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古城废墟中,苍狼顺着风中传回的气味闻嗅,沿着乱石下的缝隙中进入。
黄河畔有不少塌方之地,古老的建筑不复昔年痕迹,漫长的千余年里,黄河数次泛滥,将泥沙推往两侧,又经历不下十次大改道,于时光中变得面目全非。
苍狼闭上双目,寻找着地面的入口,它感觉到在大地的深处,仿佛有一颗心在搏动,进入地下后,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狼目亮起了淡淡的绿光。
“青山?”苍狼骤然发现了一个身影。
远古鹿灵再现,犹如在漫长轮回中联结彼此密不可分的宿命的丝线,白鹿的虚影沿着迷宫深处而去。
苍狼再不犹豫,四足奔跑,追向散发白光的白鹿虚影。
古城废墟深处,四周尽是朦胧的光,起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茫茫大雾。赵先生走在前方,身形若隐若现,赵构双眼带着惊惧,不时回头看,却跟丢了赵先生。
“先生!”赵构道,“你在何处?”
光芒寒冷刺骨,令他昏昏欲睡,正慌张寻找时,只见赵先生手持火把,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这里,”赵先生说,“马上就到。”
赵先生轻车熟路,带着赵构绕过诸多废墟,他们正在古大梁王城的内城处穿梭,此地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直到千余年前,王城的中心处,大殿的四周早已被光阴磨成齑粉,枯干的树木彼此拱抱,形成一个平台。
平台中央,是一只个头堪比殿堂的黑色巨鸟,它的羽毛纷乱,双翅垂落于地,将头藏在翅下,四周则是掉落的、散发着黑气的羽毛。
魔气在散落的鸟羽之间升起,化作无数恐怖的鬼面,稍一靠近,便令赵构不寒而栗。
它的嗉囊处闪烁着一枚隐约散发出光芒的卵形物,犹如心脏般在有规律地搏动着。
“先生,这是什么?”
“神州大地曾经的妖王。”赵先生和蔼道,“三百年前,它与鲲共生,转世为天魔,失败后遭到驱魔,魂魄被打散,一部分进入天地脉,重归轮回。”
黑翼大鹏的胸前,缓慢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一头长发,面容有着羌戎的特征,黑色长袍飞扬,神情阴沉,头上别着数枚羽饰。
“他?”那黑色人形妖魔低声道。
“是。”赵先生躬身道,“蛇魂已被‘树’召回,吾主,面前此人,乃最合适的寄体,请您携黑翼大鹏之力,尽快转移。”
那魔人端详赵构,赵构眼中已现出恐惧,不住退后。
赵先生道:“他是当今宋帝第九子,在不久后到来的浩劫中,赵构将应劫,成为新帝。”
赵构颤声道:“您在说什么?先生?”
赵先生又朝赵构解释道:“鹏尊要将他的神念寄托于你的三魂七魄之中;作为交换,你也将获得睥睨世间之力,从今往后,你一体双魂,才能去拯救即将发生的一切。”
“时间不多了,”魔人说,“他随时会来,开始罢,总算能摆脱这不听话的身躯。”
“谁?”赵构说,“谁会来?”
赵先生抬手,周遭法阵发出紫黑色的光芒。
赵构:“要让一个妖怪,住在我的身体里?”
赵先生:“身为赵家的子孙,你本该有此觉悟,已到了这里,还想反悔么?”
赵构感觉到危险,他下意识地退后想逃跑,回开封去寻求项弦帮助,但赵先生一手持火把,另一手抬起,朝向赵构。
赵构登时动弹不得,继而凌空悬浮飞起,大喊一声,被推到了黑翼大鹏鸟面前。
黑翼大鹏转向赵构,面对这新食物。
赵构登时狂喊出声。
赵先生平静地说:“不要害怕,你不会死,而是将迎来新生。”说毕凌空画出噤声符文。赵构睁大双眼,全身发抖,注视面前的黑翼大鹏。
然而就在它朝向赵构的刹那,赵先生突然抬头,望向天际。
“客人来了。”赵先生说。
黑翼大鹏感受到威胁,展开巨大的双翅,滚滚黑云释放,胸膛嗉囊处,华丽的光芒再次铺开,雾气变得愈发浓重,从古迹中升腾而起。
金龙在晴朗的夜空中飞速掠过,岳飞眼中充满惊讶,转头望向大地上,却没有喊叫。
“搭乘过小金的凡人为数不多,”萧琨说,“除却撒鸾,就是你了。”
“它叫小金么?”项弦只觉得有趣。
萧琨答道:“潮生给起的名字。”
阿黄飞回,带着不少鸟儿,说:“就在最底下。”
鸟会说话,还有一条金龙,换了寻常人等定吓得不轻,岳飞却处变不惊,毕竟开封城内,有关驱魔司的传闻更为离谱。
萧琨驾驭飞龙,先是环绕古城数圈,这座大梁古城一半被黄河的泥沙所掩埋,另一半则袒露在风中。
“他俩进去以后就不见了。”阿黄说。
项弦说:“此地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战国遗址,师父当初还来看过,但当年没有异常。”
靠近古城中心点时,项弦腰畔的振魔铃登时“叮叮叮”响起,两人马上警惕。萧琨一飞离,振魔铃的声音便沉寂下去,继而悄然无声。
“什么都看不见,”岳飞说,“这么大的雾。”
“结界。”项弦说。
萧琨:“岳飞,我送你下去,你在外围入口处守着。阿黄,你吩咐一只鸟儿回开封报信,让李纲派兵过来。”
“别费劲,”项弦说,“听我的,让小金直接撞进最中间区域,这儿被结界挡着,说不定黑翼大鹏就在里面,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萧琨:“万一又是陷阱怎么办?”
项弦说:“什么陷阱都抵不住以快打快,我主力进攻,你保护我,咱们速战速决。”
萧琨说:“先从东边突进,看情况。”
项弦:“走入口的话,里头无论有谁,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萧琨:“不清楚这是什么法术,不能乱闯!”
“两位大人,”岳飞马上道,“猜铜钱。”说着取出一枚铜钱,这样最公平了。岳飞又道:“通宝面硬闯,背面循序渐进。”说着拇指一弹。
萧琨万万没想到岳飞还有这招,铜钱在空中翻飞,掠过一道星光。
下一刻,大梁古城废墟中炸开了一道带着梦境光华的屏障,犹如飓风般卷起,三人近乎被掀下龙背。
“这下没的选了!”项弦喝道,抓住智慧剑,正要抽出之际,法力狂风轰然卷起,将他们拖向大地。萧琨竭力驾驭金龙,令它不至于失控撞落。
岳飞一手紧抓龙背光鳍,伸手,在暴风中抓住了铜钱。
金光初绽,骤然间,项弦尚未抓住断剑,意识便被驱离,陷入了幻觉之中,耳畔,萧琨喊道:“凤儿——”
声音远离,金龙消失,萧琨、项弦与岳飞同时坠入废墟。
“凤儿——”
梦境在项弦坠地的一刹那飞速铺展,风雪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天烈日光华洒下,会稽的夏日微风与树影覆盖了他的所有意识。
“凤儿!凤儿!”八岁的萧琨沿青石板路快步跑来。
六岁的项弦正在院里吃早饭,听见声音忙起身去开门。
“快吃。”萧琨问,“你的鸟儿呢?”
“在这儿呢。”项弦放下碗筷,带萧琨去看。两个半大小孩儿,蹲在廊下看项弦不久前从山上捡回来的鸟,萧琨问:“它不会死罢?”
“能做的都做了。”项弦说,“我娘说,要死了也没办法,缘分罢了。”
阳光下,萧琨侧颜俊秀,带着稚气未脱的天真,且有几分冷漠,但每当转而朝向项弦时,他的眉眼就会舒展,犹如蕴着眉开眼笑,只因尚觉不好意思,没有轻易表示。
项弦伸手扒拉几下,萧琨便侧过来,以肩朝向他少许,依旧观察那鸟儿。
项弦半抱着萧琨,末了,爬过来趴在他肩上,萧琨身体长得快,较他高了半头,俨然将自己当作哥哥,任他摆弄也不反抗。
“咱们上山去,走。”萧琨吃力地背起项弦朝门外走,“先不管它了,晚上回来给它带点吃的。”
项弦:“今儿不去后山,我得去一趟庙里。”
厅内,项豫又道:“凤儿,把你的绳带去。”
项弦示意萧琨稍等,飞也似的进门,出来时拿着两根红绳朝怀里揣。
萧琨看见了,但他没有问。
项弦:“你不练刀?”
“家里有客,”萧琨说,“我溜出来了。你不练拳?”
项弦:“你都来了,还练什么拳?”
不久前萧琨家搬到了会稽,两家隔着数条街,项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是名辽人,据大人们说父母双亡,由师父带着云游四方,暂在会稽落脚。
他的双眼显得尤其妖异,可想而知,在江南这么一户外族,会得到什么待遇。
因缘际会,某次项弦听见萧家院内传来小孩儿的挨打声,好奇心起便扒在墙上看,与习练刀法不刻苦,正在受罚的萧琨对视,两人便对彼此留下了印象。当然,最后以项弦跳下墙,匆匆逃跑而告终。
其后,又有一次项弦撞见了在集市上买东西的萧琨,那会儿他正在遭受肉贩子的嘲弄,握钱袋的一手抓得很紧,仿佛那是他的刀柄,随时要拔刀斩了对方。
项弦从身后戳了下他,萧琨发现是有一面之缘的小孩儿,怒火稍平息。项弦又牵着萧琨的手,穿过集市,过程中两人甚至没有交谈。
后来,他俩在春波桥下坐着看鱼,折柳枝,爬树,捡小石头打水漂,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下午。近黄昏时,萧琨起身说:“我得走了,后会有期。”他俩才算真正认识了。
萧琨身上脏兮兮的,脸上常没洗干净,仿佛监护人对照看他并不上心,让一个八岁的孩子自己洗衣服,导致他身上常有股野孩子的气味。
但他们相识以后,萧琨便会每天认真洗澡,尽量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再出门见项弦。
项弦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与萧琨亲近起来,这个野性难驯的新朋友,对外人几乎不说话,犹如哑巴一般,仿佛对谁都有天然的仇恨,唯独在他面前才会“凤儿”“凤儿”地喊。
项弦爱与人开玩笑,当然也会作弄萧琨,奈何被作弄后,萧琨总不生气,便少了几分乐趣;萧琨不是本地人,项弦便编了不少当地习俗来骗他,萧琨知道真相后,顶多也就一笑而过。
两人走着走着,沿山路到了香炉寺外,项弦先进去,与萧琨一起拜佛。萧琨对寺庙向来并无兴趣,不过项弦想去哪里,他就陪着。
“这是我爹给我买的。”项弦取出红绳,交给住持,寺里沙弥取了个木盘来接,萧琨问:“那是什么?”
“契绳,”项弦说,“结契用,将这绳系在对方手上。”
萧琨看着那红绳,没有说话。项弦说:“供在庙里,哪天有相好的兄弟,就来取回,再送他。”
“嗯。”萧琨答道。
项弦忽然有点讪讪的,看着萧琨,但两人很快便言谈如常。出了寺,萧琨扛着项弦,去摘树上的桃子。
里头传来狗叫声,萧琨道:“走罢,要被发现了!”
“够着了,”项弦已摘了好几个,说,“再一会儿。”
庙里的狗已飞速冲出,两人同时大喊,项弦兜在衣服下摆的桃子散了满地,那狗差点就咬在萧琨腿上,幸而项弦翻身下来,萧琨得了自由,当即侧身让过犬扑,两人落荒而逃。
“让你别贪心。”萧琨说。
项弦唉声叹气,最后一个也没捞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说:“快!交出来!我看见了!”
“谁先看见就是谁的。”
萧琨变戏法般掏出一个青桃,项弦大笑起来。
萧琨拿着那桃子,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递给项弦,项弦吃了半个,剩下的又还他。萧琨吃完后,将桃核攥着,与他走了一路,另一手则始终牵着项弦,与他十指相扣。
盛夏时节,萧琨在河畔钓鱼,项弦脸上盖着草帽,于树荫下,半身躺在萧琨怀里,睡着了。直到河水金光粼粼,萧琨才把手伸到草帽下,摸来摸去,不住捏项弦的脸,项弦拍开他的手,醒了,有说有笑,各自回家。
他们渐渐地长大了,课业比从前更重。有时候,萧琨会来项家,坐在书房外,等项弦读书作文章,项弦则边读书边走神,不时望向院里的萧琨,接着就要挨先生的戒尺了。
奈何萧琨的伤比他更重,经常满头满脸瘀青地过来,想必是在家中被其师乐晚霜教授武艺时下手不留情,连谢蕴都看得心疼。
项弦则什么都不说,理解萧琨的苦衷,只默默调好药,坐在院里,叼着根草杆,小心地为他涂药。一次萧琨的指甲劈了,项弦便小心地为他修指甲。
“凤儿,你得给琨儿用点散瘀的。”谢蕴经过廊下,注意到萧琨又挨揍了,便提醒项弦。
“姆妈。”项弦说。
萧琨也跟着说:“姆妈。”
“哎。”谢蕴笑着随口答了。离开前廊时,两人听见她与项豫说话声:“我看这俩小子归根结底,是……”
声音已远,项弦又去找来药物敷萧琨的手指,说:“痛吗?”
萧琨一直忍着,只道:“不痛。”
项弦上完药,又拍拍腿,示意萧琨躺在自己腿上,说:“来,我给你掏耳朵,你都被打得充血了。”
“轻点,”萧琨说,“别把哥哥脑袋捅穿了。”
从来没人给萧琨掏过耳朵,那是萧琨在项弦身边的专属享受。当然,项弦也只会这么服侍萧琨,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他们生来就应是这样的关系。
又一个初夏,项弦肩侧停着他的鸟儿,他们都长大了,萧琨已与成年人差不多高,肩宽,胸膛也有了气势,项弦则在蹿个子。他们依旧每天见面,相见时,萧琨会自然而然地搭项弦的肩膀。
但自从那里停了阿黄以后,萧琨便改成了牵手,大部分时候,他还会逗阿黄,把手伸过去,让阿黄跳着过来,停到自己身上。
阿黄在萧琨身上时,总一副不自在模样。
“你怎么比谁都不听话?”萧琨又被阿黄啄了下。
“因为你总搓它,”项弦说,“不是捋它的毛,就是捏它、揉它肚子,你别折腾它,它就安分了。”
他们都长大了,萧琨不能再捏项弦的脸,又或是像小时候一般拍他的头、捋他的头发,于是便改而在阿黄身上摸来摸去,仿佛摸这暗红色的漂亮鸟儿,就是在摸项弦。
闻言萧琨脸色发红,将阿黄赶回项弦身上。
他们看着会稽傍晚时波光粼粼的水面,并肩坐在码头前,双脚浸在河水中。
“我师父下月就来了。”项弦说。
“这么快?”萧琨说。
“嗯。”项弦低头,看着自己与萧琨靠得很近的手,彼此手指触碰,继而牵了起来。
“去多久?”萧琨问。
“不知道。”项弦说,“三五年罢。”
萧琨:“再过几年,兴许我也得离开会稽。”
项弦心中一动,望向萧琨,萧琨那幽蓝色的瞳里,倒映着夕阳西下的一抹金色。
“你师父想走?”项弦说,“去哪儿?”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萧琨没有回答,生离死别,乃世间万物的常态,一切在他们相识时便已注定。
“你发个誓,”萧琨说,“指着江水发誓。”
“凭什么是我?”项弦笑了起来,“为什么你不发誓?”
“算了。”萧琨起身,竟是走了。
“哎,别走啊!”项弦跟在萧琨身后,说,“这就生气啦?”
回到萧家门外,项弦要跟进去,萧琨却阻住了他。
“我还没进过你家门呢。”项弦突然说了一句,心里也有点生气,气什么呢?气彼此的态度吗?抑或他们不得不分开的命运?
萧琨上下打量项弦,关上了门。
这下项弦是真的火了,他以为朝萧琨道别时,他们会彼此安慰,来日仍能再见,抑或萧琨会说,自己将在会稽等他游历四方,学成归来,只没想到会像现在这般。
项弦只想问:是不是我拜师离家,咱俩就结束了?
他想放句狠话,他想伤害萧琨,却终究不忍心。
“你知道么?”项弦站在萧家门外,说出了这辈子,自己认为最能伤害萧琨的狠话,“指江水发誓,没有用,逝者如斯,昨天的江水已不是今日的江水,今日的江水,也不再是明天的江水了!”
里头没有回答,项弦简直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萧琨为什么会这般。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一路回了家,最后倒在榻上,蒙着被子睡到半夜,而后露出通红的双眼,哽咽几声,起来摸到琴,弹了一会儿,弦中带着破石之声。
“琨儿最近怎不来了?”项豫明知故问。
“课业忙,”项弦只答道,“他的刀法已荒废有好些日子了。”
父亲便没有再关心儿子的交友,唯独谢蕴说:“你该去看看。”
“他不让我进门。”项弦如是说。
说归说,项弦在傍晚时,仍会离开家,前往萧家的小巷外,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然而当他靠近时,那声音便停了。
不久后,沈括来了,将他收为亲传弟子,未来若无变故,他将继承沈括的衣钵,成为神州新任大驱魔师。
那个傍晚,钱塘江尽头,夕阳渐渐沉下,东天明月被温柔的浪涛托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临走时有什么人需要去道别么?”沈括似乎听说了什么,朝项弦温和地说。
项弦没有回答,沈括却望向他背后,示意他看。
萧琨一身黑色武袍,翻身下马,快步走向项弦。项弦转身,与他对视。
“这个给你,”萧琨手里握着一把剑,说,“是哥哥为你铸的。凤儿,铸剑之道,我并不精通,只能……尽力而为。”
项弦望向萧琨的双眼,萧琨却几次避开他的目光,将剑递到他的手中。剑身黝黑,似是镔铁经千锤万炼而铸成,剑身上铭刻有奇特的符文。
项弦接过剑后,却不容他撤手,拉着他的手,彼此欲言又止,相对沉默。
萧琨似是整理了心绪,而后望向项弦双眼。
“你说得对,逝者如斯,昨日之江水,已非今日之江水。”萧琨认真道,“今日之江水,也必不是来日之江水。但百川东流,终将归入大海,它们总会化作云,化作雨雪与雾霜,再次归来。
“今日我便指着天下的水起誓,凤儿,你我来日定会再见面。”
项弦在码头上紧紧抱住了萧琨。
“等我来与你相见。”萧琨说。
临别时,萧琨想亲一下他,却不敢这么做。
萧琨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天他们正追打,最后萧琨抓住了项弦,不留神脚下趔趄,被彼此绊倒了,于是便抱在一起,从一处山坡上一同滚了下来。项弦哈哈大笑,玩得疯了,萧琨还按着他,亲了几下。
自那天后,项弦真正地长大了,他背着萧琨予他的铁剑,走过神州的壮丽山川,寻找深藏密林中的鬼怪,斩杀大江大河中的妖魔,进入幽暗妖异的墓穴,收伏执念深重的怨魂……萧琨的剑永远陪伴着他,它深藏于鞘中,未曾鸣响,就像他无处不在,却从未诉诸于口的那颗真心。
其间项弦不止一次回过会稽,每次都会去萧家,但萧琨早在项弦离开的三天后,便搬走了。
某天他跳进院墙,环顾四周,只看见院内有一个打铁的熔炉、铁砧——契丹人是煅铁的行家,甚至“契丹”二字便是镔铁之意。
他又逐房检视,房间大多昏暗冷清,萧琨的卧室中清冷孤寂,只有一张榻、一张桌,以及墙上常年挂着刀,被摘走后所余下的白痕。
院里有一棵桃树,已结出了青实。
又数年后,项弦独自在玄岳山中收复山妖,于悬空寺下展开了一场大战,顷刻间犹如有天外飞仙疾来,凛冽刀气划过犹如月轮,一刀斩破山妖。
“收妖!”项弦全力抖开镇妖幡,将那山妖收入。
待得漫天滚滚红云消逝时,项弦愣住了,看见站在面前的萧琨,犹如置身梦中,半晌不得言语。
“我在大同府就看见你了,”萧琨竟是带着少许不安,说,“我……跟了你一路,就怕给你添乱。”
项弦如梦初醒,发出一声狂喊,冲上前去,把萧琨扑倒在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长高了。”萧琨松了口气。他之所以不敢与项弦相见,全因在怕,他怕面前之人已不再是往昔之人,正如今日之江水已非往昔之江水。
见项弦露出那熟悉神色时,萧琨的担忧与恐惧,便随之烟消云散。
“你去了哪里?!”项弦抓着萧琨大喊大叫,“你究竟去了哪里!!”
他双目通红,竟是激动得哭了出来,紧接着抱住了萧琨,登时令萧琨不知所措,紧张无比。
项弦犹如疯了一般,抱着萧琨,开始亲他的脸。
霎时间萧琨心底无数情感涌出,轰然淹没了整个梦境。萧琨反手搂住了项弦,险些就要给他一个深吻,但两人对视时,项弦眼里全是泪,萧琨一时竟不敢亲下去,错过了那转瞬即逝的机会。
项弦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笑了起来,放开萧琨,只拉着他的手。
“走,喝酒去。”
客栈内,灯光昏暗。
“离开会稽后,你都在做什么?”项弦躬身铺好被子,两人都带着酒意,萧琨坐在榻上,注视着项弦的一举一动。
“修行,学艺。后来师父走了,”萧琨说,“她前往海外寻仙,临别前说,我已出师,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沈大师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他去岁就老了。”项弦答道,“冬天走的,你看?”说着朝萧琨出示自己袖上的孝布。
“这些年里,”萧琨说,“碰上什么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不曾?”
“没有。”项弦笑了笑,躺下,说,“你呢?”
“我也没有。”萧琨淡淡答道。
“来日做什么去?”项弦侧头,与他同榻同被。
“不知道,瞎混罢了。”萧琨说,“你呢?”
“我也瞎混。”项弦笑了起来,“果然你的誓应验了。”
“什么誓?”萧琨避开项弦的目光,“忘了。”
“没什么。”项弦随口道。
“为什么不用我给你打的剑?”萧琨突然又问。
“舍不得,”项弦答道,“怕它断。”
萧琨:“这么瞧不起我?我好歹是契丹人,打的剑没这么容易断。”
“万一断了呢?”项弦说,“就连最后的念想也没了。”
萧琨的心咚咚地跳着,两人都酒意上涌,项弦的呼吸里还带着桃花酒的香气。
“还记得咱们去香炉寺摘桃子那次么?”萧琨忽道。
“去了这么多次,”项弦笑道,“你说哪次?”
“分你半个桃子那次。”萧琨说。
项弦想起,“嗯”了声。
萧琨说:“我记得那年你还供了两根红绳,说是你们会稽的习俗。想来又是在逗我玩。”
项弦:“你信了?”
萧琨:“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向来当真。”
项弦笑了起来。萧琨又说:“后来你将红绳给谁了?”
“没有,”项弦答道,“还供在寺里呢。”
萧琨觉得自己今夜说得实在太多了,该适可而止了。
萧琨:“我睡了。”
项弦:“行,明天再说罢。”
萧琨呼吸均匀入睡。项弦等了很久,轻手轻脚摸起来,借着油灯的一点微光,拿到自己的随身包,从里头翻出两根红绳。
他低头看了会儿,再次摸上床,侧过身面朝熟睡的萧琨,拉起他在被中的左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红绳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萧琨的手指突然紧了紧,握住项弦。
项弦骤然紧张起来,看着萧琨,萧琨侧头,睁开双眼,竟一直未睡。
项弦小声说:“这是我十年前就想交给你的东西。”
萧琨一手按住项弦,凝视他的双眼。项弦突然就什么都不想再说了,而是搂住他的脖颈,翻身吻在了他的唇上。
萧琨睁开了双眼。
项弦的脸凑得很近,犹如从客栈的榻上,被直接拉回到了现实。
萧琨难以置信地看着项弦,雾气弥漫,项弦满脸通红,搂着他,两人似是刚吻过,唇上还带着温软的触感,从梦中骤然苏醒。
“这是什么地方?”项弦先一步回神,望向周遭弥漫的雾,“我做梦了?”
萧琨呼出一口白雾,躺在废墟中的雪地上,项弦以手臂撑着身躯,低头看他,仿佛一时不愿离开。
“你还好罢?”项弦所注视之处,却是萧琨的唇。
萧琨反而不好意思,笑了起来,推开项弦,说:“滚!”旋即一个打挺坐起。
项弦笑着顺势下来,环顾周遭。置身于凶险境地中,气氛却因一场梦而变得旖旎。坠落前的最后一刻,金龙消失的刹那,萧琨反手抱住项弦,从高处滚落,庆幸的是,当时已算不得太高,地面又大多是积雪与软泥,抵消了他们的冲撞力。
“岳飞呢?”项弦望向四周。
“应当不碍事。”萧琨目测高度,想来岳飞也有点身手,不至于摔死。
雾气从废墟深处袭来,项弦还在回味,眼望萧琨,方才他确实沉浸在美好的梦境里。
狼的声音传来,萧琨骤然抬头,说:“是宝音!”
苍狼在雾气中奔跑,渐渐地雾散了,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阴山。
“啊,”宝音说,“梦啊。”
宝音恢复高挑身形,站在草原上,眺望远方,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青山?”
天际的乌云凝聚成一双阴暗的眼睛,不过短短瞬间,便化作滚滚层云,朝敕勒川飞速涌来。狂风刮起,阴山下飞沙走石,牧民们大喊着“下雨了——”纷纷将牲畜赶回圈中。顷刻间大雨倾盆,水犹如被从天空中倾倒下来,暴雨之下近乎无法呼吸。
“青山!”宝音喊道,“你在那里吗?青山!”
梦境中,白鹿绽放出的光华幻化为佛光,牧青山身后鹿灵舒展,双角如树杈般抽枝绽芽,隐有神明之声。
“皈依于我。”牧青山朝宝音说。
“不。”宝音周身泛着柔光,背后出现狼灵。
她坚定地说:“你皈依我。”
滔天雨水化作洪流朝她涌来,宝音涉水而上,犹如蹚过了时间的长河,一路前行。她的身体渐沉下去,恢复了少年的身躯,随着她不断逆流而上,时间开始逆转,直至她站在敕勒川下部落前潮湿的泥地里,望见忙碌的对抗洪灾、收拾家当的牧民们。
她已再次回到了十六岁时的模样,记忆变得模糊又混乱,梦的力量袭来,甚至令她忘了自己是谁、来做什么的。
牧民们停下交谈,望向宝音,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宝音湿淋淋的,穿着黑袍,环顾四周,眼里带着几分茫然、几分陌生的恐惧。
陌生女孩儿的到来,引发了部族中的争论,对于安宁的世外桃源而言,这是一件大事。
“她是室韦人,”一名长老说,“且看她模样,不似寻常人家逃来,不可收容她,以免引来祸事。”
族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宝音。”宝音答道。但她的记忆就像被彻底夺走般,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要找谁。
“你父母是何人?”另一名长老又问,“家住何处?你有姓氏么?”
“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族长又问。
“我不知道!”宝音很难受,说,“我忘了!”
“合不勒部与尼伦混战,”长老说,“兴许是他们逃出来的后人,必须快快送回……”
“不,不行!”宝音马上说,“我不回去!”
“你来这儿做什么?”族长又问,“怎么知道我们部落在阴山下?”
宝音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这时从帐外进来一名身穿猎装的年轻人,诸长老道:“青山?”
“青山?”宝音听到这个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在阴山北麓看见积云,”牧青山亦一身湿透,提着一只獐,放在帐前,说,“赶回来报讯,却慢了一步。今年的冬天较往年定来得更早,须得早做准备。”
说毕,牧青山望向宝音,眼中充满疑惑,似乎在问:你是谁?
族长解释经过,牧青山上下打量宝音,宝音马上朝他走来,看了他一会儿,却想不起该说什么。
“不先派个信使去室韦打听?”牧青山问。
“言之有理。”族长想了想,答道。
牧青山:“别叫我,我不想再出门。”
牧青山是族中最优秀的猎人,既供应族中不少人的猎皮猎物所需,亦会为牲畜接生、治病,还是制弓与制箭师。
他的话在族中举足轻重,宝音也因此有了保护伞。
傍晚时,族人带着宝音来到牧青山家门外。他的家以木石、夯土、树枝简单建成,父母去世后,他便孤身居住,甚至不像其他牧民一般在屋外养狗。
牧青山正在收拾被洪水冲坏的家当,回头看了眼,问:“又做什么?”
“她只愿意住你这儿,”牧民的女眷说,“到得别人家门口,死活不进去。”
“我还没成婚,”牧青山停下动作,说,“孤男寡女,像什么模样?”
牧青山的父母死后,不少族人都在为他说亲,甚至附近的高车人、契丹外部都想将女儿或妹妹嫁给他,牧青山则始终没有兴趣。
宝音咬着唇,手指绞着,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牧青山看了一会儿,说:“进来罢。”
“我看她是想嫁你了。”那女眷又笑道。
宝音就此住进了牧青山家中。牧民中未婚妻先住进夫郎家的情况颇有不少,牧青山早已过了二十,宝音年十六,成亲不过是办场婚礼的事,算不得违背礼数与规矩。
但牧青山没有谈论成婚之事,也不与她同榻,宝音住进来时,他将房间让给了她,自己在柴房内打了个地铺。过得几天,他又开始加建住所,搭出另一个丈许宽的侧间,住在那里头。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牧青山极少主动开口——他的话向来很少,出门打猎时过来朝宝音说:“我出门去了。”
宝音于是“哦”一声,牧青山便离开部落,无论走多远,当天傍晚一定会回来。他回来时看见宝音在厅内的地灶旁跪坐,挽起长发,为他煮肉食与菜汤。
“饭还没好吗?”牧青山把钱放在厅里的箱子内,宝音需要用钱时,便会取来买东西。
“快了。”宝音说。
傍晚是只属于他俩的时间,宝音给汤调味,牧青山则盘膝而坐,一下一下地削着木杆。偶尔他会偷看几眼宝音秀丽的脸庞,每当两人目光相触时,牧青山便会将视线不自然地挪开。
“好了。”宝音照旧盛出一碗汤,递给牧青山。
“你先喝。”牧青山也照旧冷淡地说。
两人开始用饭,宝音笑道:“怕我给你下毒么?”
牧青山没有回答。晚饭后,宝音回房,牧青山则收拾洗碗,睡下,结束一天的劳作。
“这是什么?”宝音偶尔会看见牧青山打着赤膊,在屋里忙活,脖颈系了红绳,绳下坠着一枚古钱。
“保命钱,”牧青山随口答道,“爹娘留的。”
“可以给我么?”宝音问。
“不行。”牧青山说。
“看看而已,”宝音嗔道,“瞧你这小气的。”
牧青山:“看也不行。”旋即穿上了无袖衫,躺下睡了。
翌日天亮时,牧青山起来开门,总会看见宝音穿着黑袍,从河边打来水,坐在院里侧身洗头,唱着室韦人的牧歌。
下雨天,不出门打猎时,牧青山会坐在厅内制白桦木弓;宝音则不知道从何处找来了花,将它们串在一起,预备制成干花,暮秋节时将花环挂在门上。
“好看么?”宝音戴上花环,朝牧青山问。
牧青山看了一眼,不答话。
“还得改改。”宝音笑着低头。
“商人们带来了一个消息。”牧青山整理弦,手臂肌肉绷紧,肩背使力,将弦挂在弓上。
宝音停下动作,不明所以。
牧青山说:“室韦的尼伦部,有一名公主走失了,合不勒正在四处搜寻她的下落。”
宝音:“叫什么名字?”
牧青山开始试那把长弓,手指轻轻勾弦,绷开,发出嗡嗡声响,又将它拉成满月,说:“不知道。你当真不记得从前的事?”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宝音生气了,看着牧青山。
牧青山放下弓,望着宝音,宝音已赌气转身回房。
牧青山走过来,拿起花环,出外将它挂在房门上。
暮秋节前夕下了一场雪,塞外近乎所有部族都赶到了敕勒川,长桌上摆出食物,铁勒、高车、柔然诸部都来了。
今年依旧是牧青山开弓,大雁拖着五色布条飞往天际。只见他一个翻身,上了高台,旋身拉开一把大弓,指向天空,侧过头,仅凭声响,视线却捕捉到了台下的宝音。
难得地,牧青山嘴角微翘,带着三分笑意,松弦。
喝彩声犹如雷鸣,大雁扑腾惊慌飞走,五色彩布被一箭穿过,在空中飞旋,它慢慢地飘飞,在空中降向人群,所有人赶往布条落地处哄抢,谁能拿到它,来年便将吉祥如意。
宝音被挤在人群外,焦急不已,但人们已里三层,外三层,她不可能抢到了。
然而就在人群的外围,牧青山朝她走来,摊开手掌,出示一道彩条。
宝音失落表情消失,笑颜如花,接过后将它系在手腕上。
“咱们去滑雪罢?”宝音提议道。
“你会滑雪?”牧青山相当意外。
宝音带着笑容,注视牧青山。
“从山上滚下来,可不是玩的。”牧青山说。
宝音说:“我要是会呢?你愿意试试?”
牧青山摊手,示意没有盾牌,宝音说:“我去借一个。”
牧青山疑惑更甚,说:“当真?这不像你。”
宝音带着一面盾牌回来了,牵起牧青山的手,带着他跑上山腰。
“什么样的我才是我?”宝音踩着盾,说,“你怕么?”
“没学过,就怕带累了你。”牧青山说,“我是猎人,你知道暮秋节这天,一起滑三次雪,是什么意思?”
宝音避开牧青山双目,说:“那就一起摔死算了,来不来?不来我自己走了。”
牧青山将弓反手背上,站在盾牌后,说:“慢点。”
宝音望向敕勒川中的盛会,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生来就会,也许是上辈子,又或上上辈子的一点执念罢?”
紧接着,牧青山大喊出声,宝音竟真会滑雪,只见她身形灵动,一踩盾,两人便同时沿着阴山南坡刷然滑了下去!
浮生万象如山,光阴瞬息似海,扑面而来。
“上邪——”宝音在狂风中歌唱,身后牧青山眼神带着震惊,抱紧了宝音的腰。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宝音的歌声在敕勒川中回荡,响彻晴空与旷野。
他们在山坡上倾翻,牧青山下意识地抱住了宝音,两人沿着雪坡滚了下来,白雪洒在他们的头上、身上。
宝音哈哈大笑,躺在雪地中,牧青山则狼狈不堪地坐起。
“再来!”宝音说,“我都快忘了那个约定了!”
“你得回家,公主。”牧青山沉声道。
“不。”宝音之声坚决道。
梦境再次发生变化,阴山下已成充满杀戮的战场,室韦人开始追寻宝音下落,冲进宴会中四处杀戮。
梦境在苍狼与白鹿之间不停反复拉扯,牧青山转身朝向战场,喝道:“停下!结束了!宝音!”
宝音背对战场,面朝敕勒川,与牧青山犹如被隔在了两个世界。牧青山的身后出现了黑翼大鹏的身影,他不住喘息,似乎想再说句什么,黑雾却重重卷来,纠缠住了他,将他拖向魔气的深渊之中。
但胸膛处那枚铜钱仍发出光,守护了他的身躯。
宝音躬身,妖力释出,双目闪烁绿光,化作巨大的苍狼,发出一声狼嗥!
白鹿的梦境之力骤然破碎,远在迷宫尽头的项弦与萧琨蓦然惊醒,苍狼扑向黑翼大鹏,冲进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