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发生之事已彻底突破了项弦的认知,一个会说话的人头?
“还真有这玩意儿?”项弦喃喃道。
萧琨第一个反应则是转向项弦,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项弦指着倏忽,一脸茫然地朝萧琨道:“你见过它??”
“看来你们还是没有做到真正地相信彼此。”倏忽无奈道,“老规矩,这一次仍允许你俩问三个问题。”
“你是怎么来到此地的?”萧琨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应该在天命之匣里吗?”
倏忽面无表情道:“这是第一个问题?你确定要问与今生无关之事?”
萧琨回过神,马上示意稍等,开始与项弦商量。
项弦已经不能再迷茫了,说:“为什么圣地有个头?它让咱们问什么?三个问题?”
萧琨:“先别管它是怎么来的了,你有什么想问的?智慧剑!问它怎么修好智慧剑!”
“稍等,”项弦抬手道,“我实在太乱了,有时间限制吗?”
“不要妄想将我带在身边,”倏忽明显窥破了项弦的想法,“以太阳下山为限,时间一到,我便将离开。”
项弦一手放在萧琨肩上,朝倏忽说:“我用第一次机会,来换十次,可以么?”
“这不是许愿,”倏忽说,“也不能这么许愿。”
萧琨:“你是不是该问点正经事?”
萧琨本想说:你问智慧剑啊!问有关大宋的生死存亡!
但那似乎已不再是项弦最关心的,当初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反而是天魔转生的内情。而有关宋的未来,在上一世时,是因萧琨一心复国问起辽,才顺带提到。
“关于天魔!”萧琨说,“问它如何战胜天魔!”
“嗯,”项弦说,“我确实很好奇,但好奇点不在问题上。要么你先来?”
项弦仍需要时间仔细想想,他观察倏忽的头,并回忆着师父所授的学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妖怪?
萧琨沉默片刻,说:“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净化天魔?”
倏忽云淡风轻地说:“黑翼大鹏、巴蛇与树,三魂一体,魔王从萌生出妄想干涉宿命的念头那一刻开始,便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萧琨说:“但实质上我失败了。”
“什……什么?”项弦说,“能说明白点吗?”
倏忽的声音犹如有奇特的法力,飘忽不定,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回荡在耳畔。
“你以为因果被重置,过往被抹除,它却是一条河,奔流向前。你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不,远非如此。你所来到的当下,面对的挑战,来自全新的未来。”倏忽低声道,“你们必须谨记,将来不确定,过去也不确定……”
项弦:“???”
若说上次萧琨还能勉强听懂部分,这一次则完全没听懂,忍不住问:“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总算轮到你不明白了,”项弦说,“你知道这一路上,我的心情了?”
萧琨满头疑惑,朝项弦说:“不要打岔。”
“唯一确定的,就只有现在。”倏忽就像没有听到疑问般,续道,“你们必须下定决心,真正地放弃彼此。”
“什么?”萧琨更混乱了。
项弦下意识地望向萧琨。
“……才有战胜魔王的一线希望。”倏忽说,“一旦你们成功,神州大地,将迎来长久的平静,直到一千年之后,但那已与你们再无关系了。”
“那又是什么??”萧琨说,“你能说清楚点么?”
“你们必须欺骗彼此,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答道。
“你上一次可不是这么说的。”萧琨犹如被锤击了一记,脑子里嗡嗡地响。
“有病啊!”项弦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俩又没有仇!为什么要放弃对方?”
“相遇,相知,相爱,”倏忽说,“最终分道扬镳,走向终结,不正是万物的归宿么?”
萧琨不住发抖,项弦却拉起他的手臂,眉头深锁:“这厮在胡说八道,不要在乎它说的,咱们走罢,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倏忽只注视着萧琨,萧琨尝试着挣开项弦,项弦却抓得更紧了。
“喂!萧琨!你听见了没有?!”项弦不悦道,“你在想什么?”
项弦眉头深锁,注视萧琨,发现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无助起来。这一刻他觉得很心疼,不得不承认,当萧琨第一次说出“我爱你”之时,项弦虽未曾表现,心里却已有少许松动。
项弦摇晃萧琨,心里怒火骤起,不再搭理倏忽,而是强迫萧琨看着自己,认真道:“无论你我如何,这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这种虚无的预言,我不相信,清醒点!”
萧琨的目光回到项弦身上,沉默片刻,于是项弦放开手,表情严肃而认真,示意你回神了?
“我知道了。”萧琨正色道。
项弦这才朝向倏忽,说:“也许我们有一天会走上不一样的路,但这不取决于你的预言,我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
说着,项弦走向倏忽,一手握住了智慧剑,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萧琨登时色变,马上制止了他。
“你不是神,你是妖。”项弦说。
倏忽反而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项弦又朝萧琨道:“万一它与穆天子是一伙的呢?骗你一步步踏入陷阱,又怎么说?”
萧琨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飞快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解释道:“天命之匣是玄鸟古卷上所流传的至宝,它不会是魔王阵营的。”
项弦:“匣呢?我只看见一块布,你确定这儿有匣?”
萧琨:“也许自上次预言以来,发生了什么意外?”
项弦抓狂道:“你在帮它找补什么啊!你和这妖怪熟还是和我熟?”
“冷静点!先问话好吗?”萧琨说。
项弦被气笑了,伸手揪萧琨衣领,萧琨躲避几下,被他抓住了,躲不开项弦直视的目光,只得与他对视。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萧琨轻轻推了下项弦,说:“至少等它把话说完。”
项弦只得放开萧琨。
“打情骂俏结束了?”倏忽说,“下一个问题,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斜阳从亭外山涧投来,四周静谧无比。
“为什么?”萧琨平静地问,“为什么我们必须放弃彼此,才能战胜天魔?”
“还在信它?!”项弦简直没脾气了,说,“走!回家了!”
萧琨:“凤儿!!”
“好好,”项弦举起手,说,“你问,三个问题都给你,问个够罢。在驱散天魔的使命上,会相信一只妖头,当真是天地间之大荒唐。”
萧琨:“认真听着。”
“不想听!”项弦真的生气了,转身走出亭外。
项弦站在瀑布前,望向绛紫色的天幕,霞光映在水流中,犹如镀上一层灿烂的金。阿黄从天际飞来,停在亭上。
“过去是不确定的,”倏忽说,“你的诞生,缘因宿命之轮失窃,诸多因果重重相叠,宿命才分娩出了你。
“景翩歌令你将宿命之轮寻回,归入地渊,其后,便将抹去一切宿命之轮所产生的变数。”
萧琨突然明白了倏忽之意!
“过去不确定,未来也不确定。”萧琨颤声道,“假若我成功,将宿命之轮交回到父亲手中,我将……”
“正是如此。”倏忽说,“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当宿命之轮归位之时,从它遗失起始的诸多变动,一环接着一环,都将被尽数抹除,你将完全地、彻底地消失,归于虚无。这也是随着结局临近,你的肉身在因果的河流中遭受不停冲刷,趋于瓦解,带给你痛苦的真正原因。”
萧琨剧烈喘息,那熟悉的感受再一次涌现,骨肉分离、心脏被揪紧的疼痛袭来,他竭力控制住大喊,而倏忽之言,则仿佛远在天边。
“现在,你还要去做么?”倏忽淡淡道,“走向虚无,亲手结束自己的一切。”
萧琨躬身,一阵天旋地转,说:“我的存在本无意义。”
倏忽又道:“正是如此。每一世里,你都注定了将彻底消失。或是入魔,转生为天魔被智慧剑斩杀;或是为心灯献祭,没有多大区别。
“这一世,想必你最后也将选择与心灯相合,燃起内丹,在千万人面前,化作创世的幽冥炉火,抱剑重铸,令神兵、幽火、心灯一体,让他带着剑,前去斩杀魔王。”
项弦虽已离开,却时时注意着亭内的动向,见萧琨发病便马上前来,喝道:“萧琨!”
萧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项弦半抱着萧琨,让他到一旁去休息。萧琨这一次很快就恢复了,低声道:“不,不打紧,我已经好了。”
“最后一个问题。”倏忽说。
阳光已转向山峦最深处,阴影转来,群鸟归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萧琨平静地说。
项弦没有管倏忽,只眉头深锁,问:“它朝你说了什么?”
萧琨疲惫道:“项弦,你有什么想问的,去问它,让我静一静,去罢。”
斗转星移,夜幕升起。
萧琨剧烈咳嗽,项弦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凝视他靛蓝色的双目。
“我不要紧。”萧琨说,“你去,快。”
倏忽已化作升腾的光芒,缓慢上升,即将归入天脉,萧琨又推了下项弦,说:“去啊!”
项弦说:“我不会问任何事,也绝不会相信它,我只相信我自己。”
萧琨说:“走了,就像上次一般。”
他们同时转头,只见倏忽凭空消失,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带着升腾的光雾,随风离开这荒野亭台,升往天脉。
项弦将萧琨一手搭在自己肩上,说:“咱们该走了,回客栈,来。”
萧琨侧头,两人呼吸交错,项弦说:“别在乎妖怪说什么,装神弄鬼,哪天我化身明王,我自然也能为你说这么一通预言。”
萧琨“嗯”了声,脑中一阵阵嗡嗡地响。
他们从圣地后绕过去,来到前院,只见潮生与猴子们玩得正高兴,乌英纵犹如山大王一般在台阶前端坐,猴子们则不停地玩着杂耍逗潮生开心。
“发生什么啦?”潮生好奇道,“怎么这么累?”
萧琨站定,摆手,要召唤出金龙,项弦却道:“他犯病了,别折腾,咱们搭舢板回去罢。阿黄呢?阿黄!”
项弦吹了声口哨,阿黄飞回,停在他的肩前。
“我已完全好了。”萧琨依旧召唤出金龙,带着他们离开日暮时的巫山。
离开起云峰时,潮生忽然喊道:“快看!”
峰顶一处,站着一名女子,正是瑶姬。她孤独地站在峰顶,仿佛已成为巫山的一部分,她就像一座雕塑般,凝视世界尽头。
她沐浴着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辉,身体绽放出华光,犹如与天地脉同为一体。
群鸟从她身畔掠过,诸峰与江河,千万年始终如一。
阳光消失前的最后一刻。
瑶姬展开双臂,从万丈高的起云峰顶跳了下去,坠入黑暗之中。
白帝城客栈中,潮生小声抽泣。
案上的炉汤冒着热气,手切鲜羊肉摆放在青花瓷盘中,一旁是蒜、荠与椒混合的酱料。又有蟹、鱼锤制的肉饼;伴诸多炸物与煮物。
店家上酒,却无人动箸,圣地一行,导致所有人陷入了沉默,唯独阿黄在桌上跳来跳去,等候坚果等小食上桌。
乌英纵跪坐于潮生身畔,几次想安慰,只不得法。
“她已经说过,要去轮回。”项弦说,“不要再难过了,开心点,潮生,你是仙人,仙人也看不透生死吗?”
“可是,”潮生抽鼻子,说,“我还是很舍不得啊。”
萧琨则就地躺在食案一侧,背对众人,没有说话。今日倏忽所言,几乎摧毁了他的斗志,令他直到当下仍像身处梦中。击败天魔以后,我就要死了吗?不,那甚至不是死,我不会进入轮回,而是迎来彻底的消亡,所有关于我的事,一切记忆,我在世上所产生的痕迹,都将彻底抹除,就像从不曾来过一般。
项弦又去拉萧琨,问:“至于么?改天我也用木头做个法宝脑袋朝你说一通,你是不是也太好骗了?那妖头究竟朝你说了什么?”
“不要问了,”萧琨的声音却很稳,说,“我不会告诉你的,永远不会。”
项弦:“好,行,你自己继续难受罢,我不知道你在难受什么。你们都不吃饭,我可是饿了,午饭都没吃,跟着你在圣地鞍前马后地跑了一整天。”
项弦自顾自坐到桌前,看着同伴们,乌英纵要过来伺候,项弦却皱眉,指指潮生,示意他只管潮生。
但大家都无精打采,项弦也不想先动筷子,片刻后,他从随身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把乐器,拨弄几下,开始调弦。
“那是什么?”潮生说。
“瑟,”项弦答道,“在圣地捡回来的。锦瑟无端二十五弦。”
“不是五十弦么?”潮生说。
项弦笑了笑,没有回答,说:“凑合着听罢。”
说毕,项弦开始弹瑟,零星前奏响起,指间犹如千万流星迸发,客栈内一有乐声,万物便迸发出新鲜的活力。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项弦唱道。
背对众人的萧琨动了动,曲声与歌声令他的精神好了些许,也令他想起上一世,曾经在驱魔司中,项弦总会抱着他,死皮赖脸地说:“哥哥,咱们重来一次?”
萧琨脸皮太薄,回应则总是:“白日宣淫,成何体统?晚上再说,现在正忙着。”
项弦便笑着回房去取琴,所弹的正是晏殊这首《浣溪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项弦认真地唱道。
萧琨听完一曲,坐了起来,整理心情,说:“吃饭罢,潮生,别再难过了。”
“把你那花环摘下来,别掉菜里了。”项弦说。
潮生把花环放在桌上,项弦又说:“我先替你收着,回头给你做个乾坤袋。”
乌英纵在旁为三人烫肉。萧琨沉默片刻,说:“快过年了。”
项弦“嗯”了声,说:“你答应与我回开封。”
“我这么说了?”萧琨不记得应承过他,问道,“什么时候?”
“废话少说,去不去?”项弦说。
阿黄抬头,好奇地端详萧琨,项弦却做了个手势,示意阿黄让开点,阿黄便衔着一枚果实,顺着他的衣袖跳到肩上。
萧琨沉默,项弦说:“我必须先回驱魔司,才能将善于红放出来,并在司内拷问她。”
“听起来有点可怕,”潮生说,“要用刑吗?”
“还行吧,”项弦说,“可以用一点。”
你们必须真正地放弃彼此……萧琨直到此刻,脑海中依旧回响着倏忽的声音。
“喂!”项弦说,“萧琨,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我是不是总显得脾气太好了?这一路上从不动真格的?”
萧琨看着项弦,不说话。
潮生预感到他们又要吵起来了,赶紧动了动乌英纵,乌英纵摆手,示意不要担心。
“有必要这样?”项弦靠近萧琨少许,认真道,“我在汨罗江中杀了一只妖蛟,那蛟临死前诅咒我一生孤苦、不得善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泰山的一只山妖,也咒我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项弦说,“我可从来没放在心上。”
“我知道怎么重铸智慧剑了。”萧琨说。
“太好了!”潮生笑道。
项弦:“要怎么做?”
萧琨沉吟片刻,说:“需要心灯,在取得心灯前,你千万当心,别让断剑被抢走了。”
项弦:“我就这么不靠谱么?”
“明天我得去西域一趟,”萧琨没有接话,反而说,“让我先找到心灯,咱们分头行动。”
所有人“啊”了一声,短暂寂静。
项弦:“何必这么着急?许多事咱们还得商量。”
“不必。”萧琨深呼吸,说,“我已经想好,善于红这件事交给你,但我觉得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毕竟巴蛇化魔的过程,咱们都清楚了,无非就是它朝善于红下令。”
项弦的声音大了少许,说:“你答应过我!今天的账还没朝你算。”
萧琨现在心烦意乱,只想起身回房自己静一静,问:“什么账?”
项弦不吭声了,潮生忙道:“哥哥,你要是在路上再生病,又怎么办呢?”
“对,”项弦说,“万一再犯病?谁来照看你?”
萧琨说:“我会自己当心。”
得知自己注定的命运那一刻,他尚有许多细节不曾想清,但他下意识地开始想尽快离开项弦身边。我去西域做什么?找到父亲并询问他么?
萧琨想起曾经在某一世,自己获得过心灯的那个梦境,兴许那一世对他而言,方是合理的归宿与结局。他无法接受自己彻底消失,化作虚无,宁愿轰轰烈烈,强行夺取心灯,让身体被这股光华灼烧殆尽,这样至少能留下一段回忆。
可这又有多大意义呢?萧琨看了眼伙伴们,放下筷子,说:“我先去歇会儿,明天咱们再告别罢,时候还早,你们先吃。”
项弦眉头深锁,按捺住不快没有发作,目送萧琨回房。
是夜,潮生在睡梦中不住发抖。
乌英纵躺在榻下,听到响动,坐起身看潮生,他赤裸上身,只穿一条薄睡裤,今夜潮生坚持让他进房来,乌英纵便打了个地铺睡下。
“潮生?”乌英纵问。
潮生在睡梦里“嗯”了声,眼角流下泪水,片刻后醒了,睁着双眼看乌英纵。
“怎么了?”乌英纵跪在榻前与他对视,想伸手摸摸他的头,一时不大好意思。
潮生抓住了他的大手,没有说话,眼里泪水转来转去,眉头紧紧皱着。
“想家了?”乌英纵问。
“有一点。”潮生说,“可以陪我睡会儿么?”
乌英纵沉吟片刻,躺上榻,潮生便枕在他的手臂上。乌英纵说:“这是你第一次独自离开白玉宫罢。”
“是。”潮生答道。
虽然哥哥们待他很好,红尘中有千般繁华,但每每到得夜深时,潮生仍很不习惯。
“你的心跳得很用力,”潮生说,“咚咚咚的。”
乌英纵正在竭力控制自己,潮生对自己有着天生的吸引力,他是仙实所化,乃草食类与杂食类妖兽最喜爱的类型,光是与他贴近,乌英纵就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外加他从未与人这么亲近过,怀中抱着一名温软的小少年,乌英纵血管扩张,身体发热,心脏不可抑制地猛跳。
“对不起。”乌英纵不自在地说。
潮生笑了起来,说:“你的野性其实很烈。”
乌英纵确实充满野性,跟在项弦身边修行时,只是极力压制自己的兽性,尽量清心寡欲;在潮生面前时,那猿的本性便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了。
潮生毫不在意,对他来说,妖怪就应该是这样的。他枕在乌英纵胸膛前,再次入睡。
萧琨回房后,累得只想睡觉,只有入睡能让他逃离现实,暂且忘却他必须去面对的过往、现在与将来。
梦境从记忆的深海中温柔地涌现。
盛夏,开封驱魔司中,蝉鸣声阵阵,萧琨转身,走到庭院中时,鸟叫、虫鸣一瞬间都停了。
走廊前倚着斛律光的五弦琵琶,廊下流水淙淙,花园内潮生亲手浇灌并照顾的花朵开得灿烂繁华,天空碧蓝如洗,点缀着几团雪白的云,阳光洒落,帷帘飞舞。
司内空空荡荡,萧琨转身四顾,却找不到同伴。他在驱魔司内穿梭奔行,始终没有碰上任何人。
他离开前院,推开了驱魔司的正门,正门开启的刹那,乃是靖康二年开封城破时烽火漫天的景象,四面俱是死尸,而正门一开,直朝向城外战场。
项弦躺在了荒野中央巨大的树下——潮生已化作了新的树,苍狼与白鹿的尸身悬挂在树杈上,鲜血从四面八方涌来,树顶旋转着金光万道的宿命之轮。
萧琨看着这一幕,不住发抖,一只手抓住了他,将他从梦境中拖了出来。
“萧大人。”项弦刻意变了声调,手里拿着一只不知道从何处找来的、傩戏用的鬼面具,手指在面具后拨弄那青面鬼的舌头,活灵活现。
萧琨被吓了一跳,以为当真出现什么妖怪,待得清醒过来只想笑,说:“什么时辰了?”
“我不知道。”项弦举着那鬼面,说,“我是时间之神!闻萧大人有诸多不解,特地前来!”
萧琨:“……”
萧琨坐在榻上,望向项弦时,简直哭笑不得。
“我可以回答你一万个问题!”项弦又道,“你问罢!问到长江倒流、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就该走啦!”
萧琨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想起倏忽之言,眼眶又不禁发红。
项弦一脸正经,看着萧琨,扬眉,示意你好些了?
萧琨伸手来夺,项弦便索性把那鬼面给了他。
项弦:“你整夜都在做梦。”
项弦盘膝坐在萧琨面前,上下打量他,萧琨突然心中一动。
他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萧琨尚未完全清醒,看项弦的眼神,却变得不一样了,仿佛他们以前所拥有的共同回忆,一夜过去又全部回来了?那还是他熟悉的项弦,他的凤儿,他的爱人……怎么可能?苍狼白鹿都不在,他想起往事了?
“想起什么了?”萧琨不禁问道。
项弦不解道:“没有啊。”
萧琨:“昨夜发生了特别的事吗?”
敏锐的直觉在提醒他,昨天晚上似乎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是什么呢?
项弦避而不答,只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么?”萧琨回过神,答道,“稍等会儿。”
萧琨整理衣袍,起身饮水,他走到哪里,项弦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谈什么?”萧琨站在桌畔,解释道,“若想劝我别去西域,大可免了,我不会打消念头。”
项弦说:“昨夜我与潮生、老乌已经商量过了,咱们先别提这件事,我不想与你吵起来。”
萧琨也不愿与项弦争吵,常说新婚夫妻刚成亲,总会如胶似漆,过不了半年,便将天天拌嘴吵架,兴许上一世他们厮守的日子尚短,来不及吵,如今都是还债罢。
“我不关心你瞒着我什么。”项弦说,“我这人一向看得很开,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不逼你。你愿意说就说,不想说也不强求。”
萧琨站在桌前,诸多思绪闪过脑海,与梦境交织在一处,或许因为昨夜的梦带来了更深的触动,抑或因为重来一次后,他依旧感受到自己与项弦之间那未曾消失的联系。
“但要打败天魔,”项弦又认真地说,“光靠咱俩的力量也不行。”
“是的,”萧琨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说,“需要同伴。”
“天底下,尚有不少驱魔师,”项弦说,“但以你现在的名分,号令不了他们。我曾想过,让你与我回开封,你既调查过我生平,想必也对南传驱魔司有不少了解,实话说罢,我当真没想过,会这么快就面临天魔转世的问题……”
项弦想了很久,说:“我还没做好准备。”
“你是大宋驱魔司副使,又是智慧剑的持剑人,”萧琨说,“郭京不管事,所以你是南传一系的领袖。”
“是。”项弦道,“但我仍然心里没底,现在智慧剑断了,虽然还可以瞒一阵……呃。”
“你想要什么?”萧琨说,“让我转投南传?”
“对。”项弦说,“初认识你那会儿,我就有过这个念头,你更适合当大驱魔师,你知道有关天魔降世的整个预言,我虽不愿相信,但不得不承认,许多事,确实如你所言。”
萧琨想了想,又说:“中原驱魔师不会愿意听我的命令,唯独你在包容我。我从小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我的脾气也既固执又古怪,不近人情,还是个急性子,好颜面,总冒冒失失……”
项弦带着英俊的笑容,端详萧琨。
“我没有任何优点,虽说四处奔走,却志大才疏,始终一事无成。”萧琨又道,“若说有几分可取之处……也许仅仅是我这不善言辞,却情真意切的心罢。”
“你脸红了。”项弦道。
项弦的脸竟也红了起来,但萧琨没有看他,只低着头看桌上的杯。
“拿到心灯以后,”项弦说,“你就回来,其余事我将替你解决,不要操心。”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我会认真考虑。”
项弦起身走了。
萧琨在案前安静坐了会儿,直到听见外厅门响,才起身出去与同伴们告别。
“咱们今日,就在这里别过。”萧琨见项弦与潮生坐在案前,小声说着什么,便过去主动道,“我得去西域,尽量先找着心灯,智慧剑勉强还能用,虽不能请无动尊上身,但降服个把小妖,想必没有问题,你不可冒失行事。还有,记得年节后,先回会稽。”
“回会稽?为什么?”项弦停下交谈,疑惑道。
“回就是了,”萧琨说,“听话。拿到心灯后,我再来寻你,咱们一起去杭州拜访甄家,设法修复智慧剑,商量下一步计划。潮生,你一定会喜欢开封与江南。”
萧琨已有了主意,这一生既然必死,且越向结局靠近一步,自己就越将迈入虚无,又何必把斛律光拖进来?不如像曾经发生的一般,以战死尸鬼的身躯献祭,强行吸纳心灯,届时配合项弦,和穆天子来个同归于尽罢了。
从父亲处取得狰鼓,召集战死尸鬼军,保护自己取得心灯……这条命,至少也能派上轰轰烈烈的用场。
唯一让萧琨担忧的,就是穆天子出现在开封,项弦的智慧剑断了,不知能否与他一战。
萧琨在赌,赌一切重来之后,穆天子不会再施展同样的伎俩。从善于红的反应便可看出,魔王多半修改了战术,不会再去魔化赵佶,在开封制造一堆麻烦了。
若穆天子出现在开封,那么自己必定能顺利取得心灯,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所以萧琨有八成把握,长安之患,在今生不会重演。
“我写了一封信,”萧琨说,“若在开封发现郭京不正常,你便将信拆开……现在不要拆!”
萧琨制止了项弦当场拆信的行为,说:“里面有应对的办法,但我觉得大概不会发生。”
“你不能用嘴巴说?”项弦说。
“你相信我!”萧琨答道。
项弦只得收起萧琨的锦囊妙计。
项弦说:“我们还得坐船下三峡,去秭归,在家里过年,是指望不上了。”
潮生似还有话想说,项弦却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你不送送我们么?”项弦又问。
萧琨点头,一行人便离开客栈,前往码头。
乌英纵已雇好了船,预备从白帝城顺流而下,抵达秭归后走陆路回开封。寒冬腊月,距离年节不到十天,想必只能在路上找个地方过年了。
“后会有期!”项弦站在船头,朝萧琨大声道。
萧琨沉默片刻,眉头深锁,控制着自己的悲伤。
小船在冬季江中顺流而下,很快便没了踪影。
项弦坐在船舱中案前,取出自己的法宝天金丝。
潮生:“你在编什么?”
项弦手指虽灵巧,打出来的绳结却依旧显得粗笨,说:“给他做个坠绳,免得再断。”
潮生不住回头望向舱外,说:“他会来吗?”
项弦:“不来,就让他走着去西域罢。”
阿黄一跳一跳过来,以鸟喙钳住绳结,帮项弦拉扯、收紧,松口后说:“你既喜欢他,又何必作弄他?”
项弦一本正经道:“老爷向来口是心非,有问题?”
阿黄:“没有。”
乌英纵正在船头,把茶具取出来,为他们泡茶喝,闻言笑了起来。
“不用泡茶,”项弦说,“过不了半刻钟,又要一样一样地收起来,平添麻烦。”
小船如细长柳叶,划过平静的江面,驰过三峡沿岸水墨般的青山与云雾,前往长江下游。
萧琨送别了他们,回身沿着白帝城的石阶拾级而上。清晨阳光未至,早市未开,偶有数声动物鸣叫,颇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景。
萧琨祭起随身带着的龙腾玦,催动法力,要破空飞去,前往西域,去父亲面前确认他那永恒的宿命。
萧琨:“??”
萧琨连番催动龙腾玦,毫无动静。
萧琨低头看,当即露出疑惑表情,龙腾玦光华如昔,并无异状。他解下系绳,稍一掂,发现玉玦竟是轻了几分,不认真分辨极难察觉,再祭起幽火一烧,顿时化作一块鹅卵石。
被施了障眼法!
萧琨下意识转身,沿着江畔山路奔去。
萧琨朝着江心喝道:“项弦!给我出来!”
那艘船中出现渔家,一脸茫然,萧琨只得沿江搜索。
小船越驰越快,船舱内,项弦在龙腾玦的系绳中编入了独门法宝天金丝,朝潮生出示。
“真好看!”潮生说。
“比起李师师的手艺,还差得远,”项弦说,“能用就行。”他起身出船舱,看到萧琨正不住追他们。
“怎么啦?”项弦也喊道,“掉东西了?不至于这么丢三落四罢?”
萧琨:“……”
萧琨举起鹅卵石,盯着江心,奈何一眨眼间船又划远了,只得疲于奔命地追。最后他忍无可忍,将那鹅卵石流星般掷去,把船篷扔出个洞,吼道:“你给我站住!”
“我本来就站着没动!”项弦说,“究竟什么事?”
“还我玉玦!”萧琨听项弦这语气,笃定是他调包了自己的法宝。然而江水已入急流之地,萧琨又在岸上,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眼看项弦存了心要捉弄他,只得圈转唐刀,折了苇杆,以甩手箭式射出,飞身疾射,施展轻功,背手踏上芦苇,追着小舟而去。
江中船家见这一苇渡江神技,当即彩声雷动,连项弦亦不禁动容。
“糟了,”项弦马上道,“他真能追上!”
“你到底想不想他追上?”阿黄搞不懂了。
“要挨揍了。”项弦下意识地想找地方躲。萧琨顷刻间已追到船尾,跃上船头,进来就揪项弦,说:“我说怎么今天道别时这么爽快,原来是偷了我的玉玦!”
项弦马上恢复惯常模样,说:“什么叫‘偷’?说话当心点,玉玦不是在你身上……哎呀!哎呀!”
潮生:“船会翻过来的!”
萧琨:“这是什么?还我!”
“谁先看见就是谁的……住手!”项弦眼明手快,一见萧琨来夺,便将红绳在腕上飞快套了两圈,说,“你确定这是你的?你叫它啊!看它答应你不!”
萧琨:“你……”
“答应跟我回开封,我就还你,”项弦说,“否则免谈。喏,你看,里头有我师门的天金丝,这头套我手腕上,你怎么都解不开。”
萧琨争夺龙腾玦,红绳在手上绕了两圈,另一头则牢牢系在项弦手腕上,互相牵扯角力,谁也不放。
萧琨仍不松口:“不想被我拖着上天,现在就放手!你知道我向来固执。”
潮生:“你们别打啦!”
这话却提醒了项弦,项弦突然道:“打一架?输的跟着赢的走?”
萧琨本想说:你的敌人是天魔!光跟我打什么架?与魔族没交几次手,光自己人里头打个没完,像什么样子?
但他近日来实在有太多郁气、太多烦恼无处发泄。
“来,”萧琨说,“谁先求饶谁输,把船弄翻了也算输。”
“别啊!”潮生要阻止,乌英纵却示意没关系。
阿黄飞起来,停在船篷上,项弦与萧琨各自拉扯以天金丝编成的红绳。萧琨道:“先将绳子解开。”
“这会儿解不开,”项弦说,“还打不打?”
两人未出兵器,只用拳脚,恰好正是项弦长项,手腕上还扯着一道红绳。转眼间萧琨飞身上前,犹如虚影,项弦却侧身,带着红绳拖动萧琨拳劲。
小船猛地朝下一沉,船夫与潮生同时大喊,乌英纵示意潮生坐好,快步到得船尾,亲自持篙,稳住这轻盈小船。
项弦全力施展拳脚,一眨眼便贴在萧琨身前,两人从船尾打到船头,萧琨几次闪身躲避,却被项弦拖着红绳,猛地拉近,险些被他一拳揍在面门上。
彼此都不敢运用法力与真气,否则力量迸发,随时将这江心小船轰碎,尤其项弦那拳劲刚猛霸道。萧琨只得反复躲闪,以掌、腿接招,不到瞬息,天金丝漫天飞舞,犹如千万星轨飞射。
项弦骤然运劲,双掌齐出,整个人扑进了萧琨怀中,萧琨稍一侧身,揪住他的后领。项弦却抱住他的腰,使出一招室韦人的摔跤术,来了个大回旋,要将他掼在船板上!
萧琨早有提防,一看他抱腰,马上转身以背抵入他怀中,破解这一招用的方式就是过肩背摔。项弦出奇招,没想到萧琨还能拆,当即大喊一声。
收手太晚,萧琨锁住项弦手腕,将他整个人抡了起来,以反身背摔之势狠狠掼出船舷,砰然砸进了江水中。
小船猛地朝一侧倾翻,乌英纵当即点篙,使出浑身解数稳住,水花漫天而起,飞溅。
项弦拖着红绳,被扔进了水里,犹如落汤鸡一般。
他正冲出水面要与萧琨再战时,萧琨却以左手拖红绳,右手封住他的来路。项弦身在半空,又被他推了下去。
“你输了,”萧琨道,“服不服?”
项弦不住咳水,一手按船舷要跃起,奈何胜负已分,又被萧琨“哗啦”一声推了下去。
“服不服?!”
“先让我上船!”
“我问你!服不服!”萧琨怒吼道,双目通红,声音中却是哽咽起来。
他看着项弦狼狈不堪的模样,项弦几次想冲上船,使尽平生所学,但求一胜的原因,只是为了不与他分开。
萧琨停下动作,项弦扒着船舷,抬头看他,两人对视。
“下来罢你!”
项弦一脚蹬上船舷,潇洒翻身后跃,催动天金丝,萧琨猝不及防,被项弦拖进了水中。
下水瞬间,项弦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萧琨。
红绳铺天盖地,在江水中飞舞,环绕两人周身,紧接着被项弦一收。
天金丝将他们缠在一处,彼此都动弹不得,身体紧贴,坠向江底。
萧琨:“……”
项弦的头发在江中漂起,他带着无赖般的笑意,注视萧琨双目。
萧琨睁大双眼,吐出一串气泡,两人手脚不得动弹,更不能游泳。江面冬日阳光灿烂,照向底部乱礁,而头顶游鱼穿梭,犹若飞鸟,船只的底部清晰可见。
他们被绑在一起,坠于江心的细沙滩中,激起四面扩散的水流与沙尘。
两人安静地在江底侧躺着,面朝对方,脸近乎贴在一起,嘴唇的距离只有不到半寸。
项弦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与萧琨侧躺着,睁大眼睛看他。
萧琨:“!!!”
萧琨不住挣扎,转头看江面,意思是:快上去!你疯了!
项弦扬眉,因眼睛在水中睁久了难受,又眨了几下眼。
萧琨猛地挣动,又吐出一串气泡,示意适可而止一点。
项弦嘴唇稍动,冒出气泡,不知想说什么,萧琨猜测铁定是“认输”一类的话,只得点头。
当真拿这无赖没办法。萧琨心想。
项弦又使了个“威胁”的眼神,萧琨一脸无奈。
项弦抖了下搂着萧琨的双手,天金丝解开,他主动朝江面游去,萧琨还在水中悬浮,被腕上红绳随之一扯,身不由己,跟随项弦游向江心的那一抹光。
“哥哥!”潮生还在大喊。
项弦“哗啦”出水,拖着萧琨上来。
“你服不服?”项弦带着一贯以来的笑容,两人都湿淋淋的,站在船头。
萧琨看项弦时,只想把他摁在船上,狠命地亲吻他,或是将自己的心摘出,不由分说,强行摁进项弦的胸膛中,将他们的血肉混在一处,令三魂七魄搅成一体,永远也不分开。
但最后,萧琨只是说:“认输。”
随即他便走到小小的炭炉前去,坐下,烤干自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