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大宋驱魔司。
所有人横七竖八,在厅内躺了一地,互相之间甚至没有自我介绍。潮生为大家检查过伤势后,倚在案前睡着了,连阿黄都在熟睡。
唯独乌英纵带着伤势,先去清扫房间,再挨个让同伴回房,最后在门外院前倚着打盹。
“什么时辰了,老乌?”项弦清醒后发现厅内只剩他与萧琨。
乌英纵忙起身入内。
“茶,”项弦说,“我的头痛得要炸了。”
萧琨还在睡,身上出血的伤势已近乎愈合。项弦解开他残破的外袍,检查他的身体,发现被枪穿过的胸膛伤口已愈合,犹记得当他受创之际,身上血液简直是爆出来的,喷了自己一头一脸。
断剑则血迹斑斑,被放在置剑架上。
“你没事罢,老乌?”项弦发现乌英纵动作迟缓,不似平日。
“受了点伤,没有大碍,老爷不要担心。”乌英纵说。
项弦示意他过来,解他上衣看伤势。
萧琨也醒了,带着出血后的虚弱与苍白,皮肤显出淡蓝色,不安地问:“怎么?”
乌英纵便道:“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项弦:“让潮生给你看,再找些治内伤的药与你吃。”说着将手中半盏残茶递给萧琨,萧琨渴得不行,一口喝了,又伸手来要。
“什么时辰了?”萧琨猛灌下茶。
“回萧大人,”乌英纵道,“巳时三刻了。”
项弦回来后倒头就睡,竟睡了一天一夜。岳飞已带着赵构回府,外头依稀又传来爆竹声。
“要过年了罢。”萧琨回过神。
“先找点吃的来,”项弦说,“饿得不行了,没力气。”
乌英纵要出去买吃的,项弦看他有伤在身,忙道:“你回房歇着,我来。”
项弦将乌英纵推回房去,见潮生正蜷缩着,想叫他起来为乌英纵治伤,乌英纵却摆手示意无妨,项弦给他一枚丸药,说:“把这吃了,回头再说。”
看着乌英纵以水送服了丸药,去与潮生睡在一起,项弦才又饥肠辘辘地到后厨去翻东西吃。他找到几块糯米年糕,与挂着的小鱼干胡乱混煮,再拿了几个柿子回厅内,填饱肚子再说。
今天正是除夕,项弦与萧琨狼吞虎咽,吃饱后总算恢复三成力气。
“坐着罢,”项弦见萧琨起身,叫苦道,“哪怕今儿天魔就站在家门口,也得过完这个年再说!”
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项弦告假的决心,自从接手驱魔司以来,他有好几次都想撒手不干了,今天这个念头尤其强烈。
“洗澡去,”萧琨说,“一身血,像什么样子?”
萧琨出得厅外,又说:“一起洗还是等会儿?”
“哟!”项弦不认识般地打量萧琨,说,“该不会是想趁机对我做什么罢?”
萧琨笑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忘了今生已非前世。他常常不自觉地,在与项弦相处时沿用了前世的方式,说话、举动都忘了他俩已不是恋人。
他只得不理会项弦,穿过回廊前往侧院,竹院内浴桶中的热水已放好,冒着热气,想必是乌英纵回来后提前准备的。
萧琨泡在热水中,伤口仍如针扎一般,隐隐作痛,他担心自己再发病,便坐起少许,免得突发疼痛与心揪令他淹死在澡盆里,若当真发生这种事,实在太丢人了。
“萧老爷,”项弦来了,在竹墙一侧用乌英纵的口气说,“过年的新衣服为您准备好了,喏,在青花坊做的,还有里衣衬裤、汗巾一套。”
“唔,”萧琨也答道,“放那儿罢。”
项弦又问:“需要沐浴服侍么?小的保管伺候得老爷浑身舒畅。”
萧琨:“都在脱衣服了,还问我?我的意见重要吗?”
项弦一个飞身,修长的男性躯体敏捷翻进浴桶,萧琨还没看清楚,“哗啦”一声,热水溅了他满头。
驱魔司内浴间是半露天的,浴桶虽较之寻常人家的宽大不少,两个成年男人进来,却依旧显得有点拥挤,萧琨便侧过去少许,项弦探手取来皂荚,为他洗头。
“你居然能用智慧剑。”项弦一本正经道。
萧琨答道:“只是情急之下,没人想抢你的家传神兵,不要紧张。”
“你是不是觊觎它很久了?”项弦不怀好意地看着萧琨,“要么另外那半送你?”
萧琨:“岳飞也能用它,最后是岳飞用另半截,刺穿黑翼大鹏,为它驱魔了。”
他们激战之时,岳飞始终在旁观察,在相当短的战斗时间里,看出智慧剑是魔族的克星,到得最后所有人都失去战斗力时,岳飞捡到了掉落的剑尖部位,无论能不能成功,拼死一试,在毫无法力的凡人状态下,他竟是驱散了被重创的黑翼大鹏。
也许岳飞与大鹏鸟之间,有着特别的联系?
“那小子呢?”项弦说。
“回去了。”萧琨舒服地吁了口气,肤色渐转为白。
“那小子以后兴许能做出什么事罢。”项弦说。
项弦想到自己与智慧剑的羁绊,它在自己手里,甚至不像萧琨与岳飞更能发挥作用,不由得叹了口气。
萧琨本想打趣几句,转念却认真道:“我再没有别的办法,光凭双刀不是魔王的对手,我想,一定是智慧剑听见了我最后的祈求。”
“祈求什么?”项弦示意道,“转过去,我与你擦肩背。”
萧琨背对项弦,两人在水中盘膝而坐,项弦看着萧琨满背的红痕,心中不禁生出莫名滋味,这伤势多少令他心疼,但那红痕在萧琨光裸肩背上,又令项弦不禁浮想联翩。
“还能祈求什么?”萧琨说,“当然是不要让我再……不要让我失去你。”
项弦满脸通红,平生从未被人这么告白过,萧琨有时说的话,连项弦这等厚脸皮也禁受不住,关键在于他并非以调情为目的,每句话俱是真心话。
“这不公平,”项弦说,“你能用我的神兵,我却不能用你的法宝。”
萧琨手指正在水中擦洗,闻言侧身,将龙腾玦从水中取出递给他,扬眉示意。
“给你了。”萧琨说,“你专研法宝,想必知道怎么让它认主。”
“我怕痛,”项弦随手抛了下玉玦,说,“还是算了。”
就在他做出抛玉玦这个动作时,它突然发出淡淡的光。
项弦:“??”
萧琨:“!!!”
“等等,怎么回事?”萧琨茫然道。
项弦把它托在手中,注入法力,玉玦开始发出隐约嗡鸣声,龙形冲天而起,在驱魔司高空盘旋一圈,又被收了回来。
“行,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收下了。”项弦说。
萧琨马上伸手来抢,回忆往事,这一世项弦并未血染龙腾玦,他是怎么做到的?
“干什么!”项弦说,“送我的东西,又想要回去?”
萧琨说:“不,这不对,你还回来!”
两人在水中开始争抢,项弦抬腿抵开萧琨,萧琨摁着他的后颈,两人都未穿衣物,项弦甚至无法将它收进乾坤袋,转念一想,将龙腾玦直接塞进嘴里。
“别恶心!”萧琨抓狂道,伸手扳项弦下巴,项弦只不住避开他,唔唔出声,一脚踹开萧琨,不料却踹中他的要害部位,令萧琨大叫一声。
项弦吓了一跳,一脚触碰上的时候便知不对,果然萧琨眉头深锁,放开了他,侧身倚在桶边喘气。
项弦忙把玉玦吐出来还他,说:“没事罢?我看看?”
萧琨:“……”
项弦拉着他胳膊,伸手去摸,萧琨的表情极其不自然,片刻后索性朝向项弦,项弦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时,两人心中都是一动。
“痛吗?”项弦只觉得实在是太尴尬了,此情此景,却又充满旖旎氛围。
萧琨看着项弦,只不作声。
“你也踹我,”项弦做好被踢裆的准备,说,“来吧!”
“踹你做什么?亲你一下行不?”萧琨说,“作为我救了你的报答。”
“想亲就亲,别扯有的没的。”项弦说。
萧琨看着项弦那英俊的脸,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项弦瞬间陷入了硬直中,一手触碰到萧琨时,甚至不敢动。
片刻后,两人唇分,项弦红着脸,飞快翻出浴桶,收拾衣服跑了。
萧琨只想追上去,将他推进房中,无关爱情,无关礼法,将他推在榻上,狠狠地亲吻他,与他纠缠在一处,犹如动物求偶一般,动物从不问“你喜欢我”与否,主宰彼此的,只有天性。
然而就在这一念之差之间,项弦已没了身影。
他唯独不知道的是,项弦刚转过回廊,便停下了脚步。
项弦心脏狂跳,忽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在躲什么?他心底隐约竟生出几分期待,不着寸缕,手中拿着衣服,站在长廊中,嘴唇上的暖意仍未消弭,肌肤相触的熟悉感受,令他近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回往浴间。
他看着不远处的人影,想告诉他:我想好了。
然而潮生房中传来对话,显已醒转,项弦迟疑片刻,快速裹上浴袍,转身离开。
除夕当日,院外传来爆竹的硝石气,今年是个暖春,桃花已隐有绽放之意。萧琨换过衣服出来时,项弦正在门外贴宜春帖。
萧琨站在一旁看着,项弦见他来了,也不说话。
“这字写得好。”
“嗯。”
两人对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萧琨接过门花,也开始贴。
“晚上出去吃还是请个厨子,在司里吃?”萧琨说。
“你说了算。”项弦答道。
一问一答,就像回到了上一世般,对话显得如此熟悉。
萧琨道:“在家吃罢,不想动了。吃过再去龙亭湖看烟火,顺便四下赶场救火。”
项弦笑了起来,说:“这你也知道。”
正推门时,冷不防撞见里头一人,正是醒来后的牧青山,牧青山一脸冷漠,站在院里,犹如天下人都欠了他的钱一般。
“谢谢你们救了我。”牧青山说。
昨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乃至回司后不及细谈,萧琨早已认识他,至于白鹿是否记得自己,那不重要,于是打量他,说:“不客气。”
“是你媳妇要救,”项弦说,“风急火燎的,找寻你一路了,你该谢的人是她。”
“知道。”牧青山只淡淡答道。
萧琨说:“好些了么?”
他拿着门贴,去挨个房间贴上。今日乌英纵得休息,他们只得自己做年节前的扫洗工作,项弦则拿着剪刀,在边院中修剪植物。
“潮生替我治过。”牧青山跟在两人身后。
“你媳妇呢?”项弦又问。
萧琨经过侧院房门时,见地上有个地铺,显然是牧青山分床睡,宝音缠着绷带,披着浴袍,坐在正榻上,说:“我好多啦。”
男女有别,萧琨不好进去,将宜春帖交给牧青山,牧青山又随手递给宝音,依旧跟着他们。
“我在梦里见过你俩。”牧青山说。
项弦:“哦?”
萧琨马上使了个眼神。
牧青山略皱眉,大致明白萧琨的暗示。
萧琨:“说来话长,今日正好休息,稍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慢慢地朝大伙儿解释罢。”
牧青山转念一想,已明白了数分,忽道:“你用了那件法宝。”
项弦:“什么法宝?”
“没什么。”萧琨不自然地答道,“你答应过我,愿意说就说,不想说也不强求,是不是?”
项弦只得不多问了。
牧青山:“还有谁?”
萧琨:“只有我。”
萧琨不由得感慨牧青山相当聪明,短短几句话,便交换了近乎所有的信息。
“哎,”项弦正修剪植物,此时举手,说,“还有我呢,我也记得。”
“你记得个头。”萧琨说完,又朝牧青山说:“别听他胡说。”
“我记得你的事,”项弦自言自语道,“在梦里。”
牧青山:“?”
项弦过来搭牧青山肩膀,朝他盘问,萧琨却道:“凤儿?”
项弦只得跟着萧琨,走了。
“你想问他什么?”萧琨虽然提醒了牧青山,却隐隐约约,总觉得项弦知道了什么。他会不会已经猜到前世之事?
“认识一下啊,”项弦说,“你招来的同伴,我还不能亲近亲近?不会在怨我罢?”
“什么时候怨你了?怨你什么?”萧琨站在走廊上,不悦道,“你给我说清楚。”
“你嘴上不怨,”项弦说,“心里在怨。”
萧琨:“你……”
萧琨伸手擒他的手臂,项弦还拿着剪刀威胁他,萧琨却道:“来,你捅死我。”
“舍不得。”项弦脸又红了,与他笑道,“捅死你,这世上连个喜欢我的人也没了。”
萧琨:“喜欢你的人多了去了!”
萧琨不顾他挣扎就要制他,项弦忙将利器收了,被摁着往正厅去。
“吃饭了吗?”潮生来了,第一件事就是问饭。
“又要吃?”项弦坐榻上,正与萧琨动手动脚,“不是刚吃过?”
“你们吃过,”潮生说,“我可还没吃呢!”
潮生为他们治疗,忙活了大半夜,奔波来去,直到快天明才睡着,都要发火了。
“好好,”项弦说,“我给你做饭,我做的饭不好吃,你只能将就。”
乌英纵来了,神情恢复不少,说:“我来罢。”
不片刻,所有人都来了。萧琨与项弦用了些点心,望向厅中,大伙儿都各怀心思,安静得近乎诡异。
“我在黑翼大鹏的意识中,看见了一个凡人。”牧青山又说,“那凡人呢?”
“回去了。”萧琨知道他说的是赵构。
潮生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牧青山想了想,说:“我来说罢,这要从魔王许多年前的布局开始。”
萧琨隐约已猜到了经过,没有打断牧青山,牧青山便道:“魔王不知从何处获得了长生之力……”
“昆仑,”潮生说,“他偷走了句芒大人的树种。”
“啊,”牧青山答道,“这样是罢,明白了。在其后的岁月里,他想成为天魔,至于为什么要以自己的身体承担天魔转世,就不得而知了。”
牧青山沉吟片刻,喝了点茶,又说:“于是他前去寻找魔种,这段过往我不是太清楚,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将魔种骗到了手。”
萧琨说:“在巫山圣地,这个我知道,他利用瑶姬与巴蛇的情劫……过后再细说,你接着往下说。”
“嗯。”牧青山又说,“这个过程里,他突然受到了启发,他先是吞噬魔种加以炼化,令三魂七魄与魔种同为一体,再将自己的魂魄分作三块,地魂附着于巴蛇的魂魄里,吸收它的力量;为壮大自己实力,后来,他又找到了黑翼大鹏,分出天魂寄生在它的魂魄中。”
宝音身上也有不少伤,她在嗉囊中与黑翼大鹏搏斗良久,伤势大多是骨折,得到潮生治疗后趋于稳定,接口道:“但黑翼大鹏鸟身为前代魔王,自然不甘心被一个寄生体主宰。”
项弦明白了,说:“所以巴蛇与黑翼大鹏被寄生后,都挣脱了穆天子的控制?”
“可以这么说。”牧青山道,“许多事,都是我慢慢拼凑起来的,甚至可以理解为……”
萧琨灵光一闪,想起在废墟深处的对话。
“反客为主!”萧琨说,“穆天子一化为三,每一片魂魄都想当主魂!”
这么说来便能解释清楚了。
牧青山道:“正是如此。但获得‘树’的力量的命魂,是最强大的,也许还因为他手中掌握着……掌握着另一件法宝,总之,三个魂魄之间没完没了地互相争斗。而黑翼大鹏为了想起前世之事,找到敕勒川我的故乡,吞噬了我,想借助白鹿的梦境之力,检索大地上所有人的梦。”
“它为什么执着于前世?”潮生问。
“因为它始终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力量。”牧青山说,“天宝年间,大鹏王被驱魔后,其魂魄便前去转生,历经数世,如今再次托生于人间。”
萧琨总算彻底明白,这么说来,最后除掉黑翼大鹏的岳飞,一定就是那个转世,鹏王既已转世成人,灵魂的巨力经历天地脉洗涤后自然已衰减,只不知它的那股执念所化的黑翼大鹏,是否将彻底消散。
项弦:“我听说过,岳飞在出生时,因家中屋顶有巨鸟之形鸣叫且降临,所以得名为‘飞’,取字‘鹏举’,这么看来……”
“唔。”萧琨点了点头,大伙儿都猜到了内情,岳飞想必就是金翅大鹏王的魂魄转生了。而赵先生,则为了令大宋避过那场劫难,要将黑翼大鹏转移到赵构身上,设若成功,未来会变得如何,实属难说。
只是这一关终于被他们击破。
“穆天子吸收黑翼大鹏失败,只剩两魂,”潮生说,“应该不难对付了吧?”
“不一定。”萧琨说,“就怕穆天子倚仗树魂与蛇魂,在特定的时间节点,强行转世,结合人间异变,又有强横戾气……依旧不可掉以轻心。但既是如此,我明白了……”
项弦:“你又明白什么了啊!”
萧琨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许多。
宝音正扒拉着食盒中的素菜,不知为何,牧青山出现时,她突然就安静了,甚至显出几分娇羞。
项弦:“既与魔王约定了一战时间,想必他早有准备,只不知届时又要面对多少陷阱。”
萧琨说:“约战有弊也有利,先这样罢,我得想想事情,过后我还有话与你谈,认真的,凤儿。你先叫上宝音,去买点吃的喝的,晚上我来给大伙儿备年夜饭。”
项弦只得百无聊赖地起身。
萧琨取出地图,开始端详,想起穆天子所下战书,二月初二,龙抬头日,玉门关。
为什么选这个地方?
项弦朝宝音说:“没听见差遣?自觉点,起来,跟我买酒去,再带点吃的回来。”
乌英纵放下手头的事,忙道:“我马上就去,老爷。”
“不碍事,你歇着。”项弦仍然担心乌英纵身体,清晨时被他吓了一跳,因为乌英纵满脸黑气。但潮生醒转后,乌英纵便显得好了许多,想必昆仑之主给他吃下什么灵丹妙药,好好调养,终究无碍。
宝音柔声道:“副使,您去罢,我酒量不行,陪你们喝点倒是可以。”
“装什么啊你!”项弦抓狂道,“怎么就‘酒量不行’了!找我借钱时还明抢呢!给我起来!”
宝音连使眼色,项弦只不住让她起身。
宝音一个趔趄,蹙眉道:“哎呀!”
项弦:“装?给我还钱!”
牧青山只当看不见。
潮生突然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也常常做梦。”
牧青山说:“梦见什么了?”
乌英纵低着头正收拾大家的食盒,闻言动作稍一顿。
“就……一些平时生活的点滴,像发生过的事。”潮生问牧青山,“太奇怪了,我也有上辈子吗?我都做了些什么?”
牧青山在潮生面前欲言又止,改口道:“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哦,好吧,”潮生说,“我只是有点好奇。”
牧青山:“以前做过这样的梦么?”
“没有。”潮生迟疑道,“从某一天突然开始。”
萧琨在案前对比地图,说:“老乌呢?”
“什么?”乌英纵回过神,马上道,“没有,我很少做梦。”
一时间潮生、牧青山与乌英纵都安静下来。
“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牧青山疑惑道。
“我没有盯着你看,”乌英纵直起身说,“我在收拾餐盒。”
突然间,厅内明显多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乌英纵几乎可以肯定,在梦境中看见的,就是这个叫牧青山的人,他身穿猎户装,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张着腿坐在案上,丝毫不注意形象,眼神飘忽不定,显得很冷漠。
他那涣散的视线,唯独在转向潮生时,会短暂地聚起来,说几句冷淡的话,就像梦游的人回魂了一般。
萧琨马上感觉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乌英纵会释放出领地被入侵的信号,哪怕上辈子,他与乌英纵也算不上熟稔,大多时候都透过项弦使唤对方。
萧琨:“老乌,你先到外头去。”
乌英纵大抵对萧琨依旧是顺从的,收走食盒,便退了下去。
“潮生,你也去。”萧琨又道。
潮生就没有这么温顺了。
“可我想和他说话,”潮生指着牧青山说,“我想认识他。”
乌英纵在厅外不小心没捧住一摞食盒,散了满地,发出巨响。
“听话,”牧青山用自来熟的语气说,“待会儿我过来找你。”
潮生只得点头,去帮乌英纵捡食盒,乌英纵却几下收拾好,前往后院。
除夕的午后,街上已空空荡荡,没几个人,市集纷纷收摊,预备回家吃年夜饭,再在戌时出来参加烟火盛会。这场狂欢将在开封持续到元宵节,今夜火树银花,明日有为期三天的蹴鞠大赛,初五开始,则是铁塔下的游园。
“能别削我面子吗?”宝音刚出门就恶狠狠道,“我们还没成婚呢,万一又逃婚了唯你是问。”
“哦?”项弦说,“你男人还逃过婚?”
“没有。”宝音说,“奇怪,那我为什么要说‘又’?”
项弦对宝音就像与萧琨相处般,伸手去搭她肩膀,宝音个头高挑,正色道:“我已是有婚约的人了,警告你,光天化日,不要对姐姐动手动脚。”
“帮我个忙。”项弦说。
宝音:“你也帮我个忙。”
项弦:“我先说。”
宝音:“我先说。”
项弦:“喂!大姐!这是我先提出来的!你还欠我钱没还呢!”
宝音:“那算了。”
宝音难得拿捏住项弦一次,誓要找个场子,项弦只得让步,说:“行行行,你说罢。”
宝音:“是这样的,其实青山他……也没完全答应和我成婚。”
项弦:“哦,逼婚啊。”
宝音:“唉,这事情说起来,很复杂……”
“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项弦正色道,“你告诉我,什么叫‘没完全答应’?”
“不要抠这字眼!”宝音说,“详情过后再慢慢地与你说。总之他离开我的部落,一半是为了杀黑翼大鹏,另一半,也是为了躲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项弦停下脚步,看着宝音。
宝音说:“所以我想,能不能问问他?或者让大哥出面,撮合撮合我俩。你看,我刚救了青山性命,不如你俩就一唱一和,催我们在开封把婚礼给办了。”
“没空。”项弦说。
宝音:“怎么就没空了?”
“大姐!”项弦说,“二月初二,就要去打魔王了!你还在这儿着急成婚,像话吗?何况我们与你未婚夫刚认识一天,你就要我们出面撮合?”
宝音:“这不是还在过年吗?我看你们过年倒是不耽误。”
项弦语重心长道:“谈情说爱不能这样,哪儿有一上来就成亲……”说着项弦转念一想,突然有了主意,说:“我给你个法宝。”
说着,项弦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花环。
“这是什么?”宝音充满疑惑。
“这是我找潮生借的。你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项弦说,“把这花环戴自己头上给他看看。”
宝音:“然后呢?”
项弦说:“他若无动于衷,就是喜欢你了。”
“我不明白,”宝音说,“这与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如果不喜欢呢?”
项弦:“不喜欢也会变喜欢。”
宝音:“???”
项弦:“好了,现在说我的事……”
“不是啊!老爷!”宝音说,“我没见识,这玩意儿的神奇之处,能再给小的说道说道吗?”
“昆仑山的法宝,”项弦说,“叫千色神花,戴上它,你喜欢的人,就也会喜欢你。”
宝音:“哦,好意心领了,谢了,我不想这样,没意思,不是真的,我总不能天天戴着它罢?待我摘下来呢?”
项弦:“我不知道,也许又不喜欢了?”
“那你告诉我!”宝音抓狂道,“这又有什么意义?”
项弦:“你给自己戴上,他的态度若无变化,当然就是本来就爱着你啊!这么一来不就明白对方的心意了么?”
“啊——”宝音总算听懂了,但想到万一牧青山不喜欢她,戴上千色神花后态度发生变化,自己的心情是不是会更难过?摘下与戴上将是两重天,自己还会愿意摘它么?
“真的有用?”宝音怀疑地看着项弦,问,“你试过?”
“唔。”项弦点头,却意识到了什么,当场改口道:“没有!”
宝音:“不对啊!我看大哥分明就喜欢你……你试这个做什么?”
“废话少说,”项弦只避而不答,“轮到你帮我忙了,快。”
驱魔司厅堂内:
牧青山坐在一旁喝茶,萧琨则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有什么要说的?”牧青山见状,猜测萧琨支开大伙儿尤其项弦,想必有重要的话须得讨论。
“你和上辈子相比,有点不一样。”萧琨没有抬头,只道。
“不要胡说八道,我向来是这般。”牧青山答道,“你在写什么?”
萧琨说:“穆天子在战场最后,与我下了战书,我在考虑如何击破他。”
牧青山看了眼萧琨手里那张地图,说:“项弦、萧琨、潮生、乌英纵、牧青山、宝音、斛律光……”
萧琨十分意外,说:“你认识汉字?我记得,上辈子你说过不识字。”
牧青山说:“前生有一位朋友,教我认过大家的名字。咱们六个在宿命之轮第三次回转前都认识,接下来是不是去找斛律光?”
“不。”萧琨答道,“斛律光是意外相识,我不准备再去打扰他,让他好好地过自己的人生罢。”
牧青山说:“所以咱们六人,就是最后与穆天子决战的队伍了。”
“还有一位叫甄岳的,”萧琨说,“我准备在年节后去拜访他,距离二月初二尚时间充足……我想与你商量的,是另一件事。”
牧青山送回地图,扬眉示意。
“你记得我,也记得项弦,”萧琨说,“记得我们所有人。”
“说‘记得’不准确,”牧青山说,“只有你能‘记得’,我与宝音,俱是从梦中得到前世的启示。”
萧琨点了点头,牧青山又说:“梦里你与项弦,你们常在一起,潮生与管家也是。咱们一起进入天魔宫,净化了穆天子,但并未考虑到黑翼大鹏与巴蛇还在,最后他卷土重来了。”
“好,这就轻松多了,不需要再费劲解释。”萧琨说,“是我考虑不周。”
牧青山:“?”
萧琨想了想,说:“因果回溯后,最初我本想先找你,让你帮助项弦想起往事,现在想来,幸亏你不在长安古水道中。毕竟最初我尚不知道,在击败穆天子以后,我就没了。”
“什么?”牧青山疑惑道,“没了?什么意思?”
萧琨沉默,本以为能看开,但说到自己的死时,仍不太能面对。
“彻底消失。”萧琨叹道。
牧青山观察萧琨神色,没有追问,点头以示明白。
“反正你把我看作将死之人就是了。”萧琨总结道。
牧青山:“所以?”
萧琨:“现在想来,最初的决定是对的,我没有告诉他有关宿命之轮与因果回溯,甚至过往的三世三生,现在,我要正式请求你,为我保守秘密。”
“行罢。”牧青山淡淡道。
萧琨:“项弦他兴许舍不得我,又或者觉得我不容易……总之。”
牧青山:“他上辈子爱过你,这一生当然也会爱你。”
“是吗?”萧琨闻言触动,自言自语道,“我终究还是不自信。是啊,连小金都认得他,我又在害怕什么呢?”
牧青山没有回答,眉目间带着忧虑,注视萧琨。
萧琨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他终于下定决心。
“既然注定要离开,我不想重复一次。”萧琨认真道,“这么一来,兴许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从这世上消失之时,他至少不会太难过,若能将我当作一个过客,等到事情都结束了,他将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就再好不过了。”
牧青山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看着萧琨。
萧琨又道:“我不该在一开始就如此莽撞,说出我喜欢他;后来我想清楚了,我生来就是个不祥之人,甚至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我之所以会出生,缘因我父亲与鬼族所犯下的一个错误。”萧琨又说,“这个错误将随着宿命之轮回到地渊,而被完全抹除,我也将彻底消失。设若他又爱上了我,当我消失的那一天,他一定会觉得很生气罢?我骗了他,我对不起他。”
牧青山:“这样真的好么?”
萧琨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最开始回来时,我如果知道自己的命运,绝不会再去纠结,也绝不会告诉他内情,但我忍不住,总想亲近他,兴许这就是情劫罢。师父从前常说,‘天下再大的劫都能渡,唯独情劫难渡’。”
两人相对沉默,厅内寂静,直到外头传来宝音与项弦的交谈,牧青山才说:“我尽力而为罢。”
萧琨以双手努力搓了下脸,令自己尽量恢复如常,起身问:“买回来了?”
突然间,萧琨意识到了一件事——阿黄还在厅里!它听见了自己与牧青山的所有对话!
他马上转头,望向鸟架,半个时辰前他还给阿黄添过水,但它现在已不在那里了。
什么时候走的?萧琨不住回忆,也许是在项弦离开前?他常会忽略阿黄的存在,不仅是他,其他人也很容易忘记阿黄,毕竟它个头太小了,又与项弦常在一处。
从这点来说,阿黄确实很适合四处侦察。
驱魔司侧厢:
乌英纵正在准备年末散的赏封,但他实在太累了,心脏隐隐作痛。他撑着桌子,在一旁歇了会儿。
潮生担心道:“你这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先歇会儿罢。”
乌英纵没有回答,他看见牧青山时,心里就很不舒服,想说“你回去罢”,却又舍不得赶潮生走。
“总会好起来。”乌英纵答道,他意识到自己太冷漠了,不该给潮生脸色看,改口道:“晚上带你出门看焰火,放心罢。”
潮生眉头深锁,他为乌英纵愈合了身体的伤,却无法驱逐魔气的影响。
“有心灯在就好了。”潮生说。
乌英纵认真答道:“既然是眼下解决不了的事,就不必添乱。”
潮生解开乌英纵的上衣,露出他健硕的胸膛,乌英纵虽不似皮长戈般是个大块头,却因是猿,胸肌也甚结实。在大梁古城废墟中,他为了保护潮生,以内丹正面抵挡了穆天子一击,乃至胸腹之处留下了一道黑印。
黑印渗入肌肤,导致那处隐有腐烂之势,足见魔王之力非同小可。
项弦与萧琨几次与魔族缠斗并无异状,全因他俩实力已是修行者的巅峰,项弦有智慧剑,而萧琨身具幽冥烈焰护体。
换到乌英纵身上,挨上一发便痛苦不堪。
潮生看了一会儿,蜷进乌英纵怀里,搂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乌英纵胸膛上。
乌英纵静静坐着,几番不知该把手放在何处。末了他反手轻轻地搂住潮生。
“以前在白玉宫,小时候,”潮生说,“我就喜欢这么抱着皮长戈。”
说着他还笑了起来,把手放在乌英纵的胸肌上,手指抓了几下,说:“但长大后他就不让我这么抱他啦。”
乌英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着潮生。
潮生又与他分开,注视乌英纵。突然想起皮长戈,心情非常复杂,这一路上潮生受乌英纵照顾,已开始变得依赖他,离不开他了,但每当潮生想开口邀请他前往昆仑时,便陡然想起在白玉宫中独自等待死亡的皮长戈。
仿佛乌英纵来到神树下,便将接替皮长戈的职责成为护园神兽,而潮生自己,也将迎来与皮长戈的永别。
“他的内丹受到了魔气侵袭,”牧青山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他抱着手臂,倚在门上,一瞥乌英纵,说,“身体上的伤难以愈合,全因祭出内丹,接了一发穆天子的魔刀。”
潮生当然知道乌英纵在紧要关头是为了保护自己才遭受创伤。
“我感觉好多了,”乌英纵说,“过得几天,想必能消。”
“他的心里有一道裂缝,”牧青山说,“魔气才会进去。”
潮生:“什么?”
“我没有!”乌英纵马上说,“一派胡言!”
乌英纵不愿与牧青山多说,示意潮生离开,说:“老爷回来了,我得去干活,你跟着这位小哥去玩罢。”
牧青山:“你想朝我说什么?你叫潮生?”
潮生望向乌英纵,再看牧青山,牧青山扬眉,不见潮生回应,便朝他招手。潮生心中只觉乱糟糟的,牧青山却做了一个直截了当的举动。
他主动牵起了潮生的手,相识不久后就拉手,显然不是男性该有的表现,尤其不该出现在牧青山身上,但他那行为却表现得纯粹、自发而自然,拉着潮生走了。
宝音与项弦提着熟食与酒回到司中,宝音在门外还缠着项弦,让他打开坛上的泥封,先喝两口再说,一被拖进正门,看见走出来的牧青山,马上变脸,温柔道:“我当真吃不得这么多。”
“要说‘人家’!‘人家’,懂么?”项弦道,“下回好好找李师师学,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哟!”
牧青山与潮生来到前院,牧青山已改而搭着潮生的肩膀,牧青山挺拔坚洌,潮生则俊秀柔和,两人颇有小哥俩的感觉。
“快开年夜饭了,”项弦说,“你俩又去哪儿?”
“随处逛逛,”牧青山道,“不走远。”
宝音欲言又止,牧青山没再说什么,带着潮生离开了驱魔司。
“去这么久?”萧琨见阿黄停在项弦肩头,便不自然地问。
“顺便探望了赵构。”项弦进来说,“你们在聊什么?”
“赵构情况如何?”萧琨问。
项弦稍早前与宝音一同出门,特地看过赵构与岳飞二人。赵构在夺魂之术中断后所受的影响不大,只是显得委顿与虚弱,项弦安慰一番后给他一点丹药吃,想必年节后就能好起来。
“我顺便托他让手下人办点事,”项弦随口道,“找找看当初你在大辽收养的孩儿们。”
萧琨“嗯”了声,又问:“岳飞呢?”
“一切如常。”项弦答道。
岳飞带回赵构后便若无其事回往职位上巡逻,项弦当然没有告诉他他是大鹏鸟金魂转世之事,毕竟对凡人而言,知道前生往事,并不合适,更何况,他这一生说不定得还前世的债。
至少眼下,赵构被救出来,岳飞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
龙亭湖畔,牧青山伏在桥栏前看底下的游鱼,不时转头一瞥潮生。
“要怎么样才能让老乌好起来?”潮生还在担忧。
“你很喜欢他?”牧青山问。
潮生:“嗯……是的。”
潮生与牧青山对视,牧青山从腰囊中掏出一点吃剩的面饼,掰开,扔进水里喂鱼,鲤鱼便纷纷围了过来。
“咦?”潮生问,“哪儿来的?分我一点儿,我也要喂鱼。”
“早饭吃剩的。”牧青山解释道,“我习惯把吃不完的东西收起来,毕竟常在野外,储备些食物,总是好的。”
潮生接过碎饼,笑道:“我怎么感觉和你像认识了很久一般。”
牧青山摸摸潮生的头,没有回答,又道:“说回那猴子,你想治好他么?”
“对!”潮生说,“你能驱魔么?”
“不行。”牧青山说:“斛律光兴许可以。”
潮生茫然道:“那又是谁?”
牧青山想了想,解释道:“凤凰的伏魔金光,龙的幽冥烈火,驱魔时都将摧毁载体;只有心灯,能将魔气吹散。”
潮生说:“老乌为什么会有魔气?”
牧青山:“他有执念。执念所在之处,就是魔气滋生的土壤。若不是执念,魔王的力量就不会找到这道裂缝。”
潮生:“放着不管的话会怎么样?”
牧青山:“会渐渐地被这缕执念支配,最后入魔,失去自我。”
“那要怎么办呢?”潮生说,“除非找到心灯吗?”
牧青山端详潮生那着急的表情,想了想,说:“叫声哥哥,就替你想办法。”
潮生当然愿意,一迭声“哥哥、哥哥”地不停唤牧青山,牧青山那表情显然很受用,听了许多声后,见潮生不再叫了,便道:“你喜欢那猴子什么?”
“我喜欢……我不喜欢他!”潮生下意识想回答,却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改口道:“我说……唔,我是挺喜欢他,他一直在照顾我,他是同伴啊。”
牧青山又故作正经道:“与我比呢?”
潮生说:“这怎么能一样?”
牧青山现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但潮生下一句马上道:“咱们才认识一天!”
牧青山:“……”
“你这么说我可是要生气的,”牧青山冷了脸,说,“咱们都认识三辈子了。要不是看在你真喜欢那猴子的分上,哥哥才不会答应帮你。”
“啊?”潮生没明白,却见牧青山双手插在上衣的兜里,臭着脸转身走了。
“别,”潮生说,“哥哥!”
潮生跟在后头,忙好声好气地哄他,但走出几步,牧青山却又转了表情,显然只是在逗他,伸手一揽,手臂箍着潮生脖颈,将他拖回驱魔司去,等吃年夜饭。
是夜,潮生与牧青山、宝音在驱魔司中张挂起灯笼,项弦与乌英纵挪厅内布置,将八张单人的食案拼在一起,侧旁置一火盆,厅内暖洋洋的。
萧琨则负责切肉装盘,调制汤羹。到得上桌时,所有人坐定,项弦说:“老乌,别伺候了,一起吃罢。”
“我坐这儿就行。”乌英纵坚持在门外摆了一案,自斟自饮。
项弦朝潮生使了个眼色,潮生看看大伙儿,明白了,便起身过去,拉着乌英纵,乌英纵再三推让,显出了几分毛躁,奈何大年夜总不能当众发火,最后只得跟着潮生入内,坐在他身畔。
“萧大人除了刀法过得去,”项弦打趣道,“别的都凑合。”
众人大笑,萧琨满脸通红,说:“久不做饭,生疏了,怎么这么咸,加点热水罢。”
“没有好鱼,”宝音说,“用小鱼干凑合罢。”
项弦又说:“该让禹州大人来盘里躺着,他以前不是鲤鱼么?”
潮生笑道:“他告诉过我,他还真做过呢!大伙儿没发现,要吃他的时候,他就跳起来大喊‘恭喜发财’,把朋友们都吓了一跳。”
所有人又随之大笑。
萧琨亲自为所有人斟酒,说:“为咱们的相识与一见如故,喝一杯。”
大伙儿举杯,奇怪地发现,牧青山虽是第一次来驱魔司,却仿佛早已成为了他们的朋友。不仅如此,宝音与他们相识也并无多久。席间闲聊与对谈,正应了那句“一见如故”。
萧琨不禁心想:世上兴许并无真正的一见如故,那些萍水相逢却能尽兴畅谈的人,往往是上辈子的家人与朋友罢?
酒过数巡,潮生最先离席,初更敲响,外头的夜空依旧光华流转,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老乌,咱们走。”潮生换上了新年的衣服,兴冲冲地出来拉乌英纵。
“我还得收拾,”乌英纵答道,“你与小哥去罢。”
“你下午答应过我。”潮生说。
项弦又道:“你去,不碍事。”
乌英纵只得起身,带潮生去逛除夕夜的年集。
宝音则假装醉酒,趴在案上。
“装什么呢,”这回是牧青山说,“起来。”
项弦与萧琨登时哈哈大笑,宝音只得带着笑意起身,只不看牧青山,离席而去。
厅内又剩下了萧琨与项弦。
萧琨打趣道:“一个追,一个逃,吵吵闹闹,没完没了。”
“你觉得他俩能成么?”项弦躬身收拾食具,清理残酒,拨炉泡茶。
萧琨答道:“命中注定,苍狼与白鹿前世就是一对。”
“那你觉得潮生与老乌呢?”项弦心中一动,问道。
萧琨说:“预言中提及,皮长戈的寿命已没有多少了,昆仑需要新的守树神,所以老乌只能去昆仑。”
项弦总算明白为什么萧琨一见面,会在白玉宫里提到乌英纵。
“他的宿命,就是替貔貅前辈守树?”项弦又问。
萧琨点了点头。
“那,咱们呢?”项弦终于问出这句,“咱们前世就认识么?”
“也许罢。”萧琨答道,“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什么。”
“搞不好是只魃。”项弦打趣道。
“那你是什么?”萧琨道,“仵作?”
项弦收拾停当,萧琨则起身去院子里洗碗盘。
“救火了么?”萧琨听见响动,问。
“还早呢,再一个时辰。”项弦说,“快点,带你看烟花去。”
“你倒是搭把手,”萧琨坐在盆旁,说道,“光催我有什么用?”
项弦笑了起来,只站着看。好容易收拾完,他便带着萧琨出门,两人换了过年的新装,飞檐走壁,沿禹王台后鳞次栉比的瓦顶前往龙亭湖后。
“这儿不错,”项弦坐在一处大户人家的屋顶,说,“就这儿罢。”
不远处集市的热闹声音传来,萧琨躺在屋顶上,望向夜空,今夜的天空很晴朗。项弦则摆开一包点心,摇了摇手里的铁罐。
“又喝?”萧琨说。
“醪糟,”项弦答道,“还是热的。”便递给萧琨暖手。
“阿黄又去哪儿了?”萧琨说。
“不知道。”项弦说,“晚饭后就不见人了,多半又是去找哪个老相好。”
“不见鸟了。”萧琨现在只希望阿黄别听到了自己与牧青山的对话。
“我一直把它当作人。”项弦笑道。
虹桥前简直人山人海,今年乌英纵不曾订酒楼的位置,开封八大楼已全满,只得与潮生来到桥边。百姓涌向虹桥,只为了一睹年夜万岁山敲钟时的焰火。
乌英纵的心情很矛盾,他既想与潮生在一起,心中又隐约地有点恨潮生,这恨驱使着他想自残,仿佛这样一来,就能在某个意义上报复潮生。
这就是戾气罢,乌英纵心想,我会入魔吗?
潮生不住呵气搓手,冬夜的开封虽不曾下雪,却也很冷。乌英纵迟疑良久,手背稍碰了下潮生,潮生便牵起他的手。
两人牵手之时,乌英纵心头那点恨又快速地消散了,似乎觉得一切也没什么,纯属想得太多,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的执念是什么?”偏偏潮生此刻又抬头问,“可以告诉我吗?”
“什么?”乌英纵没听清,低头耳朵凑近,答道,“我没有执念。”
四周喧嚣声渐大起来,他们已很难听清彼此说的话了,乌英纵心里又不舒服起来,说:“咱们往前面走,到桥后面去,那里人少。”
说着,乌英纵顺势放开了潮生的手,转身在前开路,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但走不了几步,他听见潮生喊他,再转头时,人潮之间,两人已被挤散了。
“潮生?”乌英纵登时紧张起来,大声道,“潮生!”
潮生被挤到虹桥下夜市的摊子后,正四处找乌英纵,开封这会儿实在太热闹,一眨眼就不见人了,他也不曾有挤散了就在原地等的经验,当即朝虹桥另一边走去。乌英纵回身寻他,两人恰好错失了方向。
乌英纵一会儿不见人,当即着急起来,险些变为原形,顾不得周围人了,大吼道:“潮生!”
他肩宽个头高,要拨开人群时不免碰撞,马上就有人怒了,开始推搡他,结果引发了更激烈的冲突。
乌英纵和潮生走散后本就烦躁,外加被人踢了几脚,又遭兜头打了数拳,瞬间大怒,现出本性,发出一声嘶吼。
那一下引发了恐慌,周围人等纷纷避让。
乌英纵唇齿间现出獠牙,须发怒张的刹那,突然听见喊声。
“我在这儿!”潮生着急地喊了起来,他骑在虹桥的桥栏上,怔怔看着乌英纵。
乌英纵险些就变成巨猿了,他的双眼中隐约迸出黑气,在与潮生对视时,心中柔软的一处却又仿佛被触动。
潮生孤零零地抱着栏柱,越过人群与乌英纵对望。
乌英纵竭力控制住自己想在人群里横冲猛撞,甚至殴打凡人的心思,极力平复心情后走过去,潮生则沿着桥栏小心地走过来,跃下,骑在他的背上。
“我在这儿。”潮生笑了起来,搂着他的脖颈。
乌英纵的气焰终于被压制下去了,心头萦绕的一缕魔气亦再次沉寂。
城外,开宝寺前灯火通明,寺庙前的集市虽不似虹桥、龙亭湖畔人声鼎沸,却另有一番意趣。街上挂满了红灯笼,到处都是小吃摊,以供冬夜里等候朝拜的香客果腹。
“为什么来这儿?”宝音见牧青山不说话,自己就浑身不自在,只想逗他开口。
“庙前待着舒服点儿。”牧青山说。
“也是,你是朝觐过释尊的,”宝音答道,“觉悟不一样呀,比我们俗气的妖怪要雅致多了。”
“那不是我,”牧青山答道,“某一任白鹿。”
牧青山走过小吃摊,宝音跟在后头,说:“我想吃这个。”
牧青山一脸茫然:“钱不是在你那儿?”
牧青山穷得叮当响,浑身上下也就几两银子,反而是宝音尚有不少积蓄。
“没钱,”宝音说,“赔了听花楼不少呢。”
牧青山说:“那是上辈子的事,你记混了。”
宝音笑吟吟道:“好罢。”
牧青山随手掏出几两碎银给她,一拍兜,说:“再没有了,想吃什么自己买罢。”
宝音买来萝卜糕与碎肉炸丸子,又有热卤的炸豆腐,与牧青山坐在一棵树下,头顶是红彤彤的灯笼,映着两人,开宝寺前游人们已开始排队。
牧青山望着五光十色的开宝寺出神。
“你与小弟说了什么?”宝音说。
“还是这么喜欢问长问短。”牧青山答道。
宝音对牧青山也是既爱又恨,恨他一副无所谓模样,爱他……宝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换作旁的人这么朝她说话,早就动手开打了。
偏偏在牧青山面前,自己简直毫无尊严,成日被一嫌弃二冷脸三挨骂,还忍不住地往上贴。
宝音的心里变得沉重起来。
“猴子入魔了,”牧青山说,“商量怎么救他。”
宝音听到这话时,双眼亮了起来:“哦?”
“有问题么?”牧青山依旧是那欠打的语气。
宝音用竹签戳了块萝卜糕要喂牧青山,牧青山却道:“不吃,拿远点儿,萝卜的味道太大了。”
“你这人真是,怎么总是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宝音只得放下食物,去给牧青山买别的。她站在摊位前等炸糖糕时,回头见牧青山坐在树下,低头挑挑拣拣,从先前的食盒里嫌弃地找出块卤豆腐,随口吃了。
那张既英俊又厌世的脸,简直令宝音爱得不行。
偶尔当他飘忽的目光投来,落在自己身上且聚集、回神的一刻,宝音便朝他嫣然一笑。
“尝尝这个。”宝音看着牧青山。
牧青山吃了点糖糕,显得可以接受。
“你小时候就喜欢那个卖糖的商人,”宝音侧头注视他,温柔地笑道,“他每月十五都会到部族里来,做糖,卖糖。”
“那老头儿,”牧青山说,“我记得,党项人。”
宝音又说:“有一年发大水,他好几个月没来,每天你坐家门口等着,嘴上不说,其实我都知道。”
“后来他就再也没来过了,”牧青山说,“兴许是死了罢。”
宝音突然说:“这辈子你已下定决心,不上昆仑了?”
牧青山一瞥宝音,不答。
“否则你为什么答应替小弟救猴子?”宝音又道。
“关你什么事?”牧青山答道。
宝音却笑了起来,说:“你还是当守树神吧。”
牧青山掰开糖糕,又吃了点。宝音继续道:“你不是最喜欢安静不被打扰的地方么?白玉宫里,哪怕千秋万载,也不会再有人来烦你。”
“嗯。”牧青山自顾自道。
宝音:“白鹿守着新的句芒,拥有永恒的时光,不老不死的生命,这是上天给你的宿命。”
牧青山:“对。”
宝音:“想必你一直很向往罢?”
“你很了解我。”牧青山说。
“当然,”宝音又笑道,“因为你是我养大的呀。”
牧青山嘴角微微翘着,难得露出一丝促狭笑容。
“要不是碰上那倒霉轮子,没完没了地转,一会儿这个死了一会儿那个活的,”宝音又说,“这会儿你早就脱身,已经在昆仑享受上了。唉,命苦,折腾人。”
人群越来越多,朝庙前聚集。
“又去哪儿?”牧青山不悦道,“不能好好坐一会儿么?”
“我要许一个天大的宏愿。”宝音前去排队,朝牧青山说。
牧青山道:“回来!”
宝音不听,固执地排到香火箱前,回头看了眼。牧青山大声道:“我叫你回来!”
宝音解囊,稀里哗啦,把钱全倒了进去,在佛像前默祝,虔诚跪下,行礼。
片刻后她回转,来到牧青山身畔。
“你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宝音背着手,低头看坐在树前的牧青山。
“这不重要。”牧青山答道。
“你向来就是这样,”宝音有点生气了,说,“什么都不在乎,你是个薄情的人。”
牧青山的语气终于变得认真起来。
“我说,这不重要,不是我不在乎!是因为,现在不是许愿的时候;这个功德箱,也不是许愿的箱。这条队伍,是来还愿的!他们在还去年一年里许的愿望。”
宝音:“………………”
牧青山:“寺里许愿的地方还没开门呢,你着急什么?”
萧琨与项弦并肩坐在屋顶上,冬夜繁星漫天,从万岁山皇宫到龙亭湖,渐渐地,灯光熄灭,黑夜如披着星光的柔软地毯朝他们盖了过来,子时焰火即将燃放。
项弦出神地看着远处,萧琨眼角余光瞥见他的侧颜,不禁为他心动。他现在心情极度矛盾,一面拒绝这段情感,不愿两人越陷越深,直到他离世那天,为彼此留下永远的伤痕。
另一面,他又太渴望爱情了,他身不由己,只想靠近项弦。
两番念头在心中争斗,令他的精神犹如遭受着一番撕扯。他犹豫许久,鼓起勇气,想朝项弦说点什么。
项弦在黑夜中转头,笑着看萧琨。
今日稍早时,在司中的那个吻仍挥之不去,萧琨的嘴唇既软又热,肌肤触碰之际,令他有种别样的惬意。
我当真是个好色的人。项弦的念头倒是很简单,他心想:也许从前我不显得好色,只是没碰上机会,如今亲了一次就想再亲,当然,也多半是我的纯阳之体在作祟,导致脉轮中真气流转,总找不到宣泄口。
“在想什么?”萧琨终于问道。
项弦:“不会自己看?”
萧琨:“你不让我看。”
项弦打趣道:“现在允许你看了,喏,看罢。”
“不了。”萧琨说。
“当真不看?”项弦问。
“你愿意说就告诉我。”萧琨答道。
“你呢,又在想什么?”项弦反问道。
萧琨沉吟片刻,而后道:“我想问,你想好了么?却又觉得不该问,毕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你,显得我……显得我……”
“……显得我很着急,没有尊严。”萧琨说,“就像在朝你割地求和,讨你的喜欢。”
“还没想好。”项弦突然说,“不过我想亲你,像白天那般,行么?”
萧琨万不料项弦会突然提起这话,他的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
萧琨虽不明白项弦的思路,送上门的好处却当然不能拒绝。
他说:“当然行。”旋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变得紧张起来。
项弦也显得有点紧张,好在黑夜里看不清表情。项弦转过身,拨了下萧琨的肩膀,让他凑过来些许,说:“我喜欢这样。”
萧琨心脏狂跳,继而侧头,与他嘴唇触碰。
“是这样?”萧琨问。
项弦:“方才不算,重来。”
萧琨:“再来几次都行。”
刹那间焰火升起来了,开封的夜空一片大亮,项弦开始与萧琨接吻。他们已完全忘却了前世与未来,唯一的感受只在当下,那嘴唇温软的触感令彼此的身体变得灼热。项弦下意识地握住萧琨的手,萧琨则把手放到他背后,另一手用力搂住了他。
项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在与他亲嘴啊!太刺激了,太舒服了!
直到彼此舌头触碰时,那刺激感简直冲上了云霄,项弦纯粹发自本能,在漫天焰火与四面八方的火树银花之下,翻身压住了萧琨。
那亲吻毫无陌生感,短暂的刺激过去后,项弦便仿佛无师自通,他们呼吸交错,唇舌间尽是对方的温度。不片刻,项弦下意识地伸手来摸,萧琨则按住了他的手腕,彼此的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各自放开,转而搂向对方。
项弦把手掌覆在萧琨的侧颈上开始摸他,萧琨则把手伸进项弦的衽里,隔着单衣伸进他的肋下,以将他更紧地抱在怀中。
项弦稍动了动,萧琨突然与他分开,说:“当心!”
两人正吻得情起,突然失去了平衡,项弦伸手来拉萧琨,萧琨要固定住身体,然而不动还好,同时一动,便从瓦顶上滑了下去。
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萧琨当即将项弦拉向自己,以背脊朝向地面,犹如每一次在他降神结束后,以自己的身体来为他缓冲。
两人稀里哗啦沿着瓦檐落下,一路惊天动地地滑下,最后掉入了蔡京府正院,摔在了赶出来看烟花的全家老小面前。
萧琨:“……”
项弦:“……”
蔡京拄着拐杖,满脸愕然,最先回过神,笑道:“项大人!”
项弦抱着萧琨,尚伏在他身上。萧琨被撞得头晕眼花,第一件事就是挡住自己的脸,尴尬得无以复加。
“蔡相!吉祥如意!”
“项大人既然来了,不如用点年糕?”
“不了不了!”项弦灰头土脸,知道明天全开封一定会开始讨论此事,慌忙拉起萧琨的手,两人充满默契,跑向院墙,踩墙飞身跃起。
“那是林大人家的后院。”蔡京忙又道。
萧琨:“这边!”
萧琨带着项弦,低头沿正门跑了出去。
焰火升起来了,虹桥畔诸多百姓高呼,潮生骑在乌英纵的肩膀上,开心地笑着,乌英纵则仰头望向焰火,感觉到潮生的手尤其不安分,在他脸上摸来摸去,一时摸他的胡茬,一时又揪他耳朵,弄得他心猿意马,只想将潮生拖下来,抱在怀里好好揉弄一番。
“你看见了吗?”潮生说,“喜欢吗?”
“我看见了,”乌英纵说,“喜欢!”
“什么?你也喜欢吗?”潮生的声音已被高呼声淹没。
乌英纵终于把他拖下来,抱在怀里,妖性显露,摁着他,凑到他耳畔,认真地说。
“我喜欢。”乌英纵注视潮生的双眼,心中生出一个奇异的念头——想咬他。
下一刻,乌英纵咬住了潮生的肩膀,潮生顿时大叫起来,继而哈哈大笑。
乌英纵的举动很小心,生怕把他咬痛了。潮生只不住推他,乌英纵却咬住了潮生不放,又深吸一口气。
最后,在潮生的挣扎下,乌英纵总算放开了他,挟着他跃上虹桥一侧,让他坐在自己怀中,一同望向万岁山。
开宝寺前,远方焰火照亮了夜幕。
子时,寺门开启,钟声敲响,所有百姓也不排队,一时疯狂涌入。
宝音差点被挤散,牧青山转身拉住了她的手。
“算了,”宝音很懊悔,“我没钱啦!”
牧青山牵着她,挤到佛像前。
宝音说:“没钱!你刚才也不提醒我!”
“叫了你的,”牧青山说,“你不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宝音:“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牧青山:“佛祖面前要吵架吗?”
周围的人见小两口吵起来,当即纷纷劝架,所说无非是“大年初一,佛祖面前,要和气啊,否则新年头一天吵起来,势必得吵上一整年”。
“许愿,快。”牧青山说。
宝音臭着脸,在释尊金身面前赌气般地碎碎念了几句。
“你在腹诽?”牧青山说,“有这样拜神的?”
“没有!”宝音满肚子火。
下一刻,牧青山变戏法般,手指间拈着一枚铜钱,出示于宝音面前。
宝音睁大了双眼。
牧青山扬眉,示意拿去就是了。
“这不是你的……”
“不要?”牧青山说,“梦里不是才朝我要来着?不要算了。”
“要!要!”宝音忙接过,却舍不得扔进功德箱内,牧青山已转身离开,宝音望向佛像,思考再三,最后把眼睛一闭,将那枚古钱扔了进去。
古钱与诸多碎银、通宝一同掉落进功德箱中,发出“当啷啷”的声响,犹如带走了牧青山的过去。
开封城从龙亭湖直到万岁山,年节的焰火犹如一条蜿蜒的光龙,映着天地间的光辉,犹如清平盛世中浮生幻梦。萧琨与项弦在湖畔走着,所有百姓离开家门,各自燃起焰火。
“你还没想好?”萧琨不敢回头看项弦,走在前面说。
项弦:“唔!”
项弦几次要走上来搭他肩膀,萧琨却加快了脚步,末了项弦改为牵手,萧琨屈服了。
“那你亲我做什么?”萧琨又问。
“我喜欢。”项弦笑道。
萧琨:“也行罢。”
萧琨看着项弦,只想时光永远留在这一刻。
“小时候,我在会稽,”项弦说,“见有一对契兄弟在树下抱着亲嘴,亲个没完,摸来摸去的,我还觉得奇怪,心想这有什么意思。”
萧琨:“现在呢?”
“现在知道意思在哪儿了,但总觉得还欠点。”项弦将萧琨强行拉过来,萧琨险些撞上他。接着,项弦侧头想再亲他一下,却被萧琨以手挡住。
项弦以为萧琨生气了,孰料萧琨却来了个绊摔,项弦不提防失去平衡仰倒,萧琨则将他搂在怀中,靠着龙亭湖畔一棵树,倾身,半抱着他吻了上来。
萧琨:“当哥哥的再主动一点,是不是意思就有了?”
再次唇分时,项弦哈哈大笑,俊脸上满是红晕。
“你不喜欢哥哥,”萧琨说,“只想与哥哥亲嘴儿。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我可没说不喜欢,”项弦道,“哪只耳朵听来的?”
项弦又拉萧琨,萧琨嘴上说“滚”,心里却恨不得回身,把他狠狠地揍一顿,再将他抱着亲一顿。
然而下一刻,城中四处铃响,开始有人大喊“走水了——”。
“干活了。”萧琨说,于是与项弦前往城区,开始新年的第一桩重任。忙到快天亮时两人才满脸灰地回来歇下,项弦还指着萧琨哈哈大笑,将冰冷彻骨的水朝他脸上泼。
“睡觉了!”萧琨道。
项弦却不进来,摆开古瑟,坐在房外,换弦调弦,说:“你先睡,我坐会儿,醒醒酒。”
不多时,院外传来曲声,乃是范仲淹的《苏幕遮》,萧琨曾听师父乐晚霜唱过,但那已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了。
他枕着软枕,侧身面朝房外,闭上双眼。项弦平日里虽不拘小节,揉弦的指法却精准温柔,奏起《苏幕遮》时并未吟唱,清曲抚来,就像轻轻揉在了萧琨的心上。曲声渐低,似有还无,犹如一层薄纱般笼来。
“碧云天,黄叶地……”萧琨耳畔响起了乐晚霜的歌声,“……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项弦在最后低唱,“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弦音震颤不休,被项弦覆手按歇,他回头看,只见半掩着的房门内,萧琨已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