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栈中,小二上了酒与四碟小菜,萧琨朝床畔认真地说:“昆仑山下,没有什么吃的喝的,等回了开封,再让项弦好好招待你。”
潮生满心离开家的惆怅,背朝两人,面朝墙壁,半是赌气,半是绝望地就这么侧躺着。
“弟弟,你不吃么?”项弦对潮生态度较为和缓,毕竟他也没做什么,说,“这羊肉饺子当真不错。啊——”
潮生愤怒无比,握着拳头坐起,恨恨地看着两人,奈何萧琨与项弦俱是一等一的俊男,看见那两张脸,潮生又气不起来了,只得郁闷地再次倒头蒙被。
萧琨上前去摇了摇他,小声道:“潮生?尝尝人间吃的。”
他从未哄过潮生,前世里,潮生跟随他下山的过程里不曾生气,反而有说有笑,善解人意,温柔乐观,而后又由乌英纵接手照顾,是以不曾见过潮生的这一面。
事实证明,他既哄不住潮生,也哄不住项弦。
“还有,你今天为什么会说起老乌?”项弦又想起一事。
他很奇怪萧琨为何会知道自己管家身份。
萧琨借着这时间,想到了最合适的借口,虽仍破绽百出,但也许能令项弦不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是将所有事件、推测等要素串到一起的,最合理的解释。
“我少年曾得奇遇,见过时光之神倏忽,”萧琨朝项弦解释道,“他为我启示了所谓‘天命’,包括你、我,这一生将认识的人,同伴们。”
“哦?”项弦说,“这么了得?那家伙在何处?”
“失踪了。”萧琨说,“我本以为他会在玄岳山的天命之匣中等待……”他看见项弦那诡异的表情,马上道:“第二次相遇的预言,也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你总有一天,会带着项弦一起来’,届时你就信了。”
项弦疑惑的却并非此事,反而说:“哥们儿,你确定那个匣子能装得下一个人?”
萧琨越扯越乱,说:“那是个头。”
项弦:“头???”
“是的。”萧琨诚恳道,“他令我看见了许多预兆,就像……真实发生的一般。”
项弦彻底无语,问躺在榻上的潮生:“小弟,你知道时光之神么?”
“别问我,”潮生气呼呼地说,“听都没听过。”
萧琨的表情认真无比:“他的预言非常准确,几乎全应验了。”
事到如今,萧琨只能将诸多混乱的解释统统扣在倏忽头上。
项弦:“你相信那个玩意儿?”
萧琨:“是,我相信。”
项弦:“所以他说,咱们能战胜天魔吗?”
萧琨:“只要你我同心协力,就一定可以。”
项弦:“不对,兄弟,你这说法有问题。”项弦准确地抓住了萧琨话中的漏洞,说:“既然宿命是既定的,就不应当有条件、有前提,不是么?咱们到底能不能办到?”
萧琨于是要开始解释这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心虚,说:“宿命不是既定的,他只是提示了我诸多可能,在结果未真正明确前,每一个抉择都将导向不一样的结局……”
尽管项弦越听越疑惑,但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怀疑过说这番话的萧琨,怀疑的重点更在于:他这死脑筋会不会被骗了,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你信他?”项弦第二次问。
“是,我相信。”萧琨再次认真回答。
“宿命就是意志啊。”潮生无精打采地背对他们,说,“龙的意志,人的意志,蝼蚁的意志,诸多意志聚沙成塔,推动着宿命之轮。”
“好罢。”项弦说,“说回老乌,预言里也提到了他?”
萧琨:“对,还有潮生,以及其他同伴。包括我带你往长安去时,寻找的白鹿。”
项弦:“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可见预言也不准确。”
萧琨:“确实有乌英纵这人……这猿,对不对?否则我怎么会连他都知道?”
项弦被萧琨绕进去了。
项弦很疑惑:“天底下就没几个人见过老乌的真身。”
萧琨暗道:可以!用倏忽的由头来解释,这是个好办法!
“时光之神还告诉我,你的猿管家曾被丹妖囚禁在蓬莱……”
“我信了。”项弦马上说,“若有机会,我倒是想见一见他。”
乌英纵的生平只有项弦与沈括知道,从未朝他人提及,除却萧琨口中的“预言”,项弦认为用调查的方式,是决计查不出的。
萧琨说:“是我口不择言了,不该提到白猿,潮生与貔貅前辈感情甚笃,确实生气。”同时心想:万一因自己失言而毁了一桩缘分,实在太过意不去。
但也随之庆幸,万一项弦知道他们前世相爱,说不定就会像潮生一般,生出抗拒之心。
届时说不定还觉得他恶心,连朋友都当不成了。毕竟项弦前生不好男色,而萧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
“别再提猴子,我不会接受猴子。”潮生一直在听他们的讨论,坐起说。
项弦与萧琨同时无话。
“老乌是管家,”项弦说,“他不是我的东西,你这么说既不尊重我,更不尊重他。”
萧琨再次道歉,说:“对不起,我错了。”
项弦听到萧琨要把乌英纵许配给潮生时,确实很不爽,奈何今日不爽的事情太多了,这点不爽的程度实在无足轻重。
萧琨又缓和道:“潮生,来吃点东西?在山上豆酱卷饼吃腻了罢?”
“不吃!”潮生发出了宣言,再次埋头躺下。
于是萧琨与项弦在灯火中吃晚饭,彼此无话。
萧琨眉头深锁:“起初我只想先找到白鹿,以它的能力,能透过梦境,短暂地窥见未来,两相印证下,你才会相信我。”
项弦:“没想起,我就不会帮你了?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靠谱么?”
萧琨解释:“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然而说了这许多,萧琨想来想去,却觉得其实也没多大影响,着急找到牧青山,是为了唤起项弦前世的记忆,但都想起来后,就真的好么?
何况他想起再多,终究已是前尘往事,梦境皆是片段,能感同身受么?
于萧琨自己而言,浮现出的梦,记忆都显得支离破碎,更不排除有其余梦在反复干扰。谁能说出几分真,几分假?何况别说用梦的方式来记起前世了,就连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一切,在回溯之后,依旧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上一世的感受离他远去,变得虚幻起来。
项弦心里虽依旧堵着,但他知道天魔降生之事更重要,不能凭个人好恶来影响判断。
“所以,现在你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项弦又问,“那位神明,指点了咱们如何去击败魔王吗?”
“是的,”萧琨说,“但路要一步一步走。他还提示了我,会导致全盘失败的原因。”
项弦:“具体说说。”
“我现在不想说,”萧琨只觉十分疲惫,“以后我会提醒你的。”
“提醒我?”项弦眉头深锁。
萧琨又失言了,改口道:“咱俩。”
项弦:“又是这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不告诉我,就无法做到真正地相信彼此,又如何去解决魔王?”
萧琨终于忍无可忍了,今天他伏低做小,始终在不停道歉:“说了要吵起来,你又要生气,我不想和你争吵,于事无益。”
项弦:“我保证不吵架。况且就算吵架又怎么了?关键在于解决,是不是?”
项弦也是按捺着火气,他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浑身都不舒服,最难办的还在于,这股火气没有发泄对象,骂谁都不对。即便他使尽全身解数与萧琨沟通,也无法进入到萧琨的内心,始终在紧锁的大门外徘徊。
因为萧琨一直忧心忡忡,无论项弦怎么努力,都无法解开他的心结。
项弦依据自己的直觉,认为在一切对谈里,必然有个最核心的重要问题,迄今萧琨仍没有将这个重要问题拿出来讨论,他们也就无法一同参详解决办法。
“因为预言提及,智慧剑会断。”萧琨索性说出实情。
“怎么可能?!”项弦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智慧剑铸成以来,从不曾断过!你知道它是什么品阶的兵器么?你说被魔化我倒是相信……”
萧琨:“魔王会令你入魔,他为了引诱持剑人,准备了足足两千年。入魔的过程异常复杂,我现在无法为你详细解释,因为每一步,都是咱们将主动踏入,不得不做的事。”
项弦:“智慧剑能驱逐魔气,它本身就是……”
萧琨:“这么说罢,你会用智慧剑,去斩杀凡人。”
漫长的安静里,项弦说:“不可能,我绝不会这么做。”
“你现在觉得不会,”萧琨说,“以后就会了。你是持剑者、项家的传人,但我知道,你也是人。”
“你知不知道这么说,是在骂我?”项弦正色道,摆开了要争论的架势。
萧琨本想说“我不怪你,因为你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有感情”,却忽然觉得很累,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萧琨说,“我就知道要吵。”
项弦那模样,明显拒绝相信,用智慧剑屠杀凡人这件事实在太混账了,自己若当真这么做,被神力所弃也不奇怪。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萧琨认真道。
项弦:“我不想知道。”
“我想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萧琨也火了,他激动起来,指着自己的心脏,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从来没有!”
项弦见萧琨那模样,似乎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怕他下一刻会哭出来,脑袋掉了事小,哭了可是事大。
“我为什么会屠杀凡人?”项弦说,“这究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预言!我、不、会!”
萧琨的声音发抖,说:“一旦知道个中缘由,只会进一步伤害你。我会尽力阻止,但引发你这么做的诸多事件,将是必然——种种人力无法扭转的必然。”
萧琨回想起上一辈子,诸多变故若付出全力,兴许还能更改,唯独两件事,他自认为无法与天命对抗。
一是大辽灭国;二是大宋灭国。
项弦看了萧琨一会儿,长出一口气,起身离开房间。
萧琨嘴唇发抖,眼眶通红,只沉默坐着。
项弦打开房门,到客栈外去透气,萧琨则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好半晌才缓过来。
项弦在寒冷的风雪中站了一会儿,头脑清醒不少。
身为智慧剑传人,这是他恃才傲物的一切来由,也是成为天下驱魔师领袖的倚仗,从情感上,他绝不接受萧琨所言,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但从理智上,他知道萧琨没有撒谎。
正因如此,我才无法真正驾驭智慧剑么?这些年来,项弦的执着与付出,最终在萧琨处都得到了解释。
两人都冷静下来后,项弦回到房内,复又坐下,眼神复杂,打量萧琨。
萧琨:“我将尽我的一切努力,打败魔王,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还不是净化他。”
项弦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萧琨:“我要取得穆天子手上的一件法宝,一枚……指环,否则我们仍未算真正地成功。”
“那个什么……宿命之轮?”项弦想起萧琨在白玉宫中所述。
萧琨点了点头,显得有点心虚,正思考如何岔开话题。
“我觉得,”项弦定下心后,说,“咱们得换个相处模式。”
萧琨:“洗耳恭听。”
项弦现在心中一团乱麻,但在外头短暂地清醒了下,他突然明白到,萧琨是来帮助他的,或者说:助他渡过命中之劫。冲着这点,项弦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与他再争吵。
“智慧剑断,”项弦说,“想来是我这一生注定要去面对的劫难。”
“你明白了。”萧琨说。
“我不明白。”项弦打量萧琨,他们平生非亲非故,数日前刚认识,但萧琨口中所言,看他的眼神,凡事只顺着他,生怕把话说重了伤害他的语气……如此种种,绝不像初识的朋友,哪怕性命相托的兄弟也不为过。
“不明白什么?”萧琨问。
项弦:“没什么。”改而端详手中的神州地图,而后说:“我对这些预言、启示,目前仍然存疑。”
“你会慢慢相信,”萧琨说,“我最初也不信。”
项弦现在心情很矛盾,他只得说:“我不会让你说的发生。”
“这也许就是预言带给我们的意义。”萧琨认真道。
“我先提一个想法,心灯是不是必须第一时间拿到手?”项弦想了想,又说。
项弦之言提醒了萧琨,萧琨也从争吵的情绪中努力抽离出来,道:“不错,其实咱们可以不用那么着急,去拿到心灯。”
心灯在克孜尔千佛洞内,连着几世,穆天子都无法染指,可见魔族召唤不出心灯。
萧琨说:“克孜尔一定有一场大战,咱们需要做好准备。”
项弦说:“没有把握不要贸然开战,须得寻找助力,能帮上忙的越多越好。”
萧琨看了眼侧躺着的潮生,潮生已经睡着了。
“我以为你不愿意接受帮助,”萧琨说,“在白玉宫那会儿,我看你转头就走。”
“那是因为被惹毛了,”项弦说,“不愿求人。你觉得咱们能集结多少驱魔师力量?”
“苍狼、白鹿,”萧琨说,“这两位同伴最重要,最初去长安也是为了寻找牧青山的下落。”
项弦:“你才说还有一个。”
“杭州,”萧琨说,“名唤甄岳,他有万古幡。”
项弦说:“我听说过他。”
“还有老乌,与潮生配合……”
项弦示意别再提到乌英纵。
“不碍事,”萧琨说,“潮生一旦睡着,打雷也不会醒的。”
项弦挨个写下人名,根据萧琨所述,是他们上一次打败魔王的同伴。
萧琨看了会儿,说:“我觉得白鹿现在的处境最危险。你困了?”
“这决定了咱们接下来往哪儿走。”项弦强打精神,现在只觉得很累很累,今天进入白玉宫后,他的精神就在飞速消耗,眼睛已有点睁不开了。
“项弦?”
熄灯以后,萧琨在静夜中与项弦和衣而卧,案几未收。
项弦“嗯”了声。
萧琨:“你为什么相信我?”
项弦回答:“我不知道。”
他翻了个身,睡着了。
是夜,梦境再次袭来,尸山血海之中,项弦悬空飞行,背后展开羽翼,化身不动明王,眉心间却萦绕着一股黑气。
在他的背后,是正在起火、熊熊燃烧的开封城。
“项弦——”萧琨的声音在他的耳畔震响。
项弦起剑,直至金国数十万大军,身体爆发出浓重黑气,智慧剑嗡嗡作响。
铮然声响,神兵相撞,幽火冲天而起,焚烧着他体内的魔种,项弦发出痛苦大吼,智慧剑发出一声轻响,断裂,不动明王法相消褪,冲击力将他推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最后一幕,是萧琨飞来,朝他伸手,焦急地大喊着。
奇异的坠落感令他瞬间醒转。
清晨,萧琨与项弦近乎同时醒来,见潮生正跪在案边,偷吃他们昨晚上的剩菜,潮生十分尴尬,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吃早饭,”项弦主动说,“萧琨,我饿了。”
“对对。”萧琨马上出去安排早饭,两人对潮生的窘状视而不见。
“想好去哪儿了?”项弦问,“现在你是掌控全局的人。”
“没有。”萧琨昨夜未商量出结论便睡下了,而他脑子里全是项弦,两人虽然和衣共寝,萧琨却总习惯性地想转身,将他抱在怀中,毕竟他们从前就是这样相处的。奈何今非昔比,萧琨大部分精神都用于控制自己的举动上。
潮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神情委顿不堪。
项弦震惊了:“仙人也会着凉生病?”
“因为这里很冷啊。”潮生显得很郁闷。
项弦:“找市集给你开副驱寒的药。”
潮生:“我用这叶子泡水喝能好,别管我了。”
“今天就去暖和的地方了。”萧琨说,意识到两人都在等待他下决定。
“我们……”萧琨想了又想,争夺心灯的战争尚未准备好,不要贸然开启才是;白鹿下落不明,苍狼又行踪飘忽,去江南甄家?
正思考时,项弦忽道:“我对你所提及某事很在意。”
萧琨扬眉询问。
“善于红。”项弦说,“她是成都驱魔司使,若你所记不出错,她是不会跑的。毕竟这么大驱魔司要照看,说不定能从她身上揪出关键线索。”
萧琨如梦初醒,说:“仍然从成都开始,是个好办法!”
萧琨与善于红不熟,项弦却认识她,当初善于红还与沈括是朋友,又是驱魔师中德高望重的前辈,入魔简直非同小可,项弦有责任前去查明缘由并解决。
萧琨刚出现那会儿,项弦只觉这家伙疯疯癫癫,想必被责任所困,天生又是个执拗的人。
但随着认识时间长了,他发现萧琨与自己十分默契,彼此就像认识了很久。且从相识第一天开始,萧琨就疲于奔命地带着他四处飞,从大同应县到可敦城,到长安,到太行山,再到昆仑山,简直筋疲力尽。
项弦把手搭在萧琨的腰上,保持了距离,昨晚上争吵过后,项弦仍觉得很不舒服,便带着这种既烦他又重视他的情绪,搭上了飞龙。
潮生则什么都不懂,在他们造访昆仑后,他便莫名其妙地被貔貅送了过来。事实上他昨日在萧琨转述经过时,连前因后果都没听清楚,光顾着看项弦与萧琨的两张脸了,听事时左耳进右耳出,一夜睡醒后还忘了大半。
这就导致他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盲目地跟着他们行动,只知道两人的目标是去寻找穆天子,并夺回两千年前失窃的树种,自己有义务要帮忙,就这样。
“弟弟,你还好罢?”项弦回头问潮生。
潮生抱着项弦的胳膊,御风飞行,上天后精神好了少许,点点头。
潮生比自己更无辜,也是临时被拉进来的,项弦对他态度好得多,不停地与他说话,大概是询问昆仑往事。潮生断断续续地答了,两人都不与萧琨交谈。
片刻后,项弦说了个笑话逗潮生,潮生没忍住笑了,气氛便好了不少。
“其实我确实想下凡间玩。”潮生说。
“抵达成都以后,带你去吃好吃的。”项弦说,“过后咱们再去开封,你会喜欢红尘的。”
潮生:“但我绝对不会离开长戈。”
“放心罢,”项弦道,“萧琨不会说话,你别把那事放在心上。”
萧琨始终没有回答,飞离青海一地后,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兴许是因为昨夜与项弦争吵,他最怕的就是那疼痛感再出现,而在沿着甘南入川的路上,金龙开始越降越低,几乎与山峰相抵。
“哇。”潮生第一次看见南方青葱的山脉,这里的山与昆仑完全不同,群山间俱是绵延的松柏树,连成青黑色的一片,山峦上覆盖着雪,雾蒙蒙的犹如一幅壮阔水墨。
诸多峡谷首尾相连,金龙再降低高度,在山中穿梭。项弦突然感觉到不对,问:“萧琨?萧琨!要撞山了!你在做什么?”
金龙坠入山谷,然而这一次的降落温和了许多,在萧琨竭尽全力之下,它只是擦过树丛,再一个翻滚,将众人摔了下来。
萧琨滚落在一片灌木中,不动了。
项弦在最后一刻抱住潮生飞跃,稳当落地,马上转身去保护萧琨。
“喂!”项弦道,“你没事罢!萧琨!醒醒!”
萧琨双目紧闭,项弦已经历过两次,探他呼吸,只见呼吸急促,全身蜷缩,似乎很痛,潮生却吓得不轻,飞奔过来,说:“你怎么啦?哥哥!”
潮生手忙脚乱地检查萧琨,说:“对不起,我不该生你的气,你没事吧?你……”
项弦:“不关你的事,他先前便有这怪病,已经发病两次了。”
“让他坐起来点。”潮生示意项弦抱着萧琨,令他倚在对方怀中,解开他的衣领,把手按在他的胸膛上。
“糟了,”潮生说,“我的法力进不去。”
项弦搂着萧琨,问:“因为他是妖族么?”
“也许是。”潮生很紧张,说,“怎么办?他会死吗?”
项弦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说:“应当不会,你别害怕,稍后兴许就好了,上一次也是这般。”
潮生都快哭了,十分内疚。
对萧琨而言,那疼痛感又回来了,这次他明显地感觉到,那是类似于解体般的疼痛,仿佛肌肉与经脉正在与骨骼剥离,血液则将突破血管迸出。
萧琨抓紧了项弦的手,力度大得出奇,项弦险些大叫起来,说:“轻……轻点。”
但那疼痛感很快就减弱了,逐渐变轻,继而消弭,而萧琨一身则被汗水浸湿,消耗了极大的体力。
“好些了?”项弦感觉到萧琨那突如其来的怪病就像上一次,又自己好了,当即说,“能站起来吗?”
萧琨勉强点头,想起身,项弦却拉着他的胳膊,背起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声。
“我自己能走。”萧琨听到叹息,知道自己被嫌弃了。
然而项弦叹气,并非嫌他发病麻烦,而是觉得萧琨不容易。
“没关系,”项弦说,“路不好走。”
潮生担心地说:“你真的没事吗?”
“一会儿就好了,”萧琨道,“待我恢复少许再把龙召出来。”
“别了。”项弦与潮生同时色变,万一从高空摔下或是撞山可不是闹着玩的。
“让我自己走。”萧琨也有脾气,外加他这病始终未找到缘由,令他极为难受。
“别这样行不?”项弦几次要背萧琨,都被他推开。
“我能走。”萧琨不想再给项弦添麻烦了,仿佛自己欠他似的。
“给我趴好!”项弦怒道,“别固执!”
潮生有点害怕地看着他俩,昨夜他睡着了,没听见两人的争吵,这会儿见识到了。从前他在白玉宫时与皮长戈就没有过吵架、愤怒等情绪,更别说朝对方大喊大叫。
听到项弦的怒吼,潮生被吓得发抖,差点哭出来。
萧琨只得就范,让项弦背着,朝深山外走。
潮生松了口气,生怕两位哥哥继续吵,设法出言缓和气氛。
“这儿是什么地方?”潮生问。
“剑门关。”项弦答道,“方才我在天上便想与你说,咱们得走大路,找到官道就好办了。你不用试他呼吸,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潮生很怕萧琨猝死。
项弦说:“他的心还在跳,我感觉到了。”
潮生:“他好累,是召唤龙的缘故吗?”
“也许?”项弦是法宝大师,知道使用龙腾玦没到被抽空法力的程度,而且萧琨的疼痛与法力耗尽无关。
“找到休息的地方,你再给他好好检查。”项弦如是说。
“这就是红尘啊。”潮生说。
他们离开深山,找到官道,剑门关深处一片荒芜,项弦背着萧琨一路往前。潮生看周围的树,说:“好像也没什么稀奇,树倒是比昆仑多了不少。”
“红尘不总这样,”项弦说,“你会见着繁华地方,到城里就好了。”
潮生将信将疑,常听禹州说起红尘之美,今日所见,昆仑山下一片破落,来到剑门关又渺无人烟,不由得让他大为失望。
项弦抖擞了一下背上萧琨,调整姿势,虽背着个成年人,他却丝毫不觉累,直着腰沿路走去。
萧琨醒了,说:“对不起,我是六凶之命,但凡与我沾亲带故,都会倒霉。”
他已醒了好一会儿,却希望被项弦再背一会儿,安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别这么想,”项弦认真地说,“你不是。”
项弦让萧琨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萧琨又说:“我拖累了你们。”
“别总这么说,”项弦说,“我不喜欢听到这种话。”
萧琨叹了声,项弦又道:“你叹什么气?”
萧琨忽然笑了起来,说:“这几天里我说的‘对不起’,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说过的都多,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从前我在辽国当太子少师,从来不会与人道歉,连话也不多说。”
项弦:“这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样照顾一个人,当年连我师父也没这么被伺候过。”
潮生正蹲在路边,好奇地看这里的植物,听见两人隐隐有争执迹象,便紧张抬头。
萧琨抬手示意,说:“我们没有吵架,别担心。”
片刻后,潮生跑到路中间,高兴地喊道:“有人!喂!有人来了!”
潮生看到人就很兴奋,毕竟在昆仑这许多年里从未见到过人族,昨夜在商驿中住宿只因心情不佳无暇多想,早上起来对店小二充满兴趣,想问长问短,奈何很快就被项弦与萧琨抓走了。
这会儿听到人声,潮生便高兴地跑到大路上,想看看是什么“人”。
一伙持刀的强盗,凶神恶煞地过来了。
“你们早啊!”潮生说。
“还早?”强盗没见过大呼小叫的神仙,被这开场白搞不会了,瞪着眼说,“都晌午了!”
“你们从哪里来?”潮生又问,“要到哪里去?要做什么呢?”
面对这人生意义的终极灵魂三问,强盗显得很是踌躇,最终选择了与俗世众生一般的处理方式——置之不理。接着强盗把心一横,怒而拔刀:“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不想死就把身上值钱的交出来!”
“潮生!你快回来!”项弦说。
潮生:“??”
“抢劫!”强盗吼道,“没见过?!”
萧琨:“警告你不要动手。”
萧琨刚站起,强盗就伸手来抓潮生,那点距离对项弦而言压根就不算什么,几下便将所有人放倒,强盗们哼哼唧唧,躺了满地。
潮生被吓着了,躲在萧琨身后看,萧琨解释道:“这就是你平日里读的那些书上,所提及的劫匪。”
强盗们哀号打滚,充满恐惧,朝远离项弦的方向爬离。项弦朝他们解释道:“去岁开始便有旱情,中原不少百姓逃荒,落草为寇。”
萧琨示意无所谓,放他们走就是,项弦喝道:“滚!”
强盗们便一窝蜂地逃了。三人转身朝剑门关内走去,潮生有不少话想说,一时却无从出口。萧琨说:“这场大旱,明年就结束了,不要担心,只是眼下尚无时间去解决。”
项弦:“与魔族有关?”
萧琨尚未回答,潮生突然大喊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
“有人死了!”潮生马上跑过去。
路边的矮树丛后翻了一辆车,车后是一个小型商队,里头全是商人的尸体。潮生想方设法地救他们,这些可怜人,却早已死去多时。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项弦转身离开。潮生见救不了人,便哭了起来,萧琨便安慰道:“别难过。”
“项弦呢?”潮生说。
“他去找马了。”萧琨答道。
萧琨拉着潮生的手。片刻后项弦回转,武袍上多了几点不明显的血迹。
萧琨扬眉询问,项弦不易察觉地点头。
潮生刚下山便挨了人世间的重大打击,始终郁郁寡欢。正式进入蜀地后,沿途项弦不停地拣些见闻、趣谈与潮生说,潮生才慢慢忘了不快之事。
“你感觉怎么样?”下午时,项弦问。
“好多了。”萧琨已再不疼痛,说,“我来召唤小金试试。”
“能行吗?”潮生十分担忧。
“否则靠马匹,跑到什么时候?”萧琨说。
“不用这么性急,”项弦说,“沿途散散心不也挺好?”
萧琨想了想,说:“我确实性急。”
说归说,项弦最后还是拗不过。这次萧琨降低了高度,沿着山峦擦过,进入成都平原。
潮生看见日暮中的都江堰,总算来到了人间繁华之地。夕阳西下,青城山脉笼罩于霞光之中,岷江两畔满是烟火气,夜市初开,沿江边宽阔要道经过,尽在叫卖。腊月间临近祭神,满街都张挂起了灯笼,映得犹如梦境般。
“开封比这儿更美,”萧琨说,“等忙完后就带你去开封。”
“我可以去看看么?”潮生进了都江堰后不受控制,腿还在这边,上半身已朝着集市倾过去了,项弦道:“先去住店,还得为萧琨看病呢。”
提及看病,潮生想起事情严重,忙不再提要求。项弦轻车熟路,找到一家带酒肆食肆的客栈,正是他与萧琨上一世住过店之处,开好一间上房。
“先吃饭罢。”萧琨说。
“不行,”项弦风尘仆仆,说,“得先弄清楚究竟是什么病,否则总不安心。”
三人在房内简单休息过,潮生灌了几口茶,说:“我须得检查他的经脉,你最好把衣服脱了。”
萧琨在榻前端坐,沉吟片刻,宽衣解带,露出白玉雕琢般的肩背。项弦看着他,说:“你当真白得很。”
“因为我有一半活死人的血脉。”萧琨解释道,又问:“裤子也要脱?”
“对。”潮生说,“全脱光。”
萧琨有点难为情,但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毕竟前生从不这般。
正在他解开腰带时,项弦忽然提议道:“咱们去澡房吧!”
“正合我意。”萧琨问,“潮生,可以么?”
“当然!”潮生于是收拾衣服,三人进了澡房。冬季客栈内几乎没有外客,澡房内满是蒸汽且无人。朦胧窗外,黄昏时的一缕夕阳与澡房内灯光交错,映得很亮堂。
松木燃烧的香气萦绕,萧琨坐在池畔,眼下便不再尴尬,项弦也赤条条地泡在水池里。
潮生则依旧是那小少年的身材,握着萧琨的脉门,侧头思考,以真气探测他的身体。
“奇怪,”潮生说,“你的经脉没有出问题。”
项弦趴在池畔端详萧琨,说:“具体是怎么个痛法?”
萧琨说:“很难形容,像骨肉分离的疼痛。你见过解牛解羊么?我想,就是把肌肉从骨骼上撕开的……割裂感。”
项弦光是听着就觉得痛,不禁动容。
潮生难以置信道:“这么痛吗?”
“也还能忍受。”萧琨想了想,说,“心脏又像被扼紧了般,不让它再跳动了。”
“你是妖族,你有内丹吗?”项弦问。
“有,”萧琨说,“就在我的心脏中,因为我是半妖半人,所以心丹一体。”
项弦眉头深锁,萧琨的身份已超出了他的所知,就连潮生也无法找到这怪病的根源。
“帮我个忙,”潮生说,“能构筑起两个周天吗?”
“怎么做?”项弦问。
潮生说:“你扣住他的脉门。”
项弦于是伸出胳膊,握住萧琨的手腕。潮生说:“对,就是这样,把‘气’运转周天,到他身体里,再运转回来。”
项弦先催动气劲流转,他所修习的是火系脉轮,犹如炽烈朝阳般,喷出橙红色的气劲,一个周天后沿手掌注入萧琨身体,萧琨躯体中,气的运行方向变得明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