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交接

洞庭湖畔,初春时节烟雨蒙蒙。

“踏青?”项弦跟在萧琨身后,沿湖边一路走着。抵达岳阳后,萧琨先住一夜,而后再与项弦来到湖边,犹如没有目的,只慢慢地走着。

“不行么?”萧琨问。

“可以,”项弦吹了声口哨,唤回四处盘旋的阿黄,“你不着急,我当然无所谓。”

萧琨观察四周,说:“去君山。”

阿黄突然说:“这地方我来过。”

“哦?”项弦随口道,“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溜出门玩,跑这么大老远来了?”

萧琨:“你有熟悉感么?”

阿黄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看着周遭。项弦仿佛第一时间察觉阿黄的不安,问:“怎么了?”旋即伸手抚摸阿黄的羽毛。

萧琨也伸出手去,阿黄主动跳到他的手掌上,再沿着手臂跳上肩膀。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黄的时候么?”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不明白萧琨为何提起此事,说:“在会稽,香炉峰后山。是罢?阿黄?”

“对,”阿黄答道,“我一直记得。”

萧琨与项弦搭乘上渡船,站在船头处。萧琨问:“你尝试过回忆往事吗?”

阿黄答道:“试过,但模模糊糊的。最早的记忆,像是待在一团火里,有人出现,朝我说了什么,我便从火中飞了出来,再接着,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时项弦已在身边。”

“我在一团灰烬中发现了它,”项弦补充道,“那会儿阿黄就像刚脱壳不久的雏鸟似的。阿黄总觉得自己是凤凰,只是后来不说了。你觉得呢?阿黄?”

阿黄没有回答。随着小舟靠近君山,阿黄说:“我记得这儿。”

项弦心头一凛,犹如感受到了阿黄的震颤,阿黄当即展翅飞离,升上高空盘旋,四周的鸟儿犹如感应到了什么,呼啦啦全散了。

“阿黄!”项弦感受到了阿黄的不安,与萧琨沿路登上君山。

萧琨:“说句不知道你爱不爱听的话。”

“什么?”项弦望向君山顶峰,见阿黄正在盘旋,便放心少许,望向萧琨,说,“你连阿黄的醋也要吃?”

萧琨笑了起来,答道:“不,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阿黄就像另一个你,它做的事,总是我觉得你也许会做的。”

“比方说呢?”项弦道,“成日躺在家里睡觉,不想干活儿?”

“以及四处调戏别家的鸟儿。”萧琨道。

“说来说去,还是在吃醋。”项弦也笑了起来,伸手搭萧琨的肩膀。

他们在山上慢慢地走着,开春下过数场雨,清新空气卷着倒春寒扑面而来。

“带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萧琨说,“你与阿黄之间的关系,以及你俩的命运纠葛。”

项弦仿佛恍然大悟,说:“这里是它的家?”

萧琨:“说‘家’不确切。你调查过与阿黄相识以前,它的过去么?”

项弦说:“它什么都不记得。阿黄究竟是什么?”

项弦朝高处吹了声口哨,阿黄却罕见地并不飞回,始终盘旋在洞庭君山之巅。

“在它的身上,有你的一部分魂魄力量。”

来到君山山顶,这里只有一棵被闪电劈成两半的梧桐树,树下岩石上还有烧焦的痕迹,附近犹如化作白地,寸草不生。

项弦站在这漆黑的遗迹前。

萧琨说:“我也曾想过,从前你究竟为什么无法驾驭智慧剑的真正力量,彻底释放不动明王神威?这并非因智慧剑未曾完全承认你,而是因为自阿黄来到你身边后,你便将魂力分给了它一部分。”

萧琨伸出手,阿黄缓缓落下,停在他的手心上。

“它在涅槃之时遭到穆天子的袭击,抢夺了凤凰的两魂。”萧琨认真道,“因其与你项家渊源颇深,最后一缕神识飞向会稽,向智慧剑持有者求助。而你在香炉峰后山捡到了它,分出自身魂力与其共生。”

项弦望向萧琨。

“被穆天子腐化污染后的凤凰大部分灵体,尚在他的身畔。”萧琨说,“他是操控灵魂的高手,想彻底驾驭智慧剑,你便须得从阿黄身上取回你自己的魂力,净化被腐化的凤凰……项弦?”

“我明白了。”项弦严肃道。

“你不惊讶?”萧琨本以为项弦会有更强烈的反应,但项弦竟像是早已知道了此事般,望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凝重。

“我很惊讶,”项弦只道,“先让我仔细想想,现在实在太乱了。”

萧琨充满疑惑,项弦便在那石头上坐了下来。君山下渔舟唱晚,洞庭湖畔金粼闪烁。

“我还要到水下去看看。”萧琨说。

“又做什么?”项弦还在整理他混乱的思绪,萧琨说:“陪我,快。”

说着萧琨“哗啦”一声,从君山一侧的矮崖跳进了水中。项弦无奈,只得几步纵跃,随他入水。

萧琨的身体在湖底前进,闪烁着水系法力的蓝光,项弦追着他奋力游去。片刻后萧琨回身,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人借着水流卷动,被吸入一个黑暗的裂口,顺着那裂口撞进了黑暗里。

项弦湿淋淋地起身,打了个响指,亮起指间火,照亮大禹遗迹。

“什么地方?”项弦说。

“嘘。”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噤声,持刀沿迷宫小心走去。

但很快,他解除了警惕,只因曾经身处遗迹中央的鲧魔已消失无踪。

“不见了。”萧琨说,“这里原本有一只巨大的魔物。”

“唔。”项弦点头,说,“穆一定将它布置在了其他的地方,兴许会是决战的战场上,不可掉以轻心。”

萧琨回身一瞥项弦,总觉得他猜到了什么,但很快,项弦的询问又打发了他的疑虑。

“我要怎么唤回阿黄?”项弦说,“令它出魔?”

“需要心灯。”萧琨说,“心灯光华之下,魔凤凰之心将显形,阿黄魂魄碎裂,你的魂回归你身,它的魂魄回归它身,你再与它沟通,才能驱除它的执念,完成最终的浴火重生。”

“具体怎么做?”项弦说,“说服它自燃吗?”

“我不知道。”萧琨并不清楚上一世里,项弦最后与阿黄之间的对话,只知道凤凰终于完成了重生,他只得朝项弦说,“但你可以的,你能做到。”

项弦眉头深锁。

甘南大地,冬季白雪尚未融尽,苍狼与白鹿在苔原上奔跑,乌英纵则化为猿形,载着潮生翻山越岭,前往昆仑。

直到夕阳沉入大地后,夜幕温柔铺开,那壮丽风景换了面貌,诸天星辰闪闪发亮。

“再两天就能抵达昆仑了。”乌英纵扎了营,在临时营地内安顿诸人。宝音在篝火前煮吃的,牧青山则始终坐在石头前出神,眺望远方。

“进去歇会儿?”宝音说。

“不了。”牧青山说,“你睡罢,今天我守夜。”

“又没敌人,守什么夜。”宝音自言自语道。

乌英纵全力以赴,以猿形奔跑一整天,且他不似狼鹿般以疾驰见长,已累得不行,早早地歇下了,宝音也进了帐篷,唯独牧青山在外坐着。

片刻后,潮生揭帐帘出来,牧青山回头看了他一眼。

“哥哥,你不睡么?”潮生问。

“还不困。”牧青山说,“你不睡?这种时候,你早该睡着了罢。”

潮生说:“不知为什么,今夜特别精神。”

“过来,”牧青山穿着毛毡斗篷,朝他招手道,“你那儿风大,冷。”

一行人得了项弦与萧琨的吩咐,将取道昆仑,再沿祁连山入河西走廊,最终抵达沙州。不知为何,出发后领队不知不觉竟变成了牧青山。

牧青山像个真正的牧民,正在煮茶。潮生过去后,牧青山便以毛毡兜住两人,取来自己碗里的热茶给他喝。

潮生总被乌英纵照顾,习惯了他的体型与体温,与那厚重的、内敛的猛兽侵略感。

牧青山则带着平易近人的温柔,又有瘦削的青年体型,带给了潮生另一番感受。

潮生躺在牧青山的怀里,牧青山摸摸他的头,低头闻嗅他身上的味道。

“姐姐呢?”潮生问。

“她睡着了。”牧青山答道,在毛毡下搂着潮生,让他与自己依偎于一处。

宝音当然还没睡,正躺在帐篷里,竖起耳朵听两人对话。

“你为什么不与她一起睡?”

“因为我俩还没成亲。”牧青山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宝音这下更睡不着了,但她不敢动,因为白鹿的耳朵一贯很灵,稍靠近些就会被发现。

“成亲才能睡一起么?”潮生大致也明白了一些人间之事。

“男女之间是这样的。”牧青山说,“但大多数规矩,都是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什么借口?”

“不愿面对的借口。”牧青山说,“以后你会懂的。”

潮生不太懂,又问:“你们吵架了吗?”

牧青山淡淡道:“怎么知道的?”

潮生:“因为你俩这两天里,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唔,”牧青山说,“是的,因为出发前的一点小事。”

“什么事?”潮生又问。

“龙和凤的事。”牧青山说,“不要追问了。”

潮生:“???”

潮生笑着说:“我总觉得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挺奇怪的。”

牧青山说:“咱俩上辈子也是这般,不需要说许多话,你只要知道我确实很喜欢你就够了。”

“因为我是果子吗?”潮生笑道。

“对。”牧青山说。

他俩倚在一起,望向天脉。

牧青山随口道:“前世的事,你已经全忘了罢。”

“我真的没有前世,”潮生说,“我是句芒大人的孩子。”

“你有。”牧青山认真道,“我所说的,不是轮回转生的前世,是宿命之轮发动以前的事。”

宝音在帐中说:“青山。”

“怎么?”牧青山侧头道,“不能说?又要吵了?”

宝音不吭声了。潮生充满了迷茫,问:“什么意思?”

牧青山:“你可以理解为,咱俩已经认识好几世,每次到得最后,因为一件法宝,又回到过去,一切重来。”

潮生:“!!!”

“怎么会这样?”潮生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萧琨没告诉你么?”牧青山转念一想,说,“因为最后你死了。”

“我死了?”潮生更疑惑了,说,“我不会死的。”

牧青山说:“或者说,你接替句芒大人,成为新的树。”

“青山!”宝音的语气中已带了不少怒意。

牧青山却依旧带着那冷淡的表情,不理会宝音,问潮生:“你很难过么?”

“我……还好吧。”潮生很茫然。

牧青山说:“除了你,当然还有别的人。上一次是萧琨亲手发动了宿命之轮,于是一切重启了,他正在想方设法地避免走向注定的结局。”

“哦。”潮生点了点头,还沉浸在震撼之中。

“那老乌呢?”潮生又问。

牧青山说:“这是第四世了,在过往的三生三世中,第一世他与你相爱却未能相伴,最后选择跟在项弦身边;第二世他为保护你而死;第三世他总算得偿所愿,活着并成为了你的守树灵。我不太确定,兴许细节有出入,毕竟这些都是梦境告诉我的。”

“长戈呢?”潮生又问。

“谁?貔貅么?”牧青山说,“他的阳寿耗尽,当然也……”

牧青山似乎想到了什么,没有下定论,说:“你就当作他也死了罢,否则不会有空位。”

潮生眼眶发红,又道:“是这样啊。果然哥哥一见面时就这么说……他说我见到老乌时,一定喜欢。就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我已经接受老乌了,可我真的不愿意长戈死去。”

“生老病死,是万物必经的修行,仙人也不例外。”牧青山又摸了摸潮生的头。

“每一世我都成为了树么?”潮生说。

“也不全是。”牧青山的双目望向天脉,它与温柔的星河重合,散发出光晕,说,“但你都回到了昆仑,这是你的责任罢。这一世我不好说,兴许在大伙儿共同的执念推动下,能成功也说不准。”

潮生问:“所以我注定要成为孤独的树,留在白玉宫中,接替句芒大人。”

“不,”牧青山淡淡道,“你不孤独,你有守树神。但那实在太久远了,许多事只能透过梦来想起,我已快记不清了。”

“上辈子发生了什么?”潮生又问。

“项弦与萧琨击破天魔宫,以为穆天子被净化,魔种被摧毁了。乌英纵便与你一起回往昆仑,后来的我也不知道。”牧青山解释道,“其后再见到你们,是在开封战场上,你化身神树,吸收外溢的天地戾气,再然后,萧琨便发动宿命之轮,我从梦境中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说不清楚。许多事,也许能透过梦境让你想起,你要知道往事么?”

“可以吗?”潮生马上说。

“苍狼还没睡。”牧青山转头道,“你睡了么?”

“你确定?”宝音说。

“凭什么他不能知道自己的归宿呢?”牧青山道,“这是你朝我说的,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他人作决定。现在你又觉得不妥了,你看,你的原则也不是这么坚决。”

“好好好,”宝音无奈道,“说不过你。潮生,进来罢。”

潮生有点害怕,尚未想清楚,毕竟这一切突然揭露对他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牧青山带着询问之意看他。

“是不是知道往事,”潮生说,“就能改变大家的命运?”

“不一定。”牧青山说,“某一世里,你也这么问过我。”

潮生思考良久,又望向乌英纵所在的帐篷。

“我愿意试试。”

于是牧青山带着潮生,进了宝音的帐篷。宝音身着单衣,帐内有股女孩儿身上的香气,她挽了下长发,显得很疲惫。

“潮生,”宝音低声说,“既然活在当下,就该珍惜眼前之人。听姐姐一句劝,看开点罢,都重新开始了,纠结过往又有多大意思呢?”

潮生说:“我确实看不开。”

他又求助般地看着牧青山,牧青山依旧表现出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表情,说:“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但宝音说得对,无论上辈子发生了何事,有着怎么样的纠缠与羁绊,如今他已活在了当下,活在了现世。

“还是算了。”潮生突然说。

听到这话时,宝音深锁的眉头舒展开,笑了起来。

“嗯。”牧青山点了点头,扬眉,似乎猜到会是这回答。

宝音伸手,摸了下潮生的头,说:“真不容易。”

潮生带着与生俱来的灵性,在某一刻骤然顿悟,从听到前世一说起,到下决定不过短短半刻钟时间,他却已隐隐约约,窥见了某种至理天道。

“至少现在,大家还活着不是么?”潮生说,“我就不来添乱了。”

牧青山与宝音对视,这是迄今第一个真正放下的同伴。

潮生依旧坐在篝火前,面对漫天星辰,东天已依稀露出了鱼肚白。

牧青山开始准备早起洗漱的热水。

“哥哥,如果真有一天我变成了树,你会跟我回昆仑,当我的守树神吗?”潮生说。

牧青山添柴,烧水,说:“你究竟想要我,还是那猴子?只许二选一,不能贪心。”

潮生说:“你们不能都来吗?姐姐也一起。”

“我吃肉,”宝音带着倦意,打着呵欠出帐篷,说,“当不了守树神。你喜欢猴子还是鹿?你要喜欢青山,我把他让你也无妨,你俩挺般配的,正好过小日子去。”

“我不是谁的东西。”牧青山直起身,看着宝音。

“反正你本来也不想娶我。”宝音不悦道。

潮生马上道:“只能选一个的话!我还是和老乌在一起!我……我喜欢老乌。”

牧青山走过来,摸了下他的头。

恰好这时,乌英纵出帐篷,潮生便停下说话。

“我来罢。”乌英纵接手,预备收帐篷启程。大伙儿用过早饭后,乌英纵依旧化作原形,载着潮生奔跑。潮生则因一夜未睡,趴在白猿背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不少奇怪的梦,一会儿是乌英纵身着王袍,坐在妖族的圣地王座上;一会儿又是他带着自己逛市集,给自己买风车玩。

“什么时候了?”潮生打着呵欠,望向远处。苍狼与白鹿已不知去了何处,想必已跑去了前头。

“刚过午。”乌英纵说,“走上朝圣路,就有村落能歇脚洗澡了。”

“昨夜我没睡。”潮生说。

“我知道。”乌英纵答道。

潮生抱着白猿的脖颈,伏在它身上。

乌英纵:“我半夜醒来,听见你们说的话了。”

潮生:“!!!”

“所以,”潮生说,“咱们上辈子就相识。”

“是。”乌英纵只简单答道,“我梦见过那些事,我不想你变成树,我只想你好好活着,潮生。”

潮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告诉乌英纵,这也许也是皮长戈会说的话,不,他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此时,天际响起一声龙吟,苍白天空中,禹州庞大的身躯掠过昆仑,朝大地高速降下,带着磅礴的水汽与云雾,却并未变幻成人。

禹州以它雷鸣般的声音道:“西域发生动乱,那俩驱魔师呢?怎么是你自己回来了?”

潮生茫然道:“怎么啦?”

乌英纵:“老爷让我们先回昆仑,再取道入沙州。”

“上来。”禹州的声音道。

飞驰在前方的苍狼与白鹿回转,禹州接上四人,径直腾空飞向白玉宫。

“长戈——!”潮生刚下龙背,便快步冲向皮长戈,扑向他的怀中。皮长戈依旧是往昔模样,戴着金项圈与手环、脚环,赤裸上身,腰间围一袭纱裙,赤脚在白玉宫正殿前的泉水一侧站着。

“萧琨与项弦那俩小子呢?”皮长戈接住了潮生,任他爬到自己背上,抱着头又揉又蹭了一番。

乌英纵先是躬身行礼,解释诸多前因后果,再引见宝音与牧青山二人。牧青山见怪不怪,交谈数句后便在泉水一侧坐下,宝音则是第一次来,非常好奇,四处打量。

“两天前,”皮长戈解释道,“西域出现了数以十万计的活死人,他们席卷了天山南北,朝着高昌汇聚。”

皮长戈潇洒挥手,手中出现光芒,笼罩了白玉宫前的泉水,施展水镜之术,幻化出人间景象,说:“一天之后,他们便将抵达玉门关前了,玉门关一旦被攻破,接下来就是沙州。”

禹州:“我们还不知道魔族的真正目的,你家老爷有何应对之策?这一仗想好怎么打了么?”

乌英纵说:“有初步计划了,我们还有三名同伴,正在赶往河西走廊的路上。”

皮长戈:“算上你们四个,再加项弦与萧琨,一共是九个人?”

“远远不够!”禹州显得很烦,说,“太儿戏了!”

皮长戈说:“必须集结人间力量,这不是单靠驱魔师就能解决的事。”

潮生:“萧琨哥哥是战死尸鬼王的儿子,说不定能反过来控制他们?”

禹州:“万一玉门关陷落怎么办?这许多凡人,夏国就全完蛋了。”

牧青山:“你居然在乎凡人性命?不是常说生死自有天定?”

禹州顿时语塞,片刻后回过神:“这能一样?”

乌英纵试图阻止这场争吵,说:“看来我们已没有时间久留了,须得先抵达沙州再想办法。老爷与萧大人先一步出发,兴许已抵达也未可知。”

皮长戈:“唔,数十万尸魃若攻陷西夏,牵累甚广,句芒大人又要承受更多的戾气。”众人同时抬头,望向巨树,这才是皮长戈至为关心之事。

戾气一旦超过句芒能净化的极限,神树将随时崩溃。

“没有时间了,”皮长戈说,“必须拦住魃军入关步伐,避免凡人死伤。”

“你别去,”潮生马上道,“好好待在这儿罢,长戈。”

皮长戈叹了口气,眉头深锁,朝潮生伸出一手,潮生充满忧虑,再次跳上来,将皮长戈的上半身抱在怀中,与他紧贴着。

“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前往沙州。”禹州说,“其余的事,回头再说罢。”

项弦驾驭金龙,越过北方大地,掠过长安城,一路飞往西域,在河西走廊处降低了高度。萧琨则换而抱着项弦的腰,朝下眺望。

“我来。”萧琨总于心不安。

“别,”项弦道,“你可别发病,还没与魔王决战就摔死了犯不着。”

“我就这么不靠谱?”萧琨怒道。

“反正现在小金归我了,”项弦说,“待你哪天不犯病了再说。”

萧琨本以为在君山之事结束后,项弦会带他回家一趟,没想到项弦只说“让我玩会儿你的龙”,带他腾空起飞,掠向西北面,直奔他们约定的战场。

“当真不回家?”萧琨问。

项弦:“打完仗再回!”

萧琨:“什么都到打完了再说。”

“改变主意也不行么?”项弦回头道,“不想愁眉苦脸,待会儿被姆妈看出来,又要担心。”

萧琨心想:等到那一天,兴许我已不在你身边了,不过随你罢,你乐意就行。

“阿黄的事,你想清楚了没有?”萧琨又说。

“没有!走一步算一步罢!”项弦正享受着狂风与疾驰飞翔的感觉,心情很好,肩上停着阿黄,萧琨有时靠近了,想把头倚在他的肩后,但阿黄占了右肩,倚上去很容易就贴着它的屁股。

萧琨只得侧着让出少许,在飞行中半靠着项弦的左肩。

“被腐化的凤凰之灵应该就在穆天子身畔,想必这次它一定会参战……”

“知道了!我会当心的!”项弦侧头说,差点与萧琨亲上。

“我们知道了!”阿黄也回头朝萧琨说,“别啰唆!”继而抬起翅膀,拍了萧琨脑袋一记。

萧琨:“…………”

“阿黄!”项弦问,“知道自己果然是凤凰之后,有什么感觉?”

阿黄:“没有感觉。”

萧琨扶额,实在无言以对。项弦压低了高度,从祁连山主峰掠过,飞鸟被纷纷惊起,滚滚层云映着日辉,阿黄顿时展翅飞走。

“回来!”萧琨总担心阿黄再次被抓走。

“不打紧,”项弦说,“它只是四处逛逛,能追上咱们。”

“歇会儿罢,”萧琨说,“怕你累了。”

“不累。”项弦又驾驭金龙,在空中拖出螺旋破空之声,带着云雾与水汽,于天幕中形成彗星般的尾云,问,“你想过,待这场大战结束后,咱们去做点什么吗?”

萧琨:“没有。”

每当谈及未来时,他的心情就很糟,因为他没有未来。但这一刻,他已在飞翔中忘却重任与宿命,忘却这片自己必须付出沉痛代价去守护的土地,甚至忘却自我。

“你呢?”萧琨问。

项弦:“我想驾驭小金,带着你一直飞!”

“飞去哪儿?”萧琨说。

“我不知道!”项弦笑道,“兴许是大地的尽头罢!我们飞到不能再飞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挡着,再在那里停下,吃点心,喝酒!”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说:“那里就是真正的天涯与海角了!”

话音落,项弦朗声唱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昆仑山,一弯新月高悬。

乌英纵完成了此生最大的梦想——白玉宫是诸多亲近自然的族裔如猿、植妖、食草兽族等毕生憧憬的圣域,较之巫山、太行曜金宫,此地更是超然世外的存在。

修行之时,他曾无数次幻想过白玉宫是如何一番光景,传说这里是西王母的花园,生命的秘境,繁花盛放,万物和乐,仙乐缭绕,庄严壮丽。

然而当他走进白玉宫的刹那,却发现西王母的御座上空空如也,这梦中的仙境虽依旧恢宏华丽,却透出几分孤独与清冷气息。就连始祖树木神句芒,亦被戾气侵袭,树干透出深黑色。

“你就是那只猴子?”皮长戈的声音传来。

句芒的树根前,乌英纵被叫住,忙道:“是,前辈,我……我是猿。”

“唔,”皮长戈说,“让我看看你,过来。”

皮长戈上下打量乌英纵,自言自语道:“宿命啊,萧琨最初提起时,我尚未往这方向想过。”

乌英纵马上道:“长戈前辈,潮生在红尘间时,最在乎的就是您的寿数,请您千万不要多想。”

皮长戈却道:“把衣服脱了。”

乌英纵解开外袍,脱去里衣,让皮长戈检阅自己的身躯。片刻后,皮长戈又道:“原形呢?”

乌英纵幻化为白猿,恭敬地以双拳撑地,弓起背脊。

皮长戈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

“你很干净,”皮长戈说,“你从未吃过人,甚至不曾杀生,这很难呢!”

“我不吃人。”巨猿闷声说。

皮长戈说:“你吃过奇怪的丹药?唔,你被改造了。你的身体就像铁铸的一般啊。”

皮长戈在巨猿额上弹了弹,说:“你喜欢潮生,是不是?”

乌英纵变回人形,单膝跪地,没有抬头,只注视着地面。

“我希望前辈能活着,不要离开潮生,”乌英纵说,“让我做什么都行,我都愿意去试一试。”

乌英纵抬起头,与皮长戈对视,说:“您若离开人世,他一定会很难过。”

“最坏的结果,”皮长戈说,“无非是我死了,潮生化作新的树,你来到昆仑,成为新的守树神。”

“是的,我确实听见白鹿这么说。”乌英纵焦虑地说,“就没有办法去阻止这一切么?”

皮长戈沉默片刻,而后抬头,望向神树。

乌英纵思考着,末了仿佛下定决心,说:“前辈。”

“拿着这个。”皮长戈取出绿枝,这原本是潮生所持,回到白玉宫后便交回给皮长戈,如今皮长戈正式将它授予乌英纵。

乌英纵双手接过,皮长戈又道:“老弟,跟我来。”

“西王母离去前,”皮长戈带领他走向喷泉,说道,“为白玉宫留下了阻隔尘世的屏障,依赖于句芒大人的力量,在紧要关头,能以绿枝驱使白玉宫,去完成就连龙也办不到的事……”

乌英纵依稀明白了什么。

皮长戈说:“法阵就在这里,但我已不行了,老弟。”

乌英纵马上道:“交给我罢,前辈。”

皮长戈说:“你会死,这样没关系么?”

乌英纵温和一笑,点头道:“没关系。”

皮长戈:“一旦发动这个法阵,你便将替我赴死。”

乌英纵再次答道:“我知道,我愿意,只要不让潮生难过。”

皮长戈与乌英纵长身而立,他久久地注视乌英纵。

皮长戈:“那么,听清楚了,我现下教你用法,老弟。”

金龙越飞越低,掠过甘州,在丝绸之路的夏国境内,竟是出现了长长的迁徙车队。

“怎么回事?”萧琨说。

项弦回头朝地面张望,忘了前方,险些朝着山撞上去,萧琨喝道:“当心!”

两人同时大喊,项弦马上拔高,擦着山峰转而冲天而起。萧琨说:“我来。”

他俩换了位置,萧琨压低金龙,望着大地上的景象。

“是流民?”项弦说,“从瓜州与沙州方向来的,在交战么?不对啊,高昌与西夏向来无怨无仇……”

萧琨将金龙催到最高速,破空声响,冲向沙州。

沙州城外,黑云滚滚,光是以双目,便能看见冲天的妖气与魔气。黄昏时分,玉门关外的古战场中,一道黑柱滚滚冲天而起,寒风中,数以十万计黑色的、身穿甲胄的战死尸鬼正在向那里汇聚。

而玉门关内,则是人类大军的营地,地面的营火犹如繁星一般。一方漆黑沉默,另一方则星火点点,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