”

潮生:“……”

乌英纵:“吃什么?你一定饿了。”

潮生难以置信道:“为什么这么做?!”

乌英纵没有回答,出去为潮生准备食物。潮生想下床,却一阵头晕目眩,饿了足有半个月,连站着也没有力气。

片刻后,乌英纵端来一个食盒,里面是几份点心、一份面食,又有一杯茶。

潮生已饿得不行,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先狼吞虎咽地吃了,喝过茶后,理顺了气息,眉头深锁,看着乌英纵。

乌英纵只看着他,不主动开口说话。那夜离开昆仑后,他在茫茫风雪中化身巨猿,抱着熟睡的潮生攀越山岭,进入西海,沿途只是一路狂奔,仿佛跑得越快,便越能逃离那个注定的宿命,前往他期许中的、充满希望的那个温柔乡。

抵达西宁后,他又买了一辆车,马不停蹄,驾着它离开西海,前往汉中,沿途绿意迸发。在选择回开封还是继续南下时,他开始犹豫了。

候鸟带来消息——开封经历了岁前一场大战,险些国破,乌英纵方知自己与潮生离开大宋,前往昆仑时发生了这么多事。

既已离开项弦,乌英纵便不想再回去给他和萧琨添麻烦,从今往后,他将一心一意守在潮生身畔。于是他毅然决定,在汉中折向西南,取道剑门关入蜀。

至于到了蜀地,再去何方,他还不曾想好,潮生也终于醒了。

“为什么?”潮生说。

“什么为什么?”乌英纵明知故问。

潮生:“为什么带我离开昆仑?皮长戈已经全告诉我了,我要接替句芒大人,成为新的树。你为什么把我带下山?”

乌英纵:“因为我不想你死。”

潮生:“我不会死!我只是成为树!”

乌英纵:“对我、对你而言,与死去就没有区别了。”

潮生:“那天地间的戾气怎么办?你感觉不到么?”

乌英纵:“不管它。”

潮生:“你在说什么!你一定是疯了!”

无论潮生怎么闹,乌英纵始终慢条斯理,很有耐心。

潮生起初激动得很,朝乌英纵大声质问了一会儿,乌英纵始终是那平静的表情,仿佛早已知道潮生醒来后的反应,稍后又收走了食盒,说:“你刚睡醒,不能多食,晚上再带你去吃好的。”

乌英纵回到院中,继续晾两人的衣服,潮生现在能行动了,追到院内。

“我要回去。”

“不行。”乌英纵淡淡答道。

“你不能这样!”潮生大声道,“送我回白玉宫!”

小院一侧,有人听见争吵,当即好奇出来看了一眼,两人所居,乃是剑门关下的民宅,邻居好奇打量,却忌惮乌英纵个头高大,更像练家子,便又回去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成为神树?”潮生说。

“这还用问么?”乌英纵说,“我不想失去你。”

潮生:“长戈也不愿意,但他明白。”

“我和长戈不一样。”乌英纵晾完衣服,沉默片刻后又轻描淡写地说,“他是神兽,我是妖怪,妖怪就是这样的,没有大局观,灵智未开,蒙昧,也不曾有仁义礼智善的教化。”

乌英纵收起盆,走了,余下潮生站在院中发呆。

是日稍晚时候,乌英纵过来,要给潮生换衣服,潮生拒绝了,乌英纵却很有耐心,拿着衣服站在一旁。

“一旦戾气冲破句芒大人树身,”潮生道,“魔气就会席卷神州,妖怪们都会变异,大地也会成为焦土,你也不在乎么?”

“不在乎。”乌英纵说。

“那咱们就没有住的地方了!”潮生说,“最后不都是一样?”

乌英纵:“总会有地方躲。”

潮生与乌英纵相识日久,从未见过他的这一面。

潮生:“到得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乌英纵:“到得那时,我去找魔种,当天魔,把所有魔气吸过来,再让老爷一剑杀了我。”

潮生意识到乌英纵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关键他还单方面一厢情愿地在吵,吵得他头昏脑胀。

“先吃饭去罢。”乌英纵又说。

潮生屈服了,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乌英纵,乌英纵向来只听项弦的,哪怕说着换了主人,自己也命令不了他。或者说,在小事上他从不违拗自己,然而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至少眼下他不会退让。

翌日,乌英纵亲自赶车,带着潮生穿过剑门关。

“咱们要去哪儿?”潮生又问。

乌英纵说:“还没想好,你说。”

潮生坐在车上,一手抚额,简直不知怎么与他对话。

“我也不知道。”潮生只得说。

乌英纵:“那就回白帝城,回我的故乡。”

潮生突然又道:“句芒大人崩毁,昆仑的结界就没了,长戈很快就会死,你也不在乎么?”

“他自己都看开了,”乌英纵答道,“我有什么能为他操心的?”

潮生:“你也不能长生。”

“随它罢,”乌英纵说,“总会结束的,我只是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失去你。”

潮生:“但你也总有一天会死,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乌英纵难得地犹豫了一会儿,继而精神一振,说:“差点被你绕进去了。”

“唉——”潮生长叹一声。

但句芒尚未崩毁,祂依旧在承受着极限戾气,至少现在还撑着,因为川蜀地区虽然阴云密布,却不曾发生魔气倒灌的现象。

塞北的春天来得很晚,中原已是盛夏,阴山下才刚进入草长莺飞之时。

宝音朝室韦人发出命令,在阴山一带以及更北方寻找黑翼大鹏鸟的下落,沿途经过的室韦村落中驻扎了信使,都对黑翼大鹏鸟一无所知。

随着他们离开长城地区,正式进入塞北,远方的云雾逐渐消散。犹如一幅壮丽的画卷徐徐展开。两人骑着马,来到昆都仑河南岸。

“还是与从前一样啊。”宝音感慨道。

牧青山跪在河畔捧水洗脸,顺便饮马。宝音一身藏青色武袍飘扬,望向飞鸟远去的群山。阴山下曾是塞外诸胡的家园,铁勒人、高车人、匈奴人、柔然人……近千年来,众多部族来了又去,他们建立诸多村庄,复又毁于战火,几经更替,如今已消湮于时光之中。

“若是暮秋前后回敕勒川,”宝音说,“就能去山上滑雪了。”

牧青山:“现在已经没有人在这里过暮秋节了。”

牧青山所在的部落是铁勒人北迁的最后一支,混杂了羌、高车、柔然与其余外族的血脉。他们在山下放牧为生,若非被黑翼大鹏鸟灭族,现在仍有“阴山的守山人”之称。

宝音吹了声口哨,远处奔跑的野狐便停住,朝他们望来,不情愿地驻足。

“不吃你!”宝音喊道,“看见黑色的大鸟了么?”

那野狐摇摇头,快速逃跑。

“接下来去哪儿?”牧青山始终没有找到逃走的黑翼大鹏的下落。

“回哈拉和林?”宝音说,“愿意跟我走么?”

两人原本计划在长安城外分道扬镳,宝音去哈拉和林,那里现在成为了室韦人的居所,牧青山则未定。但计划陡然生变,必须找到黑翼大鹏,否则牧青山无法心安,就怕未来又横生枝节。

“我先回家看看。”牧青山说。

宝音便随着牧青山来到了阴山下被摧毁的村落遗迹中,昔年她帮他安葬了死去的族人与父母,用双爪刨了整整一天的土。在大大小小的林立墓地前,牧青山找到了父母的坟地,简单祭拜过,又与宝音来到曾经的家。

房屋已毁去近半,四面漏风,牧青山提着桶出去打水,宝音坐在半露天的木屋中央,用堂灶架起锅,一掌引燃了木柴,加入杂菌与野菜烧汤。

牧青山站在户外不远处,赤条条地站在风里,提起冷水桶冲身冲头,身躯肌肉线条优美瘦削,冷白的肤色犹如天上的云一般,暮色下的阴影如同为他的青年男子身躯,镀上了一层浮雕般的金线。

隔着破落的房屋,宝音依稀能看见牧青山的身躯,她不时远望,继而嘴角带着微笑,低下头削下手中的肉干。

“饭做好了!”宝音喊道。

牧青山赤裸上身,擦拭着头发过来,踞坐于堂灶畔,说:“你不是不会做饭?”

宝音笑而不语,舀了一碗汤递给牧青山,牧青山喝了口,滋味倒是很鲜美,回到家中后,令他精神放松了不少。

“那要看给谁做,”宝音答道,“旁的人也不知道我会弹琴唱歌。”

牧青山没有接话,片刻后,草原上奔马之声传来。

两人都听见了,宝音略带疑惑地望去。

“你们室韦的信使。”牧青山猜测道。

他不大想去哈拉和林,准备在这儿再过一夜,明天就让宝音自己回去,自己留在塞北继续搜寻黑翼大鹏鸟。

“我看,要么算了罢。”宝音突然说。

“什么算了?”牧青山喝完手里的汤,拨来长柄杓,自己又舀了一碗。

“该放下了。”宝音道,“你追杀它,已有十年了罢?”

牧青山专注地舀汤,没有回答。宝音又道:“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忘了这些,跟我走罢。”

牧青山挑出汤里少许菜梗,说:“我不吃蒲公英,告诉过你的。”

“蒲公英象征死去飘扬的灵魂么?”宝音盈盈笑道。

“只是因为它苦,还刺多。”牧青山说。

十年前,村庄被毁之夜仍历历在目,但随着他游历人间的时候渐多,他对仇恨的执着便慢慢消退。神州大地有多少被战火摧毁的村庄?又有多少家破人亡、徘徊于人间的独狼?执着于报仇,将它视作一生中永恒的目标,真的对么?

牧青山曾问过萧琨,辽国灭亡了,族人们变成如今模样,他是怎么过来的?

萧琨的回答是“你不放下,也得放下”,人已经死了,日日夜夜地执着,又有什么意义?能报仇就报罢,报不了,也别与自己过不去,否则与魔又有多大区别?

加入驱魔司后短暂的时间里,牧青山渐渐地发现,自己对仇恨没有那么执着,这令他有点害怕,于是再次出塞,他才主动提出回家,回到村庄的遗址中,以提醒自己活着的意义。

马蹄声渐近,来了两名室韦信使,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公主殿下!”信使道,“哈拉和林捎来了口信。”

宝音答道:“说罢,有什么话?”

信使看看牧青山,牧青山认识他们,毕竟他也曾在室韦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两人乃是室韦中央部落,朝廷的传讯者。

“金国正在计划第二次南下,”信使说,“预备在今岁冬季一举破宋。哈拉和林则希望尊者回到北方,带领族中大军南征,带回宋人的财宝,与女真人谈点条件。”

牧青山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宝音:“谁主张开战的?”

“长老们一致同意。”信使说过这句后,便识趣地不再多说。

牧青山:“年前刚打过一场,又要南征?”

“想必尝到了甜头。”宝音叹了口气,说,“金国劫走了宋几十万两黄金、数百万两的白银,这么多的财宝,其余各族都眼红了。”

“不能再开战了,”牧青山说,“再死个数十万人,戾气快承受不住了,昆仑的神树要是倒了,大伙儿都没有好日子过。”

黑翼大鹏鸟本已被摧毁魔核,却能借助天魔宫崩塌后,释放出的戾气重生;可见如今神州逸散的黑暗力量,已成为培育魔的温床,若再有屠城之举,只不知会孕育出何等难缠的怪物。

“回去告诉合不勒,”宝音朝外头信使说,“老娘这会儿忙得很,让他先自理罢。”

信使:“殿下,这……”

宝音:“快去,别再回来了,我们明天也走了。”

牧青山眉头拧着,黑翼大鹏的下落尚未找到,新的战争又要来了,室韦一旦卷入,战争规模只怕不可同日而语。

翌日清晨,牧青山起身,说:“得南下回开封,通知项弦,否则就怕事情有变。”

宝音对着熄灭的灶火余烬沉思,说:“而且我始终在怀疑,穆天子虽死,真正的天魔种子却没有消亡。”

“不会罢。”牧青山喃喃道,“他确实已被驱魔了,你我都亲眼看到,魔种被智慧剑刺穿,毁掉了。”

“可是你记得么?”宝音说,“梦中所提示,咱们的前世与前前世,出现的天魔形态,可不仅仅是树,还有巨鸟与蛇。”

牧青山说:“那是阻拦穆天子失败后,幻化出的天魔影子。最终萧琨收拢魔气,自身成为天魔转生的媒介,让项弦杀了他,不是么?”

宝音:“但我总觉得,其中还有蹊跷,为什么黑翼大鹏幻化出人身时,会与穆天子这么像?回南方去罢,至少得让正副使抽身北上一趟,调查大鹏鸟复生的全部经过。”

宝音又说:“黑翼大鹏胸膛中,那枚黑色的玩意儿是什么,也是魔种么?怎么与在天魔宫中看见的这么像?”

牧青山看了宝音一眼,心想:你只有三成想解决问题,七成则是拖时间。但他没有说出口。

宝音却认真道:“上回你射杀它时,见着这东西吗?”

“没有,”牧青山不由得也开始思考,“上回没有。这枚黑色的火球应当就是它复活的缘由。”

宝音抬手示意稍等:“魔种能分裂吗?”

“不……”牧青山充满疑惑,语气带着极大的不确定,“不能,我觉得不能。”

“天魔宫中的穆天子不强。”宝音说。

“这还不强?”牧青山答道。

宝音扬眉:“比起历代记载,确实算不上强,只是难缠而已。”

“那是因为他不曾转生为天魔。”牧青山说。

“魔种寄生在魂魄里吗?”宝音又来了一句,虽然他们的交谈内容飘忽不定,牧青山却明白了宝音所想,答道:“也许?”

“魂魄可以分离,魔种是不是也能分裂?”宝音说,“设若他把魂魄与魔种一同撕开……”

牧青山的脸色变了,两人出外上马,再次南下。

这一年的夏季来得快,去得也快。驱魔司迁署后,项弦与萧琨甚至没有在洛阳住满一个月,其间以零零碎碎的时间回司,接到案子后,又得一同出外去查案办案。

四月他们接到山东胶州湾处的海妖案,往山东跑了一趟,顺便去泰山检查过坠落的天魔宫废墟;五月则是去查妖怪杀人,但结果乃是人祸,回来的路上又顺手解决了一起盗窃案;六七月份则在徽州、江西等地辗转剿匪。回到洛阳后刚住下几日,他们又接到湖南一地的求助,金沙江中出现了妖蛟。

妖蛟是最难对付的,项弦在不出智慧剑的前提下,与萧琨被几次拖入江中,最终成功地击杀了它。巨大的蛟龙与萧琨所驾驭的金龙彼此搏斗,翻江倒海,蛟龙尸体浮上水面时,围观的百姓尽数哗然。

妖蛟死去的一刻,散发出浓重的戾气,归入天地。

萧琨切开那妖蛟的七寸处,取出内丹,上面萦绕着黑气。这些妖怪以吸食天地灵气的方式修炼,一旦戾气鼎盛,污染灵气,修行的力量也将随之改变,趋于暴躁与失控。

这只妖蛟源源不绝地吸摄了将近一年的戾气,痛苦不堪,四处兴风作浪。

“可惜了,”萧琨叹道,“兴许再修炼上百年,是有希望渡天劫,成为龙的罢。”

项弦:“你怎么老同情妖怪。”

萧琨:“因为我就是妖怪,怎么?要把我也一起斩了?”

“不敢,不敢,走罢,”项弦说,“我要回家抱着我的妖怪哥哥睡觉。”

金秋洛阳虽不似开封繁华,却也别有一番美景。项弦与萧琨忙活大半年,攒下不少钱,益风院的孩子得以不用再去务工,项弦亲自出面,请了先生来教他们读书写字,并教授他们经商、术数等立身求生之道。

项弦自己偶尔还会教授他们木牛流马、水车、机关兽等诸多旁门技艺,但筛选过几次后,并未发现天生根骨适合当驱魔师的孩子。

萧琨也不希望他们当驱魔师,实在太辛苦了。

这次回到洛阳后,萧琨预备再挣点口粮,度过十月与十一月,就可以待在家过冬了。一如项弦所料,朝廷的俸禄与迁署文书迟迟未下,他们将大半年来驱魔所得的诸多碎银换成银票,也有六百多两,足够益风院过上数年稳当日子。

但刚到家还来不及坐下喝茶,教书先生便前来朝他们辞行。

项弦意外道:“这就要回去了?”

当初项弦请来的先生,乃是湖州的一位才子,预备参加科举,盘桓洛阳,与他们约定了一年为期。

“是啊,”那年轻先生说,“不才家中出了点事,在洛阳实在待不下去。”

项弦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当然不可能强留他,只得说:“还是感谢先生了,只是挺可惜的,孩子们很喜欢您。”

先生已提前收拾好了行装,等他们回来后辞行,便即离去。萧琨刚洗过澡出来,得知发生之事,亦没有多留,只与他拉了拉手,将他送到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