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告白

善于红一怔,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

藤蔓朝着项弦疯狂涌来,眼看就要将他全身穿透之际,萧琨祭起幽火,横掠!

靛蓝色幽火与黑暗藤蔓对撞,最后关头,项弦被萧琨一扑,两人同时撞向青羊宫侧殿。

项弦挣扎爬起,左手持鞘,下意识地倒了几下,压根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再看右手。

刹那间,萧琨想起开封城外那场大战,当时项弦入魔,智慧剑断,因果回溯……智慧剑并未随着时间轮转而被修复?!这把神兵不在因果之中!

“哥哥——!”潮生大喊一声。

潮生双手结印,祭起法宝山河社稷图,顿时地面犹如巨浪般升起,但四周的黑曜岩疯狂涌来,再次压下。

藤蔓再次冲来,纠缠于一处,化作尖矛轰然插入偏殿两人坠落之处,眼看两人就要被串在一起时,项弦猛地将萧琨拖到身后,横过断剑抵挡。

项弦注入平生所有修为,强行催动断剑!智慧剑嗡嗡作响,连剑鞘内那半截亦得到感应,迸发出金光。

较之剑身完好之时,虽然那威力无法相比,但神兵对魔气依旧有天然的克制优势,顿时以半剑将胸前藤蔓斩断。

“先伏魔!别走神!”萧琨转身,祭起双刀,知道这下麻烦了,但眼前还不是商量麻烦的时候。

项弦:“不是……”

萧琨:“先解决她再说!还能用么?”

项弦:“否则呢?!不能用也得用!”

萧琨:“那就交给你了!”

项弦一脸茫然,奈何善于红的攻势铺天盖地,他们来不及细说,已无法再召唤明王降神,只得左手持断剑,右手握剑鞘,疾冲而去。只见他浑身金火飞燃,架剑直指,做穿刺式,化作一道强光,轰然击向善于红所化的魔人!

善于红顿时意识到,斩妖除魔的智慧剑哪怕断成两截,其力量依旧非自己能抵挡,她严重低估了项弦的实力,当即祭出镇妖幡。

原本被收入镇妖幡的妖怪们迸发,散了漫天,镇妖幡破开,神兵裂帛之声“哗啦”一响。

“交出来罢!”花蕊夫人手中焕发光芒,一道碧绿色藤蔓疾抽而至,刷然夺走了善于红手中法宝,善于红大怒,释出黑暗藤蔓,与花蕊夫人对撞,魔气与昆仑清气彼此缠绕。正僵持时,项弦无声无息地冲到了她的背后。

剑威靠近,善于红撤去法力,抽身飞高,就在即将逃走那一刻,项弦已欺近她身后,以半把断剑,自下往上一招斜掠。

剑气将魔人善于红的躯壳炸去半边,伴随着震彻天际的痛号,善于红不敢再战,化作黑烟在空中飞舞,掠向被石柱控制住的潮生。

萧琨冲进黑曜岩山中,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双刀叠并,手掌互握,两手握刀鞘,同时指腹搭于刃上,左右手同时发力一抽,刀刃背离,指间鲜血迸发,洒落刀刃化作幽火。

黑曜岩法阵爆破,诸多巨岩如泰山压顶般朝他压下,萧琨运起毕生所学,一招旋流乱舞,吼道:“破!”

刀光交错,黑曜岩山崩开,魔人善于红颈中那天珠发出轻响,崩开一角。潮生则祭起山河社稷图,地面飞速耸起石山,推着萧琨朝空中不断升高,到得善于红面前。善于红先受智慧剑之创,再被萧琨带着幽火的乱舞式轰然击破,发出了惨痛的尖叫。

尖叫爆发,潮生与萧琨耳膜剧痛,潮生捂住双耳,萧琨受刺耳之声冲击,坠下地面,花蕊夫人抖开长袍,巨大的花瓣将他们一兜,裹起。

而下一刻,一条巨大的蛇从虚空中猛地蹿了出来!

巴蛇!萧琨看见蛇口时,马上回身前去救援项弦。项弦无法降神,被巴蛇当胸一撞,身在半空吐出一道鲜血,他以断剑架住巴蛇獠牙,另一手持剑鞘,屏息,学着萧琨爆喊,来了一招乱舞。

巴蛇庞大的身体被带得在空中旋转,巨尾横里抽来,正要击中项弦的刹那,萧琨从旁冲到,为他挡了一式,两人同时撞破青羊宫正殿屋顶,坠入殿内。

巴蛇以碾压之势冲向善于红,一口将残破的她咬住,吞入腹中,猛然拧转,化作黑色闪电,划破长空,犹如龙起,再骤然冲向数里外的锦江之中,接触水面的一刻幻化作无数黑气,融入了江水。

四面建筑纷纷倾塌,萧琨抱着受伤的项弦冲出正殿,听见四面八方的慌乱大喊,弟子奔跑不绝。

潮生与花蕊夫人奔向正殿前,项弦不住咳嗽。

“你中毒了!”潮生大声道,当即跪在地上,花蕊夫人说:“是巴蛇之毒,快为他驱毒。”

萧琨半身为战死尸鬼,向来百毒不侵,曾经与巴蛇相战亦打得浑身是血,却没有中毒,是以未做解毒准备,当即紧张起来。

所幸有潮生与花蕊夫人联手,灵力注入项弦被巴蛇獠牙划破的伤口,不片刻黑血便转红,项弦仍然双目紧闭。

“不碍事,”潮生松了口气,说,“已经为他解毒了。”说着又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句芒叶片,贴在他被巴蛇咬穿的肩膊上。

四周混乱更甚,不少弟子已围了过来,却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他们。青羊宫外响起了嘈杂声。

“官差来了,”萧琨短短瞬间判断出形势,说,“先走再说!”

项弦醒来时,正伏在萧琨背上,听到他与潮生的对话。

“我不太会搭积木……”

“差不多就行了,快走,”萧琨的声音道,“还得去江边坐船。”

“哥哥没事罢?”

“一会儿能醒,得抓紧时间。”萧琨背着项弦,往锦江边的码头去。暮色低垂,成都入夜,晚霞一片绛红,银月与落日同辉,锦江岸畔的货运小船则星火点点。

项弦想起了七岁那年的某个夜晚,与沈括去神农架调查山中精怪之事,到了后半夜,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沈括便背着他,沿山路出来,回客栈去歇息。

他在沈括背上睡了一路,清晨醒时,见月下西垂,日出东天,雾蒙蒙的,也是这么一个日月同辉的时刻。那时的师父犹如高山一般,屹立于视线的尽头。

望山跑死马,走了这许多年,却永远也到不了。

在萧琨的背上,项弦再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坚定与强大,他也像沈括一般,从未停步。

“醒了?”萧琨问。

项弦要下来,萧琨主动解释道:“这会儿咱们去坐船。”

“嗯。”项弦尚不太清醒,萧琨解释了经过后,项弦说:“那家伙跑去了何处?”

“也许在巫山,”萧琨说,“多半就躲在那里,就算抓不到善于红,那里也是我们的必经之地。”

项弦在码头上与潮生、花蕊夫人坐了会儿,萧琨前去与船家商量搭船,尽量选了较大的江船。花蕊夫人低声说:“小主人,我们就在这里别过了。”

潮生拉着她的手,答道:“费慧,你回白玉宫去罢,现在家里只有长戈与禹州了。”

花蕊夫人犹豫片刻,潮生又道:“我下凡间来,总放不下心,回去照看皮长戈,不会有人责怪你的。”

“我知道了。”花蕊夫人牵着潮生的手,依依不舍,又朝项弦说:“请求您照顾好小主人。”

三人乘船顺流而下,抵达恭州。时近岁末,江面上一层白茫茫的雾。

船舱中,项弦、萧琨与潮生三人坐在案前,木案上摆放着断成两截的智慧剑。

潮生快要哭了,说:“我……我……是不是上回……我拿着乱挥……弄坏了它?”

萧琨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从认识项弦那天起,智慧剑就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哪怕天魔转生,神州哀鸿遍野,面对再强大的敌人,只要项弦抽剑,金光现世的一刻,他们就绝不会落败。

而上一世,自己架住入魔后项弦的杀招,令智慧剑断成两截,那场面深深震撼了萧琨。

项弦入魔了,萧琨为了唤醒他,当时再没有办法,只能竭力阻止;事实上智慧剑断,亦是驱使他下了最终决定,拼着让宿命之轮回到穆天子手中,也要强行发动回溯的原因。

毕竟斛律光已死,心灯消失,智慧剑再断后,他们失去了驱魔的手段。

萧琨本以为回溯后,他们依旧会仗着项弦手中的神兵所向披靡,没想到就连时光逆转的强大力量,亦无法修好它。

这下萧琨连死的心都有了,他猛地一捶案几,把潮生吓了一跳。

项弦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撼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不,不是你,潮生。”项弦平静得让萧琨很意外。只见他握着剑柄,持神兵的上半部分,拇指抚过断口:“这应当断了有一段时日了,只是我没拔剑,一直不曾发现。”

项弦面对强敌时,只需抽出少许智慧剑,便能借力施展绝世武艺,这些年里,能让他完全出剑的机会少之又少,不过寥寥数次。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的话。”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别提了。”

项弦简直冷静得非同寻常,说:“你告诉我,智慧剑终有一天会断,因为我会以它屠杀凡人……”

“怎么可能!”潮生说,“你不会这么做。”

项弦注视萧琨双目,萧琨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告诉他真相?智慧剑是被我亲手所斩断?因为你在上一世入魔了?开封城外战场上所发生的那一切,依旧历历在目,说出实话后,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正当萧琨把心一横,要开口时,项弦却说:“我后来仔细想过,兄弟,搞不好我真的会这么做。”

萧琨心头一凛,望向项弦。

项弦安抚潮生道:“别害怕,哥哥本性不是这样的人,但这世上有许多事,明知道是错的,也会控制不住自己。”他叹了口气,又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金兵打到了开封城外,我手持智慧剑,入魔了,眼里只有鲜血,脑子里只有杀意,我想把他们统统杀光。”

萧琨暗道:既然如此,也不必我再说了,前世依旧会透过梦境,产生影响。

项弦又以复杂的目光看着智慧剑。

潮生安慰道:“那不是真的,哥哥,只是个梦。”

“然后呢?”萧琨却道。

“然后你用手中双刀,架住了剑,”项弦沉声道,“让我快点醒醒,于是我醒了。”

项弦的眼里带着少许迷茫,又伸手摸了摸潮生的头。

“认真说来,”项弦道,“智慧剑似乎一直在抗拒我,从交到我手中的那一刻起,我就有这种感受。”

萧琨:“不,项弦,不要这么说,你是持剑者、不动明王传人。”

项弦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看案上断剑,说:“你觉得这话有说服力么?”

萧琨一手扶额,说:“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在幸灾乐祸?这是你的家传宝剑!”

项弦的心情一直也很复杂,但被萧琨这么一说,骤然意识到了:“有一点?唔,兴许我内心深处,也不屑于得到它的承认罢?仿佛我这一辈子无论做什么,都在努力地获得它的承认。但我就是我,凭什么我要朝一把剑证明自己?这下好了,大伙儿一拍两散,就这样罢。”

“这是什么话!”萧琨当真抓狂了,差点就要吼他。

“别生气!”潮生马上试图缓和气氛,“其实断了也不是不能修,对不对?”

项弦倒是先想清楚了,这么说来,从今往后,他不能再召唤不动明王附体,也不需要再费心思了。持剑曾是他的责任,现如今随着它断成两截,一切也宣告结束。

“否则呢?”项弦反倒变得轻松不少,认真道,“我就算痛心疾首,呼天抢地,又有什么用?”

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萧琨正思考着修复它的办法,只听项弦又道:“所以,咱们不用再去挑战魔王了?这是天意,天意啊,你可以回去专心复国,我也可以回开封。不过在这之前呢,咱俩要么先……哎呀!干什么!别动手!”

萧琨按捺不住,越过案几,摁着项弦要揍他,潮生忙道:“这船很小!会翻的!”

项弦侧身,一副欠揍表情,横拳抬腿缩在船舱一头,充满提防,只怕萧琨再来揍自己。船舱中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萧琨简直对他忍无可忍,说:“你当真是个混子。”同时眼望他的表情,心里又不禁感慨:

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萧琨认真端详断口,再盯着项弦,说:“凤儿。”

“哎,”项弦正色道,“别叫我小名。”

潮生笑了起来。

萧琨认真地说:“先前你有智慧剑,我打不过你,这下你的倚仗没了,你是不是得给我老实点儿?”

潮生的笑容陡然消失,项弦顿时暗道不妙,自己与萧琨的武艺相仿,真要说起来,萧琨还高了自己半筹,先前自己有神兵智慧剑,眼下剑已断去……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说什么弃守护神州职责于不顾,我真的会动手打你,”萧琨说,“你给我老实点儿。”

项弦拿着剑柄,朝萧琨比画,气势不能输:“来啊,我不怕你!”

虽然项弦嘴上说着不怕,眼神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只是开个玩笑,”项弦改口道,“放心罢。唉!我就是个劳碌命!有没有智慧剑,我都注定了得去拼死拼活一番,躲不掉的。”

萧琨当然知道项弦并非真的这么想,只因这许多年中,谁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便将担任护法武神、持剑救世的重任压在了他的身上,多少对他有点不公平。

更何况智慧剑始终没有真正承认过项弦,成为他的一个心病,既让他为这世界付出一切,又不认可他,换了萧琨自己,也会觉得憋屈光火。

智慧剑威力全开之际,托付了神祇的意志么?若那位不动尊清楚这一切的经过,此时此刻,祂又在想什么?

“咱们先不说为什么断,”潮生说,“哥哥们,它还能用不是么?”

“唔,”项弦说,“只能发挥一部分力量。”

“它依旧会绽放出除魔之光。”萧琨想起来了,智慧剑虽断,却依旧保留着部分功能。

“幻化不出其他形态,”项弦道,“无法降神,因为降神须得用我法力,注入剑身,令七光符文同振,现在还勉强能对魔族造成伤害罢。”

萧琨将上下两截剑身拼在一处,潮生说:“这儿有糯米糕,加点鸡蛋清,把它先粘回去看看么?”

萧琨与项弦同时沉默,不知如何回答。

“啊,”潮生道,“我只是提出一个设想,也许只要灵气顺着剑内的流动路径贯通,就还是能……照旧使用?”

萧琨:“是不是可以用……较为稳固的办法?比如说拿藤箍一下?”

“啊!”潮生说,“是的!”

“没有用。”项弦说,“剑是能拼回去,但中间断了,法力过不去。”

“试试看罢,”萧琨说,“潮生,你来。”

潮生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枚种子,放在手心,催动藤蔓攀爬生长,缠上智慧剑身,收缩,将它牢牢箍在一处。萧琨则取出唐刀,削去多余的部分。

“好了。”萧琨做了个“请”的动作。

项弦:“………………”

“先这样罢。”项弦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不如我双手持上下刃,学你用二刀流呢。”

“也可以。”萧琨要解开藤蔓,项弦却道:“不不,别再折腾了。”

“回去问禹州?”潮生说,“他说不定会有办法,或者我去翻翻看白玉宫的古籍。”

萧琨:“让我想想,也许能重铸的,我读过不少煅冶的书……唔。”

萧琨绞尽脑汁,回忆学艺时所知,隐隐约约,想到了某个传说。

“别想了,再说罢。”项弦挥了两下智慧剑,修复所用的藤蔓轻若无物,倒没有任何影响,奈何每当法力注入之时,到了断口处便不再往前一寸,只能调用半截智慧剑的力量。

“暂时不要再讨论它了,”项弦将剑格处的绿叶摘干净,说,“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是不是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得去圣地,妖族圣地就在三峡深处。”萧琨寻找着合适的区域,说,“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最后巴蛇去了哪儿?”项弦没有看清巴蛇去处,问道。

“它裹挟善于红,逃入了锦江。”萧琨答道,“我们已经快到了,船家,我们就在前头下船。”

小船划近浅滩,在一处码头前靠岸,萧琨结算船钱,与他们沿江滩走去,不时望向两岸的群山。这里是进入巫峡之前的最后一个船只停靠点,再往前,就是无数孤崖了,水流湍急,江边怪石嶙峋,无法再靠岸。

他们沿途整理过那日成都大战后事情的经过,项弦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你又怎么知道巴蛇会到这儿来呢?”

潮生跟随他们在江畔行走,萧琨仍在回忆上一次的遇袭地点,项弦则捡起江边的石片,教潮生打水漂,说:“你看,你得选这种扁平的,打出去水波才多。”

“别玩了。”萧琨很难判断确切位置,说,“预言告诉我,巴蛇一直在长江中徘徊不去。”

项弦直起身,说道:“又是预言?”

“善于红的入魔已经验证过了,是不是?”萧琨朝项弦说,“预言还说……”

项弦:“记得,你告诉我,魔王穆天子分为三魂,一魂与巴蛇结合;一魂与黑翼大鹏鸟相融;第三魂则始终留在天魔宫,化作‘树’,是这样罢?”

萧琨答道:“按我理解确实如此,他掌握了天魂、地魂、命魂,三魂各自分开的秘术。也正因如此,穆天子在天魔宫中的主身,比真正的魔王实力,要弱了不少。”

项弦捡起几枚完美的鹅卵石片,放在掌中让潮生挑选,又说:“所以巴蛇作为魔王的其中一个分身,在蜀地释放魔气,渗入驱魔司,朝善于红下令,是这样罢?”

萧琨眺望江畔,答道:“这是我推断得出的结果。”

项弦认真地说:“我现在有个问题,善于红怎么知道咱们会来偷袭?”

萧琨眉头深锁,这是他无法解释的。

项弦:“我猜你想说‘我也不知道’,行,就先放着罢。”

“咱们现在要分头击破,依次净化穆天子的前两个分身,是这样?”项弦说,“待得最后对阵真身时,负担便将减轻许多。”

“是的。”萧琨一直以来朦朦胧胧未曾真正想清楚,项弦却以旁观者的立场,一句点出了关键问题。

“你别告诉我你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项弦震惊了。

“没有这回事!”萧琨说,“我只是……只是……嗯,你说得对,穆天子一分为三,同时也削弱了他自己的力量,对!这是个好办法!”

项弦:“……”

“我没有你想的这么不靠谱,”萧琨道,“智慧剑的事,让我很混乱。”

项弦:“你又偷看我的念头?”

萧琨:“我没有。”

项弦:“我可什么也没有说。”

“就算嘴上不说,”萧琨说,“你这表情,还用得着猜?”

项弦通过这段时日里的观察,大致了解萧琨的性格。首先,他很聪明,也在不停地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战术,发现一些话说了会引起不快后,便不再多提,而是尽量用引导的方式来让自己跟着他走。

但正是这种策略,让项弦总觉得不自在,仿佛他凡事只是参与,萧琨则很少来询问他的意见,哪怕解释他们将要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俱是“告知”项弦他的行动,或是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那你觉得呢?”萧琨反问。

“咱们在青羊宫被设了埋伏。”项弦将一片石头打出了漂亮的水漂,犹如星轨般延伸向江川另一边。

萧琨躬身,随手拾了一把石子,答道:“这是你的要求,见面先问清楚,咱们没有去埋伏她,反而被她算计了一把。你看,听你的,善于红是不是就逃了?”

“这会儿还是我的错了?”项弦一脸茫然,“被设伏,先是说长道短一番,与偷袭有区别吗?”

潮生:“你们别……”

“没有吵架,”项弦示意道,“这只是正常的讨论。”

萧琨不再多说,而是侧身,旋腰,以漫天花雨手势撒出石子,江面登时如星河一般。潮生当即拍手叫好。

“怎么办到的?”项弦问。

“巧劲。”萧琨说,“你习太祖长拳,惯用霸道刚猛之力对敌,平日里又全无剑法剑招一说,全靠自身修为与天赋以力破巧,天魔绝不能等闲视之。”

“结果是教训起我来了。”项弦反而笑了。

萧琨答道:“罢了。咱们往下游去,先搜寻巴蛇下落,应当就在这儿附近。”

项弦:“我觉得在这儿碰不到巴蛇。”

萧琨:“我确定,待会儿发现了你怎么说?”

萧琨祭出金龙,潮生先爬上去,萧琨按下龙头,示意项弦上来,但项弦还有话想与萧琨说,他看着萧琨的双眼,心道不如就让他读自己的心算了。

他们从相识以后,便陷入了奇怪的关系里,萧琨表面上显得包容又温和,心中却总像忍着一股无名火,不知这火气该如何释放。项弦则总尝试着去理解他,认为他不容易,但说着说着,又不想惯着他。

兴许商量清楚,让谁来领头会好些?

因为我也狂傲,不服他管么?项弦起初思考着一个可能,让他加入南传驱魔司?成为副使?这么一来,他便是副手与军师,项弦便可名正言顺地问他的意见,让他来制定策略了。

可他愿意么?项弦又想,让他当正使呢?我当他的副手?这样也行,至少他们之间有个相处的方式,而不是像这样不清不楚的。智慧剑断,他比我更紧张,可见他将诛戮天魔的使命看得非常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做,倒是个尽心负责的人。

想到智慧剑,项弦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它为什么会断了?他从未用它做过有违道义的事啊!

金龙顺着江水朝下游飞去,前往巫峡地段。

“喂。”项弦想到这里,朝萧琨问。

“哎。”萧琨也不客气地回敬他。

金龙低空掠过,飞得很平稳。项弦说:“光靠咱俩确实不行,何况现在只剩下半截智慧剑了。”

“我真佩服你,明明是天大的事,你就能说得像‘我靴子湿了’一般稀松寻常。”萧琨实在很无奈。

“天哪!”项弦夸张地大喊道,“智慧剑断了!这可怎么办啊!不如大伙儿一起去死罢!”

潮生冷不防被吓一跳,回过神知道项弦只是在开玩笑,哈哈大笑起来。

项弦又正色道:“这样的反应满意么?”

“我正在找同伴。”萧琨决定不顺着他的话继续说,而是开启一个新的话题,否则没完没了,迟早要被他绕进去。

“你想过来开封驱魔司么?”项弦一手搭着他的肩膀,潮生则抱着项弦的腰,朝江水中看。

萧琨闻言,心中一动。

说时迟那时快,黑影从江中浮现,潮生马上道:“敌人来了!当心!”

萧琨听到“敌人”二字时便猛地一催金龙,改平飞为直冲天际。然而巴蛇嘶吼着在江中冲上天际,一口咬住了金龙尾部,再带着三人轰然坠进江中!

变故突如其来,萧琨喝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又翻旧账?”项弦将智慧剑拿在手中,百忙中回敬了一句。金龙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江底旭日爆发。

萧琨从江水中冲出,一刀带着凛冽寒气顺劈,沿着刀气所过之处,江水结成冰路,萧琨又将潮生贴着冰面推出。潮生到得岸边,祭起山河社稷图,两岸岩石轰然涌来,长江改道,汹涌水浪冲天而起,四周则尽是耸起的高岩。

巴蛇嘶吼着冲向项弦,项弦全力以赴,催动智慧剑,剑身金光迸发,巴蛇顿时感受到了压制与恐惧,转头朝着萧琨冲去,萧琨站立于江水拱出的石山之巅,只出单刀,左手抹刃,右手持刀,将刀刃迸发出的幽火顺势一抡,抡出闪烁满月!

巴蛇疾冲而来,张开魔气喷发的巨口,萧琨不避不让,硬接了当头冲击,喝道:“破——!”

幽火顺着江面爆发,礁岩尽数折断,萧琨凝聚毕生功力的一招,竟是将巴蛇击得后仰。

项弦飞跃到近前,顺着巴蛇身躯使出轻功,疾奔向蛇首,大声道:“这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难对付!”

“不要轻敌!”萧琨喘息,猛喝道,“潮生!帮我消耗它的力量!”

潮生旋转山河社稷图,两岸岩石朝着中央聚拢,巴蛇几次想潜入江水,都被连番涌来的巨岩阻挡,项弦已顺着巴蛇身躯冲向它的头部。

“当心身后!”萧琨陡然吼道。

项弦疾射向巴蛇,智慧剑金光迸发,背后陡然出现了另一个巨大的黑影。

世界一片黑暗,那庞大的影子遮挡了阳光,朝着江面一式俯冲。

生死本能顿时令项弦惊醒,背后还有敌袭!

黑翼大鹏出现的刹那,魔气与巴蛇形成共鸣,沿着江面轰地扩散,利爪化作寒光闪烁的刀刃,刺向项弦背脊。

而千钧一发的刹那,萧琨与项弦错身而过,萧琨双刀齐出,架住黑翼大鹏一爪之击,发出巨响,项弦面对倒仰的蛇口,感觉到萧琨背脊与自己背脊相抵,再不迟疑,以神兵上撩。

金光与幽火化作一道旋击,犹如巨大光花在空中斜斜绽放,两人原地飞旋,巴蛇轰然坠向江面,黑翼大鹏则升上高空。

萧琨被项弦近距离出剑,虽未有不动明王降神,那剑威却无分敌我,但凡妖魔一族俱被剑气所摧,萧琨险些骨骼尽断,竭尽全力低头避过,躲开了被伏魔剑光摧成碎片的一招,刚猛之力当胸袭来,令他身在半空吐出一道鲜血,坠入江中。

项弦双手斜拖破损的智慧剑,黑翼大鹏竟是胆敢一搦智慧剑之威,再次从高空扑下。

而巴蛇则从江底嘶吼着冲出。

黑翼大鹏周身迸发出梦境的光辉,胸腹出现了穆天子的模样,发出诡异的笑声,他双手结印,奇异的法术倒卷向项弦。项弦在出招的刹那陡然停住,神志恍惚了一瞬,无数记忆堆叠涌来——三生与三世诸多交缠的梦境,不受控制地逐一浮现于意识深处。

另一侧,巴蛇斜斜冲出水面,口中幻化出另一个穆天子,手中聚集起了魔气所凝聚的黑色魔枪,江面蔓延的黑气随之一收,被尽数收入魔枪之中,只待到得项弦背后,便要迸发出那斩神般的惊天一击。

一只巨猿蓦然出现在江岸,双臂举起堪比小山般的坚岩,嘶吼着猛地砸下,巨石划出弧线,狠狠砸在了穆天子脸上。

巴蛇的进攻轨迹偏移,而萧琨冒出水面,咳嗽数声,骤见项弦持剑未动,暗道糟糕,马上拖刀冲向高空,要为他抵挡这一击。

鸟鸣响起,一枚橙黄色的流星从东面拖着尾火滚滚而来,砰然击中了项弦。

烈焰蒸腾爆发,席卷着铺天盖地的金火,推开了黑翼大鹏与巴蛇,两个穆天子脱离蛇口,呼啸着冲向项弦,一名牵制他的破损神兵,另一个高持魔枪,就要穿透项弦胸膛。

“抓住你了。”萧琨横过唐刀,逼近手持魔枪的魔王身后,穆天子放弃偷袭,后仰,转身对付萧琨。

与此同时,项弦转身,借助阿黄的力量,迸发出滔天烈火,一式横扫。

黑翼大鹏与巴蛇同时发出震鸣,又同时被横扫撞击,带着炽烈火光的剑势未消,朝着萧琨挥来,正中缠斗中的萧琨与穆天子!

萧琨再次坠入江中。

“萧琨!”项弦尚未看清正与魔王缠斗的萧琨,竟伤了自己人,马上与阿黄分离,漫天烈焰一收,当即笔直下坠,“咚”一声掉进了江底。

萧琨迎面接了项弦威力全开的一式,眼前顿时发黑,坠进江底。

项弦疾冲而来,于水底追着萧琨顺流而下,冬季江水寒冷彻骨,两人身躯在水中载浮载沉,被送往下游。江流湍急,其中又有不少暗礁与险石,萧琨在其中撞了几下,不住发抖,项弦终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竭力要爬上岸边时,一只有力的手锁住他的手腕,将他俩拖上乱石滩。

萧琨松了口气,乌英纵与阿黄来了。

阿黄飞向项弦,在他身畔盘旋一圈,落在他的肩上,乌英纵则变幻为人形,注视二人。

“对不起,”项弦抹了把脸上的水,说,“一时没收住手。”

萧琨狼狈不堪,身上全是血迹与水迹,摇摇晃晃地起身,摆手示意无妨。

潮生快步追来,焦急喊道:“哥哥!”

抵达时,潮生与乌英纵打了个照面,顿时愣住了。乌英纵的表情也变得有点不自然,想说几句话,却又觉得不合适,只得避开与他对视,望向项弦,担忧道:“老爷?”

一刻钟后。

项弦的头一阵阵地作痛,朝萧琨说:“我出招的时候,你怎么不躲?”

“他差点就用魔枪把你穿胸了,”萧琨道,“你没见着?”

“你受了好多伤!”潮生拉着萧琨的手,检查他的伤势。

“不打紧,”萧琨说,“血已止住,稍后就会慢慢好起来,昆仑的法术对我不管用。”

项弦确认萧琨无碍后,为潮生与乌英纵互相介绍。

“潮生,这是我的管家老乌。老乌,这位是昆仑山的仙人,潮生。”

乌英纵礼貌点头,说:“你好。”

潮生却警惕地看着乌英纵,表情变得相当复杂。

项弦与萧琨都是心里“咯噔”一响,想起白玉宫中潮生说过的话。

“老乌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昆仑朝圣。”项弦硬着头皮介绍道,“老乌,潮生是白玉宫之主,他就是来自昆仑的仙人。”

乌英纵:“!!!”

乌英纵登时紧张起来,两手一时竟不知往哪儿放。

“他就是那只猴子吗?”潮生问项弦。

项弦:“呃……这是阿黄。阿黄?打个招呼?”

阿黄不想吭声,却被项弦手指戳来戳去,只得说:“知道了!”

“他就是那只猴子吧!”潮生下意识地走到萧琨身后,与乌英纵保持距离。

乌英纵的双眼原本充满了期待,但随着潮生的戒备,一瞬间消失了。

“我不是猴子。”乌英纵平时很有涵养,第一面看见潮生时印象很好,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走到他面前去,犹如天生被他吸引着。

奈何潮生一脸防备,乌英纵只得保持距离,自言自语道:“我其实是猿。”

萧琨说:“大伙儿都是朋友,慢慢地就熟络了。”

项弦朝乌英纵使了个眼色,乌英纵不明所以,茫然点头。

项弦说:“你们怎么来了?”

乌英纵解释道:“老爷前去佛宫寺调查,迟迟未归,十余日前,南来的候鸟提及,山西地界有两名驱魔师在大打出手,我们只恐怕老爷在路上遇见什么难缠的对手。”

项弦介绍萧琨,说:“与我交手的是他,也算不打不相识罢,他叫萧琨,是北传驱魔司使。”

萧琨点了点头。

乌英纵口称“萧大人”,又说:“阿黄询问鸟儿们是否知道老爷的下落,又有飞鸟看见了一条龙南下,途经剑门关,我们便来碰碰运气。前日听说成都有一场大战,我们就来了。”

乌英纵听得成都异变,与阿黄沿长江而来,恰巧在巫峡处找到了他们。

“附近有地方落脚么?”萧琨对此处地形不熟,调匀气息后四处找路,身上伤势已逐一愈合。

乌英纵彬彬有礼道:“不远处就是白帝城,去城中住宿罢。”

乌英纵望向潮生时,潮生则防备地走到萧琨身后。

大家简单休整后,萧琨突然想起,说:“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要办。”

项弦正要问时,萧琨却转身,只听水响,他再次投入了江里。

“去哪儿!”项弦忙喊道,快步涉水进江中,追着萧琨而去。

萧琨泅入水中,祭出玄冰蛟珠,照亮了水底,寻找自己的龙腾玦。项弦则顺水而来,挥手弹出一片鸟羽,发出橙红光芒,照耀黑暗的江水。

项弦:“???”

萧琨指指上面,令他上去,项弦不明其意,看见他腰畔空无一物,猜测玉玦落入江中,便与他一起低头搜寻。两道光芒旋转,项弦带着火焰般的红色,萧琨身周缠绕靛蓝,犹如一龙一凤,在江中错身回旋。

龙腾玦闪烁微光,项弦找到了它,前去捡起,转身前往水面,萧琨便跟随而去。

两人再次出水,只见潮生担忧地看着水面,依旧与乌英纵离得远远的。

“走罢,”萧琨道,“先去客栈歇下再说。玉玦还我。”

项弦:“没收了。”

萧琨:“……”

项弦:“替你编个穗子!否则容易掉。”

萧琨、项弦、乌英纵与潮生没有交谈,心思各异,在山路上走着。阿黄停在项弦肩上,不一会儿他的衣服便已蒸干,项弦见萧琨冷得哆嗦,便抓起阿黄,要放在萧琨身上,阿黄明显不情愿。

“给个面子。”

“它不愿意,你就不要勉强它。”萧琨又说。

阿黄于是飞走了,项弦只得陷入沉默。

气氛变得很诡异,潮生观察众人,不发一语,落在项弦后面,乌英纵在前领路,阿黄则不知飞去了何处。

“萧琨,”项弦停下脚步,说,“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萧琨也停下脚步,眉头深锁,看着项弦。

项弦实在受不了了,他这人心一向很大,不容易因言语误会而生气,但面对萧琨时,总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感,抑或戾气?

“什么?”萧琨现出不解神色,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是不是讨厌我?”项弦疑道,“你烦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没有讨厌你,”萧琨解释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项弦:“方才与巴蛇战斗时,你为什么不躲?以你的身手,分明能躲开,不来挨我那一招。你是故意的。”

“我要是讨厌你,我不会去为你挡魔王的那一招,”萧琨道,“怎么会着急去救你?”

“这我可说不好。”项弦说。

萧琨发现项弦的洞察力也不可小觑,是的,穆天子出魔枪时,他原本可以从旁出刀,架开魔枪的贯胸一式,再全身而退,不需以自己的身体去为项弦抵挡。

但不知为什么,他依旧采取了这么一个方式,也许前世记忆使然。

当初于地渊神宫中,他以身体为项弦接了魔矛,在穆天子手中出现魔枪之际,萧琨竟是生出几分自毁意识——那纯粹源自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念头:与他抱着一起死。细想起来,竟是自己回溯时间后,发现项弦不再爱自己,而催生出了这求而不得的疯狂。

萧琨不敢多想,岔开话题:“是谁说这儿碰不到巴蛇?全忘了?”

“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项弦眉眼间有着明显的戾气,说,“以后我不发表意见行了罢?”

萧琨:“你看,你不也是这般?你当真在好好说话?”

项弦心头火起,与萧琨站着不动。阿黄回来,看看众人,停在乌英纵肩头,问:“这是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现场十分尴尬,乌英纵绝不会插嘴干涉,潮生则一路上已看多了这俩人争吵。大伙儿静了一会儿后,萧琨转身示意乌英纵继续走,正要动身时,项弦又突然开口,回到先前的话题。

“你知道不?我一直觉得你在恨我。”项弦说,“除却刚认识那会儿,后来你给我的感觉是,对我很厌烦,而且总想与我动手打一场。”

“我没有!”萧琨说,“我怎么会厌烦你?”

突然间,萧琨的疼痛感又出现了,那疼痛满布经脉,从心脏处放射到全身,犹如雷击流过,继而收回,仿佛某种奇异的律动。

“你的眼神,你不想朝我多解释,有时又一副‘算了算了’的模样,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项弦今天开了个头,他就必须将话说完,不容萧琨混过去,认真道,“咱们能把心里想的事认真说说么?”

“你真的觉得我讨厌你?”萧琨走近一步,颤声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会让你觉得我讨厌你!”

“是。”项弦说,“咱俩上辈子是仇人么?所以你才恨我?”

萧琨明显也动怒了:“我不想再说了!”

“你看,就是这般。”项弦一脸茫然。

萧琨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片刻后道:“我非但不恨你,我很喜欢你。项弦,不要胡乱揣测我的心。”

项弦哭笑不得,示意萧琨:“你认真的?你这话像是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用身体来挡那一招,我觉得你在生我的气,你总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你又不说……”

“因为我爱你!”萧琨蓦然大吼道,“我爱你!项弦!”

山林内一片寂静,潮生与乌英纵不明所以,都愣住了,所有人看着萧琨与项弦。

项弦:“………………”

萧琨:“我……我爱你。”

项弦不敢相信地看着萧琨。

萧琨则嘴唇发抖,既已说出了真相,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但你不爱我;你还不明白吗?是你不爱我!我连命都能给你!怎会厌烦你?!是,我为什么不躲?我有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当作我想在你手底下受伤罢,这样你就会愧疚,你会……会对我好一点。”

项弦这辈子听过许多话,见过许多事,从没有今日般茫然、震撼,仿佛精神被捶了一记般,导致他说不出半句话。

思来想去,所有的回应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种时候,项弦只能说:“真的?这个……我我我……那个……萧琨?兄弟,咱们……才认识没几天罢?”

“信也好,不信也罢,”萧琨平静下来,说,“随你。但你的感觉是对的,我也恨你,凤儿,我总在生气,是因为你不爱我。”

“我没有资格要求任何回应,”萧琨疲惫道,“忘了这事罢,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项弦简直不知如何自处,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碰到朝自己认认真真告白的,这家伙还是个男人,关键他们才认识了不到十天!

潮生突然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萧琨:“我很冷,我要找个地方烤火。”

乌英纵也从没碰上过这等场面,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所有人都愣着,唯独萧琨沿山道一路往前。

半个时辰后,白帝城客栈中。

“老爷,”乌英纵小声说,“他们只有两间上房。”

项弦示意乌英纵去安排,潮生则一直跟在萧琨身边,陪他去洗澡换衣服,萧琨体力恢复些许,在房内出神。

“你的伤好些了吗?”潮生问。

“肋骨断了,”萧琨说,“稍后自己能好,别担心。”

“嗯。”潮生又问,“你刚刚说的……是……真心话吗?所以你们才常常吵架?”

萧琨没有回答,两人又见项弦从房外走过,潮生看看外头,又看看萧琨。

“兴许以后的某天,你会懂这种滋味。”萧琨说,“但我情愿你不懂,弟弟。”

潮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乌英纵安排过食宿,复又上楼,项弦盘膝坐在雅座前正喝茶,朝乌英纵说:“晚上我想与萧琨一个房间,你能代为照顾潮生?”

乌英纵身为仆从很守规矩,不与项弦同房,投宿无房时,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房外空地睡。

“他愿意,我当然行。”乌英纵说,“但那位小弟似乎瞧不……有点防着我,不知为什么。”

项弦一手扶额,没有解释,以他对乌英纵的了解,想必他想说的是“他瞧不上我”,只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乌英纵向来豁达,极少有执着之事,但凡发现别人不喜欢他,就不会去自讨没趣。

“他一定会喜欢你。”项弦拍拍乌英纵肩膀,亲热地搂着他脖子,把他扳过来,在他耳畔小声说,“兄弟,我确定他绝对不会讨厌你,只是……呃,我没法解释,这事儿说起来太长了。你发现了不曾?这一路上,潮生一直在偷看你。”

乌英纵也发现了,虽然潮生嘴上说着不喜欢猴子,却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看他。

“先与他熟悉亲近。”项弦又说,“我去看看萧琨。”

乌英纵点头,虽不太情愿,但既然是项弦的吩咐,他便将尽力而为。

“想好说什么了吗?”阿黄说。

项弦:“呃,没有。”

阿黄:“真是太尴尬了,对鸟儿来说也很尴尬。”

“那是他的心里话,”项弦说,“不尴尬。阿黄,是我对不起他。”

项弦现在心情极度复杂,他挺喜欢萧琨,却觉得萧琨待他时冷时热,每当他想亲近下对方时,萧琨便会陷入沉默,仿佛他的插科打诨与调侃,变成了对萧琨的伤害。

“所以你要以身相许?”阿黄问,“恭敬不如从命,就从了罢。”

“别胡闹。”项弦说。

“今天他都当着大伙儿的面,朝你示爱了。”阿黄道。

“我们是人,不是鸟儿。”项弦说,“不像你,到处都是朝你求爱的鸟儿……雨露均沾,每天换百八十个的。我得慎重,毕竟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项弦沉默片刻,而后道:“不瞒你说,我确实在乎他,否则今日也不会问他这番话,我只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项弦喜欢萧琨,想更了解他一点,于是被这种情绪所隔断时,才会不满与生气。项弦有过不少设想,也许这是萧琨的本性?经历使然?也许因为病痛?

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另一边,乌英纵到房门外去,门正掩着,萧琨趴在桌上,乌英纵说:“潮生小弟?”

“干什么?”里头传来潮生警觉的声音。

乌英纵转头看了眼项弦,项弦示意他快把潮生引出来。

“老爷想与萧大人聊一聊,”乌英纵说,“潮生,你愿意出来走走么?我带你去外头逛街?你喜欢吗?”

“不去。”潮生倒是很坚决。

项弦忙打手势警告,意思是不能这么说!

但乌英纵把握得很准,前半句话并非要求潮生,而是说给萧琨听的。

萧琨正趴在案上歇息,闻言抬头,问:“晚饭好了么?”

“正摆着饭,”项弦声音自若,说,“吃罢,都饿了。”

夜间,店家难得来了一伙大客,端上羊肉炖炉,乌英纵出手豪阔,又亲自去市集购买了鲜鱼用作清蒸。项弦用筷子一拨,随口道:“鲥鱼多骨,吃的时候当心点,别被扎了。”

萧琨:“没吃过,我是北方乡巴佬。”

项弦说:“老乌怎么找着的,这季节还有鲥鱼?”

“无意中发现了一条,”乌英纵说,“属实运气好。”

“你让老乌帮你,”项弦又对潮生说,“否则容易吃到刺。”

潮生看了乌英纵一眼,视线在他脸上转来转去,内心正天人交战,这次倒没有拒绝。

“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长戈前辈面前说那句话。”萧琨就像没事发生般,云淡风轻道,“但我当真不是那意思。”

“别说啦。”潮生道。

乌英纵不知何意,跪坐案畔,为潮生择鱼刺。项弦则拿来小盘,拆鱼,舀了酱油淋上,递给萧琨。

“玉玦怎么掉的?”项弦问。

“不小心。”萧琨说,“别管它了,还是担心你的智慧剑罢。”

项弦顺着萧琨换了话题,较之先前在船中,此刻一问一答,说:“我只会修法宝,兵器不行,先别管它了。”

萧琨:“我会打铁,但它是神兵。我方才又想起,在大辽驱魔司中读过的藏籍,兴许重铸它仍有希望,却需要与它同阶的力量,以天火或地火,才能发挥作用。”

“天火是什么,地火又是什么?”项弦问。

萧琨为项弦斟酒,说:“天火是日轮之火,或是火神祝融之火;地火为幽冥深渊之冥火。煅修不难,难的是,熔炉不知上何处找去。”

项弦打量萧琨,萧琨说:“这不像我该会的技艺?契丹人以铸冶利器起家,契丹的男人都会打铁。”

萧琨又持杯喝了少许酒。

项弦只得点头,示意萧琨吃鱼,萧琨尝了点,说:“味道确实很鲜美。”

两人突然变得疏离了不少,隐隐约约,气氛变得更奇怪。

“潮生,”项弦又说,“待会儿你睡那间,老乌不会进房,他在外头守着。”

潮生已经很困了,毕竟他今日使了许久超级法宝,吃过晚饭后开始昏昏欲睡,强打精神道:“没关系,让他进来罢。”

项弦于是使了个眼色,乌英纵会意,想抱潮生回房,潮生却把他推开,两人的手相碰时,都看了对方一眼。

潮生拖泥带水,几乎是爬回了房,倒在榻上,不过几秒就睡着了,乌英纵在内掩上了门。

余下项弦与萧琨在案前喝残酒。

“今天我说这番话,本非与你争吵,我只想了解你。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有时我总觉得对你很熟悉,”项弦忽道,“就像家人一般。”

萧琨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看着项弦,忍着朝他倾诉满腔言语。

“倏忽告诉我的预言里,”萧琨说,“曾有一个,我是不信的。”

“是什么?”项弦不解。他仍记得那个空空如也的天命之匣,以及萧琨诸多混乱的转述。

“我与你,我们必须放下一切,真正地爱上彼此,相信彼此。”萧琨说,“那将是黑暗中,带来希望的、唯一的光。第一次听到这话时,我觉得这当真是再荒唐不过了,我怎么会爱上你呢?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玩笑……”

“……可是啊,后来渐渐地,我才明白到师父曾经常说的话‘一切因缘生,万般不由人’。”萧琨眼中带着几分醉意,看着项弦,说,“我好想你,凤儿,什么都别说,让我就这样看看你……”

项弦在与萧琨对视的那一刻,心中仿佛有着奇异的感觉,正在不断延伸,缓慢发芽,而它的根须早已扎在了自己的灵魂中。

项弦转过视线,不自在地说:“你这双眼睛当真好看。”

萧琨:“上辈子你也这么说。”

说着,萧琨带着醉意起身,来到项弦身前,跪坐,仔细端详他,朝他伸出一手。项弦突然紧张起来,不知所措,毕竟他从未与任何男性做过逾礼之事。

他下意识地伸手,同时内心混乱,只想逃离,怕萧琨突然抱住自己,野蛮地主动亲上来。

然而萧琨没有,他只是握住了项弦的手,小声道:“抱我一会儿,我就原谅你。”

项弦回过神,说:“原谅我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萧琨顺势躺在他的怀中,项弦全身僵了,不敢乱动,只得就这么搂着他。

“原谅你不爱我。”萧琨小声道。

“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项弦小声道,“你也从未告诉过我。”

“你可以当作我在咱们不认识的时候,”萧琨说,“就慢慢喜欢上你了罢。”

萧琨没有再开口,呼吸均匀,在项弦怀里睡着了。

项弦低头看着萧琨精致的五官,以指背掸去他睫毛上所沾的灰,萧琨不舒服地转身,埋在了项弦的怀中。抱着衣衫齐整的萧琨时,项弦那天在妖巢中的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回来了,他的心狂跳起来,虽忘却了他们近乎所有的往事,搂在一起的感受却极其真实。

项弦仿佛预见到下一刻,自己将抱着萧琨,将他放平,一手搂着他的脖颈,另一手搭着他的腰,埋在他身上,低头亲吻,接着他们将吻个惊天动地。

那纯粹是身体自发的举动,而项弦差一点就要这么做了。

他不住深呼吸,望向客栈外的景色。

我对此一无所知!项弦现在的思绪相当复杂。

可眼下知道了,又该怎么办?项弦想到此处,更混乱了。酒意上涌,令他心跳突突的,他一手发着抖,覆在了萧琨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萧琨的手。

片刻后,项弦抱起萧琨,把他带进房内,继而在榻下打了个地铺,长吁一声,侧身背对榻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