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约定

金龙降落于人类军营时,西夏边防军顿时炸了锅,不少人朝项弦与萧琨跑来,想瞻仰真龙。

萧琨却把龙一收,要带项弦隐入工事后,说:“看来他们还没到。”

“要与官府接触么?”项弦问。

来人实在太多,各自手持兵器要将他们围住。项弦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明白人能说道说道……”

“先走再说!”萧琨常与边防官兵打交道,知道稍有不慎就要被当作敌人,拉起项弦快步离开人群,两人遁入夜色。

远方的绿洲一侧,出现了旅人的营地,月牙儿正升起,隐隐有乐声传来,再往营地后,则是又一片驻军。

“他们来了!”潮生的声音远远喊道,显然看见了金龙降落。

“你们这么快?”项弦问。

潮生、牧青山与宝音先一步抵达玉门关前,随之而来的还有……

“禹州前辈!”萧琨未料禹州竟是亲自下凡,这已释放出了白玉宫的协助信号。

“怎么现在才来?”禹州怒道。

“对不起,”萧琨忙道,“路上耽搁了些时候。”

禹州:“看见外头的情况了?”

萧琨:“是,前辈。”

禹州犹如训孙子般,萧琨也没想到自己耽搁数日,魃军大部队竟已开到了玉门关外,前世已见过刘先生的军队,终究还是掉以轻心,挨这顿骂不冤枉。

项弦却听不下去,主动替萧琨开脱:“不是已经到了么?!来都来了!还要怎么样?”

萧琨马上示意项弦别顶禹州的话,项弦却与禹州针锋相对:“我俩原本也不清楚西域的事,从去年搜寻巴蛇开始,就一刻也没停过。再早来几日,还能单枪匹马退敌不成?”

“是我轻敌了。”萧琨又道。

“你俩想办法去罢!”禹州语气冰冷,脸色森寒,转身离开。

萧琨望向四周,说:“什么情况?”

乌英纵这才上前,答道:“回禀老爷,萧大人,我们抵达此地时,也仅是早了一天。”

萧琨在营地一侧石上坐下,想到既然禹州来了,一定会帮忙,为他们增添了强大的助力,算是好消息了。他想着又朝项弦道:“你千万别再顶撞那位前辈。”

“我是在帮你!”项弦盯着萧琨,伸手作势要拍他的头,当真气不打一处来。

萧琨拉着项弦的手,示意乌英纵继续。

“外头现在有不少尸鬼,”牧青山说,“你们也看见了,他们自年前就已开始行动,从天山深处出现,一路攻陷了阿克苏、库尔勒,绕过天山东段北上,袭击了高昌回鹘。高昌王毕拉格带着不少百姓逃出都城,沿丝绸之路入关,来到玉门关外。”

萧琨:“西夏接受了他们?”

“李乾顺没有明确回复。”乌英纵接口道,“回鹘人正扎营于不远处,喏,就是那边。”

萧琨明白过来,在天空中看见的玉门关东南方的营地,想必就是高昌驻地了。

项弦戳了下肩上的阿黄,阿黄展翅飞起,前往空中侦察。

潮生又说:“皮长戈托禹州下来协助咱们,他说什么你们别往心里去,他对人族确实凶凶的,但他心肠很好。”

萧琨忙道:“多谢他还来不及,怎会生气?项弦?”

项弦犹如塑像般站着,精神投射于阿黄身上,短暂的时间里与阿黄分享了视野,继而收回意识,说:“我看见了一道黑火的大门,还有……站在门前的一名魔将,那是刘先生么?”

“想必是了。”萧琨说,“他唤起了不知多少魃军,光靠咱们的力量,无法抵挡数十万魃的冲击,必须求助于凡间的军队。”

在这点上,萧琨的判断与皮长戈完全相同,驱魔师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在排山倒海的敌人面前,亦难以持久。蚁群聚集尚且能咬死巨象,何况对方将领也是魔族。外加项弦智慧剑已断,无法在降神后大范围横扫袭击,一旦形成消耗战,他们迟早会被淹没。

妄想倚仗修行之力,与千军万马的战局对抗,非常不现实。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项弦说。

“这是穆天子手头的最大力量,”萧琨说,“数十年前,他就已开始了布局。按他的计划,这支队伍在合适的时机中,将攻破丝绸之路沿线关隘,大举入侵中原,一旦成功,中原民根本无法抵挡活死人军队。”

潮生:“穆天子需要的是戾气吗?”

“是的。”萧琨朝其他人解释道,“他只需杀戮,造成足够的杀戮后,便能释放人心中的怨恨。这些怨恨,一部分被天地脉所纳入,流经神树句芒,化为纯粹能量。另一部分,则被穆天子在天魔宫中设置的墨鼎吸走,成为天魔转世所必需的养分。”

“而刘先生手下魃军冲锋陷阵,攻破城镇后将人类全部杀死,又能将他们转化为新的魃……长此以往,犹如滚雪球般,变得越来越多,若击破函谷关,进入中原,只怕有百万之数。”萧琨说到此处,不禁连自己都背脊生寒。

“唔,”项弦说,“刘先生,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了什么?”萧琨说,“你认得刘先生?”

项弦沉默,再一次释放出神识。牧青山说:“我与宝音去侦察罢。”

萧琨示意无妨,说:“稍后有的是机会。”

阿黄在夜幕中收敛烈火,展翅飞过敌方营地。刘先生手持法宝,站在祭坛前,抬头望向夜空。

骤然间,一团黑火从往生之门中轰然冲出,疾射向空中的阿黄!

阿黄早有防备,猛地拔高,黑火朝着它疾追而来,双方对撞,在空中迸发出一道绚丽的光环,橙红色烈火间杂黑焰,照亮了半边夜幕。

玉门关内,所有人同时警惕,起身抬头眺望。项弦却一动不动,陷入死寂,这一刻他的意识与阿黄融为一体,在敌营的高空中与魔火凤凰猛烈缠斗。

“发生了什么?”牧青山难以置信道。

“借你的弓用!”萧琨短短瞬间回过神,借弓,翻身跃起,上了玉门关城墙,单膝跪地,将弓拉满。牧青山凝聚法力,双掌朝着萧琨凌空一推,鹿角弓上,光箭显形。

光箭上燃起冥火,萧琨那双幽瞳犹如照亮了黑暗,松弦,放箭!那一箭拖出流星般的光线,刷然正中近十里外缠斗的魔火凤凰与阿黄!

魔火凤凰周身黑焰爆散,项弦控制阿黄得以挣脱,火羽在空中飘零,朝着玉门关飞回。

项弦剧烈喘息,望向萧琨,萧琨忙跃下城墙,察看他的情况。

“那就是阿黄涅槃前,被穆天子腐蚀的另一半意识,”萧琨道,“你看见了。”

项弦点头,说:“得抓住它。”

萧琨又说:“前提是拿到心灯,再行净化。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黄飞回,身上火焰之力弱了不少,潮生忙摸摸它,说:“你没事罢?”

“没关系。”阿黄低声说。

有目标就好办了,项弦回过神,说:“此事稍后再打算。接下来呢?做什么去?”

萧琨道:“先歇会儿罢,我还得仔细想想,看这模样,他们今夜应当不打算攻打玉门关。”

驱魔师们的临时营地在一伙商队附近,点起了篝火。虽说是“营”,但借用了商队的几个帐篷后,一应生活用品齐全,倒还算条件充足。

外头传来西域乐曲,从高昌前来的失国难民们尚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宝音正在与一群商人的孩子猜糖果玩;牧青山坐在一侧,为他们制小弓与削箭。这些武器虽是儿童之物,却以白桦木制成,仍有较为强劲的穿透力,箭矢上被注入了白鹿的法力,能用来保护家人。

潮生在绿洲畔一块大石头后,与乌英纵二人赤条条地站着洗澡,乌英纵在那处围了简单的方帐,再以自己身体替他挡风,提起水桶为他从头浇到脚。

禹州坐在帐外不远处,面朝一大锅水煮白羊,喝着小酒撕羊肉吃,自得其乐。

萧琨沉默地坐在帐中,手畔有一把琴,偶尔拨弄几声,发出叮咚声响。

接下来他必须解决的事情有很多,须得理出一个头绪——首先是如何退敌?主动出击,还是以防守为先?穆天子会在哪一个节点赶到?根据他的推测,一定是双方战到筋疲力尽时。

不到最后关头,穆天子想必不会亲自上战场。

是了,萧琨想通这点后,便有了初步的计划。

接下来是心灯。两个战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牵连?阿克苏处都有谁在等待?先解决刘先生,再全力以赴夺取心灯么?抑或以奇兵突击,先将心灯抢到手?若自己与项弦出发前往阿克苏,玉门关能拦住魃军的进攻么?

我要去修剑了,就像倏忽所言,取得心灯,释放幽火,抱剑焚烧自己,再铸神剑之后我便将化作灰烬,届时项弦怎么办呢?

必须让阿黄恢复,项弦得回自己的分魂,才能随心所欲地驾驭修好后的智慧剑……他要自己去净化魔凤凰么?

萧琨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弹了一曲《塞上歌》,回过神时,见项弦已坐在帐中,盯着他看。

“喝点?”项弦手里拿着酒,乌英纵入内,于案几前摆上了羊肉、牛肝等下酒菜。

“阿黄呢?”萧琨问。

项弦稍打开衣襟,阿黄正在他的襟侧熟睡,于那一处作了个窝。

“计划做好了?”项弦为萧琨斟酒,问道。

萧琨眉头深锁,喝了一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说:“这才叫酒,离开上京后,已有好些时日不曾饮过烈酒。我思来想去,仍需先找心灯。”

项弦:“谁去承受?”

“当然是我,”萧琨说,“咱们先前已商量过,不是么?”

项弦没有回答,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萧琨:“穆天子已算到咱俩不得不做之事,你我一旦动身前往阿克苏,此地便只剩苍狼白鹿、潮生、乌英纵;甄岳他们能到还好,眼下战力不足,只怕刘先生突然发动攻势,抵挡不住。”

项弦说:“有禹州在呢。”

“嗯。”萧琨说,“睡罢,明天我得去看看高昌王,希望人族能抵挡住这几十万魃军。”

“你先睡。”项弦道,“我再坐会儿。”

“别喝多了。”萧琨和衣躺下。他其实不想睡,只因一切临近结束,虽不好说今日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天,却也距离死亡不远了。他想与项弦道别,又生怕被对方看出来,心中五味杂陈,当真难办。

项弦则依旧坐着自斟自饮,偶尔还吃点小菜,完全没有兵临城下的紧张感。

“我有时当真想不通。”萧琨自言自语道。

“想不通什么?”项弦正吃着卤牛肝,说,“想不通就别睡,起来继续喝。”

萧琨:“你就半点不担心?”

项弦:“这不是有你么?一个人发愁也是发愁,两个人发愁也是发愁,我不如省点力气,照你说的做就是了。来,喝。”

萧琨摆手道:“累了,睡了。”

哪怕明知要死,人总归也还是要睡的。倦意渐渐袭来,萧琨睡着了。

这夜萧琨难得地竟是睡得很踏实,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项弦已到了地铺上,侧身抱着他,两腿夹着他,犹如抱着一条被子般睡得正香,身上还带着一股干草气。项弦虽喝过不少酒,呼吸间却并无酒气,想必过来睡觉前,认真地漱过口,洗过脸。

项弦一身单衣,头发乱糟糟的,衬裤下露出干净的小腿与青年的脚踝与跟腱,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萧琨小心地从他怀中抽身出来,来到帐外,同伴们已纷纷起身。

“潮生?”萧琨说,“跟我走,咱们去看看高昌王。老乌,你家老爷还在睡,待他起来后再伺候罢。青山,你们去吗?”

萧琨叫上同伴,与潮生走过营地。片刻后见乌英纵追上,说:“老爷醒了,令我跟着潮生。”

萧琨回望帐篷,乌英纵解释道:“老爷说他昨夜多喝了几杯,眼下不想见人。”

高昌的营帐管理甚是松散,仿佛什么人都能随意通行,几乎没有规矩,四处全是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与残兵,悲呼阵阵,此起彼伏。

“稍后再为他们治疗。”萧琨提醒潮生,“我需要你帮我看看高昌王的旧疾。”

到得王帐前方有亲兵进行通传,高昌王毕拉格正无所事事,等待派往西夏的信使回复,闻大辽太子少师带着一名大夫前来,连衣服都未换,便传速速觐见。

“萧琨见过毕拉格陛下。”萧琨再见毕拉格,心中不禁感慨,前世相识时他武威仍盛,精神抖擞,现如今却颓惫不堪,穿着白衣白裤,犹如一名风烛残年的老者。

“萧琨,”毕拉格说,“我知道你,辽国的太子少师,上京陷落时,亡国少主的托孤者。你为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毕拉格口中说着,却望向其他驱魔师,对双目清亮的潮生尤其注意。

“说来话长。”萧琨道,“我为王陛下带来了这场动乱的前因后果,潮生是昆仑山的仙医,王陛下若有疑难杂症,大可请他为您诊治,今日想必有不少时间。”

“坐下来,慢慢地说罢。”说完,毕拉格马上吩咐手下道:“去将大维齐尔抬进来。”

萧琨对潮生说:“你为王陛下看看他的头疼病。”

只见毕拉格大手一挥,说:“都什么时候了?我的妻子、孩子,都死光啦。我的挚友也是半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人了,就让我死罢。”

“王陛下,不要这么说。”萧琨答道。

说话间,数名亲兵抬着担架入内,上面正是身材魁梧的黎尔满。只见黎尔满浑身刀伤,缺了一腿,散发出浓烈的尸气,断肢处已腐化。

潮生“啊”了一声。

牧青山一看便知:“这是被尸腐之气所伤,身体感染了。”

毕拉格说:“黎尔满替我挡了妖怪一刀,如今死不死,活不活的。孩子,你若能救下他,将是我此生的大恩人;若救不得他,就让我的兄弟从此去罢,莫要留在世上受苦。”

“我试试,”潮生说,“也许可以。”

潮生上前,将双手按在黎尔满的胸膛上,注入昆仑生机之力,开始为他治疗。

“埃隆大人呢?”萧琨环顾帐内,不见高昌王那名宰相。

“你认得他?”毕拉格又说,“他与信使一同前往兴庆府,设法说服李乾顺出兵去了。”

宝音说:“虽然消息尚未传到合不勒处,但他们不久前已在计划南下,说不定愿意为王陛下抵挡魃军,您问过他们么?”

“妹子,你是室韦人?”毕拉格说,“我不知道,毕竟这话说出去,他们甚至不会相信。合不勒南下是为了劫掠大宋,又有什么出兵相助的责任?”

萧琨说:“王陛下且宽心,这绝非高昌所能独力应对之事,这次前来,我们也将尽全力协助,剿灭魃军。”

毕拉格只叹了一口气,说:“我尚且不知为何会遇见这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敌人。”

高昌王亲自讲述,诸人便沉默听着。

年前岁末时,西域天寒地冻,天山南麓的温宿峡谷内涌出大量魃军,一夜间攻陷了龟兹古国所在的库车城,城中不少百姓慌张逃出。消息尚未传开,魃军的数目已数次翻倍,席卷了天山以南的村镇,直扑库尔勒。

大维齐尔黎尔满带着不及两百亲兵丢盔弃甲,逃向高昌。高昌王毕拉格当即下令全军迎敌,在图攀盆地与刘先生所率领的魃军正面交战。

那是一个充斥着狂风与暴雪的暗夜,高昌与魃军苦战整夜,将近天明时分,刘先生在战场上祭出往生之门,唤起死去的高昌军士,加入了魃的队伍。这对西域军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前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同袍死而复生,捡起武器,成为活死人并开始杀戮自己。

于是最后的斗志随之瓦解,战场上尽是逃兵,犹如人间地狱。毕拉格在亲兵的护送之下仓皇离城,与百姓们一并逃向沙州。

刘先生占领高昌后则先是按兵不动,再转化出大量魃军,通过充分时间整军后,才浩浩荡荡地开往玉门关,应穆天子之令,在玉门关前等待与神州驱魔师阵营的决战。

“你打算怎么做?”毕拉格问。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我需要召集所有的人类部队,西夏也好,金也罢,辽国残军、宋军,在这场魃乱面前,大伙儿必须放下世仇,迎击我们共同的敌人,才有胜算。”

“这话你该朝宋人、金人与辽人去说才是,”毕拉格说,“就不知道他们能否在短时间里放下仇恨,改而携手了。”

黎尔满发出哼哼声,竟已康复了,断腿处渗出殷红血液,潮生重新为他包扎,说:“来,坐起来试试?你好啦,只是缺了一条腿,以后还可以单脚跳。”

所有人明知不该笑,却仍然笑了起来,气氛轻松少许。

萧琨:“我需要马上修书,借您的信使一用,送信予辽、宋两国,至于室韦……”

宝音“嗯”了声,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管这事儿,我来写信罢。”

“金国就难说了。”牧青山说。

萧琨昨夜已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好的局面是各国暂时放下芥蒂,派出军队前往玉门关驰援。但一旦全力以赴抵挡魃军,国内定会守备空虚,任何一方若背信弃义,发兵偷袭,后果都将极其严重。

“死马当作活马医罢。”毕拉格见黎尔满醒转,窥见少许希望,又喊道,“白驹儿!白驹儿!”

帐外进来一人,骤然间所有人一同望向那青年男子,瞬间全安静了。

宝音、牧青山、潮生、乌英纵……萧琨,所有人都定定看着他。

只见那西域青年半裸上身,左肩到后腰处斜斜系着挽围,颈上有一缠脖,下身则是松垮的束腿裤,穿一双皮屐,肌肤雪白,容貌俊朗,眉若飞鹰之羽,目若石城琥珀,鼻梁高挺,眼眶深邃,未语先笑,看着众人。

“是!”斛律光答道。

萧琨登时红了眼眶,牧青山茫然上前,犹如不受控制般走向斛律光,就要与他拥抱。

“这些日子里,你便跟在萧大人身旁,为他跑腿,传递消息。”毕拉格见此情此景,表情变得十分怪异,问,“你们认识?”

潮生从黎尔满身前转身,定定看着斛律光。

“我们认识!”潮生惊呼道,继而朝斛律光扑了上去。斛律光环顾四周,也震惊了,说:“对!王陛下!我们认识!”

“我们认识!”斛律光当即抱住了潮生。潮生一时心中涌起复杂情感,既想哭又想笑,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生。

“我们认识!”斛律光虽无法解释,但面前的每个人,他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我们认识。”牧青山说,遂也走上前,与斛律光抱了下,前生他与斛律光相处最久,虽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却也已是好友。

“可是,”斛律光充满疑惑,说,“咱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哎,你不来和我抱一下吗?我也记得你,大姐!”后半句却是朝宝音说的。

“免了!”宝音虽不全记得往事,却隐隐约约,总觉得这家伙老缠着自己的未婚夫,当即有点吃味。在潮生身上,她根本不吃醋,反而觉得斛律光很有威胁。

“你叫什么名字?咱们在哪儿见过?”斛律光又问潮生。

“我不知道。”潮生道,“哥哥,我觉得已经认得你很久了。”

乌英纵也过来,与斛律光抱了下,接着是萧琨。

“你就当作,咱们上辈子就是兄弟了罢。”萧琨说。

“好!”斛律光笑道,“这个解释不错……王陛下,我一定……”

毕拉格看了一会儿,说:“这样,小仙人,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正发愁没法报答你。”

“啊?”潮生茫然道,“你不是好好的吗?”

毕拉格示意潮生看黎尔满,潮生才明白过来,说:“他是你的性命啊!”

黎尔满哼了一声,抽动鼻子,没有回答。

“我就将白驹儿送你了,”毕拉格说,“他本是我的奴隶,你大可随便使唤他。他跑得飞快,犹如时间一般,你们汉人有‘白驹过隙’一说,他又白,所以我便为他起了这诨名白驹儿。他向来任劳任怨,跑着干活,你们必定会喜欢得不行。”

斛律光愣住了,片刻后忙躬身接受。

“不……这……”潮生第一次碰到有人把一个人送给他,但那场面又有似曾相识感。

萧琨则马上道:“感谢王陛下,我们就收下了。”说着连番打眼色示意,又说:“潮生再留一会儿,为王陛下治他的头风病,我得赶紧回去找老爷参详送信之事。斛律兄弟,你随我来。青山、宝音,你俩随意就是。”

说着,萧琨意识到送信求助之事刻不容缓,便带着斛律光离开高昌营地。斛律光又充满狐疑,不住回身看。

牧青山正与宝音从帐内出来,见斛律光朝他招手,便要过来与他叙旧,宝音总算不乐意了。

今日出来时还有说有笑,见到斛律光时,宝音就开始不乐意了。

“要么与你兄弟过去?”宝音说,“找两根契绳儿,将你俩牵一块儿。”

“你在说什么?”牧青山道。

宝音:“你去,你现在去。”

牧青山只得朝斛律光摆手,说:“回头再聊。”

“好!”斛律光虽不通人情世故,却也大致感觉到了点什么。

宝音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拿捏住了,牧青山一服软,便不再骂他,说:“跟我办点事,我要给合不勒写信。”

牧青山只得一脸无奈,跟在宝音身后,被带走了。

“你见着老爷,”萧琨说,“必定也喜欢他,但切不可说‘我们认识’一类的话,再喜欢也放心里,知道吗?”

“是,是,”斛律光说,“萧大人,我一定做到。”

“你知道我姓萧?”萧琨登时震惊了。

斛律光与他面面相觑,纯是脱口而出,说:“啊,对!你姓萧吗?我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

萧琨顿生世事之玄奇,大有难以参透之感,许多奥秘仿佛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冥冥之中,前世与今生,自有定数,常说逆天改命,一切却犹如命中注定,终究在宿命的指引中不断走向某个结局。

正如今日,他仍然遇见了斛律光,而那“白驹儿”的外号,生出万古时光茫茫,却终有人如白驹过隙,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长河,犹如闪光的银鱼逆流而上。

斛律光不知疲倦地奔跑,就像从前世跑到了今生,跑过一辈子,又一辈子……终于追上了他们。

萧琨的心情当真复杂,只不知项弦见到他时,又会有如何一番感悟。

但就在回到临时驻营地时,帐内空无一人。

“项弦!”萧琨道,“又跑哪儿去了?”

萧琨以自己的名义,能朝耶律大石送信;但若要知会宋廷,就势必要征求项弦的意见。以他对宋的了解,他猜测赵佶很可能不愿意出兵。

不过也说不准,上一世,宋廷最后也接受了辽国难民,将他们安顿到洛阳。

这场交锋势必要非常小心。

“凤儿?”萧琨铺开纸,想来想去,又从帐内出来,只见斛律光在帐外站着听命。

“不必站哨,”萧琨说,“从今往后你是我们的兄弟,不是侍卫。”

斛律光于是盘膝坐在帐篷前的草地上。萧琨又四处找寻,始终不见项弦下落。

“项弦?”萧琨突然直觉不对,今晨项弦应当在自己前去见高昌王时就已醒了,只以宿醉托词不愿跟来。他想做什么?去了哪儿?

禹州从一侧帐篷内打着呵欠,朝主帐前走来,发现了斛律光。

斛律光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一人一龙对视,都陷入了迷茫之中。

“你谁?”禹州眯起眼,仿佛搜寻着记忆,却想不起斛律光,说,“我怎么像见过你?你是谁的转世?”

斛律光:“???”

“他是禹州前辈。”萧琨说,“前辈,他叫斛律光。您见着项弦了么?”

“大清早就骑着你的龙飞走了,”禹州说,“找心灯去了罢。”

萧琨:“他知道心灯在哪儿?不!这不可能,他只知道心灯在阿克苏,不知道心灯的确切位置!”

金龙升上万丈高空,翱翔于云海之巅,阳光于云背上投下滚滚金鳞。项弦一身武袍飞扬,抓着龙角,发出畅快的呼声,操纵金龙一个翻滚,冲进云层,再带着水汽破空而去,疾射向祁连山脉。

天地如此广阔,犹如时光温柔的怀抱。

“小金,”项弦拍拍龙角,说,“你不像阿黄一般会说话,否则你也应当记得,上辈子的不少事罢?”

狂风吹过,他已进入青海吐蕃境内,将速度催到最高,朝着正西方向快速飞掠。无数记忆涌起,犹如被飓风掀起的浩瀚意识之海中,那些堪比山峦的惊涛骇浪逐一涌现,再崩解破碎。

一月前,巫山圣地,后山禁区中:

“你们必须真正地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之声响起,“才有战胜魔王的一线希望。”

“有病啊!我俩又没有仇!为什么要放弃对方?”项弦简直对这妖头忍无可忍,又朝萧琨道:“这厮在胡说八道,不要在乎它说的,咱们走罢,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喂,”项弦摇晃萧琨,心里怒火骤起,不再搭理倏忽,而是强迫萧琨看着自己,认真道,“无论你我如何,这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这种虚无的预言,我不相信,清醒点!也许我们有一天会走上不一样的路,但这不取决于你的预言,我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

“冷静点!先问话好吗?”萧琨回过神。

“我不想听!”项弦怒了,离开萧琨身畔,站在暮色与星光之中。

阿黄展开翅膀滑翔,飞来,停在亭畔一侧。

“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当宿命之轮归位之时,从它遗失起始的诸多变动,一环接着一环,都将被尽数抹除。

“你便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你将完全地、彻底地消失,归于虚无。这也是随着结局临近,你的肉身在因果的河流中遭受不停冲刷,趋于瓦解,带给你痛苦的真正原因。”

阿黄:“?”

项弦:“!!!”

项弦难以置信,转身望向亭中,方才那一刻,他与阿黄的意识相连接,听见了倏忽所言。

与此同时,阿黄侧头的视野中,萧琨的脸色变得苍白,在倏忽面前不断喘息。

“现在,你还要去做么?走向虚无,亲手结束自己的一切。”

“我的存在……本无意义。”

萧琨摇摇晃晃地走出亭子,项弦收回神识,下意识一步上前,扶住了他。

“萧琨?”项弦注视萧琨双眼,萧琨只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与此同时,阿黄落下桌面,疑惑地看着倏忽。

“你来了。”倏忽淡淡道,“想问我什么?”

阿黄:“我如果现在啄你的眼睛,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能再阴阳怪气,故弄玄虚。”

倏忽:“……”

阿黄舒展双翅,伸了个懒腰,又说:“你似乎有点怕我?”

“你我都不受时间束缚。”倏忽喃喃道,“按理说你确实能啄出我的双眼,但我们无冤无仇,你没必要这么做。”

阿黄:“是没必要,但很好玩,不是么?天底下,损人不利己的事也不是没有。”

倏忽:“………………”

“何况,项弦觉得你不是好东西。”阿黄侧头打量倏忽。

“我还有一个破局之道,”倏忽说,“你若伤了我,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阿黄:“你且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你这双漂亮的眼睛。”

倏忽:“你若惊动了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黄:“谁?”

倏忽抬眼,望向亭子顶上,仿佛在暮色中那里潜伏着数万年的意识,正在偷听它们的对话。阿黄也抬头看,倏忽说:“比天空更高的地方。”

项弦驾驭金龙,再次贴着山脊拔高,越过了昆仑侧峰,云雾洞开,进入西域。

那一夜,白帝城的客栈中,项弦带着复杂的情感观察萧琨,他究竟肩负着怎么样的使命在前行?为什么我与他的羁绊,犹如早已注定?

数日间所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先是萧琨朝他毫无来由地告白,尚未把话说开时,巫山圣地又出现了倏忽,更令他得知萧琨竟是“不应存在之人”,宿命之轮究竟是什么?项弦根据有限的信息反复推测,头上已快冒烟了。

直到萧琨独自回往卧房,项弦手里拿着瑶姬的千色神花,翻来覆去地看。

“宿命之轮,到底又是什么?”项弦自言自语道。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个大胆又合理的解释。

“那会不会是师父说过的法宝?”项弦马上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图谱,翻开第一页,“回溯时间,逆转因果!”

项弦如梦初醒,从书中抬头,刹那明白了与萧琨那若有若无的牵连,一见之下便如家人或挚友般感受的来处!

“是这样啊。”项弦喃喃道,“倏忽还说了什么?”

“后来我没有再问。”阿黄站在栏杆上,答道,“那个头只说,想让他活下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很难,说‘我已告诉他们破局的唯一办法,欺骗彼此,背离彼此,放弃彼此’。你要试试么?”

“当然,怎么能让他死?我以为你会问自己的事。”项弦道。

“它叫我作‘凤凰大明王’,兴许我确实是罢?”阿黄说,“可我还是什么都不记得,问也没有用,不如问问关于你的。”

“你当真待我没的说,”项弦伸手,捋了下阿黄的羽毛,说,“来,我必须好好地抱一抱你。”

阿黄一脸不情愿,却仍被项弦搂着,就像小时候相处一般。儿时的项弦总会小心地抱着阿黄,以下巴在它头顶蹭来蹭去,现在他们都长大了,阿黄却始终追不上项弦的生长速度。项弦以手覆着它的羽毛,亲昵地在脸侧蹭了下。

“好了!”阿黄被弄得浑身不自在,抬起翅膀,粗暴地在项弦脸上拍了一记。

“等恢复凤凰大明王的修为,”项弦把它放在一旁,认真道,“你便能抱我了。”

“还想不想救你相好的了?”阿黄问。

项弦回过神,又自言自语道:“他曾经经历过许多事,也许他……我们一起迎战天魔失败了,所以他祭出这件法宝,让因果逆转?!可是法宝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阿黄:“不知道。”

项弦:“这很合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预言!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听不懂。”阿黄说。

项弦挥手,让阿黄先去睡,拿着花环,又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不说?”

项弦犹如雕塑般坐在案前良久,末了他慢慢地想明白了,这厮多半上辈子与他定了情,只患得患失,生怕今生形同陌路,不敢一见面便道出前因后果。

回想从初识迄今的点点滴滴,萧琨对自己投以的关注,绝非“朋友”能比。项弦最初只觉疑惑,以为他向来待人如此,但从潮生身上看,又全然不似。项弦有好几次被萧琨打动,下意识地想朝他靠近,只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实在太短,犹如一见钟情般,实在难为情,便刻意地控制了下自己。

于是最后萧琨发了疯,在江边说出那么一大通话来,项弦才明白到,他像个……像个……

他就像个疯子一般爱着我。

项弦总算全明白了,只不知道上辈子,他们是如何会走到一起。观萧琨性格,兴许不会主动,那么前生定是自己撩拨得他动了真情,今生才有这光景。

可我为什么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了?项弦看着书上那空白页,推测定与智慧剑断有关。我死了么?他是为了救我,才祭起这法宝?

项弦脑中无数想法错综复杂,乱成一团,却很快意识到,必须先解决与萧琨的关系。

往后我要如何看待他?项弦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

我喜欢他么?项弦自听到萧琨不顾一切的告白后,就一直在问自己。

短短片刻后,他喝下杯中残酒,砰然放下酒杯,借着酒意回房,拿着千色神花,坐在榻畔。

萧琨已睡熟了,他的一手垂在榻畔,扯开前襟,露出胸膛与锁骨,胸口有节奏地随着呼吸起伏,房内带着两人呼出的灼热气息。

项弦看着他的男子身材,不禁怦然心动,尤其他饮过酒后的唇,隐隐竟令项弦有亲吻之意。项弦又想起白日间萧琨在降神结束后亲了他一记,并搂着他坠向地面时的感受。

就算我不爱他,我也想和他亲嘴,说不定亲着亲着就爱上,这辈子再也不分开了。项弦拿着花环,看了萧琨一会儿,将花环试着戴在他头上。

什么都不曾发生,那紧张感也未有改变。唯独萧琨那红润的唇,令项弦更想亲了。

没戴好?项弦调整花环位置,萧琨半睡半醒,翻了个身。

项弦充满疑惑,让萧琨把千色神花戴好了,男性戴着花环,多少有几分柔媚,萧琨戴上却仿佛自然之神般,有种英仙的美感。

这当真有用?抑或睡着时无用?

或者还有一个解释……项弦见萧琨快被自己弄醒了,忙摘下花环,闪身离开。

房内传来响动,显然是萧琨醒了,正在饮水。项弦站在房外,背靠房门,低头看手中花环,颇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响动再次停下,他才收起千色神花,又等待片刻,回房躺在萧琨身畔睡下。

金龙飞掠长空,天山轮廓已依稀可见。

除夕当日,午后,开封驱魔司。

“既然注定要离开,我……我不想重复一次。”萧琨在厅堂中认真地朝牧青山说。

“兴许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从这世上消失之时,他至少不会太难过,若能……若能将我当作一个过客,等到事情都结束了,他将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就再好不过了。”

鸟架上,阿黄依旧将头藏在翅膀下,纹丝不动,犹如一个摆设。

“我不该如此莽撞,朝他说出我喜欢他……”

一阵风吹过正厅,阿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驱魔司。

“这玩意儿当真管用么?”

“西王母的法宝,你说管不管用?”

“我怎么觉得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只能说,他本来就喜欢你,不是么?”

“你就编罢。”

宝音之声还在耳畔。

除夕夜,项弦独自坐在门外弹瑟,待得万籁俱寂,最后一个音沉入黑夜之际,他悄然起身,敲开侧厢房门,宝音与牧青山尚未入睡,宝音正戴着花环,倚窗出神。

牧青山在一旁的小炉上熔银子。

“你戴着这花环一晚上了,”牧青山说,“什么意思?”

“要你管。”宝音正气不打一处来。

牧青山:“这不适合你。”

“好看么?”宝音道,“你就说好看不好看罢。”

宝音向来不佩饰品,习惯了一身黑武袍,她身材高大,戴着花环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不好看。”牧青山坦然道。

宝音深吸一口气,将千色神花赌气摘下,扔了出去,被赶来的项弦敏捷伸手抓住,说:“喂,别乱扔!花环有什么错?”

牧青山抬头,项弦在门外道:“我能进来么?”

“老爷,这儿是你家。”牧青山说。

话虽如此,牧青山还是主动去为项弦开了门,说:“什么事?”

项弦说明来意,牧青山尚未找借口拒绝,宝音却道:“我下午已答应过他。”

牧青山才说:“不行,我也答应了萧琨。”

项弦欲言又止,宝音又道:“我先答应项弦的。”

牧青山:“你不曾与我商量,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项弦只站着听两人争吵,紧接着宝音突然开始翻旧账,他虽听不懂,但大致也知道是二人之间的往事,大多是部族里的矛盾。牧青山最后说:“这有什么意义?”

宝音:“他觉得有意义就有意义,怎么,你要替他做主么?你与萧琨都这么喜欢替人做主?”

这种时候,项弦最该说的是“你俩别吵了,我放弃”,奈何此事对他而言相当重要,他只得硬着头皮,听这对未婚夫妻唇枪舌剑。

“我答应过萧琨!”牧青山说,“你这么做,我出尔反尔,还是不是人了!”

项弦:“我知道,今日午后他朝你说的,是罢?”

牧青山注视项弦,项弦道:“阿黄当时在场,我都听见了,我能透过阿黄的双眼与双耳感知。”

宝音:“你做不做人我不管,谁让你答应他的?自己想办法去。”

项弦叹了口气,拿着花环,在房内坐下。

宝音仿佛铁了心要帮项弦,甚至不惜与牧青山争吵。她起身道:“青山,平日里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这些年中,我可曾违拗过你一次?”

牧青山素知宝音脾性,若坚持己见,只怕今夜她就要决绝一刀两断,苍狼与白鹿从此分道扬镳。

牧青山说:“项弦,你想好了?”

宝音露出“这还差不多”的眼神,项弦骤然得见转机,马上道:“是。我要怎么做?躺下么?”

牧青山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地铺上,与宝音各坐他身体两侧。

“距离天明还有三个时辰。”项弦十分紧张。

“不打紧,”宝音柔声道,“梦中不见岁月。”

牧青山与宝音同时发动法力,梦境犹如漩涡,将项弦的精神卷入了浩瀚的深海之中。

犹如扑面而来的西域狂风,云层中闪电流动,金龙没入乌云,那团巨大的气旋正沿着天山东脊涌向南疆大地,穿梭于雷电之中,金龙的双角引领着电光闪烁,千万记忆在身畔逐一绽放——

“我才是当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

“项弦!项弦——!”

三生三世的所有记忆轰然迸发,犹如乱礁上被拍碎的海浪,朝他铺天盖地涌来。

心灯灼烧的痛苦,萧琨逐渐腐朽的身躯,天魔宫中全力以赴,释放出的照耀天地的光华……金龙背脊上,项弦睁开双眼,看见萧琨取出了内丹,放在了他的胸膛处。

“现在……你知道我的心了……”

魔矛破空而来,穿越了浩瀚的时间长河,将他们刺穿在一处。

萧琨胸膛处迸发而出的温热鲜血,浸湿了衣袍与甲胄下,项弦的赤裸肌肤。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项弦行走于大漠上,回头望向远方,萧琨策马追来,朝他伸出一手,拉他上了马背,驰往黄沙滚滚的世界尽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开封年夜,项弦注视萧琨双目,冲动再难抑制,将他按着,倾身吻了上去。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西湖畔树影下,烈日晒得湖面一片平静。

“凤儿对我的好哥哥,一心一意,今生今世,不,生生世世,除非西湖水干,否则我们再也不分离。”

盛夏驱魔司中,项弦从身后抱住萧琨,萧琨转头,朝他笑着说:

“凤儿,我们重来一次。”

在他们的身前浮现出了那命运的巨轮,它毫无预警地开始转动,又悄无声息地再次隐入时间之中。

云雾散开,天山现出它的全貌。

“生生世世,除非西湖水干,否则我们再也不分离。”

金龙贴着天山之脊,载着火焰腾飞的项弦,犹如凤凰明王降世,掠向阿克苏,寻找着记忆中那抹照彻永夜的心灯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