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琨与项弦都没有说话,而在那奇特的灵气交汇中,心脏处的内丹开始缓慢地搏动。
“所以呢?”萧琨睁开双眼,却发现潮生已有点冷,进浴池去泡澡了。
项弦:“检查出什么?”
“什么也没有,”潮生说,“他没有生病,但这么做,能舒服点儿?”
项弦:“哦,原来你在装病。”
“我没有装病。”萧琨满脸通红,松开手。
潮生忙道:“不是痼疾,至少我没看出来,也许是你在运劲时岔气了?我觉得项弦的真气,能帮助你理顺经脉。”
“是,”萧琨说,“确实舒服多了,谢谢你,凤儿。”
尽管项弦仍然充满疑惑,但他相信潮生,只要并非性命攸关,就一切都好说。
是夜,项弦慷慨解囊,吩咐客栈备了一桌好菜,其中诸多山珍、河鲜与往常相似,唯独一味清水滚豆腐既似白玉,又若凝脂,是上回萧琨来时不曾吃过的。
“人间的东西居然这么好吃!”潮生吃过都江堰的美食佳肴以后,开始感慨不虚此行,照旧捧着锅猛吃一通。
饭后,两人把酒夜谈。
项弦总觉得此情此景,很有熟悉感,仿佛他们天生就理应这么相处,又问:“明天去哪儿?”
“找一只妖的下落,”萧琨说,“到了你就知道。”
“又是这句。”项弦简直拿萧琨没办法。
萧琨将困得不省人事的潮生抱回房中,再出来时案几已收拾过,项弦正喝着一份甜醪糟。
“你就像小孩一般,”萧琨说,“总喜欢吃甜食。”
“说得你有多了解我似的。”
项弦对照先前画下的地图与写就的名单,再一次检查萧琨带来的同伴名字,这些人他大多不认识,还天南地北的,想到要去将他们凑齐就头疼。看着看着,项弦突然想到,如果沈括还在世,他会做什么呢?
“在想你师父么?”萧琨也倒了点醪糟喝。
项弦色变,抬眼,萧琨马上解释道:“我没有窥探你的心,只是猜测。”
项弦略带怀疑,萧琨又说:“是不是在沈括大师去世后,就没什么人能与你聊到一起去?”
项弦:“实话说,这些年里,我向来是孤身一人,老乌虽是我管家,凡事却很难与他商量;阿黄是我的好友……”
“它也不关心人间的事。”萧琨接上话头。
项弦说:“你是唯一一个,算能说上话的。只是你思虑太重了,心事多得要命。”
萧琨解释道:“明天目标,是抓一只入魔的妖。”
“没关系,”项弦起身,拍了下萧琨的肩,说,“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萧琨还想解释,项弦却回了房。
项弦将潮生推进去少许,自己睡在榻畔外侧,心中百感交集,萧琨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生活。
项弦平生最在意的,就是无法完全使用智慧剑,更因预言中的“剑断”而生出心结,甚至说执念也不为过。只有萧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能令项弦安心,当他望向自己时,项弦的混乱与不安便得以减轻。
他的眼神很熟悉,那远非相识与相知后的熟悉感,而是同样的眼神,项弦也曾在另一个人那里见过——师父沈括。
再想想,还有他的母亲。
那是爱与关切的流露,萧琨就像一名兄长般,包容着不懂事的他。
我就是个没用的家伙啊……项弦想起许多事,复又郁闷起来,虽说技艺高强,可这些年里四处奔波,也没真正地做成了什么,如今他必须面对充满变数的天魔转生,却仍未准备好。
负面的想法不住堆叠,在这静夜中越堆越多,项弦开始明白到最初朝萧琨发火,缘因他自己的不安,实际上是生自己的气,反而是萧琨一直在道歉。
愧疚感随之而起,项弦正要起身出去看看萧琨时,房门发出轻响,他倒是先进来了。
项弦保持安静不动,只听萧琨轻手轻脚入内,在榻下铺了毯子,和衣而卧。
“喂,”项弦侧头问,“你不冷么?”
“不。”萧琨躺着,小声答道。
“上来睡,”项弦说,“我与你换,我不怕冷。”
萧琨答道:“不了。”
萧琨正回忆着诸多与项弦在一起的过往,觉得这次因果回溯后,自己做错了许多事,正在反省。虽然如今自己更了解项弦,但不知为何,却也更容易令他生气。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项弦说,“我就不明白了。”
萧琨听到这话后,便慢慢地起身,到榻前来。
项弦想了想,让出一小块位置,说:“一起睡罢。”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没有再说,项弦抬脚,将被子朝他身上盖了少许,两人贴着,萧琨暖和了许多。
“还痛不?”项弦又问。
“不。”萧琨也不知道自己在执拗什么,闭上了双眼。
翌日,潮生气喘吁吁地跟在两人身后爬玉垒山,说:“哥哥们,走慢一点。哇,好大的河!”
项弦:“这就是都江堰,李冰所建,有了它,成都才是鱼米之乡。”
他们来到二王庙前,距离庙会尚有半月,今晨庙内尚无香客,一片孤寂冷清,唯独香炉中烟雾四散。萧琨站在庙宇前,长身而立,腰畔斜佩着两把唐刀,既似少年英侠,又隐有尘外剑仙的气质。
在这隆冬之际,香雾缭绕之中,萧琨与二郎显圣真君像相对,一般地俊美,风度翩翩,当真是一幅美景。
“许的什么愿?”萧琨转头,突见项弦站在功德箱前默祷。
项弦看了萧琨一眼,扬眉,不说话,意思无非是:你猜?旋即解囊,往功德箱里头扔了一点碎银。
萧琨闪电般出手,抖项弦的钱囊,项弦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说:“做什么!”
稀里哗啦的碎银全部掉进了功德箱里,项弦抓住钱囊时里头已经空了。
“要虔诚。”萧琨说。
项弦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项弦看萧琨转身离开,问,“你不许愿吗?拿来!”说着陡然出手要抢萧琨的钱囊。萧琨报复成功,心里正好笑,未料还有后续,马上喝道:“住手!”
两人正争抢,奈何萧琨失了先机,自己的钱囊也被项弦抢去,忙道:“咱们只剩这点盘缠了!适可而止!”
“你先整我。”项弦抛了下钱囊,萧琨骤然出手要夺回,却扑了个空。
项弦想了想,没将萧琨的钱也一起扔进去,说:“你的钱现在归我了。”
“随你,”萧琨只要别身无分文就行,钱在谁身上不重要,说,“拿去就是。”
潮生分不出俩人何时在逗趣,何时在认真争执,生怕两人又吵起来,忙道:“取出来不就好啦,我来!”
“别把手伸进去,”萧琨马上制止了潮生,“我不想再与住持啰唆,快走。”
两人绕过庙宇,项弦问:“去哪儿?”
“山里。”萧琨辨认上回的路径,他的记性很好,自小读书识字便过目不忘,找到路了以后,又朝玉垒山后山走。潮生问:“我们要去找谁吗?”
“找你的一位老朋友。”萧琨说。
潮生:“?”
“稍后见着妖魔时,”萧琨说,“我会引起她的注意,不要害她性命,其后还有许多事着落在她的身上。那是一只花妖。”
项弦被萧琨支使过好几次,都是到了地方没见魔影,但本着对他的信任,依旧做了战斗的准备。
“我说‘动手’你就马上动手。”萧琨叮嘱道。
“你去罢,没问题。”项弦说。
萧琨找到花蕊夫人的藏身之处,没有像上一次般费诸多周折。潮生则充满疑惑,躲在一块石头后。项弦将智慧剑连鞘拿在手中,示意去就是。
山崖上有不少玛尼堆,散发着很淡的魔气。
萧琨走向玛尼堆中央,面朝一面巨大的崖壁,说道:“夫人。”
“来者何人?”一个妩媚的女声响起。
萧琨松了口气,总算有一次没白跑了!看见花蕊夫人的一刻,他就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般,内心感动不已,甚至多了几分亲切感,只想上去抱着她哭一场。
花妖:“???”
只见花妖半身连接于崖壁藤蔓上,朝萧琨探来。
四面诸多玛尼堆开始发散魔气,潮生惊讶道:“那就是魔吗?”
“嘘。”项弦示意别惊动她,一手按在剑柄上,另一手扣住阿黄的羽毛。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花蕊夫人难以置信道,“是你吗?让我看看。”
萧琨摊开双手,将她完全诱出,花蕊夫人以花妖形态不住攀延向萧琨,及至与他平齐,端详他的五官。
“不……你不会是他。”花蕊夫人喃喃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他们认识?”潮生极小声地好奇地问。
项弦同样茫然,做了个“不知道”的动作。
花蕊夫人黯然神伤,伏在萧琨身前,悲伤道:“但哪怕轮回转世,他也不再记得我们的过往,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这句话突然激起了萧琨的心事,令他念及自身,竟是难过起来,然而花蕊夫人已把双手按上了他的胸膛,顺势搂住他的腰,忍着泪水道:“不打紧,你也可以是他……”
萧琨全身衣物陡然消失,随身之物落了一地。
“动手!”萧琨回过神,忙喝道。
但他已一丝不挂,被花蕊夫人抱着,拖向山崖前的妖座。重重荆棘掩来,萧琨白玉般的身躯被一身华服的花蕊夫人抱在怀中,上半身拥于膝前,那画面充满了妖异美,实在太震撼了!
萧琨一个翻身想抓刀,却被花蕊夫人紧紧困住。
潮生:“!!!”
项弦:“……”
虽然昨夜他们已见过萧琨的身体,但不知为何,今日之景,竟是令项弦血气上涌,犹如无数破碎记忆涌来,席卷了他对萧琨的印象。他犹如玉塑般的肌肉轮廓,肩背线条,性感的腰线,充满力量感的长腿,唯独“玉体横陈”四字能形容。
萧琨情急下喝道:“动手啊!”
项弦看见这一幕时,脑子里竟是“嗡”的一声,当场走神。
“啊……”潮生说,“哥哥!哥哥!”
项弦回过神,以手背擦拭,发现鼻前有血迹,当即道:“等等!”
项弦尴尬得不行,忙抬手以袖子擦血,潮生则以为项弦有什么隐疾,毕竟他从未见过这等反应,忙道:“你受伤了吗?”
“……我是纯阳之体,不打紧,一会儿就好了!”项弦最后只得在衣袖上胡乱擦拭。
“你在做什么?”萧琨几下要推开花蕊夫人,花蕊夫人却发现了项弦藏身之处,脸色一变,挥出荆棘,缠住萧琨身躯,转身嘶吼,要冲向项弦与潮生埋伏之处。
萧琨身体肌肤被荆棘划破,渗出艳红的血,更是触目惊心。
几乎是一瞬间,项弦出手了!
烈焰聚为火球,轰然与花蕊夫人对撞。潮生则快步跑来,说:“你流血了!”
“不碍事!”萧琨对这点疼痛尚能忍耐,潮生扳开藤蔓,将他放下来,萧琨抬手,凌空抓来唐刀,抖去刀鞘。
“你没穿衣服!”潮生说。
项弦那边,真火与花蕊夫人对撞的刹那,花蕊夫人便狂喊一声,知道这对手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当即释放所有法力迸发出千万藤蔓。
“当心!”项弦横剑左手,腾出右手,搂了一把萧琨,协助他避开花蕊夫人甩的荆棘鞭。
萧琨将项弦挡在身后,左手森罗刀卷起缠绕荆棘,奈何千万藤蔓轰然涌来,将两人紧紧卷在了一起。无数藤蔓越织越密,且竭力绞动,在巨力之下越来越严实,犹如蠕动的攀蛇一般。
项弦的智慧剑被绞住,一手抱着萧琨,萧琨则与他身体紧贴,关键萧琨还未来得及穿上衣物。
“你……”项弦艰难道,“要……亲上了。”
萧琨竭力侧头,脸被藤蔓压迫得与项弦牢牢贴在一处。项弦呼吸着他的气息,彼此嘴唇已近在咫尺。
“刀呢?!”项弦看着萧琨红润的嘴唇。
项弦侧过头,不想在这情形下与萧琨亲嘴,实在太尴尬了,奈何他们错脖后,头部在藤蔓的缠绕上,反而就像爱人之间侧头亲吻,主动靠上去一般。
“被绞在一起了……”萧琨的皮肤上满是绞痕,他正在为两人抵抗最大的压力,说,“抽不出来……用火烧了它!”
项弦:“我怕烧到你……”
“快……”萧琨道,“骨头要……碎了!”萧琨连番抵抗,奈何他有再大力气,也敌不过藤蔓的绞杀,猛地撞在项弦脸上。
项弦运转真气,火焰满布,朝着藤蔓开始发散。
潮生发现智慧剑掉在一旁,忙快步去捡,奈何他未用过这等神兵,也不知用法,项弦为免被不相干的人乱碰,将剑格卡得很死,以潮生的力量根本拔不出来,只能连剑带鞘端着,朝着花蕊夫人比画。
“还有一个?”花蕊夫人转身,眼中魔气狂喷。
潮生:“你……你别过来啊!”
藤蔓笼内,迸发出重重红光,火焰爆发!
项弦以自己身体护住萧琨,摧毁了藤蔓牢笼,所有粗藤被烧断,继而萧琨伸手,召来森罗万象双刀。
项弦几下解开外袍扔给萧琨,萧琨胡乱系上,将森罗刀扔给项弦,自己则侧身,喝道:“潮生让开!”
潮生退后,花蕊夫人嘶吼着冲向两人,项弦一步上前,空手去接她当头抓下的利刃。
萧琨刀交反手,化作一道虚影刷然掠去,行云流水,一刀将花蕊夫人的根须全部斩断!
魔气爆发,扩散,冲碎了山崖上所有的玛尼堆。
花蕊夫人趴在地上,不住呕出黑色的血液。
萧琨暗道战胜过她一次,这次实在是托大了,险些翻船,以后一定要更小心。
“哎!”项弦充满震惊地看着花蕊夫人,再抬头朝萧琨说,“真的是魔!她是魔!”
萧琨:“我说了,没有骗你!”
“这可是魔!”项弦说。
“你头一次驱魔吗?老爷!”萧琨简直无言以对,片刻后又说:“潮生,救她,快,靠你了。”
“哦!”潮生到现在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道,“好,好的。”
萧琨的脖子上、手臂上全是藤蔓勒出的红痕,嘴唇还撞上了项弦的牙,口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项弦穿着单衣,鼻下还有血迹,狼狈不堪,肩膀更扭着了。
“你要去撒尿么?”萧琨朝项弦道,“马上要开始听故事了。”
项弦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撒尿?现在没有尿。”
“所以你刚才半晌不动手,”萧琨说,“是在撒尿?”
“没有!”项弦说,“我只是……只是……”
萧琨看着项弦,示意询问,项弦马上改口道:“没什么。”
项弦打量萧琨,此时萧琨正穿着他的武袍,内里却是空的,袒露在外的肌肤,脚踝、脖上、胸膛上全是被勒出的红痕,搭配上萧琨的肤色与那张俊脸,简直是项弦平生所见诱人之最,哪怕彼此同为男性,他亦有些把持不住。
突然间项弦觉得,自己对萧琨竟有点动心!他的心跳很快,面对萧琨时紧张了起来,身体开始不听使唤。
萧琨躬身检查自己掉落的物品,项弦说:“衣服还我。”说着就要伸手来扯。
“我没衣服了!”萧琨道,“还你?我穿什么!住手!”
项弦穿着单衣与武裤,又道:“谁让你靠近她……”
“再扯!”萧琨怒道,“我要揍你了!”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另一边,潮生驱动法力,将花蕊夫人治好了。萧琨一手揪着外袍,半遮半掩,另一手竭力将项弦拖到花蕊夫人面前,示意他好好听,别再胡闹。
“你从何处得来这魔气?”项弦问。
花蕊夫人低声道:“昆仑的仙力,你是……你是……”
潮生也发觉不妥,颤声道:“你来自昆仑?”
花蕊夫人蓦然抬头,望向潮生。
萧琨:“她是一百五十年前,从白玉宫下凡的侍者,也即蜀地的‘花蕊夫人’,孟昶的慧妃。”
潮生道:“你是费慧!我知道了!是你!”
“小主人?”花蕊夫人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
萧琨朝潮生说:“她当年还为你浇过水。”
花蕊夫人爬向潮生,抱着他的腿,大哭不止。
萧琨又朝项弦说:“她也是善于红的师父。”
“是。”花蕊夫人泪眼婆娑道,“当初我来到蜀地,为寻找瑶姬的下落……”
萧琨:“阴错阳差,结识了蜀帝孟昶。”
花蕊夫人悲伤道:“这些年里,我始终在等待。”
萧琨:“于是你入了魔。”
花蕊夫人:“被我徒弟所趁……”
项弦终于听不下去了:“你俩唱双簧呢这是?!跟魔一唱一和?!”
萧琨道:“我只是想解释得更清楚些,免得又说我凡事瞒着你。”
项弦一头雾水:“这么补充,我更听不懂了!”
潮生显得愈发糊涂:“善什么红,又是谁?”
萧琨于是走到一旁,站在山崖尽头望向玉垒山下浮云,前朝大诗人有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来到此地,远眺山下确实有时光变迁、岁月荏苒,而山川万年如一之感慨。
这感慨放在萧琨身上,又显得更为感同身受,重来一次,仿佛许多事变得不一样了,却又一模一样。
他现在只想快点找到宝音与牧青山,并请求他们,让项弦想起上一世之事——这样他们才能彻底将自己交给彼此,否则总觉得像是隔了一层般。他不愿使用幽瞳去窥探项弦的内心,上一世也是项弦凡事采取主动……想到此处,萧琨竟发现并不像自己以为般地了解项弦。
何况他也不知道我的心,单方面窥探有何用?
至于黑翼大鹏与巴蛇,它们眼下又在何处?萧琨望向远方,眉头深锁。
项弦终于理清了这一团乱麻,过来道:“所以,要从这花妖身上,顺着找到善于红,再找到谁在给她下令,并寻找天魔宫所在,是这样罢?”
“是的。”萧琨转过身,看见项弦的一刻,心情又好了不少,想拉一下他的手,或者摸摸他的脸,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充满力量。
项弦:“到都江堰时怎不先说清楚?这有卖关子的必要吗?”
萧琨:“我向来不善言辞,想得多,说得少。”
项弦:“我看你唱双簧倒像是特地下功夫练过呢。”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注视他的双眼,忽有点不自在,避开他的目光,又道:“潮生!”
潮生已将花蕊夫人的伤治好了,她来自昆仑,与潮生有着同源青木之力,虽修为散去不少,却依旧能保住性命、恢复人身。
“能别杀她吗?”潮生说,“虽然她犯了错,可是……可是……我不忍心……”
萧琨说:“她关了不少男人。”
花蕊夫人被驱魔时,玉垒山妖巢中的不少小妖怪被吓得屁滚尿流,老大被揍,竟无一敢上前帮忙,此刻项弦作势抬手,妖怪们便一哄而散。萧琨找到后山处被囚禁的壮年男子们,个个魂不守舍。
“你是不是该给他们道歉?”项弦又道,“按我往昔脾气,现在就算不杀你,也该收你,但看萧琨面上,今天你至少得道个歉。”
花蕊夫人挨个朝被囚的男人们道歉,再放他们回家。项弦又说:“这儿还有一个呢?”示意身后还有萧琨。
萧琨马上道:“她没对我做什么。”
“对不起了,”花蕊夫人说,“我也是入了魔,陷入情之执念。”
萧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不碍事,能走出来就行。”说这话时,萧琨心中又随之一颤,情之执念,何其难解?如今落在自己身上,又有多少希望能挣脱?
然而此事过于细想,终归不祥。萧琨抛开念头,又说:“你在山下等我们罢,还有一事要办。项弦,潮生,跟我来。”
离开妖巢时,项弦做了个自然而然的举动——伸手去搭萧琨的肩。
萧琨没有动,心里怦怦地跳着,让项弦搭着肩膀往前走。
他带着两人到得后山,找到葛亮的故居。项弦端详壁画,说:“这是心灯所在的线索。”
“对。”萧琨答道,“上一任心灯所留下的指引,这是克孜尔千佛洞,健驮逻风格的壁画,我只是带你来看看。”
项弦难以置信,打量萧琨,说:“你知道得挺多啊。”
萧琨想了想,说:“葛亮故去以后,魂魄归入天脉去轮回,心灯便受到鸠摩罗什设下的禁制召唤,飞往西域。”
潮生说:“诸法归寂,唯心灯万古如昼,光耀永存。是不是找到它,就能战胜魔王了?”
萧琨还思考着要如何解决斛律光的问题,一行人复又下山去。回到客栈后,见花蕊夫人正等在客栈门外,低声说:“小主人,我已为他们的家门施展盛荣之术,权当谢罪。”
潮生说:“待得哥哥们把事办完,也许你就能回白玉宫去了。”
花蕊夫人叹了一声,说道:“我没有脸再回宫了。”
项弦取出一个瓶子,说:“再说罢。你现在需要休息,我们带着你打尖吃饭,多有不便,所以,委屈你先在琉璃瓶内待上几天。”
花蕊夫人会意点头,项弦便以那绘有镏金符文的琉璃瓶收了她入内,只见瓶中多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项弦将瓶收入乾坤袋中,不再多看。
夜间,潮生照旧饭后睡下,余萧琨与项弦倚栏夜话。不知为何,项弦比起前几日,对萧琨显得更亲近些。
“在想什么?”萧琨问。
“善于红很不好对付啊,”项弦说,“与我师父修为差不多,智慧剑不出鞘,我还真没把握收拾得住她。”
萧琨:“必须先设法将她抓住,再逼问线索。”
项弦:“只有这么一个琉璃法瓶,当初与师父一起做了六个,余下的我没用好,都碎了,要抓善于红,就必须先把费慧放出来,腾出瓶子。何况我并无把握,用它收一个魔,万一又碎了怎么办。”
萧琨:“先尽可能地削弱她,不要下手驱魔,再稍微改一下琉璃瓶,令它适合困住‘魔’。这个收妖的符文,你可以重新做烫金……喏,就在这儿……”
项弦受到萧琨的启发,开始认真重新审视这个法宝,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萧琨不答。项弦想来想去,又觉得诸多头绪实在太也复杂,说:“聊点别的罢,晚上再干活儿,总在谈工作,累死了。”
项弦活动筋骨,伸了个懒腰,萧琨则依旧以沉静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在想什么?”项弦又问。
萧琨所想的,是现在就翻过案几,扑上去,把他按在身下,再动情地、认真地吻他,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
“我不想说。”萧琨只答道。
项弦怀疑地打量萧琨,说:“别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前路虽难,却仍有希望。”
萧琨确实很郁闷,郁闷却不来自前路艰难,而是在于他与项弦之间的关系,就像始终隔着一道门,无法真正地推开门,去触及对方。
“喂,”项弦一脚从案几下伸过来,轻轻踹了下萧琨,“别担心。”
“我去睡了。”萧琨主动离开,生怕自己与项弦继续这么相对,又喝了酒,稍后控制不住自己真的会亲上去。
“让我看看,身上伤痕好些了么?”项弦凑过来,伸手解萧琨的外袍,发现他胸膛上仍有藤蔓的勒痕。
“别闹。”萧琨的锁骨与脖颈已因酒意发红,他轻轻挡开项弦的手,说,“你也早点睡罢。”
项弦目送萧琨回房,对着那装有花蕊夫人的琉璃瓶端详,想修改符文,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出现白日间萧琨被花蕊夫人抱在怀中的那一幕。
这身体当真诱人——项弦心想。他竟会对男子的身体产生兴趣,更忍不住生出把萧琨抱在怀里的冲动,或是抚摸对方……不行!这念头太恶心了!
项弦努力将混乱的思绪拉回来,抑制住体内左冲右突、不受控制的阳气。
项弦打了个呵欠,回房去,见萧琨今夜躺在了潮生身畔,便把他朝里头推了下,躺在榻上靠外处,睡着了。
“哥哥……”项弦双手从身后迷恋地抱着萧琨,说,“咱们重来一次?”
萧琨稍转身,低声说:“光天化日,又是在驱魔司里……你……快住手!”
两人都只穿着浴衣,项弦把手伸向萧琨的浴衣。萧琨被他一碰,很快便受不了了,转过身,将项弦推在榻上,怒了,摁着他的双手,项弦开始笑,两人都满脸通红,萧琨按着他,低头就亲。
项弦当即两三下除去浴衣,搂住萧琨脖颈,两人耳鬓厮磨,缠绵相贴。
一缕天光从驱魔司的侧窗处照入,映在他的眉眼间。
项弦醒了,发现自己从背后搂着萧琨,对方的呼吸原本正急促,就在项弦睁眼的一瞬,萧琨屏住了呼吸。
项弦陡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放手,低头看衣物,满脸通红,抓起外袍快步跑向浴室。项弦一走,萧琨便也马上起身,沉默片刻,下床,找出换穿的长裤。昨夜两人都身穿白衣薄裤,梦境留痕非常明显。
“啊。”潮生睡眼惺忪,是最后醒的,正看见萧琨在换衣服。
“我尿床了吗?!”潮生犹如遭遇了晴天霹雳,小时候被接往白玉宫,他还尿了几次床,每次都很难堪,幸而皮长戈从不责备。
没想到长这么大,居然还会尿床!潮生快哭了,说:“我昨晚上是不是尿床了?!”
“没……没有,”萧琨满脸通红,说,“不是你。”
“那是谁?”潮生一脸懵,说,“你们都二十来岁了,还尿床吗?”
“别问了,”萧琨说,“快起床,吃早饭去。”
潮生快哭了,说:“对不起。”
“真的不是你,”萧琨说,“忘了这件事罢。”
太尴尬了。萧琨心想。
项弦洗了个冷水澡,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回到房外敞厅时,潮生一脸疑惑,但显然得了萧琨耳提面命,没有再刨根究底地追问。
项弦指指浴室,意思是:你不去洗澡?
萧琨一阵风般地收拾过床褥,又去洗漱,朝项弦问:“昨夜没睡好?”
“睡不踏实,”项弦答道,“困,一直做梦。琉璃瓶改好了,今天试试罢。”
“做了什么梦?”潮生问。
项弦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当即满脸通红,解释道:“乱七八糟的梦,别问了。”
潮生:“今天咱们要去成都吗?”
“嗯,”萧琨说,“早饭后就走。”
这天萧琨召唤金龙,飞回成都,项弦则提心吊胆,只怕萧琨再次发病,幸而距离尚近,一刻钟时分便已飞抵。
然而进了成都城,开始计划,项弦很快就与萧琨陷入争执中。
“你这样我没办法交代,”项弦说,“一见面就埋伏她?”
“否则呢?”萧琨说,“你也知道善于红那厮不好对付。”
潮生:“啊?”
项弦与萧琨同时转向潮生,示意怎么了?
“我可以去买那个东西尝尝么?”潮生说。
“那叫糖油果子,想吃就去买。”项弦答道,又朝萧琨说:“她执掌成都驱魔司一百年了,一百年,你知道一百年是什么意思吗?没有由头,甚至不当面对质,直接动手?你让我怎么朝郭大人交代?”
“我不想听见郭京的名字,”萧琨说,“江湖骗子!要不是他,也不会……”
萧琨想起上一世郭京承诺以撒豆成兵术守开封,最后被金兵破门而入,引发屠城的一幕,差点就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些日子里他已经非常小心了。
项弦:“你不能只凭一个预言,突然动手剿她,就算收妖,也必须先劝她放下屠刀不是么?”
项弦的本意是先带着花蕊夫人与善于红当面对质,说不通再动手。
萧琨失去了耐心,只得说:“行,你们南传的驱魔师,你说了算。”
潮生:“可是我没有钱。”
“别这么说话,”项弦摸银子,道,“咱们这不是商量么?你师父没教过你收妖的规矩?总没有不分青红皂白,见面就下重手的道理……”
“没有!”萧琨大了点声,提到师门时,他便怒气上涌,说,“我没爹没娘,师父也不上道!”
“别吵好吗?我不吃啦!”潮生总在担心他们随时会吵起来,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在双方之间拉扯,时松时紧。
这话一出,项弦反而不好再说什么,摸出碎银给潮生,答道:“对不住,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了算。”
“没关系,”萧琨道,“按你说的来。”
潮生用那一两碎银,买回了四十串糖油果子。
项弦一手扶额,说:“潮生,买东西是要让人找钱的。”
“我……不知道,”潮生说,“全给他们了,老板还在炸,怎么办?”
“收着罢。”萧琨只得答道。三人坐在路边,潮生想把好吃的分给他俩以缓和气氛,项弦便接了,说:“小时候来成都,师父也给我买这个吃。”
“我不吃甜的,你们吃罢。”萧琨正在想要怎么制住善于红,她活了一百多岁,上一次联手揍她便险些翻船,千万不能被她跑了。
项弦则因先前那句“没爹没娘,师父也不上道”而心头触动,暗道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但他一时忘了萧琨身世,只大致知他是半人半妖,一定遭遇过许多折辱,来自他人的折辱能一笑置之,来自自己内心的折辱,却往往一辈子也过不去。
项弦朝萧琨递了递糖油果子,萧琨没有接,只望着青羊宫方向出神。
“哥哥?”潮生小声道。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项弦那手停在空中,只不说话,那是个主动和解的信号。
萧琨接了。
“没关系,以后我给你买。”项弦又说。
萧琨听到这话时鼻子一酸。末了,项弦与潮生吃得津津有味,片刻后还去摊前等。
“四十串,”萧琨的情绪消散得无影无踪,说,“你俩吃了四十串!不腻么?!”
潮生说:“没有四十,就三十九串,一串被你吃了。”
“每串只有一个啊!”项弦莫名其妙,“吃点零嘴怎么了?这都要管?”
“干活!再耽误下去天黑了!”萧琨的感动之情已烟消云散,恨不得揪着项弦拖去青羊宫。
冬季正午,青羊宫内不知为何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宫中在准备年末法事,”守门的弟子说,“施主请改天再来罢。”
项弦朝门内看了眼,与萧琨交换眼神,绕到高墙后,萧琨几下奔跑,一手搂起潮生,翻了过去。
“现在究竟如何?”萧琨说,“不递帖子,不报名号?你不是要苦口婆心,为她消业障么?”
“听你的罢。”项弦也不坚持了,跃过围墙落地。
萧琨:“算了,听你的,我也不认识她。”
项弦见又要陷入僵持,想了想,说:“行,那就先去内殿,吓她一吓,再看看能诈出什么话来。”
他们沿着青羊宫主殿一侧往里走,偶有弟子穿梭来往,项弦九岁时造访过,如今大致记得格局。
“就在那儿。”项弦寻思着见了善于红,要如何逼出消息。
“待会儿你去说。”萧琨道,“我不懂,收妖时见面先说半天,最后还不是动手?”
“上天有好生之德,”项弦放出花蕊夫人,朝萧琨道,“你太暴力了,好好看我怎么做。”
“是,我戾气重。”萧琨答道。
项弦又道:“费慧,看着点你的小主人。”
萧琨:“稍后我们让你与徒弟说话时你再指证她的罪状。”
花蕊夫人颇有不安,潮生牵起她的手,示意无事,花蕊夫人叹了口气,说:“长衾步入歧途已久,我劝不住她,只怕争执一起,波及甚广,有伤天和。”
“你看?连她也这么说。”萧琨道。
项弦:“……”
他们通过前殿,进入青羊宫后院区域,潮生还在左看右看,萧琨说:“里面保不齐有禁制,等等!项弦!”
项弦踏出一步,直觉同时提醒了他与萧琨此地有不妥,就在他们脚下,一个符文亮起,紧接着扩散到四面八方。萧琨喝道:“是埋伏!潮生!!”
潮生茫然转头,青羊宫内登时幻化出无数黑色藤蔓,平地而起,禁锢法阵开始旋转,四面喷发出魔火。
“来了?”善于红的声音阴恻恻道,“当今小辈,也不知道先通报么?”
萧琨马上抖开双刀,冲向潮生,双刀旋转时,四周竟是卷起无数黑耀岩凝结而成的山石,与森罗万象的刀光相撞,发出巨响。
山石牢牢挡住唐刀威力,潮生大喊一声,被藤蔓卷向黑暗深处,他释放出全身仙力,迸发出绿光,滔天魔气却疯狂涌来,压制住了潮生。
花蕊夫人大喊一声:“小主人!”
绿意涌起,守护住潮生,花蕊夫人面朝空中,看见善于红魔躯中闪烁红光的双目与滔天魔气。
“你为何会落到如今境地?!”花蕊夫人怒道,释放出无数花瓣,善于红那魔气轰然涌来,与昆仑仙力对撞。
“师父,”善于红阴恻恻道,“你竟是挣扎出来了,不容易哪。”
花蕊夫人对孟昶一腔执念已有一百五十年,善于红的计划极有耐心,多年来每次前去探望,俱以魔气灌注于玛尼堆中,只待花蕊夫人入魔失智,便大功告成,篡其魂魄中晖轮,取昆仑神侍而代之,从此在天地脉中以“真我”之身,世世轮回。
按理说除非心灯现世,否则谁也解不得花蕊夫人的魔障,奈何萧琨以出自昆仑山神兵斩断其身躯,魔气便被悉数释放,潮生又以同源之术修补,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除魔之举,大出善于红之预料。
不久前她已接到了天魔宫的传讯,令她提防人间驱魔师,善于红感觉到自己苦心营造之局即将被打破,依旧不死心,在青羊宫中布下天罗地网,等待驱魔师来投。如今一见项弦,她便悍然发动布置,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潮生——!”萧琨意识到对方已有防备,顾不得与善于红正面交手,将最难对付的家伙留给项弦,侧身连斩带劈,形成旋风,卷入了黑色的荆棘藤蔓中。藤蔓不断飞卷,拖着潮生,四周黑岩层层隆起,将他关在其中。
善于红以石岩困住潮生后,知道项弦才是主力,当即发出尖啸,双手幻化为满是尖刺的藤蔓鞭,喝道:“今天就让我看看,传闻中的智慧剑究竟有几分厉害!”
“那你可当真不虚此生了。”
项弦朗声道,退后一步,躬身,知道对方抢到先手,再不马上应对,必定有危险,当即一个剑指手诀,抽出了智慧剑!
骤然间,项弦抽了个空,智慧剑只在他手上出现半截。
断剑出鞘的一瞬间,项弦如往常般注入灵力,三枚符文亮起,又极快地熄灭。
黑黝黝的断剑握在手中,伴随挥剑动作,带出“呼”的一声风响。
所有人同时愣住,看着场中,项弦手里那半截断剑。
项弦下意识地低头,一脸茫然,注视自己的神兵。
“操。”项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