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觉得有蹊跷。”项弦疑惑道。
萧琨与那先生道别之际,用了幽瞳,答道:“他担心打仗,家中事务,不过是托辞。”
项弦:“打仗?”
迁至洛阳以后,他们极少与官场打交道,不像居住于开封时距离权力中心极近,郭京又三不五时上门,乃至外界发生了何事,他们几乎从未听闻。
“老伍!”萧琨问,“最近有什么传闻吗?”
萧琨叫来益风院管家,但查宁与一众辽国少年已得到了消息,大部分都是这一个月内发生的。
“金人又要南下了,”查宁说,“我听城里宋人说的。”
“什么时候的事?”萧琨问,“到哪儿了?”
查宁说:“已经到河北真定了。”
项弦难以置信:“什么?!”
项弦与萧琨对视,萧琨说:“换身衣服,去官府里问个清楚。”
两人火速离开益风院,前往官府。是夜方知金兵去后不到一年,竟卷土重来,这一次的开战原因在于一名金国使臣,名唤萧仲恭。
洛阳城守府中,项弦听到这名字时,扬眉望向萧琨。
“那是我族兄。”萧琨说,“此人嘴上油滑,极会站队,历来朝中内斗,俱站住了赢的一方。他又搞出什么勾当?”
洛阳府尹名唤刘参,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答道:“萧仲恭代表金国,前来出使大宋,谈岁贡之事。而据说离去前,官家交给他一封策反的密信,又有贿金数千。萧仲恭回到金国后,将密信与得财悉数上交予完颜宗望,金廷震怒。”
项弦长叹一声,说:“朝廷纵想策反,也不可能留信,这不是落人口实么?”
刘参:“正是这么说。于是宗望、宗翰兄弟兵分两路,西路自太原入关,东路则进犯我大宋河北领地,整个九月,他们攻克了真定。我的同窗李邈李大人落败被俘,如今生死不知。”
“贿赂是有的。”项弦很清楚开封君臣的风格,又道,“拿钱贿赂敌国的使臣,也不知怎么想的。”
萧琨反而道:“金国总会出兵,缺个借口而已。”
在座三人心里都很清楚,归根结底,还是年初金兵围城时,宋廷将黄金白银拱手送人求和,才埋下此后患。回想前事,开封议和简直荒唐无比,更暴露出了大宋的虚弱疲弊,敌人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
“两位大人不必担心,”刘参又说,“汜水关处尚有五万大军,金兵不过两万,守住洛阳不难,洛阳不似开封,绝不会重蹈覆辙。”
项弦知道刘参人品,去岁通天塔倒,全赖他居中转圜,朝开封送禀的文书亦大事化小,保住诸多辽人的性命。
萧琨却仍不放心,回到益风院后思考良久,望着院内的诸多少年郎,金军正在南下,院中住民依旧不知局势之险峻。
距离上京城破,已有三年了,如今最小的孩子也已六岁,当初之难仍历历在目。
“江南有地方能收留吗?”萧琨忽道。
“你怕洛阳也有危险?”项弦想了想,说,“这么多人要再迁徙,不是一件小事,好不容易才习惯了新的生活。”
益风院若要再次搬迁,势必只能往南方走。
“送往会稽,”项弦想了会儿,又说,“让我娘与迎秋照看大伙儿,像查宁这个岁数的,已不需再待在家里了,得出去找活计了。”
“这么多契丹孩子,”萧琨又道,“突然出现在会稽,我怕给你家惹上麻烦。”
“那倒不至于。”项弦随口道,“你实在担心的话,送他们去杭州?”
项弦知道萧琨仍在犹豫,且洛阳也并非如此容易被攻破,这座千年古城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过诸多战火考验,但凡军民上下一心,一定能守住。唯一担忧之处,就只有战死后释放出的戾气,只要金军不破城,想必尚能收拾。
“甄家应当能收留,”项弦说,“由我出面去求。”
他知道萧琨脸皮薄,不愿求人,萧琨却叹了口气,说:“再看看罢,一时半会儿也未定。”
两人又望向深秋的天际银河,项弦说:“你在看天脉?”
“是的。”萧琨说,“自从天魔宫陷落后,天脉就被浓重的戾气污染。”
“现在是怎生模样?”项弦问。
“原先是白色的,”萧琨说,“与银河相汇,在西北处分支,落向地平线;如今则泛着暗紫色。”
巫山,妖族圣地。
潮生站在圣地前,望向夜空,天脉泛着暗紫,流向西北之地的昆仑,在那里与地脉相交错,沿巨树句芒汇入大地。
这些日子里,乌英纵一直在清理圣地,他将巴蛇的尸体运到山外扔在江边,召集猴子们把地面清洗得干干净净,重新布置了他们的新家。
潮生则沉默地在旁看着这一切。
被带回人间后,潮生跑不掉,却也不开心。两人交谈变少了,像私奔后的情侣,潮生的心头始终沉甸甸地压着石头。
乌英纵在白帝城买来了一应所需物资,入夜后,在圣地外围挂起灯笼,漫山遍野的灯光映照着妖族圣地,犹如神话中的妖界。
因这大妖怪的搬迁入住,四面山上的猴子猴孙全来了,乌英纵俨然成为了本地的妖怪大王,凡事俱可指派猴妖、猿妖们去跑腿。
唯独潮生不能离开,他试着好几次走出圣地,乌英纵也不拦着他,毕竟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猴子们跟着。他不认识路,转过几圈,肚子饿了,只得再次折返。
“咱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有一天潮生终于问了。
“一辈子。”乌英纵说,“待到我死,你就可以走了,想去当什么随你。”
潮生穿着新衣服,坐在圣地内,每天乌英纵都准备了精致的饮食,圣殿中灯火通明,潮生犹如被抢亲来的新娘。
他赌气般地不再抱乌英纵,乌英纵也不勉强他。
“要么,”潮生看了乌英纵一会儿,尝试着找个折中的办法,说,“咱们还是回红尘中去罢?”
离开驱魔司后,乌英纵便换了一身装束,穿着猎户般的兽皮袄,犹如山贼头领,又像是这里的“老爷”。
总算也轮到他当一次老爷了。
“你还是喜欢热闹,”乌英纵喝了点酒,说,“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成都玩。”
“不,”潮生说,“我是说,咱们再去游历,去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以一年为限,去哪儿、做什么都可以,到得时间结束,你就送我回白玉宫去,这样行么?”
“不行。”乌英纵一口回绝道。
潮生打量乌英纵,心里涌起悲伤,他依旧很爱乌英纵,自第一次见面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便觉得与乌英纵的缘分犹如早已被注定,乌英纵的平和稳重、风度翩翩,让潮生心生向往。
哪怕他不由分说把自己抓到巫山废弃的圣地时,看见乌英纵忙前忙后,潮生仍忍不住想上前抱着他,蜷在他的怀中像从前一般,既蹭又摸。
只是眼下自己仍在赌气,便已好些日子不曾与他身体接触了,这让潮生心里很难受,仿佛没了力气,要乌英纵抱着自己,心情才能变好。
“那,两年?”潮生现在只想给自己与乌英纵一个台阶下,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恢复从前的关系。
乌英纵却答道:“也不行。”
“那你说多久。”潮生挪过去,只等乌英纵说个确切的时间,作出让步,就要像从前一般,爬到他身上了。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行。”乌英纵放下酒杯,正色道,“让你化树,除非我死。”
潮生愣住了,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潮生忍无可忍,自行屈服,喊道:“我受不了了!”
乌英纵显得很茫然,以为他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要彻底翻脸。孰料潮生却扑进了他怀里。
“我不想这样!”潮生红着双眼,抱着乌英纵的腰,埋在他的怀里,乌英纵当即回过神,明白到潮生想要的,不过是像从前一般,马上搂住了他。
“会好的,”乌英纵说,“都会好起来的。”
潮生红着脸,为自己没有达到目的便屈服了感到十分难为情,复又推开乌英纵,低着头走出了圣地。
三峡的红叶纷纷掉落,巴蜀已近入冬。翌日午后,苍白的阳光照耀着巫峡,群山中已充满了寒意。
江潮正值枯水季,巴蛇的尸体一半浸泡在江中,硕大的头颅则搁置在江岸上,形成奇景。潮生来到江摊边,依旧十分纠结,说成为树罢,他确实不想,却因责任使然,他不愿皮长戈逝去,也恐怕神州因自己的逃避而引发连环崩溃。
但潮生也舍不得乌英纵,不想与他分开,所以逃离他身边、回家的念头也并不坚决。否则一旦他大吵大闹,绝不妥协,乌英纵虽然不至于拿他没办法,但日子铁定没有现在这般好过。
“唉,”潮生说,“当人就是这样的么?好难啊。”
一旁不少小猴子簇拥着潮生,潮生在江滩上坐下,注视巴蛇空洞的蛇头,它的双眼已消失了。
“我总是下不了决心,”潮生朝巴蛇尸体说,“其实我和老乌所想,是一样的,你知道么?”
他摸了摸巴蛇的头。巴蛇死去后,身体已木质化了,始终不曾腐烂,江水涌来,拍打在它的身躯上,不少潮湿之处还长出了菌类。
“我也不想化树。”潮生说,“往红尘中走了一趟,我变得只顾自己了,我对不起长戈,昆仑的结界若坏了,他就要死,现在我对他不管不问,只想与老乌在一起。”
潮生十分愧疚,用自己衣服下摆,为巴蛇擦拭了几下。
“当初你吞下魔种时,又在想什么呢?”潮生说。
乌英纵来了,他沿着江滩走到了潮生身后,手中拿着外袍要让潮生穿上。
“虽然它吞下了魔种,”乌英纵说,“但它不会成为天魔。或者说,瑶姬舍不得它成魔,而是将魔种转移到自己体内,希望诞下新的孩子,让那孩子去承担神州劫难,化身天魔后再由智慧剑予以斩除。”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不少白帝城的妖怪都听说过,驱魔司内的古籍中亦有着记载。
“瑶姬一定很爱他吧?”潮生说。
“我想是的,”乌英纵答道,“他们都是自私的家伙啊。”
选择来到巫山圣地,乌英纵在没人册封的前提下,成为了新的、事实上的妖王。一切冥冥之中仿佛自有注定,也许因为三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或是因这个古老的传说。
“但咱们上一次,还见着巴蛇的魂魄了不是么?”潮生说。
“是你们。”乌英纵答道,“我来得晚了,不曾见着,老爷也没详细说发生了什么。来,把衣服穿上,天已冷了。”
“等等,”潮生忽疑惑道,“穆天子既已能唤出巴蛇,为什么在天魔宫的时候,咱们没有看见它呢?”
项弦与萧琨带着自己来到巫山时,所有人都充满了疑问,这是数百年前的事了,穆天子是如何强行从瑶姬处取走魔种,又如何驾驭巴蛇之魂,攻击他们?
乌英纵:“来不及召唤?凤凰倒是有的。”
潮生突然有了许多新的疑问——穆天子布局两千余年,夺得魔种以后,作下重重布置,黑翼大鹏鸟的魔化、黑凤凰的污染,俱出自这名魔王之手。牧青山一直在追杀的黑翼大鹏挣脱了穆天子的控制,那么巴蛇呢?
如今天地戾气鼎盛,巴蛇之魂会不会吸收戾气,再次发生变化?
“但他污染阿黄的时候没有成功。”潮生回忆起巴蛇魔魂的出现,越想越觉得奇怪,再分析阿黄的魔化,手段如出一辙,那么为什么,巴蛇没有出现在天魔宫中?
“等等,”潮生忽然道,“这不对,老乌。”
“嗯?”乌英纵正色道,“你想到什么了?”
潮生说:“既然巴蛇之魂上一次在江中出现,那么它也许还在江水里?”
乌英纵:“随着天魔宫倒塌、魔王伏诛,想必已消散了。”
“消散去何处呢?”潮生道,“归于天地戾气?”
乌英纵眉头微拧。潮生又说:“咱们能搜寻江里么?就在上一次遇袭的地方。”
乌英纵:“两年前老爷醒来之处?你想去,咱们就去看看罢。”
一叶扁舟载着两人,乌英纵撑船,荡过江面,两岸已满是深红的落叶。
“你在担心魔族再来么?若还有魔气,”乌英纵说,“老爷的罗盘定有预示,别紧张。”
潮生望向山林,猿猴攀石,声声啼鸣,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境。
“天魔宫大战的时候,”潮生说,“这里没有任何异常么?”
乌英纵当然不清楚,毕竟当时所有人都在天魔宫中。他停下摇橹,气聚丹田,发出了一声猿鸣。
霎时山川中群猿纷纷应和,来到江边,群起而啸。紧接着乌英纵口齿迸发出清音,猿群静了,唯独领头的一只猿猴答了几声。
“它们说什么?”潮生问。
乌英纵沉吟不语,两人相对静默片刻,乌英纵又道:“巴蛇的魔魂在天魔宫大战那日,离开长江,飞向了东北方。”
“是去救援么?”潮生问,“但没见它啊,后来失败了?”
潮生突然间想起了被伏击时的一幕——巴蛇从江水中冲出,嘶吼着将项弦抵在了高崖上,蛇口处出现了魔人,魔人则徒手抓住了智慧剑,在剑身上一弹。
“当时哥哥说,他觉得那人就是魔王?”潮生说,“等等!会不会,穆天子不止一个?”
想到此处,潮生睁大双眼,说:“得马上回开封,通知哥哥们!穆天子说不定还没有死!在天魔宫中诛杀的,可能只是他的其中一个身体!”
乌英纵顿时色变,此事非同小可,已非自己能决定之事,当即调转舟向,化身巨猿,单手持篙一点,小船飞也似的沿着长江飞掠而去!
洛阳城,深秋十一月。
北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萧琨仍放不下心,与项弦驭龙腾空而起,飞往荥阳汜水关。此地亦称虎牢关,乃中原的重大关口,北方大地沦陷,接管河北的宋军不断撤退,金军再一次长驱直入,抵达关外。
“这兵力绝不止两万,”项弦目测后,说,“至少有四万。”
金军大多是骑兵,一旦突破洛口,便足可在关中平原长驱直入,四处劫掠。
侦察兵发现了他们,大声喊叫,萧琨按下金龙,几乎与敌人的探鹰平齐,探鹰不敢搦龙威,纷纷飞离。项弦则使一招火弹扣指弹去,探鹰顿时被焚烧,哀嚎着坠向大地。
项弦还要再杀探鹰,底下已有金兵列阵,拉开攻城用的强弩,巨箭呼啸着疾射而来,萧琨驾龙在空中飞旋躲避、拔高。
底下又有强弩接二连三地发射巨箭,萧琨升上云层,项弦说:“这就算了?”
“否则呢?”萧琨说,“下去朝着他们喷火?咱们曾经约好了什么?”
事情演变至此,两人若出手,势必将演化为屠杀。开封的困局重现,项弦背着智慧剑,不能破戒,只得与萧琨调头回城。
“他们是朝着洛阳来的,”项弦回到城中,与萧琨快步进了城守府,说道,“只不知东军到何处了。刘大人!刘大人呢?!快出来!有军情!”
府中,刘参正端坐不语,面如死灰,身周是一众守城官与武将。
“怎么了?”萧琨交出临时绘就的兵力地图,以供刘参等人参考行军布阵。
“怀州沦陷,”刘参沉声道,“霍安国死了,一家老小,尽数被屠。”
项弦:“……”
“是谁?”萧琨问,“你认识?”
“一个老朋友。”项弦的心情无比沉重,叹了口气。
“没时间悼念了!”守城官道,“城中还有好些人,有咱们汉人,还有辽人!给辽人发兵器!让他们上战场!否则大伙儿都得死!”
“他们与金人有亡国之仇,”又有武将道,“大宋养了他们这些时日,是报恩与报仇的时候了。”
萧琨听到他们提及族人,便不多说,示意项弦先回罢。
数日间,开封已频繁发来军令,要求洛阳集结所有兵力驰援开封,却都被刘参拒绝了,毕竟汜水关外也有金军,必须以守护洛阳为第一要务。
回到院中后,出乎意料的是,益风院内前所未有地安静,不闻吵嚷,所有的孩子都在房中,静悄悄的。
“还是得送他们南下。”项弦听到了府尹与守城官最后的话,昔日故友霍安国之死尚未过去,必须解决上战场的问题。
“老伍!”萧琨环顾四周,十分疑惑,消息已在洛阳传开了么?
忽而两人又见院内来了客,这人萧琨认得,乃是会稽项家之人,名唤周才,当即心中“咯噔”一声。
项弦:“周才?你来这儿做什么?”
那家仆取出一封信,说:“是迎秋大小姐让我带给老爷的,老爷请节哀,老夫人见背了。”
项弦脑子里当即“嗡”一声,一阵天旋地转,萧琨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架着他,让他在台阶前就地坐下。
萧琨:“知道了,里头歇着去。老伍!先招待家里人。”
项弦带着少许茫然,望向益风院内,浑不知为何此事来得如此突然,犹如被捶了一记般。秋风裹着落叶吹来,摧了他一头一脸。
萧琨坐到项弦身畔,凑近少许,观察他的脸。项弦没有当场大哭,双目中充满了迷茫,与萧琨对视,萧琨张开手臂,将他抱在自己怀中。
项弦心中堵得厉害,犹如置身梦里,天地变得不真实起来,唯独熟悉的萧琨的身体,是他唯一的有力支撑。
“来得正好,”项弦想了想,说,“让周才将他们带回会稽去,杭州也行。周才……周才!”
萧琨说:“凤儿。”
“不打紧。”项弦深呼吸,度过了心脏紧揪的那一会儿,拍拍萧琨的手,示意别担心自己。
周才:“小的在,老爷。”
项弦又朝萧琨说:“让孩儿们简单收拾随身之物,今夜就跟着周才动身南下。”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行。”
项弦翻找出银票与碎银,这是一年来他们的所有积蓄,先匀出二十两,交到周才手中,问:“你是搭船还是骑马来的?”
“回禀老爷,”周才说,“大小姐说老爷搬到了洛阳,小的沿水路,走运河来的。”
“再去雇船。”项弦说,“这笔钱你且先管着,预备孩儿们路上吃用所需。”
项家的家仆大抵都训练有素,周才刚喝得一口茶,便又被遣去办事,这一路上金国南下的消息已十分迫切,他明白到争夺时机离城方最重要。
另一边,辽国的孩子们纷纷出来,围着项弦,都不说话。其中一女孩儿过来,抱着项弦的头,搂着他让他依在自己怀中。
直到此时,项弦的悲伤才缓慢被释放而出,他红着双眼,忍着泪水,知道此时不是伤怀的时刻,召集了孩子们,吩咐道:“到了南方,你们在杭州下船,记得我说的,你们都会汉话了,也会写汉字,切记不可提及自己的契丹身份。”
萧琨写了信,匆匆出外,交到查宁手中,说:“拿这封信找一个叫甄岳的人,他会负责安顿你们。”
查宁说:“让他们去,我要留下,与爹在一起。”
少年们闻言纷纷叫喊,萧琨难得地严厉喝道:“免谈!”
满院都静了,萧琨又冷冷道:“你们不走,他们也不会走,所有人都留下?你能打仗我知道,弟弟妹妹们又怎么办?谁来保护他们?”
项弦安抚道:“听话,待会儿就动身,跟着老伍。我们不会有事,很快就来。”
益风院外又有兵荒马乱之声,老伍前去开了门。
“这儿有契丹人?”一名队长说,“都到五凤楼校场外集合!”
项弦起身,挡住了身后的一大群孩子,那场面与开封被围时何等相似?只不过上一次,大宋搜刮走了他的钱,如今又来召唤他的人。
“没有,”项弦礼貌地说,“都是小孩儿。”
“国家兴亡!人人有责!”那队长说,“不要妄图推脱,洛阳一破,所有人都得死!你是什么人?不要阻碍官府命令!”
他粗暴地推开项弦,要往院里看,项弦索性让了一步,示意他看院中,有不少六七岁的孩子。
“她们也要上战场?”项弦反问道,他按捺住拔剑砍人的怒火,牵起一个小女孩儿的手,示意官差看。
又一名队长过来,说:“你们这儿已有年满十二的辽人了,街坊邻里都知道。”
萧琨上前说道:“他们原本住在上京,国破家亡后逃到此地,好不容易有了安身之处。”
那队长打断道:“当初若愿意为大辽一战,说不定也不会有今日。敌人已到城外,还要当懦夫么?”
项弦已不想再说下去,当即把手一扬,离魂花粉轰然爆射,犹如飓风般卷去,所有守军开始打喷嚏,一时竟忘了发生何事。
“早该如此解决,”萧琨说,“费这许多口舌。”
“这花粉很贵,”项弦说,“你自己说的,要节省着过日子。”
“他们怎么啦?”有孩子问。
“着凉生病了。”项弦说,“所以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对不对?”
是夜,所有人乱糟糟地收拾出不少东西,萧琨挨个检查,卸去无用行装,送到城外码头前。运河中船只已备妥,孩子们舍不得萧琨与项弦,好不容易重聚,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如今又要离别,都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萧琨挨个搂过抱过,吩咐查宁不可拖延,必须连夜出发,否则局势有变,只怕走不了了。
船只沿着运河开始南下,前往苏杭之地。
项弦则坐在运河两岸的灯火前,码头的木桩上,面朝河水倒映出的、如梦境般的繁灯。
母亲去世的悲伤终于释放,令他哭得不能自已,哽咽不止。
萧琨来到他的身畔,搂住了项弦,就像在风沙漫天、茫茫大漠上的那天,还给他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