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项弦先一步离开之时,萧琨的脑袋中“嗡”的一声,顿时天旋地转。
“哥哥怎么走的?”潮生问,“他去了哪儿?”
“他拿了龙腾玦!”萧琨头皮一阵阵地发麻,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大喊大叫一番,踢翻营地的铁炉。
“萧大人,”乌英纵说,“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会独自前往阿克苏?这不应该是你俩已商量清楚的么?”
萧琨蓦然看见牧青山与宝音站在一旁,骤然警醒,转向宝音。
“是,是我做的,”牧青山挡在宝音身前,“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办到。”
萧琨一手覆额,在营地前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斛律光刚来,简直一脸懵。
萧琨:“除却前世,他还想起了更多?”
牧青山淡淡道:“更为久远以前,三生三世,他兴许看见你为引心灯入体,遭到灼烧,最终被毁灭的全过程。至于他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没有说话。禹州过来,说:“虽不知道你们先前究竟如何商量,又有什么恩怨,但他有智慧剑在手,收拾几个埋伏的魔将,想必不会太难。”
萧琨没有责备牧青山,反而道:“前辈,智慧剑断了。”
禹州登时睁大双眼,喃喃道:“什么?”
萧琨深吸一口气,没有作答,禹州却似乎发疯了,揪着他说:“智慧剑断了?!怎么可能?!你给我说清楚!怎么断的?!那可是智慧剑啊!”
萧琨连使眼色,斛律光一脸茫然,指指自己,意思是“我?”继而上前,说:“大哥,咱们出去透个气。”
禹州被斛律光好说歹说劝走,萧琨才松了口气,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比所有人都大。
“什么时候的事?”萧琨又问。
“元日。”牧青山答道。
“所以从那天起,”萧琨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他就记起往事了,这家伙当真沉得住气。”
萧琨恢复平静,起身道:“穆天子控制着两个战场,明面上在玉门关,暗处则是阿克苏,他在等待我们采取行动,任何一个战场有异动,他都将倾力以赴,攻陷另一处。”
宝音:“我们该做什么?继续等么?”
“但你也可以这么想,”牧青山说,“项弦若能得胜,说不定便能带着心灯归来。”
与此同时,有高昌士兵前来通传,被拦在帐外,斛律光正安慰蹲在一旁的禹州,见士兵通报,说了几句回鹘语,转述道:“萧大人,您的朋友们来了。”
终于到了,萧琨马上腾出帐内位置,只见甄岳与段昭雍、罗正三人风尘仆仆,显然星夜兼程,赶到了玉门关下。
“项大人呢?”甄岳最先发现项弦没了踪影。
“他不告而别,去取心灯了。”萧琨说,“我有个计划,需要各位协助我……对不起,这确实是我的责任。”
萧琨知道自己这大驱魔师实在没资格再当下去,决战前夕,项弦竟是在没有提前知会的情况下先跑了,换作大军开出,主副帅意见不合,副帅竟一意孤行,率先发兵,在任何场合都是大忌。
“不打紧。”甄岳马上道,“我虽不曾与项大人共事,但在江南也常有耳闻,倚智慧剑之神威,确实一向如此。”
罗正也明白过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否渡过眼下难关。”
萧琨不敢再说智慧剑已断一事,生怕刺激了大伙儿,答道:“说得对,先前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两个战场。”
所有驱魔师都来到帐中,萧琨示意众人看地图,解释道:“项弦之意,无非是让我留守玉门关,由他去开启阿克苏战役;届时敌人势必将所有的兵力押上,誓要攻陷玉门,冲进沙州,此地战局将异常凶险。”
牧青山道:“你想去找他?”
“是的。”萧琨说,“穆天子的计划很明显,魔王唯一忌惮的只有智慧剑与心灯。”
“唔,”甄岳道,“自古以来,这就是克制魔气的两大法宝,所以魔王必在阿克苏等待。”
萧琨道:“各位请一定为我们守住玉门关战场,我们将尽全力取胜归来。”
“知道了,”宝音说,“你去罢。”
萧琨离开营帐,计算前往阿克苏的时间。没有金龙,翻越祁连山,再往南疆去足有三千里之遥,哪怕不眠不休,骑着高昌的汗血宝马,亦至多日行六百里,至少需要足足五日才到。项弦算准了,只要带走龙腾玦,自己无法再离开玉门关战场半步。
但萧琨仍有最后的希望,绿洲前的空地上,禹州正一脸狂躁,斛律光站在他面前,好奇地与他说话。
天山南麓,金龙降下高度,在黄昏中贴近大地。
魃军过境,城池尽毁,项弦依旧记得上一世自己与萧琨前往库车的经历,龟兹古城中四处俱是倒塌的房屋废墟,城内遍是尸体,散发着戾气。
死去的壮年男子被刘先生复活成魃,来不及逃跑的老弱病残则弃尸城中,此处到处都是野狗。
“等天亮再行动么?”阿黄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不,”项弦说,“抓紧时间,否则就怕萧琨很快追上来了。”
阿黄:“他不能飞。”
“他说不定会去求那条脾气暴躁的龙,”项弦答道,“说不好,再坚持下。”
阿黄回过神,说:“我不困,反倒是你,飞了一整天,能撑住么?”
“我精神得很。”项弦驭龙贴着地面,沉入夜色,飞往城外不远处的千佛洞。
黑暗中群星升起,阿黄说:“当心陷阱。”
“还记得咱们曾经战那妖蛟的时候么?”项弦说。
前事种种,俱已记起,再没有什么能阻拦项弦的决心。
“你觉得你能打败他们?”阿黄说。
项弦专心地看着前方,进入戈壁群后,必须很小心才不会撞山。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战斗过了,”项弦说,“自从萧琨来了以后,凡事就与他配合为主。”
阿黄只说道:“你当心点。”
项弦:“你想好了,真的要去么?”
阿黄:“对,我也想战斗,我将夺回它。”
项弦:“取得心灯后,我会与你一起。”
“不,”阿黄说,“项弦,我从记事开始,就被你保护着,这一次,我必须去夺回我的魂魄,我不想再倚靠任何人。”
项弦轻轻摸了下阿黄的头,阿黄却避开了他的动作。
“我相信你能打败它。”项弦说,“现在,我解放你的誓言,从今往后,凤凰大明王不必再照拂人族,阿黄,你愿意成为谁就成为谁,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黄站在项弦肩前,侧头沉默地注视他的侧脸。
“你也能办到,”阿黄说,“你是天下第一,项弦。”
项弦嘴角带着笑意:“我一直是。”
当初项弦技艺号称天下第一绝非浪得虚名,他相信自己,当然也相信阿黄。
“阿黄。”项弦说。
“什么?”阿黄抬头,说道。
“好朋友,好兄弟,”项弦说,“这些年来,谢谢你。”
阿黄没有回答,双目只望向黑暗中的远方。项弦的速度越来越快,避过嶙峋山石,直冲向此行的终点。
“当心!”阿黄提醒道。
一道黑影喷发着魔火从旁冲来,顷刻间追上了项弦,项弦操纵金龙在空中翻转,一手抽出智慧剑断剑,另一手紧抓龙角,猛然偏离。
金龙一头撞上拦路的戈壁,魔气喷发,出现赢先生的身影。
“只有你?!”赢先生道。
“亲自来对付你,给足你面子了!”项弦喝道,借着翻滚高速出剑,架开赢先生魔爪,收起金龙落地,坠向峡谷中央。
赢先生呼啸而来,侧旁燕燕、秦先生同时浮现身影。
“你让我们等得实在太久了,”燕燕好整以暇,亮出一把长刀,说道,“若非穆天子再三吩咐,你们一定会来,我已不想再等下去。”
秦先生从黑暗中走出,说:“萧琨呢?”
“在玉门关,等着斩你们的头儿呢。”项弦沉声道,“只有三个?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赢先生缓慢降下,袍下喷发出黑火,说:“智慧剑传人,久仰了,但你已不能再召唤明王降神,如今的你,还会是我们的对手么?”
项弦伸出一手,手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法阵。
“回头见,阿黄。”项弦说。
阿黄没有回答,立于那法阵中。紧接着项弦手中,法阵开始旋转,阿黄展开双翅,火焰于它身上剥离,犹如流光般四散,阿黄的双目喷发出虹色之火,不住震颤。
“再会,项弦!”
“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项弦说。
魔人们纷纷退后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项弦。燕燕沉声道:“他在做什么?”
秦先生:“打断他!快!”
三名魔人同时冲上,项弦手中那分魂法阵却业已完成,一声巨响,火焰裹着冲击波四散,阿黄的身躯解离,化作一只光鸟的虚影,于黑夜中拖出一道残影划破夜空而去,飞向东北方。
冲击波扫开了三名魔人,项弦右手持智慧剑,左手中悬浮着一团绚丽的灵魂光火。
“还不跑?”项弦说,“我要出剑了哦。”
魔人充满震惊地看着项弦,紧接着项弦将左手一握,流光涌向他的身躯,寄宿于凤凰体内的分魂回归!
项弦手中,握着完好的智慧剑!
出剑的刹那,伏魔金光迸发而出,剑身上半部分,日月星辰三大符文被点亮,项弦之声犹如神祇,轰然震响,浑身迸发出金火。
“既已离世,又何必眷恋红尘不去?!”随着项弦一扬手,持剑疾追,迸发出刺穿魔气的千万光芒,三名魔将同时大吼,各持兵器冲上!
一时峡谷内犹如仙境,轰然大亮,夜空被映出了淡蓝色。项弦全力以赴,先取赢先生,剑威横掠,赢先生猝不及防,本以为智慧剑已断,万万未料项弦手中所持,竟是完好神兵!
面对这克制魔的强大威力,赢先生下意识想逃,竟被扫进废墟中。
秦先生手持长戟,一时竟不知是否该上前。项弦悬空飞来,将智慧剑一抖,幻化出熊熊金火,单手推向秦先生。
一道金光风暴席卷而去,秦先生身上魔气在金火灼烧之下被飞快驱离,发出痛苦大吼。另两名魔将腾空而起,妄想偷袭项弦后背,项弦在空中潇洒一转身,将剑掠过头顶,干净利落抡了个新月半环。
赢先生竭尽全力,双爪抓向项弦的刹那,项弦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横过剑身,以剑柄处格挡招架!
剑威与魔爪相撞,犹如烈阳融雪,缠绕于剑身的魔气顿时被爆发金光所驱逐,赢先生发出痛苦的狂吼,双爪俱裂,猛地抽身后退,项弦却没有给他任何逃跑机会,疾追而去,贴身斜挑,错身而过的刹那,赢先生的魔核被斩碎!
魔核碎裂的刹那如败絮声响,无声无息,于伏魔金光下崩毁,就像彗星般被扫开,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燕与秦先生俱瞬间愣住。
项弦再转身望向另两名魔将时,秦先生与燕燕几乎同时下了决定,原地化作黑火,刷然逃了。
“刚才让你们跑,不跑?”项弦蓦然于空中化作一道金光飞去,拖出残影,出剑!
秦先生那道黑火被剑光斩中,发出痛苦大吼,拖延片刻;燕燕不敢再停留,消失得无影无踪。
项弦没有再追,金光敛去,缓慢落地,落地的刹那他全身近乎脱力。
这是他有生以来释放出的最强力量,他将智慧剑拄在地上,然而剑身一受力,便又“啪”一声折断,断裂处现出熔铜粘合的痕迹。
项弦的心脏隐隐作痛,他竭力调整气息,望向天色,已近黎明时分,当即转身跑向峡谷深处。
青龙载着萧琨从魃军大营上掠过,飞向图攀盆地,再越过天山,飞往南面的阿克苏。
“你们为什么凡事都像不曾商量过一般?”禹州的声音里还带着怒意。
“是我不对。”萧琨说。
青龙的速度较之萧琨的金龙更快,毕竟禹州是天地间高阶的神兽之一,绝非玉玦中所禁锢的龙魂可比,短短半日,黄昏时已追到了天山。
禹州看项弦相当不顺眼,对常常道歉、将自己位置摆得很低的萧琨,有时又充满了同情。
“年轻人啊,”龙说,“当年他们也是这般。”
“修铸智慧剑后,”萧琨索性道,“我便将不再存在于世上,许多话说了无益,我只不知凤儿竟是始终存着心思,找回了前世的记忆。”
“哦?”龙问道,“从何说起?”
萧琨实在没有心情,只担心项弦受到伏击,且不明白他为何会以为自己单枪匹马,就能击破穆天子设下的陷阱与布局。
“我本来就不存在,”萧琨说,“待得宿命之轮回归,我的因果也将被抹去。”
“谁告诉你的?”龙问。
“倏忽说的,”萧琨简单答道,“时间之神。”
龙于是没有再责备萧琨,毕竟明知自己必死,依旧朝着结局坚决走去的人,在这世上实在太少了。
一道五彩光华掠过夜幕,射向东北方大地,玉门关外。
“那是什么?”萧琨转头望去。
“不知道。”龙答道,“专心做你的事,有任何变数,交给你的同伴们。”
萧琨按住了腰畔佩刀,他们正在飞快靠近,距离阿克苏尚有五百里,远方的天空亮了起来。
“凤儿!”萧琨顿知项弦正在杀敌。
但短短片刻,天幕再次暗淡下去,萧琨道:“前辈!”
“已经是最快了!”禹州这辈子从未这么赶时间过,它借着天山南北两路的气流一个俯冲,达到平生的最高速。
玉门关外,往生之门前,魔火凤凰腾空而起,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一道五彩光华掠过,刘先生快步到得祭坛前,仰望天际。骤然间,魔火凤凰疾射向阿黄的光华,阿黄在空中翻滚,与魔火凤凰同时提到最高速,魔火凤凰展翅飞来,抓住了它。
凤凰相融的刹那,一道强光迸发,化作冲击波于空中扫开。
魔凤凰不住震颤,魍仙人周望沿高台下飞速奔来,说:“凤凰再次归一了!”
刘先生:“炼罢。”
魔凤凰虽吸食了阿黄的最后意志,却未能完全同化,两股力量在它的体内挣扎不休。
周望大喜,接过凤凰快步离开,刘先生转身,朝向玉门关。
关内,驱魔师们已睡下,唯独斛律光还在帐外守夜,不少人被凤凰的长鸣惊醒了。
“什么声音?”斛律光诧异道。
乌英纵赤裸胸膛,快步跑出军帐,颤声道:“阿黄?阿黄!”
这场骚动尚未平息,第一枚火焰流星弹划过城墙,坠落于关内营地中,顿时将守关士兵惊醒了。
“敌袭——!”
“有敌袭!”
牧青山身着单衣,快步出营帐,斛律光蓦然站起,望向夜空。玉门关外尽是荒漠与戈壁,两侧的汉长城延伸不过十里,且尽为低矮城墙,其后西夏士兵又增设了木、石为主的防御工事,架高到将近一丈,外头则摆满了拒马桩。
这根本拦不住魃军。随着外头大地的震动,牧青山意识到阿克苏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玉门关战场上,刘先生决定进军了!
半刻钟内,玉门关内一片混乱。牧青山朝斛律光说:“咱俩跑得快,出去侦查,看看他们从哪个方向进攻。”
宝音过去相邻的帐篷,喊道:“潮生!快起床!要打仗了!”
潮生满脸茫然地出帐篷,余人已纷纷醒了。甄岳说:“罗兄,你与我上城墙看看。段小弟,你保护这位小兄弟。”
乌英纵说:“不打紧,我能看顾他。”
千万流箭开始飞进城内,驱魔师们最先有反应,罗正祭起法术,展开一道方圆十丈的护罩,抵挡住射进关内的箭矢。乌英纵带着潮生,上了城墙。
“姐姐呢?”潮生回头四顾。
“先别管她!”乌英纵说,“能想什么办法么?”
一行人登上玉门关高处,关墙十分狭小,站了一排人后,反而兵士们已挤不开了。东方已破晓,阳光从背后升起,照向关外大地。
密密麻麻,数十万尸鬼正在嘶吼着涌向玉门关,他们甚至不需要指挥,纯凭本能便朝关内冲来。
“不好解决,”甄岳自言自语道,“实在太多了。”
罗正沉声道:“玉门关本就难守,我倒是想会一会只有在传说中才出现的魔人。甄兄?”
甄岳紧盯远方,沉默不语,手中扣着一枚小小的锔钉,钉上满是符文。
段昭雍说:“你们在等什么?”
“等魔王出现,”甄岳说,“我才能取回倾宇金樽,只要他出现就好办了。”
罗正:“想必你已有了对策。”
甄岳打趣道:“我要教他有来无回。”
“他们冲到关前来了!”乌英纵道。
西夏的士兵不停射箭、退后,到得混乱魃军涌上之时,顾不得再战,纷纷越过战壕,朝着关内飞快逃离。
潮生:“再顶住一小会儿!”
潮生祭起山河社稷图。
甄岳撒出一把符纸,在城墙下引发了连环爆炸;罗正则祭出一把飞剑,霎时间飞剑以一化百,席卷向城下战场,飞快旋转,四处砍杀。
奈何魃军实在太多,冲向了玉门关城墙,玉门关形似方城,以夯土垒就,其中又有数十名士兵协力抵着大门。此刻段昭雍快步冲来,双手凌空一掀,地面飞石涌起,拱向关门,将关门牢牢抵住。
敌军后阵,战死尸鬼骑兵出现了,他们骑着骨马,绕向玉门关城墙两侧纷纷散开,竟是要越过关墙,从后包抄人族。
眼看攻势越来越强,西夏士兵们已点起木架,燃之一炬以阻拦敌军。乌英纵说:“拜托你们看好潮生!”
乌英纵化作巨猿,冲下了城墙,咆哮着徒手捡起守城用的巨石,双臂伸展,朝着关外扔出,守关士兵顿时骇破了胆,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巨猿是敌是友,纷纷逃跑。
“不行了!”段昭雍吼道,“城墙要塌了!”
“不会罢,”罗正道,“萧大人才叮嘱过,这下回去麻烦了……”
甄岳:“小弟,你还有办法吗?你那法宝是什么来头?”
话音落,潮生祭出的绿光升空。
霎时间大地拱起,所有人险些站立不稳,被摔向地面。戈壁以玉门关方城为中心,化作数丈高的险峻山峦,犹如大海中的鱼脊耸向空中!
冲向城墙的战死尸鬼骑兵登时人仰马翻,关墙被加固。与此同时,往生之门中射出一道凌厉的魔枪,疾取城墙高处。
牧青山等的正是这一刻,喝道:“帮我一把!”
斛律光沿着耸起的岩石防线奔来,冲向牧青山,一侧身,让出肩背,牧青山先踏他肩背,再飞跃,升上空中。
牧青山拉开鹿角弓,凌空放箭。
魔枪呼啸而来,白猿下意识地感受到了危险,弃了手中巨岩,冲向方城顶端,一把抓住了潮生,在空中翻滚,以自己的背脊为他抵挡魔枪。
另一箭却拖着白光飞去,射进了黑火大门中。
黑门内力量爆散,扫塌了刘先生所在的高台。
战死尸鬼们顿时一片混乱,但在那混乱中,笛声响起,无数尸鬼再一次朝玉门关内涌来。
“得走了!”罗正道,“这里迟早得被破城,太多了!杀不完!”
下一刻,众人背后响起击鼓之声,高昌军队参战了。
只见宝音穿上了甲胄,带领数千高昌军冲上了城墙,喝道:“让路!放箭!”
高昌军弓箭手登上城墙,挽弓搭箭,火箭犹如夜空流星朝大地飞去。宝音身在空中,旋身飞舞,甄岳等人当即躬身躲避,只见两道雷霆从苍穹一裂双爪中拉出,犹如蛛网般散向战场。
弓箭手们射完第一波带火箭矢后马上撤下,持盾的刀斧手们则冲上高墙,迎面痛击攀爬的魃军。
天亮了,魃军后阵传来拨浪鼓之声,“咚”“咚”连响。短短一个时辰内,关前尸横遍野,散发着尸体的恶臭,尚有不少被斩成两截的尸鬼仍不死心,竭力沿着城墙攀爬。
甄岳释放火符,烈火燃起,士兵们马上开始倾倒火油,黑烟滚滚,升向天际。
“萧琨呢?!”毕拉格带着拄拐的黎尔满前来,说道,“你们的老大在何处?”
“他不在!追他相好的去了!”宝音摘下头盔,扔在地上,问道,“牧青山!你还活着不!”
牧青山蹲踞于城楼一侧的高塔顶端,朝她吹了声口哨,依旧充满警惕,眼望远方黑火。
“老乌!老乌!”潮生不停摇晃巨猿,众人回过神,奔向场中。
天空中下起了雨,乌英纵恢复人形,一身武袍破破烂烂,单手捂着胸腹。潮生拉开他的左手,只见武袍上满是瘀血,被魔枪刺穿的胸膛出现了一个血洞,内丹正在其中闪烁,现出裂痕,其中魔气隐约浮现。
“老乌——!”潮生大喊。
黑气在乌英纵脖颈处蔓延,激发了上一次受伤时,引发出的乌英纵的执念,令他的脖颈筋脉凸出,呈现出恐怖的黑色,犹如细微血管,朝着面部不住蔓延。
潮生把手伸进他的胸膛,手中绿光焕发,乌英纵登时喷出一口血,浑身剧颤,将潮生搂在怀中。
“这猴儿快不行了,青山!”宝音大声道。
牧青山一个滑步,冲下城楼,说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在说什么?!”宝音难以置信道。
牧青山身在半空,拉起宝音的手,沉声道:“一梦千年……”
宝音顿时会意,祭起法力,喝道:“不知朝生暮死,身化万千蝶——”
“去!”白鹿苍狼同时施法,按在了潮生背后。
乌英纵抱着潮生,双眼紧闭,潮生一手探入他胸膛,四周幻蝶飞舞,同时倾身,坠入了无尽梦境之中。
潮生陡然睁开双眼,朝乌英纵伸出手,两人却在三生回忆难以抵抗的巨力之中,彼此分离。
牧青山施法结束,打量昏迷中的乌英纵脸色,朝宝音说:“他们只是暂时收兵,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毕拉格率军匆匆赶来,问:“现在到底谁说了算?”
宝音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指挥位,吩咐道:“安排驱魔师轮班守城楼,以防他们再来,其他的事儿,不用管了!”
斛律光蹲在潮生与乌英纵身边,说:“朋友!这位大姐!他们没事吗?”
牧青山:“不用管,睡醒自然就好了。”
宝音:“就算有事你也帮不上忙,让他俩待那儿罢。”
潮生与乌英纵依旧保持着彼此依偎的姿势,在崩塌的城墙下仿佛睡着了。
“西夏军,叫你们的队长过来!与高昌军重新编队!不想死就别啰唆!没有时间让你们回去请示上级了!”
乌英纵的心脏仍在搏动,脖颈上黑色的脉络缓慢消退。
在那安详的梦中,时光化作白帝城前滔滔江水,昆仑神树下,潮生与乌英纵打了个照面。
“这是我家管事,”项弦朝潮生说,“乌大哥。这是潮生,昆仑山的仙人。你俩亲近亲近。”说着朝乌英纵使了个眼色。
乌英纵第一次来昆仑,紧张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偷看潮生一眼后,两人对视,潮生却笑了起来,答道:“好,是个大哥哥呢。”
如此,他们便算认识了。离开白玉宫后,乌英纵负责照料潮生,嗅到潮生的仙气,按捺住自己莫要过于亲近,更随时提防不露出本性,以免吓坏了他。
从下山那天起,乌英纵将他侍奉项弦、照料驱魔司的很大一部分精神分到了潮生身上;潮生则在红尘中学会了少许人情世故,知道人间没有谁必须待他好,生怕给乌英纵添了麻烦,不敢提太多要求。
“不用管我。”潮生最常说的话就是,“你去忙吧!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乌英纵常在没有吩咐时,便坐在潮生身边不远处。
“老爷说了,”乌英纵答道,“我的工作主要就是照看你。”说毕又故作认真道:“嫌我烦了?想赶我走?”
潮生马上改口,笑了起来:“当然不!那,可以带我出去玩一会儿吗?”
项弦常常很忙碌,毕竟他们的事情太多了。而官府中、朝廷上的人事往来,以及驱魔司的职责等等,都不希望引起潮生的担忧。
除却某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希望从潮生这里打听之外,其他时间俱不会与他商量。
项弦更是存了一点私心,乌英纵与他相伴日久,而完成这名忠心耿耿的朋友的毕生愿望,乃是他义不容辞之举,乌英纵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于是项弦刻意为他们创造相处机会,期待乌英纵能与潮生成为好朋友,被允许到昆仑圣域居住,沾点仙气。
乌英纵当然心里也很清楚,但带着目的去讨好潮生,显然非他脾性所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潮生。
在红尘中见惯了来来去去的人,大多身上带着浮躁之气,与潮生相处时,乌英纵不禁回忆起诸多自己还是猿时的往事,仿佛回到了自由自在、徜徉山野间的童年。
“你什么都懂!”潮生结识了乌英纵这名大朋友以后,简直高兴极了,“你明明是妖!”
乌英纵:“都是老爷教的。”
乌英纵拿着圈,陪潮生在市集上套圈玩,站在一侧看他,想了想,又说:“在人的世界里住久了,也渐渐变得像人了。”
潮生对乌英纵非常好奇,他因先天禀赋,喜欢所有的动物,甚至爱动物还在爱人之上,毕竟动物的心思很单纯。而乌英纵本身为猿,又修得人身,通人性,能与他聊天,还显得彬彬有礼,令他如沐春风,便平添更多好感。
“从前呢?”潮生说。
“从前的事,”乌英纵想了想,“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罢。”
他不想扫了潮生的兴,难得下山来尘世一趟,希望为潮生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这样来日分别以后,才会常常想起,常常快乐。
然而,哪怕乌英纵再怎么努力挡在潮生身前,惊心动魄的日子仍如期而至。
克孜尔城外,巨猿身上满是箭创,坐在戈壁后喘气,片刻后,忍痛将钉在身上的箭簇拔出来。
“你受伤太重了!”潮生说,“现在不能赶路!”
“潮生,”巨猿喘着粗气,说,“老爷与萧大人有危险,听我说,潮生。”
潮生心痛极了,这些日子里,他每一天都与乌英纵相伴,眼看乌英纵总是为了同伴们不要命地拼杀,自己伤痕累累,更为了不让项弦等人担心,常躲到一旁,等待伤口自行愈合。
潮生设法为它治伤,说:“你必须休息。”
巨猿支撑着要站起,潮生却按着它,说道:“你不能再奔跑了,你已经很累了!”
汗血马儿远远跑来,潮生扛着乌英纵的胳膊,让他搭在自己身上,乌英纵哪怕恢复人形态,依旧如山峦般沉重,半个身体压在潮生肩上。
潮生吃力地让他上马,翻身上去,一抖缰绳,载着他奔向沙漠尽头。
高昌守城战中,萧琨化身魔火,飞向天际,项弦展开火翼,疾追而去。
潮生竭尽全力,催动山河社稷图,与魔将对撼,地面下陷,巨猿嘶吼着冲来,将潮生搂在怀中,任凭岩石撞在自己头上、身上,鲜血迸射。
客栈内,大战终于结束了。
巨猿躬身,在院内喘息片刻,缓慢恢复了人形。
乌英纵的口中还全是鲜血,含糊不清地说:“潮生?”
“嗯。”潮生坐在喷水池旁,说道,“你先歇会儿。”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乌英纵全身都在痛,过来躬身以水洗脸,侧头道,“你一定饿了。”
他以手背擦拭嘴里的血,又道:“我的脸被撞着了,你别害怕。”
潮生看着他,肩膀抽动,片刻后竟是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乌英纵鼻青脸肿,以为潮生被吓着了,忙道:“我很快就会好起来……潮生?”
潮生一只手攥得紧紧的,乌英纵望向他握拳的手。
潮生松开手,手掌中是一枚巨猿为了保护他,在连番撞击之后,齐根折断的犬齿,那一片黑暗里,巨猿低下头,口中涌出血液,只低声道:“潮生……潮生……”
潮生颤声回应,并抓住了它被撞断的犬齿。
此刻,乌英纵擦拭嘴角,认真地说:“送你,潮生,改天我用它帮你雕只小猴儿,以后看见它的时候,你就想起我来了。”
潮生:“你还说!!很痛罢!”
乌英纵笑了笑,将潮生抱进自己怀中。
静夜,四面八方传来低声饮泣。灯火渐灭,唯余星光散入窗棂。
“潮生?”乌英纵的声音在黑暗里说。
“嗯。”潮生应了。
一片安静,末了,潮生在静谧中小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乌英纵:“你睡着时的呼吸,与醒着时不一样。”
乌英纵在榻下坐起,身着一条薄裤,袒露健壮胸膛与肩背,望向榻上,说:“你在想家吗?”
“有一点。”潮生转过身,面朝乌英纵,看他英俊的脸庞。
乌英纵:“很快你就会回去了,待老爷救出了萧大人,你就能回昆仑,不必再在红尘中吃苦。”
潮生伸出手,覆在乌英纵脸侧,低声说:“我倒是觉得,不枉来这么一遭呢。”
乌英纵:“我也觉得,红尘是很美的。”
“禹州也这么说……别动,我看看?”潮生扳着乌英纵的下巴,说,“张嘴。”
他想看看乌英纵上次为了保护他,被撞断犬齿的地方,但房内毫无光线,潮生只得将手指伸进去,轻轻地摸那个伤口,小声问:“痛吗?”
乌英纵稍张着嘴,含糊地应了声,料想是“不痛”,潮生柔软的指头在他口中抚摸,摸到他的舌头,乌英纵便忍不住舔了下潮生的手指。
潮生马上缩手,哈哈地笑了起来。乌英纵一脸难为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等事,以手背擦拭嘴角,转过头去,幸而他们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陪我睡会儿,可以吗?”潮生问,“小时候我常抱着长戈睡,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睡过了。”
乌英纵沉默地起来,躺到榻上,潮生搂住了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
“潮生,”乌英纵突然说,“弟弟。”
“嗯?”潮生问。
“等你回了昆仑以后……”乌英纵的心跳变得十分剧烈,说,“我能不能……去看看你?我不会在那儿待太久……我只是想……”
“当然了!”潮生马上道,“你随时都能来!等打败魔王以后,你就朝哥哥说,他一定会让你跟着我去的。”
“好。”乌英纵答道,“我想用我的原形,独自沿朝圣路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不用。”潮生笑了起来,但他意识到这对乌英纵而言,也许是神圣的事,说,“你想这么做也行,我每天等着你,来了就为你开门。上一次见面时,长戈就很喜欢你,禹州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乌英纵:“好。”
潮生:“我反而怕你抽不开身呢。”
乌英纵思考着,在一切结束后,也许他能朝项弦告个假,以送潮生回家的名义,前往昆仑白玉宫小住数月,那将是他陪伴潮生的、最后的旅程,也意味着这段缘分的结束。潮生拥有永恒的生命,而他哪怕是妖,也总会有步入死亡的那一天……
诸多念头十分混乱,在乌英纵的心头缠绕。
潮生却以为他在犹豫,说:“咱们说好的啊,你一定要来。”
“好,”乌英纵回过神,答道,“咱们说好的。”
潮生伸出手,摸摸乌英纵的脸,乌英纵便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让他感受自己剧烈而坚定的心跳。
然而这个誓言没有兑现——天魔宫崩塌之际,逆世界树的树干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无数荆棘刺穿了巨猿的胸膛。
“老乌——”潮生疯狂大喊。
一切沉寂下来,在那平静的梦境中,潮生回到了白玉宫,他环顾四周,仿佛等待着那个与他有过约定的灵魂,一阵微风吹来,巨树句芒终于彻底枯萎。
白鹿穿过即将瓦解的屏障,踏空来到潮生面前,载着这神州大地最后的种子,飞向巨树。
潮生张开双臂,投入树干之中,化作无数光点,新的树拔地而起,绿叶舒展,牵引着天顶犹如漩涡般的黑暗魔气。但就在千万里外的远方,开封城外的战场上,魔王再次现身——宿命之轮逆转。
无数记忆的光点分散,再次聚合,时光化作白帝城外滔滔江水。
“啊……”潮生看见乌英纵的那一刻,内心涌出无数澎湃的情感,只恨不得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这是老乌,”项弦说,“照料我起居饮食的大哥哥。潮生,你俩多亲近。”
乌英纵怔怔看着潮生,末了陡然回过神,脸上浮现一抹红晕。
“你长得好英伟!”潮生笑道。
“谢……谢谢。”乌英纵显得很难为情。
潮生上前,牵起乌英纵的大手,高兴地问长问短,便算彼此相识了。乌英纵不知为何,见到潮生第一面时,便将旁的事全忘光了,心里高兴得几乎无法控制,只想变成猿,抱着他到山里头去四处蹿跳一番。
全凭两百多年的修为,乌英纵才堪堪控制住了自己的兽性。
“你想跟我去昆仑吗?”见面不久,潮生便问他,“等我回家的时候,你跟我走吧!”
乌英纵万万未料初识竟有此殊荣,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他连声音都在发抖,说:“真的吗?潮生?我能进白玉宫?”
“当然!”潮生笑道,“长戈一定会喜欢你的!”
每当他们靠近时,潮生总会下意识地去摸乌英纵左脸嘴角处,乌英纵则总是很难为情,抓住潮生的手,改而两人牵着。
暗夜里,乌英纵化身巨猿,一身伤痕累累,坐着喘气。
潮生小心地为它治疗,而后道:“好啦,下一次别再这样了!”
巨猿压低声音道:“不碍事,这不是有你么?”
潮生略带责备道:“不能横冲直撞,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呢?”
巨猿咧嘴,难得地笑道:“哥哥会一直跟着你。”
潮生看见巨猿笑的时候,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巨猿也意识到了,它在很小的时候,就在水面看过倒影,知道自己兽形态下,笑起来会不自觉地龇牙,不仅丑,还显得很凶。
于是它常控制自己身为猿时的表情,连带着在人形时,亦尽量不表现出剧烈的感情波动。
巨猿马上收敛笑容,恢复平静表情,明亮的双目稍稍眯起来,看着潮生。
潮生却道:“好可爱啊!”
巨猿:“???”
潮生做了乌英纵完全未料的举动,他伸手扒它的嘴角,竟是去摸它的犬齿,巨猿这下莫名其妙,但潮生说:“好威风!”
巨猿开始难为情了,它想推开潮生,却又舍不得被他抱住脖子,只得象征性地挣扎几下。
“你在害羞吗?”潮生问。
巨猿突然转头,朝他“呲”了一声,仿佛在正儿八经地凶他,潮生便大笑起来,说:“好威风!威风极啦!再来!再来!”
潮生专心地看着它,露出心驰神醉的表情。
巨猿的心脏剧烈跳动,盯着潮生不住喘气,这下轮到潮生难为情了,抱着它,埋在它的胸膛前。
自那天起,乌英纵便显得心不在焉起来,每每与潮生在一起,便生出心痒难耐的感受,却又无从排解。
开封城中,炎炎夏日。
项弦被魔王带走,乌英纵很是痛苦了一段时日,幸而有潮生不住开导,才渐渐恢复心情。
萧琨开始着手作决战准备,而潮生反而开始照顾乌英纵,让他从悲伤中振作起来,每天拉着他出门。
“那是什么?”潮生看见如宾楼外,掌柜将一个金匣放在街前档口,打开时,里头是一捧奇怪的果子。
“荔枝,”乌英纵答道,“南边送来的,贵得很。”
潮生看那模样,显得相当好奇,但那金匣上头的插价,赫然写着“六十两银”。
“真想尝尝是什么味道,”潮生说,“果子而已,这么贵吗?”
乌英纵很想满足潮生的好奇心,答道:“我也没吃过,我去想想办法。”
乌英纵清点他的所有家当,有百余两,但只买一枚,想必用不着太多。
麻烦就麻烦在,如宾楼显然不愿意将那串荔枝拆零了卖,想来也合理,不过是经商时打名声的噱头。
乌英纵好说歹说,搬出驱魔司的名头,掌柜却不吃这套,让他没钱就快走。
乌英纵火起,走出几步后,盘算着突然转身打那掌柜,再动手抢夺,奈何这么光天化日地明抢,一定会给萧琨招惹麻烦,算了。
潮生忙拉着他走了,笑道:“不打紧,我也不想吃。”
乌英纵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点报复心,下回但凡如宾楼里闹鬼,他是绝对不会出手解决的,也绝不让项弦帮忙去解决。
于是乌英纵带着潮生,去龙亭湖前树下坐着,买来冰酪给他吃,冰酪虽也不便宜,但大抵比荔枝好。
潮生正在想,一串果子,为什么贵得连乌英纵也买不起。
乌英纵则想着另一件事:稍后会有谁买走那个镀金匣?看看谁买了,晚上再偷偷进去,偷出来不就完了么?
潮生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贵?因为很稀罕么?”
乌英纵忽然又想起一事,一拍脑袋:“我险些忘了!”
潮生:“???”
午后,万岁山皇宫前,围栏外,只有几只狗趴在阴影下打瞌睡,见乌英纵与潮生过来,当即警惕要吠,乌英纵只是以人形“呲”了一声,狗们马上夹着尾巴,瑟缩到墙边,不敢乱动。
“好威风!”潮生最喜欢乌英纵凶的表情了。
乌英纵温柔许多,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别说话。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乌英纵说,“马上来。”
说着,乌英纵飞跃过宫墙,进了皇宫后花园。潮生一脸疑惑地在外头等着,又见那几只狗在朝他摇尾巴,便躬身逗它们玩。
“有贼!”
“好大胆子!敢到皇宫偷东西!”
“抓住他!”
墙内响起禁军大吼,任谁都想不到,居然有人敢进皇宫偷窃!潮生站直,满脸不解,忽见猿形的乌英纵冲了出来。
巨猿一手抱起他,说道:“走!”
紧接着,它抱着潮生,一口气翻上屋顶,踩得瓦片哗啦作响,攀爬开封城墙,冲出了崇文城门外,到得开宝寺前的山上溪流前,才停下,坐好。
接着,巨猿摊开手掌。
“哇!”潮生笑道,“哪儿弄来的?”
乌英纵恢复人形,说:“我突然想起官家从前也在皇宫后院种了这树。虽比不上南方产的好,但味道应当差不多。”
潮生说:“让我来尝尝,这玩意儿为什么这么稀罕……唔!”
潮生顿时被酸得五官扭曲,既酸且涩。
这东西与潮生想的完全不一样,果实是青的。乌英纵略带歉意,说:“我顾不得多看,捋了一把……兴许没熟,你尝尝带红的?我不吃,都给你。”
“你吃……”
“我不吃。”乌英纵好说歹说,舍不得这点荔枝,想让潮生自己吃,毕竟下次再去偷,禁军一定有了防备,没这么容易弄到了。
潮生却剥了荔枝,骑在他腰间,按着他要往他嘴里塞,一边笑一边摁他,最后乌英纵只得就范。
乌英纵:“……”
“哈哈哈哈!”潮生又笑倒在他身上,乌英纵满脸通红,抱着潮生,一时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既想狠狠地亲他,又想咬他。
笑着笑着,两人都静了,看着对方的眼睛。
“晚上我去偷那盒贵的,”乌英纵稍舔了下唇,潮生又在扒他的嘴唇,要把手伸进他嘴里摸他的犬齿,乌英纵忙别过头,说,“那盒一定甜。”
“别!”潮生道,“会挨骂的。”
乌英纵:“不会,我换夜行服,半夜去,得先打听谁买走了。”
潮生:“你就算偷来了,我也绝不会吃。”
乌英纵看着潮生,潮生又揪他耳朵,说:“听到了吗?”
“听到了。”乌英纵说。
这天晚上,潮生充满警惕,寸步不离地守着乌英纵,乌英纵只觉好笑。过后,那盒荔枝,他们已不再提起。
天魔宫中,入魔的项弦与黑焰疯狂飞散的黑凤凰一体,绽放出铺天盖地的魔火,犹如流星般坠向大地,穆天子朗声长笑,坐于巨树前的王座之下,一手控制住魔气,项弦则仿佛成为了魔王手中的扯线木偶。
萧琨挣扎起身,一手按住胸膛,手中心灯光芒迸发。
项弦双目喷发黑火,转而朝向乌英纵,乌英纵艰难爬起,沉声道:“老爷!醒醒!”
“不。”潮生孤立无援,手中迸发出千万藤蔓,尝试着控制住项弦,挽救同伴们的生命,大声道,“别起来!!别动!老乌!他现在认不得你!”
项弦举起漆黑的智慧剑,面朝潮生,潮生一手指向天空,悍然引动体内最后的力量,要化身巨树,与穆天子对抗。
乌英纵嘶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向潮生,喝道:“不!不行!潮生!”
巨猿挡在了潮生面前,与智慧剑相撞,潮生却化作绿意盎然的树,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了猿猴那庞大的身躯。
“谢谢你。”潮生低声说,“我在红尘里,过得好高兴啊,老乌。”
巨猿张开口,嘶哑地发出声音,像是在威胁,又仿佛被悲伤所浸没。新的树拔地而起,萧琨终于祭起心灯,喝道:“万法归寂!”
心灯的狂风轰然扫过天地,一切法术荡然无存,灵力被奇异地凝固。
在心灯的领域之下,两棵树同时轰然消失,收缩为双生树种,穆天子抓住漆黑的树种,巨猿则握住了碧绿色的青实。
项弦双眼中恢复神志,单手举起智慧剑,伏魔金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汇聚于他的手中。
天魔宫坍塌,禹州载着所有人飞往昆仑,乌英纵双手覆盖那接替句芒的碧绿树种,在白玉宫前降落,将它轻轻放在了开裂巨树的体内。
他的心已空了一块,缺失的那一部分消失于天地间,无法再被弥补。
时光滔滔而来,化作白帝城外滚滚江水,不舍昼夜。
潮生与乌英纵再一次对视的刹那,项弦的声音渐小下去,连同翻滚的长江水、两岸的猿啼、穿过群山的呼呼风声,尽数消失了。
潮生:“啊……”
乌英纵只怔怔看着潮生。
“我好喜欢你!”潮生当即大喊道,“我太喜欢你了!”
潮生狂奔向乌英纵,跳起来只想骑在他身上,乌英纵刹那间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潮生只一个劲儿地说:“我真喜欢你啊!我……”
“我爱你。”千言万语,潮生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那句话。
“我也是。”乌英纵睁开双眼,一瞬间三生之约冲过他们的身体,裹挟着他们的身躯,呼啸着将彼此的灵魂带往那个更为深远的、遥不可及的未来。
潮生触碰到了乌英纵的内丹,一道绿光迸发,黑气尽数被驱散!
他呆呆地看着乌英纵,乌英纵竭力朝他一笑,眼眶通红,竟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他抱紧了潮生,低头亲吻下去。
潮生毫无经验,依旧睁着双眼,两手不知该放在何处,乌英纵拉起他的手,让他搂着自己。
片刻后他们稍分开,乌英纵稍侧过头,朝潮生一笑,露出洁白的犬齿。
潮生亲了下他的嘴角,再亲吻时,以舌头轻轻抵在乌英纵的犬齿上,小心地舔了下,继而意识到实在太难为情了,当即推开乌英纵,满脸通红起身,跑了。
“喂!”宝音正在布阵,忽见潮生从不远处跑了过去,说,“青山!他们醒了?”
乌英纵身上的伤尚未完全愈合,挣扎起身,看着跑走的潮生。牧青山回身打量他俩,喊道:“潮生!他的伤还没好!你跑什么?!快回来!”
阿克苏,克孜尔千佛洞:
项弦沿着记忆里的通道走进洞穴深处,那些回忆对他而言俱以梦境呈现,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清晰,但只要进来了,便有似曾相识之感。正是凭着这熟悉感,他找到了一条地底的裂隙。
虽然梦中并未真切见到这一幕,项弦却总觉得在这里,发生过一点什么。
“花非花,雾非雾……”项弦随口唱着歌,就往裂隙里挤。
全力以赴,体力消耗还是相当大。项弦原本以铸铜强行拼合了断开的智慧剑,这种方式对修复神兵当然全无用处,只能震慑敌人,令对方不知底细。
几次使尽全力斩杀,项弦只敢使用剑柄外三分处,也即剑身的下半部分,否则上半剑尖处一碰即断,堪比纸糊,更无法召唤出不动明王神威。
事实证明,项弦的计策起到了奇效,只是这计谋只能用一次。他以“燃神念”的方式祭起断剑,模仿降神时的神威与金光,三名魔人不曾挨过完好智慧剑的一击,瞬间被他吓跑了。
只是他现在既困又累,还很渴。
计划已成功近半,他必须尽快找到心灯祭坛,还得回去帮阿黄,希望心灯入体后,能让战斗力暴增。
按理说这种时候他不应与阿黄分开行动,但他理解它,它与他有着一样的坚持。有的时候,他们必须倚靠自己的意志与信念,竭尽全力地去战斗——虽死无悔。
许多事看似希望渺茫,胜利却已被埋藏在那灰烬与余火深处,他们必须豁出一切,赌上性命,未来,甚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来到它的面前,余烬里便将投出一缕新生之光。
近千年里,同时获得心灯与智慧剑眷顾的大驱魔师只有一个;项弦却始终相信,别人能做到的事,他也一定能。
“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项弦哼着歌,朝裂隙里挤,事实没有令他失望,他果然还是卡住了。
连卡住的感觉都如此熟悉,项弦想起往事,是的,上辈子也在这里卡过。
他吐出肺部空气,竭力侧头,一手抓到了裂隙的边缘,使尽全身力气,阿黄不在,只能靠自己。
项弦发出闷哼,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在此刻,头顶传来震动,灰尘扑簌簌掉落,项弦充满疑惑地抬头,正因这次震动,崖壁缝隙变宽了少许,项弦趁机挣出,时间已不容他回到地面查看情况,当即朝甬道深处奔去。
青龙降落在克孜尔千佛洞峡谷地面。
萧琨未等禹州停稳,一个翻身下了龙首。
禹州恢复人形,走向一侧,在石前坐下。深夜里星辰漫天,萧琨环顾周遭,发现了打斗的痕迹。
“项弦刚来过这儿。”萧琨说。
禹州:“你记得确切的地方?”
禹州背对峡谷入口坐着,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在他的背后出现一枚黑色火焰种子,慢慢地,黑火开始扩散,形成一个空洞。
虚空之门在他身后开启,萧琨当即以手按刀。
禹州没有转身,只淡淡道:“老朋友啊。”
“老朋友。”虚空之门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禹州:“不,你已不再是他,你若是他,我们不会迎来今天这一刻。污秽的魔,你篡夺大鹏王,篡夺朝云,篡夺世间之情,人生之乐,如今你连这一副残破的躯壳,也不放过!”
“为什么是你,不是我?”门内传来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你我既已分道扬镳,立下誓言,不再干预人间之事,何必出尔反尔?”
“我可不曾发过什么誓!”禹州始终背对虚空之门,说道,“这到底是‘他’守护过的人间,若以为我不会出手,你便错了!”
“但凡干预神州宿命,便将被这命运的漩涡卷入,哪怕是你,亦不得幸免。你已活得够久了!迎接你的死亡罢——!”那声音陡然爆喝。
黑火燃烧的巴蛇犹如闪电般冲出了虚空之门!
禹州早有准备,顷刻间一招后空翻,在空中变幻龙身,避过巴蛇巨口吞噬,四爪齐出,抓住它那庞大的身躯,凌空扭转。
连声巨响,龙牢牢锁住巴蛇身躯,撞断数座石山,乱石崩塌,大地不住震荡。巴蛇那体型甚至较之真龙更大了数圈,充满了威慑感。禹州很清楚这厮活在世上,已有三千余年寿命,较之许多妖兽更为强悍,哪怕只余魂体,被魔火所附,腐蚀魔化后亦不可小觑,当即使出了全力。
龙与巴蛇在克孜尔峡谷内四处翻滚,巴蛇喷出黑焰,却被龙一把扼住了七寸,两头巨兽在萧琨面前腾空而起,旋转缠绕,巴蛇竟是不落下风。
青龙曲颈,低头吼道:“去找人!”
话音落,一口龙炎凝聚,淡青色的烈火喷向巴蛇,再席卷向整个戈壁,砂砾在高温下化作闪光的琉璃,巴蛇以尖锐的独角迎上,嘶吼着撞向青龙,再次从空中坠落。
萧琨避开龙焰,无法插手这巨兽的战争,快步冲向地下。
地底空间处疯狂震荡,顶部正在不住掉落沙石。项弦根据梦中的记忆来到了心灯所在之处,壁画、空洞、悬空的台座,底下绽放蓝光的地脉……一切都如此熟悉。
项弦在台座前停下脚步,喃喃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这是我头一次与一件法宝说话,如果你能听见我的请求……”
“……某一世,你也曾寄宿在我身体中,是不是?”项弦调匀气息,说道,“无论如何,不要再去萧琨身上了,他承受不了你的力量。”
说毕,项弦下定决心,取出智慧剑尖!
他将手握于剑锋所在半截上,使力,手掌渗出鲜血,第七符文闪烁微光,凝聚为闪烁的水滴,注入台座中。
台座犹如莲花般解体,一团温润光华腾空升起,心灯现世!
项弦当即收起智慧剑负于背后,双手朝向心灯,喝道:“来罢!”
台座旋转升起,心灯之光犹如海浪般散发,照彻天地。
“项弦!”萧琨喝道。
正与青龙纠缠不休的巴蛇放弃缠斗,发出狂吼,旋转着冲来,一头冲向台座正中,青龙拖着金血,咆哮着直追。
项弦双手按向心灯,心灯之力正疯狂冲刷周身经脉,将无数执念驱逐,令他内心一片澄彻。然而三魂七魄深处,却有一枚执念之种,始终无法被心灯的狂风吹散。
巴蛇张开巨口,将项弦吞噬前的最后一刻——
萧琨右手按刀,挥洒出幽火,喝道:“破!”
幽火正对巴蛇下颚,一击发出巨响,项弦难以置信,发现了萧琨。
“你在这儿做什么!”萧琨怒吼,正要以肩将项弦撞开,然而下一刻,项弦的剑尖已抵在了萧琨咽喉前。
“谁先看到就是谁的。”项弦的嘴角再一次出现了笑意。
话音未落,虚空之门幻化,喷出又一个穆天子身形!
“到此为止了!”穆天子扬手,黑袍爆发气劲,化作无边无际的暗夜。漫天黑火收拢,聚集于魔王手中,形成一把巨大的魔枪。
魔枪朝项弦与萧琨飞射而来,萧琨吼道:“别抢!本身来了!先对付他!”
刹那间,两人攻守阵形转换,项弦转为前锋,抽断剑,萧琨错步躲到项弦背后,忍耐着被灼烧的痛苦,一手强行握住了心灯,心灯感应到战死尸鬼的妖气,力量猛增。
萧琨借助短时间内控制住的心灯之力,双手推向项弦后背。
项弦全身迸发刺目光芒,堪比白昼。
魔王手中那凝聚了惊天一式的魔枪成形,这一次却是魔王本身紧握魔枪,迸发出烈焰朝着两人疾射而下。
项弦金光万丈,双手持断剑一招上挑式,迎魔枪而去!
魔枪与断剑相撞。
“你还是没明白,”穆天子冷笑一声,“只要剑断,便于我无用。”
交手之处迸发出了威力足以夷平整个峡谷的爆炸,气浪飞卷,摧毁了心灯台。魔枪与断剑相撞之际,枪身爆射的魔气竟压制住了伏魔金光与心灯的力量,犹如一只大手朝他们当头按了下去!
项弦喷出一道金血,萧琨左手抱住项弦,攻守再换,迎着狂风冲上。
“还有我呢!”萧琨喝道。
森罗刀将这绝世神兵上逸散的伏魔之光随之一收,挥出了雷霆万钧的一击!
穆天子魔枪脱手,正面被萧琨挥出了这一刀,全无躲避之力。
旋转的魔枪刺来,萧琨已避无可避,转身以背脊猛地护住项弦。
魔枪刷然透体而入,将两人串在了一起,项弦与萧琨的血液同时迸发,前胸与后背同时被刺穿,温热的鲜血浸润了他们全身,在彼此的肌肤间飞溅、流淌。
项弦睁大双眼,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萧琨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森罗刀、断成两截的智慧剑同时坠向心灯台下的深渊。
心灯脱离地面,升空而起。
穆天子命魂本身傲然悬浮空中,头顶绽放出巨大的离魂花苞,花粉随风飘散。只见他抬起一手,魔气缠绕心灯,要将它拖向天魔宫。
最后关头,青龙发出长吟,疾射向心灯,一口将其吞下。
穆天子陡然睁大双眼,魔爪齐出,青龙却刹那昂头,一式深吸,凝聚近四百年修为,借助心灯入体的力量,顿时喷出了一道炮击般的烈焰白光!
穆天子马上出掌抵挡,黑色屏障被心灯之火摧毁,虚空之门在空中瓦解飘零,爆散。
龙在空中幻化出禹州身形,拖着闪烁光华坠落于沙地上,卷起一道尘埃。
地渊,项弦与萧琨朝着地脉的那团蓝光飞速坠落,另一个身影从大地上跃下,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向蓝光绽放的地渊深处,随着他们一同旋转。
流浪客身周斗篷飘扬,在空中抖出千丝万缕的细线,牢牢缠住了二人,另一手则射出钩锁,飞上大地,勾住克孜尔石山地裂边缘。
然而地脉之力已难以抵抗,断剑先是坠入了那能量的洪流中,蓝光犹如巨兽,蓦然翻起,卷住了萧琨与项弦。
项弦醒了。
“萧琨!”项弦喝道。
萧琨转身,一手牢牢抓住了项弦。
两人被扯进地脉湍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