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魔王

天魔宫尽头,露台上,巴蛇的黑色灵躯横亘高处,环绕巨树翱翔。

穆天子脸色阴晴不定,一众魔将隐入黑焰升腾的鼎内,唯独赵先生跟随于穆天子身后。

“许多年中,我始终无法削弱巴蛇本魂,如今它魂身分离,”穆天子沉声道,“蛇魂再无凭籍,只能回到宫中。想必黑翼大鹏亦是如此,距离天魂回归的时刻已不远。”

赵先生立于穆天子身后,穆天子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大鹏在三百年前,唐时驱魔一战中便已入了转世轮回,只余执念游荡人间,久未消散。金翅大鹏的本体,如今托生为人,”穆天子说,“托生者正在开封。”

“黑魂在寻找金魂,”穆天子又道,“它受到与生俱来的吸引,正朝中原不断靠近。你可在巢穴中设下陷阱,引驱魔师前往,依样施为,毁去黑翼大鹏身躯,释放出它的修为,让我的天魂带着修为归来。”

赵先生稍躬身,穆天子又冷淡地说:“去罢,将九曲黄河阵带着。”

说毕,穆天子伸出左手,漆黑尖锐的指甲中汇聚黑水,滴落于赵先生掌心中。

赵先生握住那黑水,化作一道魔火,拖着滚滚尾烟飞离天魔宫。

穆天子转身前往天魔宫中央的黑色水池,犹记得上一世中,在他面前抓紧了宿命之轮的萧琨,以及在洞庭湖畔,背叛了他的赵先生。

这不是他第一次遭到背叛了,曾经盛姬亦是如此,与他厮守近十年后,无情地抛弃了他,缘因他只是凡人之躯。哪怕他贵为神州天子,亦无法摆脱生老病死的宿命。

“你生下来,天命便是治理神州,上启天听,下恤万民……”

母亲太姜在两千年前所言,依旧在他耳畔回荡,这是历经久远的两千年来,他所记得的唯一的一段话。

“然后呢?”幼年的姬满问道。

“然后……”太姜正在一众侍女之中,欣赏东地呈贡的蚕丝,漫不经心道,“史书将为你记上一笔:姬满为天子,治下,国中欣欣向荣,黔民各得其所,一片清平之景。”

“再然后呢?”少年姬满一身猎装未除,坐在殿内的台阶前,喝着清冽的泉水,问道。

“再然后,”太姜已日渐苍老,笑道,“你会有你的妻儿子女,你的孩子,会继承王位……”

成年后的姬满一身王服,来到太姜病榻之前,问:“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姜脸上满布皱纹,喃喃道,“你就会像娘一般,慢慢地老去,人死后,回到天地脉中,归入这个浩大的世界,你肩上的担子,便可放下了。”

姬满站在太姜的灵枢前,又问:“母后,再然后呢?”

但太姜已经无法再回答他了,她的幽魂随着吹向西方的一阵风而消散,化作千万光点,被纳入了天地的长河之中。

那天以后,他驱起了八匹骏马所拉的车乘,遨游于神州,那是个尚有神仙在世的时候,距离鸣条之约不过区区六百年,人间灵气充沛,万物竟发,修行者们虽不似商汤时通天彻地,却仍有一番作为。

修行为的是什么?姬满时常疑惑,吸纳天地灵气,以壮大自身实力,与土壤中汲取养分的巨树并无多大区别,哪怕有再高的修为,也会死去、消亡,犹如参天大树颓然倾塌,再将养分还给大地。

两千年里,他见过无数在大地来了又去、妄想以一己之力比肩神明的妖灵,而它们无一例外地都走向了终结。

天地尚不能长久,况人乎?魔也好,妖也罢,甚至渺小的人,俱在轮回中苦苦挣扎,它们贪婪地汲取着灵气,汲取世间所提供的养料,想超脱规则之外。

是啊,规则,又是谁在制定?

盛姬离开他身边那年,穆天子不仅没有愤怒,反而觉得这理所当然,他渐渐明白到了仙与人,身处于两个世界中的事实。

他时常想试着挑战这规则,兴许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某种漏洞。他先是从昆仑窃走树种,吞下它,借助树种获得了更长的生命,藏身于世界的角落之中。按理说,他已获得多少凡人苦苦寻求而不得的长生。

尽管白玉宫震怒,派出神侍下凡寻找,但只要他不发动句芒的神力,她们便无法得知他的藏身之处。一百年、两百年的时光在永恒面前近乎只是一瞬。某一天,姬满突然得以悟道,以树的躯体领悟了修行的本源。

每一名修行者都在汲取天地灵气,就像争夺大地养分的树,灵气日渐稀薄,却又因他们互相抢夺甚至前赴后继地死亡与屠杀,释放出一部分的力量。这是一个吞噬的过程,在混乱的漩涡之中,力量朝着某些意外诞生的个体缓慢汇聚……

就像凡人间的征战与杀戮,令权力与土地、钱财渐渐地汇聚到一个人的手里。

天地灵气将在这弱肉强食的世上,培养出一名不世的存在。也许诞生之时,它只是一只渺小的虫豸,它不停地吞噬,从弱到强,搜集的灵气越来越多,躯体亦越来越大,到了某一天,已形成压倒性的力量……它吞噬所有的修行者,亦吞噬山川、土地乃至万物。

它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着既定的道路,再也不能回头,坚定地走下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天命?

最终的时刻即将到来,它将成为世界,成为独一无二的神。

他的力量仍不够,飞升离世的众神一定会干预他的计划,他必须吞噬更为强大的个体,譬如巴蛇与黑翼大鹏鸟,只是以如今的能耐,他无法消化它们的力量。

于是他用了另一种手段,分出自己的魂魄,同时也将魔种分作三份,寄生于巴蛇与黑翼大鹏身上,缓慢地蚕食它们,以获得更强的修为与力量。但实在太慢了,何况还将遭受寄主的剧烈反抗,必须除掉它们原本的意志。

这么一来,他所分出的魂魄,才能带着强大的力量归来。

待得自己完全吸收蛇与鹏鸟时,力量将比拟天地,再无存在能敌,届时再吸收凤凰……

穆天子走向巨树。

“这也是你的宿命么?”穆天子终于得到魔种时,发现它的力量与他竟显得意外地契合,没有任何排斥感,他的身体便接受了它。

于是,一场漫长的布局开始了——这将是万物的结局,它从盘古释放出的“唯一”中诞生,也势必将归于“唯一”这个结局。

而我将是那个世界的唯一。穆天子在旋转的宿命之轮面前,朝那深不可测的、宿命的结局前去。

开封:

“郭大人来啦!郭大人来啦!”石狮子的叫声传遍驱魔司。

萧琨醒来时,被中还保留着项弦的体温与气息。

项弦起得很早,在正厅内与郭京说话,桌上放着伏魔琉璃瓶。郭京则正吃着一碗乌英纵端上来的藕粉,不时点头:“辽国的大驱魔师啊。”

“实不相瞒,”项弦说,“这一路上,我们联手收伏了善于红,已是过命的交情,三场天翻地覆的打斗里,都是他保护了我。尤其两次与巴蛇的正面交锋,要不是他,我甚至没法活着回来。”

“这你就言重了。”郭京说,“不过我知道,寻找巴蛇,再除却魔种,乃是沈括交给你的一项重任,说这是你成为驱魔师的初心,也不为过。”

郭京度过最初的震惊以后,全盘接受项弦所言,又道:“成都驱魔司使叛节一事非同小可,还须通告各地驱魔司署……唉,善于红一向眼高于顶,一身傲气,只没想到,最终会被执念糊了脑子。”

项弦坐着饮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说:“所以,根据我对萧琨萧兄弟的观察,驱魔司正使一职,非他不可。”

项弦话锋一转,郭京却丝毫不意外,没有正面回答。

“萧琨此人我常有所耳闻。”郭京若有所思道,“他在辽国时,名声是很好的,师承于一位西陲之地的隐居仙人,接管大辽驱魔司的近十年间,荡平了北方诸多妖邪。你也记得,咱们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闻,长城以北有妖怪冒头作乱的事了。”

项弦:“正是。”

“我听说在江湖中,他愿意为百姓排忧解难;在朝堂上,他被允许佩刀上朝,又是太子少师,有不可推脱的责任。”郭京说,“我对他倒是没有什么看法,就怕他在大辽亡国后不甘心,坠入执念,被你说的那什么穆天子所利用……”

项弦说:“以我名誉为他担保,决不会如此。”

郭京又点了点头,说:“我倒是听说,他在辽国还赈济了不少孤儿,唉,两军交战,俱是无辜死伤,也不知上京沦陷后,孩子们如何了。”

这倒是项弦第一次听闻,却又觉得这就是萧琨会做的事,很合理。

项弦又想起萧琨曾言,打小并未在父母身畔长大,萧家虽显赫,于他却只有一个姓氏,归根到底与孤儿也差不多,也许正因自己是这么成长的,才会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

“如今巴蛇已死,”郭京说,“想必你也去了一桩心头大患,可以歇息一段时日了。”

项弦始终没有告诉郭京,萧琨转述的预言,也没有提及智慧剑断,只解释道:“巴蛇并非真正消亡,我们只是削弱了它,此刻兴许它已回到了天魔宫中,回到穆天子的身上。”

“唔,”郭京道,“一刻也不得松懈啊。”

萧琨穿过前廊,来到厅内,项弦与郭京便停下了交谈,一齐看着萧琨。

“郭大人。”萧琨打量一番郭京。

“这位是萧大人。”项弦假装什么都不曾说,朝郭京介绍道。

“行,”郭京说,“我都明白了,萧大人来投,乃是我南传驱魔司的一桩大事,要迎战天魔,拯救神州浩劫,便有了底气。”

萧琨拱手道:“郭大人谬赞了。”

“项弦今日在我面前,一力保荐你为正使。”郭京又说,“但如今也是岁末了,朝中文书来往,说不得比平日费时费事些,我多盯着点儿就是。”

“对了,”郭京临走前,不经意地问,“天命之匣呢?”

项弦与萧琨甚至不需交换眼神,便知这才是郭京前来最重要的目的,只不过假装在最后才提起。

“没找着。”项弦用三个字就打发了他。

“传国玉玺至关重要,”郭京叮嘱道,“千万上点心啊。”

郭京走后,项弦哈哈地笑了起来,萧琨亦忍俊不禁。

“上点心了!”项弦道,“老乌呢?怎么光喝茶,不上点心?”

“给他也无妨。”萧琨在正榻前坐下。

项弦却道:“凭什么?要献宝我不会献?让他去邀功?何况来日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宝音早就醒了,只竖着耳朵在侧院里听,客人一走,她马上就来了。

冬日阳光暖煦,照着庭院,萧琨不禁心中感慨,上一世自从天魔宫解体坠落,戾气释放后,便很少见到这样的晴天了。

“现在没办法,”萧琨先堵了宝音的话头,说,“必须先查明黑翼大鹏鸟的下落,我俩才好替你救男人,白鹿被黑翼大鹏吞噬……”

“知道,我都知道……大哥,”宝音说,“我要是能找到,还来这儿求你?我早就去了好罢。”

“不要冒冒失失,宝音,光凭你不行,去了也是一起被吞的命。”萧琨答道。

项弦在旁想了想,问:“阿黄?”

阿黄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要么就是发呆,闻言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说:“我去打听看看罢。”

萧琨本想着阿黄上一次在洞庭湖畔所遭遇之事,只恐怕又被穆天子掳去炼化,叮嘱道:“你自己别去,让鸟儿们探听,这段时日里,你得留在项弦身畔。”

“关你什么事?”阿黄打量萧琨。

项弦略觉疑惑,却知道萧琨是认真的,问:“为什么这么说?”

萧琨蹙眉犹豫,项弦便不再追问,朝阿黄使了个眼色,随口道:“听他的,总归不会有坏处。”

阿黄与项弦对视片刻,项弦扬眉,末了,阿黄不情愿地飞出去了。

“哟,”宝音说,“真稀奇,你们一人一鸟儿,还能眉来眼去地暗示呢。”

项弦:“从我小时候起,阿黄就跟在我身旁了,我想什么它都知道。偶尔我还能用它的双眼感知周遭。”

萧琨依稀有种错觉,仿佛阿黄刚才与项弦交换了什么秘密。

“先吃早饭,”萧琨说,“将潮生喊起来,稍后再办正事。”

是日,项弦与潮生分了一张法阵设计图,两人在院前地上,以朱砂、金银粉画阵。

“开始喽。”项弦最后说,“善于前辈的三魂七魄,折腾不了太久,有什么话赶紧问。”

萧琨、乌英纵与宝音在一旁看着,项弦取出伏魔琉璃瓶,朝着法阵中央一倒。

黑气犹如水流般涌下法阵,善于红的魔核被倒了出来,在法阵中央悬浮。午时阳气鼎盛,法阵凝聚自然气象之力,发出金光,重重困锁住魔核,善于红浮现出半透明的黑色身影,不断挣扎,发出哀号。

项弦则手持断剑,稳住阵眼。

“不会吧!”宝音惨叫道,“你别告诉我这是智慧剑!”

“是,”萧琨说,“它已经断了。”

潮生:“呃……你先不要激动,大姐姐……”

宝音简直两眼一黑,说:“这可怎么办?!还能去驱魔吗?”

项弦:“别吵!我集中不了精神!”

智慧剑虽断,在项弦的驾驭之下,却仿佛更灵活了。他不需要再顾忌威力全开时召唤出明王降神,他会失去意识,乱砍乱杀一番,眼下手持断剑,伏魔金光反而收放自如,被注入法阵之中,纵横交错,形成困魔的强大力量。

萧琨不禁在心中佩服项弦神乎其技,果然是沈括的高徒,这等奇特法阵在北传典籍中不仅见所未见,更是闻所未闻。

“前辈,”项弦说,“好久不见了。”

善于红发出凄厉的叫喊,奈何被捆缚。萧琨沉声道:“善于红,你已入魔,若坦白交代,稍后我便释放你,让你去投胎进轮回;若有所隐瞒,必定要永远困在瓶中,日日夜夜地受苦。”

项弦难得有一次近距离观察魔族的机会,发现魔核已与她的三魂七魄胶着于一处,融为一体,魔即是己,己即是魔,最初的一缕执念以魂魄之力喂养,日日夜夜,滋长壮大,难怪入魔者一生俱难以挣脱。

善于红渐渐地平静下来,说道:“我这百余年的一生,俱为自己而活……夫君去后,我已度过恣意一生,若非受你们所阻,我本可修成历经万世不灭的法身,比肩神明……”

项弦示意乌英纵:“老乌,拿个冬橘出来,剥给我吃。”

萧琨:“给我好好拷问!”

乌英纵进厅内,取了橘子,剥来给项弦。

项弦一手接过,淡定地看着善于红,自己吃了,又顺手喂给萧琨两瓣,说:“还想比肩神明?这志向当真了不得。”

善于红沉声道:“天子以诞生新的树,转世为那至高无上的存在为终局……世间万物,都将从头来过,你们不过是时光中的蝼蚁。”

萧琨想起上一世的赵先生,善于红如今所言,两相印证,倒是能对上。

“恕我直言,”项弦吃着橘子,说,“魔王搞不好是为了自己,拿话来哄你们罢了。”

善于红大怒道:“你又知道多少?!天子历经两千载时光,无数劫,无数难,岂是你等朝生暮死的蜉蝣能窥之境?!”

萧琨不想与她纠缠这些没完没了的话题,索性道:“你何时入的魔?”

善于红冷笑起来,不等萧琨下令,项弦持智慧剑朝向法阵,释放出法术,拧转,锁链当即纠缠成一团,拉扯善于红。

善于红那魔魂登时遭受三魂七魄崩离之痛苦,较之肉身受折磨尚要剧烈千百倍,当即哀号起来。

“庆历四年!八十一年前!”善于红哀求道,“天子前来大汉驱魔司,欲往巫山,将天魔种取到手中。放了我罢!我知道错了——!”

项弦松手,说:“这就对了嘛,大伙儿都是体面人,何必嘴硬呢?啊!八十一年前啊,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后来呢?”萧琨道,“项弦,不要打岔!这种时候背什么文章?”

“天子命我等待,”善于红得喘息之机,说道,“届时自有安排,我便在成都蛰伏,直至熙宁八年……五十年前……”

项弦:“‘蛰伏’这词用得好。”

萧琨:“别、打、岔!”

善于红视线游移不定,显然正找机会逃脱。萧琨又道:“继续说。”

“……为他找寻分魂之术。”善于红说,“末了,天子找到了巴蛇,令我进入妖族圣地,在我协助之下,进行了第一次分魂。”

“成都驱魔司继承汉统,”善于红说,“自然有人间所不知之秘术,一千年前以巫蛊分魂的记载仍能找到,于是天子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将自己的一魂转移至巴蛇身上。”

“我懂了。”项弦道。

萧琨朝项弦说:“这应当就是魔王的第一次分魂,只没想到距如今倒是不远。”

萧琨本以为穆天子布局两千余年,早已完成了对巴蛇与黑翼大鹏的控制,听善于红这么说来,分魂为三,倒是数十年中才发生的事。

潮生说:“啊!我知道!分魂与夺魂术的创始者是刘据,当初因此还引发了巫蛊之乱。分魂与夺魂的原理太过邪恶,被人间驱魔司禁了许久,三国的时候还有呢!后来就没人用了。你挺厉害啊,善于红,居然能学会这个?”

“分魂与夺魂,是什么?”宝音听得一头雾水。

“人有三魂七魄,”项弦说,“其中‘魂’是决定咱们存在于世间的依据,具体如何发生作用,我不学这分支,了解不多。所谓分魂,即将三魂分出,寄伏于他人或物上,夺魂就更邪恶了,驱逐或是吞噬他人的魂魄,强行占据对方的身躯。”

萧琨:“分魂,就是把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是这样罢?”

“可以这么理解,”项弦道,“具体原理,咱们稍后再说。接下来呢?”

善于红:“天子将地魂附于巴蛇之身,但巴蛇朝云曾是妖王,修为深湛,天子难以完全掌控其身躯。”

萧琨明白了,穆天子有极大野心,获得树种后仍觉不够,他还想夺取巴蛇的力量,通过后续修行,将其吞噬、纳入,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但巴蛇的存在比大多数妖怪更古老,甚至可追溯到山海经的四海八荒之年,穆天子再强也难以驾驭,于是被它挣脱控制,回到长江之中。

“这算成功还是失败?”萧琨沉吟道。

项弦摊手,说:“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下定论罢。你看,还好审了她。”

萧琨想起上一世,他们匆匆击败善于红,未多细问,不料其中却隐藏着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

“你说得对,”萧琨坦然承认,“是我错了,不该武断下决定与你分开。”

上辈子若多存一份提防,天魔宫决战后,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

项弦倒无所谓,拍拍萧琨肩膀。

“再后来呢?”宝音最关心的却是黑翼大鹏。

魔气散开后,善于红渐渐恢复人形,她的半身被幽火所斩,魔气一散,再难以支撑,又道:“第二次,是由我与天子同行,数年以后,在折多山深处,找到了黑翼大鹏。”

项弦怀疑地看着善于红,忽见萧琨以幽瞳焕发光芒,在问话时查探善于红所思。

“我苦苦劝说无果,”善于红的语气变得冰冷,“天子执意第二次分魂,但历经巴蛇一役,他的魂力已十分衰弱。”

“结果显而易见,”项弦说,“他约束不了巴蛇,更约束不得黑翼大鹏,第二次分魂,将天魂附着于黑翼大鹏身上,没能收回来,乃至黑翼大鹏也逃掉了。”

善于红没有回答。萧琨又说:“嗯,这两只上古妖王,俱脱离了他的控制。”

“后来他没有再采取行动?”项弦又道。

萧琨依旧思考着,却在想另一件事,穆天子对这些上古大妖,有什么特别的执着么?联想到他还以魔气腐蚀了凤凰,显然凤凰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只因对方魂魄分散,天魂归黑翼大鹏,地魂归巴蛇,命魂正附着于昆仑之树上,已分无可分,总归不能将命魂也放出去,凤凰才得以逃得大难。

“还有要问的吗?”萧琨朝项弦道。

项弦猜测萧琨已用幽瞳查看过善于红的内心,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便随意摊手。

“净化她罢。”萧琨说。

项弦:“都让开点儿,这是我第一次在家里驱魔。阿黄,你看着萧琨。”

“不!不——!”善于红说,“我不想死!”

项弦抬起一手,断剑金光闪烁,除潮生之外,宝音、乌英纵与萧琨俱带妖族血统,骤然退避,以免被剑所伤。

法阵轰然爆发,项弦以断剑指向法阵中央的善于红,声音充满威严,犹如洪钟大吕,震响于蓝天之下。

“我不想死——”善于红狂叫道。

“尘归尘,土归土,”项弦沉声道,“从何处来归何处,驱魔!”

法阵中金光交错,轰然击穿魔核,魔核崩碎,紧接着在金光的照耀之下,金火席卷,将魔气焚烧殆尽。

唯萧琨依旧站立,他看着项弦,不禁想起上辈子许多次目睹项弦降神的一幕。

曾经的他,祭出智慧剑时便彻底失去七情六欲,短发随光风而飘扬,侧脸俊美,却充满了无情的神性。

如今他恢复了凡人之身,没有战甲,没有光翼,唯独飘扬的武袍与那俊美的侧脸,以及认真专注的眼神。

不知为何,萧琨忽觉得,若能回到曾经,被失去自我的项弦一剑杀了,亦不失为好归宿。

“我真的觉得剑断了以后,还更好用了。”项弦收剑,朝萧琨道,“以前总是稀里糊涂的,乱打一气,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至少还清醒着。”

宝音:“关键是你能杀敌不?我要的不是清醒,是要救人啊,大哥们!”

萧琨转身入内,思考善于红之语,宝音则快步追入。

“现在咱们只知道了缘由,”宝音说,“黑翼大鹏在何处,根本没有问出来。”

萧琨:“分魂结束后,黑翼大鹏便已离开,需要我先为你整理前因后果么?”

宝音沉吟,答道:“不必了。”她已大致清楚为什么黑翼大鹏突如其来,攻击了阴山下牧青山的家。一定是穆天子分魂结束后,影响了黑翼大鹏,令它遭受了刺激,寻求巩固自身意志的办法。

它飞向敕勒川,在那里酿成了一桩屠村惨案。

项弦疑惑道:“难道咱们斩了巴蛇的身躯,反而是帮了穆天子,削弱巴蛇的力量,让他得以召唤地魂回归?”

萧琨说:“巴蛇的妖力大部分在肉身上,你也可以认为,我们削弱了它。”说着他做出了一个手势,说:“利弊参半,达到某种平衡。我猜他一直在寻找彻底吸收两大妖王的办法。”

那么事情就变得明朗起来了,首先穆天子分魂予巴蛇、黑翼大鹏身上,而在分魂状态下,他显然无法完全驾驭这两大妖王,导致它们带着穆天子的魂魄脱离掌控。

这是一个拉锯的过程,也许穆天子的魂魄碎片有时占到上风,但大多数时候无法将巴蛇与黑翼大鹏召到天魔宫。

在上一世,天魔宫崩毁瓦解后,他们成功驱魔,亦除去了穆天子的命魂本身。

于是余下的两魂约束力减轻,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巴蛇与黑翼大鹏朝着彼此赶来,再一次融合,诞生为新的天魔。

萧琨说了猜测,项弦大致理解。

“现在知道了,”萧琨朝项弦说,“在迎战黑翼大鹏时,我们得彻底驱散它,不要让它再带着修为回去,如此在最后决战时,便能轻松许多。”

“关键得怎么找到正主儿。”宝音最关心的就是黑翼大鹏的下落。

项弦示意阿黄,阿黄说:“已经让鸟儿们找去了。”

“除非它一直躲着,”萧琨说,“否则只要现身,就会有端倪,你不要着急。”

“换了你男人你也着急。”宝音嗔道,继而起身要出门去。

她本以为今天会得到少许进展,至少有个模糊的目的地,但问完以后依旧事态停滞,令她心烦意乱。

这句话说出,项弦与萧琨都静了。项弦朦朦胧胧,总觉得自己也曾失去过萧琨;萧琨则想起了上一世项弦被掳走,自己心急如焚的时刻。

萧琨说:“回来,宝音。方才我用幽瞳,在她的思海中检阅到了一个地方,兴许她有所隐瞒,抑或还有后手。”

“什么?”宝音马上警惕。

“是一个……”萧琨说,“……隐藏在荒山中的废墟?我不知道具体在何处。某一次,穆天子透过倾宇金樽来到成都驱魔司时,善于红从虚空门中窥见的景象。”

“什……什么?”宝音对此毫无了解,说,“听不懂,能不能慢点?”

项弦:“穆天子透过一件法宝来朝部下下令,这件法宝能穿梭空间,打开时产生一个门洞,他从门洞内穿过来,到你面前,你便偶尔能看见门洞后面的景象。是这样罢?等等,我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项弦也变得混乱了。

“对。”萧琨说,“以往虚空门内,景色俱是天魔宫;唯独那一次有所不同,所以善于红留下了特别的记忆。”

宝音:“更听不懂了!能直接说结论吗?”

“一个废墟。”萧琨仔细回忆着从善于红意识中窥见的景象,说,“不像南方也不像北方,一片荒芜,靠着某座山,像个废弃的、很有些年代的古城。”

宝音:“很好,真是太详细了呢。”

项弦:“不是已经在帮你找男人了么?他也不容易好罢?”

宝音:“行行,我一个人说不过你俩,夫唱夫随的,都这么凶。”

萧琨还在仔细思考。

三人一时静了,萧琨最后道:“是一座地上的石头城,但我不知道这与黑翼大鹏有多大关系。”

“古城废墟?”项弦说,“在江南?”

“不。”萧琨说,“我看见了黄河,应当就在黄河沿岸。”

项弦找出驱魔司内的地图,摊开,范围虽已缩小,黄河沿岸历两千余年,河套地区更有林林立立上百个古城,以人力搜索极不可行。

得到这个消息后,项弦令阿黄号令鸟儿们搜索,又圈出几个可能的地点,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家伙会飞,打不过就跑。”

“是,”萧琨也十分头疼,说,“得做好飞行战斗的准备。”

项弦:“须得先找心灯么?”

萧琨与项弦对视,说:“我相信哪怕没有心灯,咱俩联手也能挫败它,又有潮生与宝音,咱们现在不缺战力,缺的是有效配合。”

上一世他们面对黑翼大鹏已差点获胜,关键在它最后飞走了。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依旧没有确切的头绪,但阿黄已发动鸟儿伙伴们去搜寻,只得在司中等待消息了。

以项弦的脾气,既然回来了,着急也没用,不如先在开封好好过年,晚上去八大楼里吃吃喝喝,再逛几天夜市,年后又得出去任劳任怨地干活儿。

宝音却只住了一天,便在房中收拾东西。

“你又去哪儿?”项弦无意中瞥见宝音在卷铺盖。

宝音:“找人啊,求人不如求己,有了地方,沿黄河一路过去就是了。”

项弦在榻前坐下:“我已经让阿黄派鸟找去了,你连这几天也等不得?”

“那是我的未婚夫,弟弟。”宝音看着项弦,耐心道。

“你从室韦南下这么久,不也过来了。”项弦与宝音虽初识,说话吵吵闹闹,却半点不讨厌她。北方人大多豪爽,彼此直来直去,也从不觉得对方无礼。

“我一直很心急,”宝音解释道,“一天不找着青山,我不知道他在受什么折磨,梦正在消失,万一他被黑翼大鹏完全吞噬,杀了它又有多大用处?我的人终归是回不来了。”

“我还有件事,找你帮忙。”项弦正色道。

“废话少说,借我点钱,”宝音手指搓了搓,“快没钱喝酒了。”

项弦:“你男人被魔鹏吞了,你还有闲心思喝酒?”

宝音:“借酒浇愁懂不懂?要不是有酒,我晚上都担心得睡不着!”

项弦只得取出银两给她,宝音说:“谢了,祝你们两位好心人百年好合,走了。”

“哎等等!”项弦跟在宝音身后,说,“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老娘没心情,”宝音说,“得救到我男人再说。”

项弦:“苍狼与白鹿,能让人想起前世,是不是?”

宝音脚下不停,问:“谁告诉你的?”

“我认真的。”项弦说,“不帮忙是罢?把钱还我。”

宝音看了项弦一眼,说:“这位老爷,您前生还有什么未了之愿吗?”

项弦迟疑不定,而后道:“我总觉得……许多事仿佛发生过,你有这种感觉吗?而且为什么,萧琨总像什么都知道一般?”

宝音满脸疑惑,突然灵光一闪。

“啊,这样啊……”宝音恍然大悟,说,“难怪我怎么觉得梦里的事都能串起来呢。”

项弦:“??”

宝音喃喃道:“我明白了。”

项弦:“明白什么?”

宝音:“没什么。”

项弦:“………………………………”

宝音停下脚步,看着项弦,末了叹了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光靠我办不到,”宝音说,“必须青山也在,还得是我俩相信彼此,才能协力施法。不过,老弟,你当真要想起前世?”

“是。”项弦说。

宝音认真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什么不活在当下呢?”

项弦低声道:“我总觉得,萧琨承担得太多了,他承担得多,因为他知道得多,总归得有人与他一同分担。”

“项弦!”萧琨的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项弦但凡不在身边,萧琨便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怎么去了这么久?做什么去了?他决定去看看。

“项弦?”萧琨找来了。

“我在挽留她。”项弦马上改口。

萧琨与宝音对视,宝音表情复杂,而后笑吟吟地抱拳,说:“我先走啦。”

萧琨没有出言留宝音,宝音离开驱魔司,项弦眉头深锁。萧琨又说:“随她去罢,你若被抓,我比她还着急。”

项弦:“那你可得庆幸我武功盖世,不至于被抓。”

“那可说不定。”萧琨说。

“别乌鸦嘴啊。”项弦警告道。

是夜正值小年夜,开封下起了小雪。揽月楼里,项弦吩咐乌英纵前去备席,一来回家接风;二来顺便庆祝驱魔司有了新的司使。面对萧琨,他不禁感慨良多。

“自打师父去世,”项弦举杯,说,“驱魔司就再也没人能替我拿主意了。”

“你是小孩儿么?”萧琨说,“凡事还要人替你拿主意?”

揽月楼中所上之饮食俱是萧琨记忆中的模样,凭栏望去,他常有种不真实感,仿佛前世诸多回忆,俱化作一场朦胧的梦。

潮生第一次来,一切似曾相识,那兴奋感也似曾相识,唯独美中不足的,就像缺了好几位朋友一般。所幸有乌英纵在,冲淡了美景与盛宴中的淡淡惆怅。

“尝点这个羹。”项弦主动替潮生舀了羹。

潮生说:“要是人再多点就好啦。”

萧琨答道:“慢慢地,找到同伴们,人就多起来了。”

大家对萧琨而言,意义却显得不一样,毕竟只有他带着从前的记忆,每个人都是他的故友。

片刻后,楼下变得热闹起来,有乐师在各大楼中往复奏曲,带着舞姬前来跳舞,潮生便快步下楼去看热闹,乌英纵也跟着去了。

“副使,”萧琨说,“喝酒。”

项弦倚在栏前,心不在焉地朝萧琨举杯,眼中似笑非笑,望向萧琨。

“怎么?”萧琨问。

酒楼中灯华之下,萧琨一身项弦的官服,英秀无俦,又有一身在大辽皇宫中历练出的、自然而然的气势。

他与我真般配。项弦这些日子里,始终存着这个念头。与女子结婚也好,与男子结契也罢,江东人常说的两个字就是“般配”。项弦小时候也想过,自己会与什么样的人一同成家立业?

天底下要找到般配的人不容易,尤其对他而言。而眼下坐在面前的萧琨,正是最般配的。

项弦有时想点评他几句,却因自己正是他的意中人,萧琨性情又执拗,随口一说他便会当真,又要东想西想的。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萧琨倒看出了项弦几分眼神。

“想逗你玩,”项弦随口说,“就怕你当真。”

萧琨迟疑片刻,试着把手放在项弦的身上,说:“我这人凡事容易当真,你别胡乱逗我。”

项弦当即大笑起来,觉得萧琨实在太有趣了。两人都有了几分酒意,项弦任他搭着自己的肩,若萧琨这时大着胆子亲上来,项弦说不定就接受了,兴许还会回亲他一口。

那天在玉垒山收妖以后,项弦倒是很看得开,他明白到自己想与萧琨试试看,心里有少许犹豫,身体却很诚实,不自觉地在与萧琨亲近。

两人对看片刻,萧琨没有亲他,项弦转过视线,望向揽月楼下的雪街。

“那儿有个人。”项弦突然说。

“嗯,看见了。”萧琨觉得项弦方才应当也心动了,只是有点尴尬,才岔开了话头。

但项弦明显不是这样的人,除了被当面告白,他脸皮厚比长城,不会为任何事尴尬,注意到楼下之人,纯因直觉使然。

只见那人戴着一顶斗笠,在细雪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身走了。

项弦又转身,一本正经道:“咱们来猜骰子大小,赢的问一个问题,输的不想答,就喝一杯酒。”

萧琨说:“换碗喝,这杯太小了,意思不够。”

项弦便与他猜骰子,第一局,项弦赢了,便将酒碗搁在一旁,问:“你喜欢我什么?”

萧琨登时满脸通红,说:“我不知道,我……算了,我还是喝罢。”

项弦上下打量萧琨,萧琨反道:“喜欢一个人,是说不出缘故的……你……以后就懂了。来,第二局。”

项弦又赢了,萧琨只得认输。

项弦笑道:“你好好想想,这次必须回答我了,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萧琨没想到还是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说:“你……长得好看,凤儿。”

萧琨已窘得无以复加,他甚至不敢直视项弦,就像被逼着告白的人,说“拷问”也不为过,他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斯境地,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让项弦放过他。

但这么一来,反而是项弦,察觉到自己真的对他动心了——无关身体缠绵与情欲的动心。

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欺负萧琨一般,忍不住稍凑近点,看萧琨那表情,已快要哭出来了。这家伙分明能挣扎或抵御他的进攻,却因为喜欢他,表现得如此老实又规矩。

犹如少年郎在喜欢的人面前,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真的不知道。”萧琨的声音小了许多,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也待我很好,凤儿,对不起,哥哥没……没做好,许多事都……想当然了。”

萧琨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抬眼看项弦。

“算了,”项弦的俊脸也红到耳根,说,“放你一马,喝罢。”

萧琨这才好过了点,说:“我分明答了。”

“你那叫答吗?”项弦笑着避开萧琨目光,萧琨只得又喝了一碗。项弦竖了下筷子,说:“别顾着骗酒喝,吃点。”说着搛了牛肉喂他,萧琨满脸通红地吃了,看着项弦。

“再来。”萧琨恢复少许平静,又与他猜骰子大小,这次萧琨终于扳回一局。

项弦说:“问罢。”

“你……”萧琨深呼吸,说,“凤儿,你有一点点喜欢我,我……猜得对么?”

项弦心里怦怦地跳着,耳根发热,却装作没事人般,说:“还没想清楚,想清楚再告诉你。”

“好。”萧琨只得点头。

项弦正色道:“有时我觉得你就像变了个人,现在说话,与白天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

萧琨带着醉意,笑了起来,项弦又用手拿了吃的喂他。

萧琨在面对感情与驱魔时,完全是两种心情。在谈论正事时他步步为营,深思熟虑,相当谨慎,绝不做没把握之事;反而在感情前他显得完全无助,被项弦穷追猛打,毫无还手之力。

“我就是我。”萧琨端详项弦,问,“你喜欢我怎么说话?你告诉我?”

项弦端起酒碗,与萧琨相碰,萧琨再次一饮而尽,身上带着燥热,解开衣领,说:“不能再喝,要醉了。”

“咱们去龙亭湖滑冰,走。”项弦起身,与他下楼,看见潮生正戴着花环,在一群乐师里跳舞,不少客人喝醉了,加入了他们。

萧琨站定,看了一会儿,项弦把手伸过来,两人手指碰了碰,自然而然地牵在一处。

项弦吹了声口哨,拉着萧琨跑了。

揽月楼外,潮生摘下花环,滴溜溜地在手里转圈,带着酒意,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他把花环扔给乌英纵,乌英纵又扔回来,两人将千色神花扔来扔去玩。

乌英纵也在笑,他见潮生玩得高兴,便也随之高兴起来。他自从被救出蓬莱后,对人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仿佛看淡了一切,跟随在项弦身边时,也没有多少值得高兴的事。

自从潮生来了以后,乌英纵便获得了许多乐趣,仿佛潮生在替他品味着这世上的喜怒哀乐,曾经被他错失的风景,潮生都觉得很有意思,为他带来了新鲜的空气。

潮生回身,下意识地朝乌英纵背上跳,说:“再这样下去,我都舍不得回家了。”

乌英纵躬身,背着潮生,在深巷里往前走。

“你有喜欢的人么?”潮生骑在乌英纵背上,笑着问,并将千色神花戴在了乌英纵头上,为他调整位置。

“没有,”乌英纵道,“你说母猴子吗?”

“嗯,是。”潮生说。

乌英纵:“我修成妖身后,在蓬莱被丹妖改造过,常常觉得自己这一生野性难驯,便不曾招惹同族们,何况普通的猿猴也活不了多少年。”

“嗯。”潮生拨弄几下乌英纵的头发,问,“那来日,你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乌英纵想了想,说,“没有。”

乌英纵背着潮生往禹王台走,穿过满街张挂的、五光十色的灯笼,想了想,说:“等老爷寿数到了以后,兴许我便依旧回白帝城,在山里找个地方待着罢。”

“你很喜欢红尘。”乌英纵又说。

“你不喜欢么?”潮生笑着问。

“还行。”乌英纵对人世也说不上眷恋,“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唔,”潮生说,“我答应了长戈,等哥哥们打败天魔,就会回去。等我回去了,你会来看我么?”

乌英纵:“我上不去。”

“你在下头喊,”潮生说,“我会把门打开。”

潮生现在也不提喜不喜欢猴子的事了。乌英纵点头道:“那行,我去看你的。”

潮生欲言又止,只想说“不如你跟我一起走罢”,但想来想去,依旧觉得不合适,只得作罢。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黄河岸畔,大多驿站业已关停。宝音在一棵孤树下抱着胳膊,身上裹着毯子,似睡非睡,听见来自荒野的数声狼嗥。

梦境中,她走过战火飞扬的塞北大地,面朝那废弃的村落,白鹿之梦化作结界,笼罩在无名村之中,扭曲了道路与废墟般的建筑,令它成为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宝音加快脚步,却找不到出口,天空中出现了巨大的黑影,展开翅膀掠过。

“青山?”宝音骤然意识到梦境开始变化了,它正从过往的回忆朝着预警与提示缓慢改变。废墟中升起乱石、土堆,那是白鹿予以她的暗示!

她环顾四周,面朝那幻境的入口,废墟中散发出阵阵魔气,升上天际。

宝音醒了,在孤独旷野的路上,她飞快收拾随身之物,摇身一变,化作苍狼,沿梦境力量的来处,在荒野上飞奔而去。

深夜,他们回到了驱魔司。

项弦让萧琨把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搂着他的腰,艰难地进房,长吁一声,将他放在榻上,到屏风后去脱衣服,不片刻又过来,在榻畔躬身,为萧琨脱衣服。

萧琨几次伸手来抓项弦,项弦还带着笑,与他抓手指玩。

“这儿都摔瘀青了。”项弦摸摸萧琨侧脸。他俩今夜趁着酒劲在龙亭湖畔彼此追逐,萧琨还在石栏上碰了下,留了处擦伤,但在回来的路上,已慢慢自行痊愈。

萧琨不吭声,只见项弦忙前忙后,一身薄薄的白衣与衬裤,在灯光映照下近乎通透,得见朦胧的男子身躯轮廓。彼此不知不觉,犹如又回到了当初,就像新婚燕尔一般。

项弦正站着喝水,酒意未消,不免口燥舌干。

“给我喝点。”萧琨心中一动,想起往昔他总会伏身下来,侧头吻住自己的唇,喂自己喝水,接着,萧琨便会顺势搂住他,翻身再压在他身上,开始习以为常,却又惊天动地的缠绵与亲热。

果然,项弦伏身下来,唇间带着水迹,朝他扬眉,眼神带着期待。

萧琨心里突突的,脸上发热,但下一刻,项弦把水喷在他脸上。

萧琨:“!!!”

“帮你醒酒,哈哈哈!”项弦大笑,萧琨马上拧住他,怒了。两人在榻上厮打,一身武艺于帐帷中却施展不开,抵手碰脚,项弦忙道:“当心!床要塌了!哎呀……哎呀……”

夤夜之中,项弦不敢狂叫,萧琨几次想借着酒意亲他,项弦却都挣开了。

“我还没想好,该……该睡了!”项弦以手肘抵着萧琨不断靠近的俊脸,说,“要用强?”

萧琨锁住项弦的手腕,项弦索性放弃了抵抗,任他施为,只看着他的双眼。

萧琨放开了手,说:“你慢慢想罢。”

项弦本以为萧琨会吻他,心中还跃跃欲试,用强也不失为一种告白,闹着玩时往往见真心。他确实有点想接受萧琨,若萧琨以先前答应之事来要挟他,亲着亲着,项弦说不定还会主动配合。

“我以为你已愿意。”萧琨手臂撑着,示意项弦看看彼此,两人将贴未贴,分明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身体是最诚实的,怎会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项弦心中狂跳,注视萧琨红润的唇。

“我是纯阳之体,”项弦说,“你摸我逗我,我当然禁不住。”

“那,亲一下哥哥,”萧琨大着胆子说,“亲了就放过你。”

项弦便靠近他,一手搭着他后颈,亲了他的唇一记。

萧琨温软又灼热的唇的触感刹那击穿了项弦的意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与人亲嘴,简直太美好了!

项弦还在回味,萧琨却放开了他,转身长叹,躺下,睡了。

项弦坐在榻畔,不时又转头看他,犹豫是否睡下,结束今夜,抑或抱着萧琨,好好感受下自己的心意。萧琨却似乎很不舒服,在榻上调整几次姿势,最后蜷缩起来。

项弦:“?”

萧琨开始发抖,犹如风寒发热一般,到得后来,那颤抖越来越重。

项弦问:“怎么了?”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陡然意识到他又突然犯病了。

“别管我,”萧琨颤声道,“也别喊潮生,一会儿就好了。”

项弦马上凑过来,把手放在他额上,眉头深锁,说:“还是那怪病?很痛么?”

萧琨“嗯”了声,项弦问:“怎么做你才能好点儿?”

萧琨依旧不答,痛得开始出汗,项弦沉默片刻,继而从身后抱住了他。

“这样呢?”项弦又担心地问。

“凤儿,”萧琨闭着眼,疼痛感骤然袭来,缓慢消退,声音逐渐恢复了平静,他低声道,“你还是别喜欢我了。”

项弦陷入了沉默,没有问为什么,伸手轻轻抚摸萧琨的额头。萧琨又说:“从前我看见撒鸾的爹,常常将他抱在怀里,这么抚摸他。”

“来,叫声爹,”项弦说,“我就当你爹。”

“我去你的。”萧琨睁开眼睛,始终没有转身。

两人都笑了起来,项弦又问:“现在好些了?”

萧琨“嗯”了声,倦意上涌,被项弦搂着,疼痛仿佛消失得很快,至少比前几次都好多了,他很快就进入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