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回响

大船载着一行人,驶于京杭大运河上,时光匆匆流逝,宝音抱着琵琶,斜斜倚坐于船栏,低声吟唱。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悠悠河水,滔滔南去。

萧琨来到船栏前,宝音便停下奏琴,朝他望来。

“开始罢,”萧琨说,“我想清楚了。”

宝音一拨弦,牧青山从船舱另一侧转出,看了会儿萧琨,彼此沉默不语。牧青山眼望里间,扬眉,示意:项弦呢?

萧琨进了牧青山所宿船中厢房,斛律光正在翻书学认字,见萧琨来了,当即起身,到船舱前去守门。

萧琨整理武袍下摆,在正榻前坐下,说:“老爷在睡觉,不必叫他,过后也务必不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牧青山道:“你不是不想回忆前世么?何况我与苍狼协力,只能唤醒你的一部分回忆。”

“想起多少算多少,”萧琨说,“否则总不安心。我在这儿躺下?”

宝音说:“坐着就行。”

萧琨正襟危坐,闭上了双眼。牧青山仍有几许犹豫,但宝音已伸出双手,牧青山便依法施为,苍狼与白鹿的灵体虚影出现在二人背后,大船猛地一摇晃,震荡,端坐房中的萧琨记忆深处,无数碎片涌起,轰然淹没了他。

宝音的歌声仿佛从虚无中涌来,复又随着重重迷雾散尽。

“我才是如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

北方大地:

萧琨驭龙,将项弦留在旷野中,自己则不断拔高,飞往天际。

“哎!喂!”项弦在大地上奔跑,追着他离开的方向,喝道,“等等!”

萧琨按下龙头,降低高度,停下,驻留于空中数丈处,回身俯视项弦。

项弦停步,仰头望向萧琨。

“下来!”项弦大声道。

萧琨不为所动,注视大地上那个小黑点。狂风吹了起来,仿佛带来了诸多被时光所掩埋的、记忆深处的重叠的梦。

梦混乱地堆在一起,犹如秋天的落叶堆,被风吹散,打了几个旋复又沉寂下去。

萧琨正要飞离前的最后一刻,项弦朗声道:

“交个朋友,喝杯酒去。”

荒野中有一家小小的酒肆,它位于黄河岸畔,经年大旱,逃荒的民众已放弃了他们的故乡,唯独这家酒肆充当驿站,依旧在寒风中开着。

项弦与萧琨对坐,店家烫了两坛黄酒,酒里带着一股黄河水独有的、厚重的大地气味。

“辽国遗民如何了?”项弦问。

萧琨平静地说:“上京城破那夜,我当了懦夫,仓皇出逃,顾不上救人。”

项弦点了点头,说:“看开点罢,都是注定的。”

两人刚经历了倏忽的预言,一时俱有在宿命前的无力感。

萧琨:“说起来轻巧,换作是你,你能看开?”

“看不开。”项弦承认,“我这人向来站着说话不腰疼。”

萧琨本以为项弦会说几句大道理,没想到这人的性格倒很轻松有趣。

“这些年来我也想过为大宋做点什么,”项弦叹了口气,说,“可无人在乎,无人在意,那种感受,你不一定知道……你在朝中是什么职位?”

“太子少师。”萧琨答道,“我懂,眼睁睁看着一切,朝某个不可挽回的、注定的结局滑落。”

“对!对!”项弦说,“就是这般!”

“甚至不知道错出在何处。”项弦拈杯,示意敬萧琨,“并非一个人的错,不是这儿改改就能好起来,那处又有,那处,那处,从上到下。”

萧琨说:“家国积弊已深,仿佛四处起火,身居其中之人,不仅不去救火,反而在火海之中拍手赏景,大声叫好。”

“太对了!”项弦疲惫道,“乃至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去错了地方。”

“倏忽的预言仍未说死,”萧琨想了想,改口安慰道,“辽已覆灭,宋却仍有希望。”

项弦苦笑道:“当真么?”

“看你如何想了。”萧琨对宋全无好感,毕竟因海上之盟背刺了辽,是引发辽国覆灭的诱因,但此人是南传驱魔师,虽不同脉,却也是……说兄弟罢,算不上;说同行?又太疏远了。

毕竟他们的目标一致,冲着这个,萧琨不能太欺负他。

是夜,两人又聊了不少,萧琨极少提到自己,显然不愿与项弦交浅言深,项弦却拉着他,说了不少私事,可见此人热情开朗,正如其一身火源真力般。

萧琨已有好些时日不曾遇见这样的人了,不,兴许他这辈子,从来就不曾遇到这般释放出的热情与真诚罢?坐在他的面前,萧琨只觉项弦是个火炉,又像烈日,烤得自己的灵魂不停往外淌汗,十分难受。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萧琨借着酒意暂时忘却了家国之恨。后半夜项弦又抚琴唱歌,听着听着,萧琨已不知不觉入睡。

翌日清晨,外头下起了雪,萧琨睁眼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项弦的外袍。

这是亡国之后,萧琨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他走了?萧琨起来,收起项弦的武袍,上面有他身体干爽的气息,犹如被阳光晒过的布匹般,散发着新生的意趣。

萧琨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昨夜说了什么,自己已记不得,似乎还忍不住哭了?酒力之下念及往事,伤感不胜,对着这名初识的朋友哭了出来。

也许正因免得照面后尴尬,项弦已悄然离去。

“那位客官已结过账了。”酒肆老板说。

萧琨至此不再怀疑,叹了口气,离开酒肆,回头看了眼底下裹挟着冰碴的翻涌黄河,召唤出金龙,腾空而起。

项弦正在井边洗脸,无意中看见金龙,忙慌张跑来,吼道:“怎么就走了!喂!回来!我衣服呢?!”

萧琨:“……”

幸好萧琨听见了项弦追喊之声,只见他光着脚,在雪地里追了数十步,及至萧琨降下,将外袍扔给他,项弦才跑回店前廊下去穿靴。

“你这人怎么这样?”项弦说,“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告而别?”

萧琨解释道:“我以为你先走了。”

“哪儿有人连话也不交代一声就走的?”项弦道,“衣服还在你身上,我穿什么?”

萧琨本觉五味杂陈,既有交到朋友的喜悦,又有离别的惆怅,自从师父乐晚霜离开中土神州后,足足六年间,再没有另一个人与他说这么多话。

但看项弦这副模样,萧琨又忍不住想揍他,心里突然光火。

项弦:“你和旁的人喝酒,第二天也这样?”

“对。”萧琨说,“我师父、我娘,从前在辽国时,大家向来不告而别,都这般。”

项弦反而不好责备他,先整理自己一番,恢复那玉树临风模样,朝萧琨笑了笑。萧琨打量他,心下颇有不舍,也不愿与这新识的朋友分别。

奈何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萧琨恢复心情,正式与他告别:“那么,兄弟,今日便在此别过,你住开封,是不是?”

项弦:“???”

萧琨:“愚兄尚有事未了,待得诸多琐事解决后,再来开封一会,毕竟天魔转生之事……”

项弦说:“你忘记昨夜说过什么了?”

萧琨:“?”

项弦:“你让我陪你回银川!”

萧琨:“我这么说了?”

项弦:“对!你说,你家少主在银川,须得给他寻个去处,才好专心与我同行去对付天魔。我行李都收拾好了,还买了不少路上吃的。”

萧琨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没有这么说!昨夜说了什么话,我都记得。”

项弦:“你这人怎么一时一副模样,这么善变?”

萧琨:“……”

“我没有说!”萧琨解释道,“我怎么会谈及少主之事?”

事关辽国遗主,萧琨无论如何都会守口如瓶,毕竟撒鸾的出现会引来追杀,他怎么会朝刚认识没多久的项弦提到撒鸾躲在银川?

“叫耶律……雅里??”项弦露出回忆的模样,“是罢?”

萧琨:“快别胡说!”

萧琨将信将疑,项弦说:“哎,走罢,我不会往外说的。你这龙从哪儿出来的?腰间么?哦,真看不出来啊,你是腰间盘着一条龙的男人。”

“别乱摸!”萧琨说,“我当真没有说!”

萧琨越想越混乱,还在回忆昨夜到底朝这个宋人说了什么,项弦则毛手毛脚,又要翻他的玉玦,最后萧琨实在没办法,召龙飞起。

“我不曾说过,让你陪我回银川。”萧琨还在否认。

项弦:“你说了。”

萧琨:“没有!”

“我真的说了?”萧琨忽看见项弦嘴角促狭笑意,警惕道,“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啊!”项弦抱着萧琨的腰,随他一同驭龙,飞往银川。

萧琨现在极其怀疑项弦只是猜的,抑或别有所图,毕竟不难猜到——辽国太子少师,又是大驱魔师,在上京城破之际仓皇出逃,带着亡国皇储极有可能。

“你这腰手感真好!”项弦说。

萧琨:“什么?”

呼呼风响,萧琨转头,险些与身后项弦亲上,忙侧头避让。金龙在空中翻滚,项弦吓了一跳大喊,萧琨稳住,项弦只把他抱得紧紧的。

“太紧了!”萧琨道,“松开点!”

项弦又换成斜抱,左手绕过他肋下,右手则从脖肩处绕来,互握着手掌,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

宋人男性之间不仅要唤哥哥,举止还十分亲密,这让萧琨非常不习惯。

西夏,银川城:

撒鸾大吵大闹,将房中摆设扔了萧琨一头,萧琨闷不吭声,项弦则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项弦:“你看?我这儿有个好玩的,糖人,喜不喜欢?”

撒鸾:“我不是小孩儿!你当我白痴吗?”

萧琨极其难堪,待得撒鸾怒意平息后,与项弦在外间对坐。项弦反而主动说:“我家住江南会稽,要么将他送去那儿?”

“收容敌国皇子,”萧琨说,“是要被抄家的,你在想什么?”

“唔……”项弦想了半晌,说,“也不能带往开封。”

最初,萧琨怀疑项弦别有所图,几次用幽瞳窥探他的内心所想,发现项弦的目的确实很单纯,路上认识了个朋友,便希望为他排忧解难,一方面也是为了后续能卸下重担,迎战天魔。

到得见到撒鸾后,项弦又有几分同情。

他确实在认真地希望为自己解决问题。这让萧琨有了久违的感动,言语间也不再提防了,说:“我想过将他送到曜金宫去。”

项弦:“曜金宫是什么?”

“连这都不知道?”萧琨朝他解释,唐时中土驱魔司与太行山巅的妖族古老圣地,一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那时的大驱魔师与妖王乃是爱人,亦正因如此,奠定了神州沃土数百年来,妖与人不再起纷争的约定。

而曜金宫就是往昔妖王的住处,时光荏苒,如今虽已不知是怎生模样,但只要大驱魔师去求,想必是愿意接受撒鸾的。

“你觉得他那模样,像能修行么?”项弦说,“我看倒不如送他去见你们那位将军。”

“耶律大石恐有异心,”萧琨道,“我不能时时留在撒鸾身畔。”

此时宅邸主人来请,萧琨便朝项弦道:“我去看看。”

末了,西夏皇室骑兵尽出,前来围困,萧琨气不过要动手收拾,项弦却道:“走罢!喝酒去不好么?与他们一般见识!报什么仇?以后有的是机会!”

金龙冲天而起,带着大声叫喊的撒鸾、项弦,飞离银川城。

夤夜间风雪四起,项弦与萧琨坐着烤火,撒鸾低声道:“你走罢,萧琨。”

萧琨抬头,望向撒鸾。撒鸾说:“你现在有了你的朋友,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哎。”项弦说,“喂。”

萧琨正心情烦躁无比,要开口时却被项弦的“哎”给打断,简直对这开场白忍无可忍,平添怒气。

项弦说:“我俩在三天前刚认识,你大可不用吃醋。”

萧琨:“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这些做什么?!”

撒鸾:“你们都滚!我不用任何人来可怜!”

项弦陡然怒吼一声:“闭嘴!”

撒鸾被吓了一跳,项弦用上法力威慑,身周散发出烈焰气息,双目隐有金红色泽迸发,撒鸾下意识地退后少许,滚坐在雪地中。

“他不是为了你,懂吗?但凡有选择,他甚至不想搭理你。”项弦冷冷道,“保护你,全因为与耶律家的一个约定,你最好识趣点儿,他不会动手揍人,我可是会。”

撒鸾依旧倔强道:“是啊,所以约定解除了!这不好么?!”

项弦:“你说了不算,让你的爷爷过来。”

撒鸾瞪大双眼,萧琨则保持了沉默。

虽只有两句话,却说出了萧琨的心声,此刻他不由得感慨万千,过往的付出总算有人能理解了,当即眼眶泛红。

“他都死多少年了!”撒鸾说。

“那你就闭嘴。”项弦沉声道,“再喋喋不休,我便将你的舌头割下来,不用舌头,想必也能当皇储。”

项弦发怒时相当可怕,撒鸾不敢再说了,背对他们,取出一把匕首。

“那是什么?”萧琨忽然发觉。

赢先生出现,项弦与萧琨同时色变,知道来了强大的对手。撒鸾险些被掳走,萧琨以血祭刀,正在落于下风之际——

——项弦抽出了智慧剑!

天地顿时变色,不动明王降神,金云卷起暴雪,一剑摧去,在雪地上形成近一里地的光柱,斜斜击穿了魔气,这是萧琨有生以来首次得见智慧剑威力全开的一击,及至项弦力竭坠入雪地,赢先生受到重创,扔下了撒鸾,逃之夭夭。

“兄弟!”萧琨抱着他,焦急道,“你还好罢!”

项弦身上、侧脸上被萧琨割破的手掌按了好几个血印,清醒后摇晃头部:“不碍事,我恢复得快。人呢?”

待得确认撒鸾脱险,两人方充满疑惑地端详,又反复盘问撒鸾认得赢先生的经过。

“那究竟是什么?”萧琨喃喃道,“今日若没有你,撒鸾一定会被掳走。”

“魔。”项弦说,“萧琨,魔族又来了,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金龙再次飞起,飞向曜金宫。

撒鸾一脸愤恨,被堵上了嘴,而项弦为了让他冷静,还把他的两手绑了起来,免得他在龙背上大吵大闹,把他们都推下去。

这行为实在是大不敬之举,然而萧琨被撒鸾折磨得实在太久了,正好有人能治这家伙,遂也不去干预,且让撒鸾先吃点苦头再说。

抵达太行山下时,萧琨半拖半拽,贴地低空飞行,龙下面还拖着两根牵牛绳。

“你一定要弄这么两头玩意儿么?”项弦简直叹为观止。

“师父说过,”萧琨吃力道,“居住在曜金宫的那位前辈,食量很大!”

项弦:“也不用献祭活牛给他罢!就不能弄两扇腊排骨?!”

“你要帮忙就帮!”萧琨为了这祭礼,简直焦头烂额,终于忍无可忍道,“不帮忙就别废话!”

项弦只得分了一根牵牛绳,与萧琨一边一根,生拉硬拽,将两头奉献给曜金宫大妖怪的礼牲强行拖上了太行山。先前萧琨在山下买这两头牛,已近乎花光了他本就不多的积蓄,项弦一直在袖手旁观,现在终于看不下去了。

太行山顶,茫茫风雪中,竖着一根木棍,萧琨便将牛绳系在那木棍上。

“你确定这儿有你说的那地方?”项弦说。

萧琨只不想搭理他,两头牛哞哞叫着,撒鸾则一脸仇恨,打量两人,心里用极其恶毒的语言问候两家人的祖先,奈何毫无办法。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回去罢,”项弦说,“你师父多半记错地方了。来,打起精神,咱们下山吃点好的,喝顿酒去,再慢慢地想办法。”

萧琨只觉得这一生实在充满了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挫折。

坐在太行山顶,他不禁沮丧无比,开始反省起自己的人生,仿佛从记事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真正快乐的时刻。

也许唯一能带来宽慰的,就是面前这个凡事都无所谓的家伙罢。

“我不下山,”萧琨的脾气上来了,说,“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相信师父说的。”

“行,我陪你等。”项弦只得说,“但等多久,咱们不可能不吃饭罢?”

萧琨:“一年、十年、一千年、一万年,等到曜金宫开门。”

项弦抓狂道:“你是不是疯了——!”

萧琨没回答,只在那木棍前埋头坐着,长叹一声。项弦蹲在侧旁尝试着劝他:“万一你师父记错了呢?!兄弟,你不要这样,这么搞,我很难办的。人间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又没人逼你非要去做什么,开开心心的不好么?”

“走罢——”

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儿,项弦几次想让萧琨起来,萧琨却执拗地不为所动。

然而下一刻,云雾散开,项弦震惊了,结界浮现,牦牛开始哞哞乱叫,宏大的天上宫阙,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萧琨淡定地拍拍袍上的雪,转身面朝恢宏的曜金宫。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曜金宫内传来,说:“睡过头了……凡人?唔,还带了祭品,有什么要求,说罢。”

“真的有啊!”项弦大叫道,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所见。

昆仑山,白玉宫:

潮生看见项弦的一刻,便跑上前,挂在了他的身上,既摸又抱。萧琨则面无表情,朝皮长戈解释了整件事的经过。

“哦,”皮长戈说,“所以这个是给我的祭品吗?但我不吃人,好意心领了。”

撒鸾在一天内连着参观了两处世间仅存的神宫,已不知该说什么了,当然,他嘴巴还被堵着,也骂不出话来。

“哥哥,”禹州解释道,“这不是给你吃的,他是辽国的皇储。”

“哦哦,”皮长戈说,“是皇储啊,失敬了。不要这样对皇储罢,太可怜了。”

皮长戈上前去,将撒鸾堵嘴的布扯下,解开他手上的系绳。撒鸾眼里充满了恐慌,毕竟这一天半里的经历,已远远超出了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认知。

萧琨又叹了口气,坐在白玉宫前的台阶上,项弦则被潮生拉着,进了殿后书阁,前去翻找心灯的记录。

“他想将这孩子托付给曜金宫,”禹州没事人般当着撒鸾的面说,“我可不要,交给你了。”

“我……我?什么?”皮长戈吓了一跳,说,“不行,我们这儿已经有潮生了!你还是带回去罢,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萧琨只得点头,毕竟自己是来求人的,再看撒鸾眼神,又有点不忍心,然而又能怎么办呢?这孩子心里如今只有恨,没有丝毫的宽恕与仁慈。最初他只能寄希望予两大仙宫能收留撒鸾,净化他身上的戾气,奈何禹州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踢皮球般将他们送来了昆仑山。

皮长戈也不收,接下来又怎么办呢?

萧琨往回看了好几次,不知项弦与潮生找出了什么线索,看见潮生对项弦的喜爱时,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更隐隐多出几许酸楚。

“找着了!”项弦带着潮生快步出来,说,“最后一任心灯之主葛亮,辞世之地在成都。我说呢!师父当年还认得他。”

“你先去。”萧琨又道,“我思来想去,还是先得将撒鸾送到安全的地方。”

“那怎么行?”项弦打量萧琨,两人站在白玉宫内一隅,低声商量,“说好了一起行动。”

萧琨小声道:“带着撒鸾,什么也做不了。”

项弦:“你忘了倏忽的预言是怎么说的?”

潮生想过来,项弦抬手,示意他稍等。萧琨本想说“你既讨仙人喜欢,又有智慧剑在身,少了我,说不定更顺遂”。

“我不想和你分开。”项弦说,“你想送那小子去何处?要去就一起去。”

萧琨心中充满感动,却不松口,说:“我得将他送到西域,交给耶律大石。”

项弦:“那就先去西域罢。”

萧琨:“不,不能耽误你的事,分头行动罢。”

项弦:“你让我从昆仑山,走着去成都啊!”

萧琨:“……”

“原来就只是为了我的龙?”萧琨说,“龙给你,换我走着去。”

萧琨也不知为何会突然生气,将玉玦扔给项弦。项弦马上又道:“但它认主!我不会用!你看?”

萧琨转身离开,项弦又从背后扑来,扒在他身上,压得萧琨朝下一沉,死皮赖脸地缠着萧琨。萧琨也不知为何,两人分明认识寥寥数日,竟如此相熟,只能以冥冥之中,前世修来的缘分解释。

最后萧琨拗不过,接受了项弦的提议,带着撒鸾与项弦飞往成都去,孰料刚离开昆仑山,反而被皮长戈塞了一个人——潮生。

“因为我动了凡心!”潮生抱着项弦的腰,兴奋地看着大地。

项弦发出一阵大笑,萧琨说:“你笑什么?”

“我笑你本想将人扔给白玉宫,”项弦想起这一路上的经过,实在太荒唐太滑稽了,又道,“没想到反倒被白玉宫塞了个人进来。”

于是自此,萧琨照料撒鸾,项弦则负责照看潮生,四人形成了奇怪的组合,一同行动。撒鸾那秉性依旧十分暴躁,虽表面收敛,话变少了,却依旧怀有愤恨,只全部藏在了心里。

平日里大伙儿一同扎营,潮生与项弦有说有笑,反而萧琨须得时时看着撒鸾,避免在外头闯祸惹事。

及至在巫峡与乌英纵再相遇时,潮生换了目标,直奔乌英纵,如胶似漆,不再分离,萧琨突然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而项弦又嘱咐乌英纵,代为看护撒鸾,乌英纵成为了两名少年的保姆,这才让萧琨得以暂时脱身。

我在忧虑什么?萧琨也发现了自己的心境改变。

宜昌城中,夜中,大伙儿散后,依旧留下项弦与萧琨对饮。

“我得回开封一趟,”项弦朝萧琨说,“不能再在外头晃悠了。”

“不许走。”萧琨答道,“心灯就在西域,只要找到它,我们就有了战胜天魔的倚仗。”

项弦:“出来这么久了,我没法交代,天命之匣也不曾带回去,还得朝郭京报备你的事。”

“你觉得这比心灯更重要?”萧琨难以置信道,“咱们一路上几次被魔族伏击,他们已经在展开计划了!”

项弦皱眉,他从未与阿黄分离过如此长的时间。

“走罢,”萧琨最后让步了,说,“回去几天?我陪你回。”

项弦想了很久,最后说:“算了,先去西域。你又在用幽瞳?别老偷看我心里在想什么。”

萧琨:“我没有。”

项弦:“你能看我的心,我却不知道你的,这公平么?我把话放这儿,你再看一次,我当真生气了。”

萧琨:“好,对不起,我只是……担忧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回开封,却碍于情面,不好开口。”

项弦:“那你看见了什么?”

萧琨:“你只是想回家吃一个叫宋嫂的人做的烤鸡。”

项弦顿时哈哈大笑,说:“确实是的。”于是一笑置之。

漫漫风沙之中,阿黄展翅飞过大半个神州,来到项弦的身畔。

“我已送信予耶律大石,”萧琨说,“只等他抵达高昌,接走撒鸾,就可放心了。”

“喂!你俩别打架!”项弦吓了一跳。

那边撒鸾与潮生不知为何起了争执,趁乌英纵去取水的空当,拳脚相加,打了起来。潮生虽大了两岁,从前却不学武艺,撒鸾则自小习练骑射,外加潮生在白玉宫内长大,从未与野蛮行径打过交道,对撒鸾的路数不仅见所未见,更是闻所未闻,怎会是他对手?

于是潮生被撒鸾骑在身上捶了一顿,竟没想起用法宝,当场大哭,把项弦与萧琨两人吓得不轻。项弦下了重手,将撒鸾掀飞出去,萧琨又重重责罚了撒鸾。

到得晚间,反而是潮生先不介意,萧琨也并未多问矛盾因何而起,只是撒鸾变得更为孤戾了。

项弦虽觉不妥,毕竟这孩子的戾气实在太重了,但既然不久后便将被耶律大石接走,想必也不会有过多牵扯,便不再当着萧琨的面,代为管教。

“你们还不是到处杀人!”撒鸾愤恨地吼道。

萧琨将撒鸾关在了高昌城中,请毕拉格代为看管,与项弦、潮生、乌英纵以及向导斛律光前往天山南麓,寻找心灯的踪影。

鸠摩罗什的道场之中,祭坛升起。项弦喝道:“我来挡住他们!专心获取心灯!”

萧琨只觉全身犹如被火焰灼烧,发出痛苦的大喊,心灯正在毁去他的经脉,那是与他体内死亡之力全然不同的净化力量,灼烧得他衣衫尽毁,皮开肉绽,痛苦不堪,犹如地狱中爬出的黑色魔人。

项弦转头,睁大双眼。

项弦忙阻止道:“不不不……不行!萧琨!快放手!你要被烧死了!”

“我不能……放弃……”萧琨扯出自己心脏处的内丹,推向心灯。魔人飞射而来,斛律光以凡人之身冲上前,替萧琨抵挡了一记,被魔枪所穿透。

心灯的海浪爆发了,被重重收入萧琨的内丹中,再呼啸着席卷而去。随之而来的,则是萧琨被项弦抱着,冲出了重围,最终留在了广漠之中,项弦则回身,朝着战死尸鬼的大军悍然冲去。

再醒来时,生父出现在了身前。

“你的身体与经脉无法承受心灯之力,”景翩歌说,“强行将心灯锁在你的内丹中,时间越久,遭受的反噬就越严重……”

萧琨艰难支撑起身,景翩歌又淡淡道:“你只有一次完全释放心灯的机会,去罢,去找到天魔宫,大光明出现,万法归寂之际,释放燃灯的所有法力,摧毁穆天子两千年来所搜集的魔气。记住,这是你唯一能打败穆天子的机会。”

“但切记,不可拖得太久,”景翩歌说,“你的肉身正在被心灯缓慢地摧毁,我不知道你还能撑下多少时候……每一次使用心灯,都是将你推向彻底瓦解的一步。”

萧琨深呼吸,感觉到自己的身躯中,有两股力量正在疯狂地对抗、拉扯,心灯正灼烧着他战死尸鬼的肉身,引发自内而外的腐化。

地渊神宫中,项弦被诸多法力锁链悬挂在空中。

“阿黄?”项弦闭上双眼,低声道,“你在哪儿?”

“你在找它么?”撒鸾出现了,手中托起一只被黑化的鸟儿。

“阿黄!”项弦震惊了,睁大双眼。然而随着魔凤凰冲入他的身躯,轰然巨响,他的周身喷发出滔天黑焰。

地渊神宫在萧琨的愤怒之下被摧毁,高昌战场前,穆天子第一次现身,释放出了被魔气所附体的项弦。

萧琨抖开双刀,闪烁着心灯的光辉,在空中舞出连环月轮,与喷发黑气的智慧剑相撞。项弦双目中喷出黑火,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识,背后展开了黑雾的巨大羽翼。

刀剑相撞之声惊天动地,金光收敛,回归项弦神志的刹那——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萧琨喝道,“驱魔!”

智慧剑迸出一道裂纹!

强光的暴风席卷了整个战场,项弦在黑暗中伸出手,萧琨不顾一切地来抓他,手指却因使用心灯而崩裂、掉落,项弦被卷入了魔气汹涌的倾宇金樽深处。

“不用治了。”萧琨艰难地朝潮生说,“我的身体,只能再支撑一次心灯释放,过后将散成粉末……”

潮生悲伤不已,将萧琨抱在怀里,呜咽不止。

“最重要的,是救回项弦。”萧琨低声道,“我只没想到,一念之差,害了他,更不曾看出撒鸾体内的魔气……但说什么都晚了。”

梦境中,项弦被笼罩在黑火之中,悬浮于天魔宫内。

“萧琨?”

他们身处白茫茫的荒野,萧琨听得声音,马上转身,寻找项弦的踪影。

“这个给你。”项弦取出了两条手串,说,“是我爹在寺里为我供奉的手串,我们一人一串。”

“不,不行。”萧琨没有接,说,“我要你活着从天魔宫回来,亲手递给我。”

项弦笑道:“都一样,来,我替你系上。”

萧琨要退后,项弦却不由分说,上前抱着他,将手串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循着黑火的踪迹来找我,”项弦低声说,“净化我与阿黄。开封城中,宋帝已被种下了魔种,时间快到了。”

萧琨睁大双眼,项弦放开了手臂,在梦境中飘散。

“哪怕救出项弦,我也会死。”萧琨说,“我的身体正在被心灯灼烧,已时日无多了。”

牧青山与宝音同情地看着萧琨。大雪覆盖了开封驱魔司,自从项弦陷于天魔宫后,萧琨便来到驱魔司,取代了他的正使之位,他终年裹着厚厚的袍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尸腐的气息,同伴却没有嫌弃过他。

“如果你能转世,”牧青山说,“项弦又恰好找到了你,兴许我们能以梦境之力唤起前世的诸多记忆。”

“不了,”萧琨喝着茶,说道,“千万别这么做,这一生我已过得足够艰难,别让我再想起前世。”

宝音同情地看着萧琨。

萧琨长叹一声,说:“他们说得对,我的降生乃不祥之兆。我的家人、师父,都接连离开了我;我想保护的孩子们,都不曾保住;我的家国覆灭,我甚至对此无能为力;连项弦,对我而言唯一的他,亦守护不了……”

“不要这么说,”宝音果断道,“咱们能成功救回他,别往心里去。”

牧青山注视萧琨,萧琨便没有再说下去。

开封城一场大战在寒冬中到来,天魔宫降临于战场上方,战场上是无数战死的军民,戾气升腾而起,六座巨鼎燃起大火。苍狼与白鹿、潮生与乌英纵升空而起,与萧琨一同投向那最终的战场。

萧琨的内丹迸发出“当”一声巨响,音波横扫之下,摧毁了魔鼎,项弦笼罩在黑火之中,飞身而上。

“我恨你。”萧琨哽咽道,以森罗万象刺入了项弦体内的魔种。

“我爱你。”项弦低声道,在萧琨面前,他的身体爆发出滔天的魔气,于心灯的光照之下被驱离。凤凰出现了,它从项弦的三魂七魄中再次诞生,展开了遮天的火羽,开始飞速修复项弦的身躯。

萧琨放开双手,金光万道,智慧剑于虚空中浮现,天地间六大光芒逐一回归剑身。最终,萧琨的心灯从内丹中射出,化作长夜中一点温柔的光,被收入智慧剑。

不动明王降神,在那漫天的心灯光芒中。

万法归寂,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

项弦被金火笼罩,转身,化作一道光柱,飞射向转生的天魔。

“萧琨。”项弦低声道。

金龙载着项弦与萧琨,飞出泰山之巅。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萧琨抱着项弦,低声在他耳畔道,“现在,你知道我的心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伏在了项弦的身上,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全身,项弦的胸膛中,那原本属于萧琨的心脏猛烈搏动。

萧琨最后说道:“你……一定要……忘了我,答应我……不要再想起。”

天魔宫崩毁,穆天子的最后一缕魂魄隐入阴影之中,举起指间的宿命之轮。

宿命之轮逆转,诸多映照着远古的神秘命理的象形文字逐一浮现于长空之中,自盘古创世那一刻起,便如漫漫时光中的浩瀚星辰。

宿命的巨轮带着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与鬼、妖与魔、飞禽走兽、神灵与幻兽的记忆,裹挟着它们冲向时光源头。被夷平的山川再次耸立,奔腾向大海的江河倒流,桑田化作沧海,斗转星移,犹如另一个新的天地凭空诞生。

因果的巨力将他抛向了彼岸,再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玄岳山,风雪茫茫,萧琨站在山腰悬崖尽头,不远处有一堆篝火,点起了在寒冷长夜里唯一能带给他温暖的光。

篝火前躺着一个人,似睡非睡,枕着那把扫荡群魔的神剑。

萧琨踏出一步,积雪发出细微的声响,与此同时,项弦所枕的剑鞘下也发出一声轻响,它们细微地重合于一处。

萧琨知道项弦醒了,因为项弦呼吸屏住,已发现了自己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