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地渊

项弦与萧琨的身躯在地脉的乱流中被不住冲刷,带往下游,断剑与森罗刀始终悬浮于两人身畔,载浮载沉,地脉能量神奇地修补了他们的所有伤口。河流中有着巨大的杂音,那是无数灵魂的哀号与尖叫,纵声欢笑与悲哀痛哭,又或是临别之时,心有不甘的呐喊。

仿佛整个世界里,所有的情感与生老病死,一瞬间扑面而来,闪光的记忆正在能量的河流中流淌着。所有的衣裳、随身之物都被地脉剥离,两人变得不着寸缕。

“当心那个漩涡!”萧琨道。

“能上岸吗?!”项弦道,“我抓住你了!”

两人不受控制地遭受着冲击,地脉几度要将他们分开,越带越深,距离地面已不知是千丈万丈之遥。直到蓝光犹如水流般卷向一个浅滩,将他们同时冲了上去。

项弦胸膛起伏,猛烈喘息。

他看了眼萧琨,笑了起来。

萧琨则望向被冲上浅滩,断成两截的智慧剑,再看项弦。

“心灯呢?”项弦说。

“不知道。”萧琨答道,“兴许被穆天子夺走了。”

“这下全完了。”项弦朝萧琨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

萧琨借势起身,突然扑过去,给了项弦一拳。

项弦当场被揍翻在地,萧琨怒吼一声,又冲上前,项弦架住他的手臂,将他身体拧转,骑在他的腰间,也给了他一拳。

两人就像江南的孩童般,毫无章法地互相招呼,且袒露着彼此灼热的身躯。片刻后,萧琨放弃抵抗,仇恨般地看着项弦,项弦则扳着他的头,看了一会儿,眼里隐隐出现泪水。

项弦低头亲了下去,萧琨则反手抱住了他,在地底的最深处动情地相吻,唇舌交缠,身上还带着彼此的鲜血。

萧琨犹如狼一般,嗅闻项弦的脖颈,那是他熟悉的项弦的气味,混杂着他们一场大战后的血气。

项弦按着萧琨的胸膛,试图掌控他,亲吻变得温柔起来,转而成为几分挑逗之意,萧琨却一把推开了他。

“生气了?”项弦道。

“你什么都不说。”萧琨起身,不想看项弦,尽管这一幕彼此早已习惯,但再看见对方的身体时,萧琨甚至难以思索。

“你还不是?”项弦道,“拿着倏忽的什么预言来骗我!我没生你气,你倒是先赖上我了?”

“这不一样!”萧琨转身,怒道。

项弦带着无辜的表情,与他坦然相对,随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肌、腹肌,示意他想看就看,说:“你确定这种时候要置气么?”

萧琨:“你……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规矩点!”

项弦伸手过来牵他,萧琨几次避开,项弦却几次扳着他的头,让他转过来,萧琨终于忍不住了,又是一通不由分说的吻。

“痛!”项弦示意萧琨看,嘴唇被咬破了。

“你也咬我,”萧琨说,“来,咬我。”

项弦只是笑,看着他不说话。萧琨又躬身去捡来半截智慧剑,说:“捅我,你杀了我罢!来啊!来!”

“对不起了,哥哥。”项弦说。

萧琨听到这句话时,很清楚自己不占理,项弦本就不记得前世,想起往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了留住自己的性命,而奔赴阿克苏寻找心灯,何错之有?

“我们重来一次。”项弦又抱着他,小声哄他,“像从前那般,我让你来。”

“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萧琨简直哭笑不得。

“不行吗?”项弦说,“又没有人。”

“你……凤儿……”萧琨简直服气了。然而事情已搞砸了,再烦恼也是无用,外加彼此站在对方面前,萧琨无论做什么,目光都避不开他。

……

“躺下。”萧琨拍了拍项弦,慢慢地侧坐在地上。

“凤儿?你想我吗?”萧琨问。

项弦深呼吸,就像到了酒酣耳热之时。

“问你话呢。”萧琨又道。

项弦侧头回望他,刚要开口,萧琨又见他唇上被自己咬破之处,于是扳着他的头,开始亲吻。

唇分时,萧琨再说:“想不想我?怎么不说话?”

但他不等项弦回答,再次吻了上去。项弦的声音被堵住,竟是不容他说话与叫喊。

两人唇间都带着隐隐的血腥味,直到许久以后,萧琨才与他分开。

现在应该听话了——萧琨心想。

项弦捋了下乱发,像个小孩儿般坐着,突然说:“想。”

萧琨茫然道:“什么?”继而意识到项弦是在回答他的话。

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萧琨环顾四周,注意力回到了环境上,让项弦起身。

“地脉。”项弦答道。

“得找路出去。”萧琨说,“这下确实完了,穆天子得到心灯,玉门关战场没人驻守,禹州前辈不知道情况如何……”

项弦:“认命罢,智慧剑再也修不好了,咱们兴许永远也出不去。”

他们从心灯祭坛上掉进了深渊之中,又被地脉冲到了大地最深处的角落里,一侧是发着蓝光的河,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好哥哥,咱们再来一次?”项弦抱着萧琨的腰。

“别闹,”萧琨苦笑道,“要死在这儿了!”

“不挺好?”项弦说,“再没别的念想,在这儿你爱我,我爱你,直到一起死,进地脉,就地投胎,多好?投胎的时候,咱们抱在一起,看看会不会被分开。若分不开,说不得投个双……”

萧琨看着项弦,再一次亲了上来,这次他们没有继续了,只是抱着彼此,在浅滩前慢慢坐下,互相搂着,紧贴着身体互相亲吻,无关情欲,仿佛只在诉说着对彼此的爱意。

又吻了很久很久,萧琨稍推开项弦,说:“算了,还是四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能出去呢?”

萧琨实在心有不甘,项弦便随之起身,说:“没路的话,回来亲嘴罢。”

“好的。”萧琨答道,继而牵起了项弦的手,“把剑带上。”

地面,克孜尔千佛洞:

穆天子嘶吼着朝坠落于大地的禹州飞去,禹州摇摇晃晃地站起,一名战死尸鬼斗篷飞扬,掠过近十丈之遥,刷然挡在了禹州身前。

“……以我之发肤,献祭始祖。”那战死尸鬼双手十指相抵,喃喃念诵古老咒文,“地渊幽火,与天地之共命,与日月之齐光!”

穆天子下意识于空中退后,只见那战死尸鬼身上腾空升起幽蓝色的烈焰,战死尸鬼全身皮肉崩裂,露出黑色内脏与森森骨骼,靛蓝色血液飞射。

在他背后,虚空之中现出巨大的蓝色脸庞,披头散发的上古神祇,女魃降神!

女魃发出尖锐的哀鸣,从漫天幽火之中抽出一把长剑。

下一刻,穆天子不敢硬撼,以手臂圈转,于空中划出一道日蚀般的圆弧,虚空门轰然坍缩,连带着魔王一同消失。

禹州不住喘息,而战死尸鬼全身的皮肉方缓慢愈合,蒙在了自身那森白色的骨骼上,血液回流。

他转身与禹州相见。

“那是什么法术?”禹州认出了他的长相,与萧琨近乎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幽瞳、清冷容貌。

“兵解之术。”战死尸鬼行武礼,说道,“不过是吓一吓他。”

“鬼王景翩歌?”禹州想起了那个名字。

“正是在下。”景翩歌道,“久仰了,禹州大人。”

两人简单交谈数句后,又望向禹州手中那心灯,禹州朝他递了递,景翩歌却不敢接,说道:“我乃妖族,受心灯之火烧灼排斥,无法驾驭。”

“我是龙,”禹州道,“也用不得心灯,先前吞下它,已灼得我嗓子都要烧起来了。”

心灯焕发出白光,悬浮在禹州手中,为了抵御穆天子,情急之下禹州吞下了心灯,五脏六腑遭受灼烧,不得已又吐了出来。

两人加在一起已有上千岁,一时竟都拿它没半点办法。

“你是萧琨的爹?”禹州认出来了。

景翩歌礼貌道:“是,大人。”

“老子都知道不能胡来,儿子心里倒没半点数。他俩呢?”禹州左手紧握着右手腕,释放龙力以控制住左冲右突的心灯,胸膛上还有被巴蛇刺穿的血洞,正流淌出金血。

“掉进幽冥深渊了,”景翩歌说,“万般劫难,俱是前缘。您不要紧么?”

“你看我像不要紧的模样么?”禹州说,“真担心我,就来接啊!”

禹州只想将这烫手的山芋速速给甩开,奈何景翩歌也不敢接,说:“他们还会再来抢夺心灯,须得尽快为这法宝找到宿主。”

“跟我走!不能再留在这儿了!是死是活,看他们运气罢。”禹州决定先不管项弦与萧琨死活。

禹州再次化龙,载着景翩歌扶摇而起。心灯出现在双角之间,焕发光芒,穿过暗夜,犹如静默世界的一盏明灯,拖着璀璨残影,飞往玉门关。

地底世界:

一切都神奇地消失了,在这不见天日的大地深渊中,责任、取舍……诸多他不得不去面对的,尽数化为乌有。远离阿克苏的千里外,神州正面对近四百年来的最大危机,而他们居然被困于此地,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亲嘴。

萧琨简直无法想象,项弦却仿佛觉得这理所当然。

既然出不去,看当下这情形也是凶多吉少,还有什么顾虑呢?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的?”萧琨说,“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项弦茫然道:“想起什么?”

萧琨充满震惊,看着项弦,说:“你……不正因想起前世,才这么做么?”

“没有啊。”项弦说,“前世?”

萧琨:“你没想起来?!”

项弦奇怪地打量萧琨,萧琨突然想到,方才那会儿项弦主动配合他,正是他们曾经最喜欢的方式,这不可能!

“你又在骗我!”萧琨说。

项弦当即哈哈大笑,又扳着他要亲。萧琨一脸无奈,与他在石洞深处吻了一会儿。

项弦说:“青山与宝音替我找回了梦里的记忆。”

萧琨不悦道:“我就知道。”

项弦一本正经道:“但我在这以前,就已经喜欢你了。”

“真的么?”萧琨淡淡道。

项弦:“为什么不告诉我?”

两人十指相扣,在深暗的地下洞穴里往前走,没有一点光,黑漆漆的一片。

“我怕你不爱我。”萧琨直到眼前,仍未坦白,只找了个借口,说,“本想到了某个时候,再慢慢地朝你说清楚;孰料拖得越久,就越是无法出口。”

“哦?”项弦的声音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萧琨:“当真没有,就是这般。”

项弦:“倏忽后来说什么来着?要背离彼此,放弃彼此。这算背离么?你欺骗我,我欺骗你……”

萧琨握着项弦的手紧了紧,说:“你觉得它说的话能应验?”

项弦在黑暗中没有回答。

“我总觉得这条路像是去投胎一般,”项弦说,“黑乎乎的,该不会走到尽头就死了。我还没做好准备,要么还是回去罢。”

萧琨紧紧握着项弦的手,也有点犹豫,继续往前走么?

“都到这儿了,”萧琨说,“往下走罢。兴许尽头又是另一个山洞,绝路而已,什么也没有。”

“唔,”项弦说,“若是无头路,就停下来,不再走了。”

“好。”萧琨说。

他已经放弃了回往地面的打算,反正出不去,魔王转生为天魔,世界将沦陷,末日将降临,他们也再没有任何办法。

尽头果然是个洞穴,伸手不见五指。项弦说:“就在这儿,我累了,不想再走。”

“你也没走多远。”萧琨答道。

两人坐下,萧琨变得自然多了,开始触碰项弦,他们身上满是尘土、灰与血迹,污脏不堪,犹如两只深坑中的兽族,一旦停下,又开始相拥、亲吻。萧琨带着急促的喘息,不停地揉项弦,项弦索性跨坐在他身上,将他抱着。萧琨抬起头,与他接吻。

“凤儿,咱们还能活多久?”萧琨在黑暗里小声道。

“不知道。”项弦的声音带着笑意,说,“管它的呢。”

萧琨认真地品尝着项弦的唇,小声道:“等到你饿得受不了了,你可以吃我。”

“你吃我。”项弦抱着萧琨的头,小声道。

萧琨:“不,你吃我,我不想吃你。”

“咱俩互相吃罢,”项弦说,“一人咬对方一口,最后吃对方的心。”

“行。”萧琨急促喘息,已按捺不住了。

浪费时间是可耻的,萧琨搂着项弦的腰,一手顺着他修健的长腿往上迷恋地抚摸。项弦则不停地亲萧琨的耳朵,那里是萧琨最敏感的地方。

突然间项弦说:“有光?”

萧琨停下动作,转头,说:“是我的眼睛。”

“不。”项弦从萧琨身上下来,脚踝在石头上碰了下,“哎”了声,萧琨忙拉着他。

“在这边。”项弦说。

“兴许是地脉河。”萧琨道。

“像火。”项弦说,“去看看罢,万一是出口呢?”

项弦确实找到了一处出口,那里非常不显眼且低矮,但钻过去以后,通道就变高了,隐隐传来一股硫磺的气味。

“地下火池,”萧琨说,“慢点。”

脚下的石头温暖少许,面前出现一丝橙黄色的光。

“阿黄呢?”萧琨问。

他们牵着手在长长的通道中并肩而行。

“被黑凤凰掠走了,阿黄先将烈焰真魂还归我身,”项弦自然而然地答道,“令我修为暴涨,才敢只身来夺心灯,吓住了他们。”

萧琨听到这话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揍项弦,说道:“你还不赶紧想办法,出去救它?!”

项弦一脸无奈:“关键我再想也没有用啊,光靠想的能出去么?它有它的劫要渡,我也有我的,是不是?”

萧琨在心里叹了声。项弦又坦然地说:“阿黄希望我能活着,能好好过。哪怕它再也回不来,也不愿意我因此哭哭啼啼,垂头丧气。而且我相信它,它一定能成为自己。”

萧琨听到这话时未有吃味,更多的是触动,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自己正在做的,不也是与阿黄一样的事么?

光芒逐渐变得耀眼,两人离开通道。

“这是什么?”萧琨震惊了。

“是地脉井么?”项弦喃喃道。

那是萧琨此生所见至为壮观的奇景,蔚蓝色的能量之光无边无际,与其说是“井”,更像广袤的浅海。浅海上有诸多林立岛屿,诸多地脉的能量河流朝着大海汇聚。

就像一个巨大的心脏,四周延伸出了数以万计的血管,地脉中的光芒有节奏地起伏、搏动。

湖泊中央的一个宽阔岛屿上,屹立着一座犹如出自人手的奇特祭坛,远远绽放着橙红色的光。

“这里是盘古之心。”一个陌生男性的声音道,“既能找到此地,上岛罢。”

萧琨与项弦同时下意识地作了战斗反应,那声音却道:“水很浅,走过来。”

在最大的中央岛屿上,出现了一座石屋,四周尽是玛尼堆,屋后则种满了离魂花,石屋前坐着一名成年男子,面前摆放着一把七弦古琴。

男子高鼻深目,有着标准的古鲜卑人面貌,转过头时,萧琨便发现了——

——他是魃!他的双眼暗淡且并无瞳仁,与同族无异,或者说,他也是一名战死尸鬼!

为什么在地脉的最深处,会有一名战死尸鬼?

他身穿暗红色武服,看得出经年累月,已在岁月中变得残破。

萧琨猛然想起,奈何前世记忆早已依托于梦境,变得十分模糊。

“你是……你是……”萧琨绞尽脑汁,搜索记忆,说,“你是拓跋……拓跋……”

“你知道我?”那战死尸鬼道,“啊,同族,不错,我是你们的王,拓跋焱。”

项弦:“!!!”

萧琨整理思绪,正要行礼时,那名唤拓跋焱的战死尸鬼却示意无妨。

“我当真不知道这个。”项弦朝萧琨疑惑道,“你还瞒着我什么?”

萧琨马上道:“没有,上一世里,父亲朝我交代过往事,鬼王将宿命之轮托付予他后,便只身进入地渊最深处。那时你不在,被刘先生抓了去!”

项弦点头,拓跋焱却道:“父亲?你是景翩歌的孩子?有意思。”

说着他竟是露出了略僵硬的笑容,像在思索,说:“他是怎么生下你的?”

“这不重要。”项弦摆摆手,好奇地四处看。

萧琨做了个手势,说:“凤儿,他是陛下。”意思是不要冒犯了他,说着开始朝拓跋焱解释自己的身世。

拓跋焱一副青年模样,从外貌上看比他们只大不得几岁,但战死尸鬼的寿命无法以外表来判断,想必也是个活了近千年的大妖怪。

这战死尸鬼王的态度倒是很亲切,说:“不打紧,从没有人进入过盘古之心,除却本族中人有幽火护身,进入地脉后,肉身俱会被乱流烧成灰烬。”

项弦明白了,拓跋焱又道:“方才我看见浅滩上漂来些物事,想必是你们掉的东西?”

萧琨转头看,只见岛屿一侧搁浅了两个乾坤袋,马上涉水过去拾起,如释重负。

项弦啼笑皆非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拓跋焱说:“遍历红尘。”

项弦:“?”

拓跋焱说:“盘古之心中有天地的记忆、众生的记忆,这些记忆透过天地脉轮转、涤荡,最终慢慢消失剥离,三魂七魄被再次洗为纯粹的灵魂,前往下一世重新托生。坐在这里,你能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很久以前,我来到了盘古之心。”拓跋焱解释道,“毕竟战死尸鬼只有过去,没有将来,我们是天女旱魃在鸣条之战中,击破了生死壁障的规则;其后受蚩尤的魔神血转化,才得以诞生的残缺的种族。我们不老不死,活得太久了,实在无趣,留在神州表世界中,也只是睡觉……”

“啊,”项弦说,“所以你进了地脉,想找点乐子。”

“唔。”拓跋焱说,“本想寻找世界的本源,但顺着地脉漂流到此地,便住了下来,你们看?”说着他起身,走向浅滩前,那里有诸多闪光的能量,犹如破碎的星光。拓跋焱以食指轻轻一挑,便将记忆挑起,它在他的指尖跃动,开出了一朵花。

那朵花里迸发出隐隐约约的人声,像是在某个场景中诉说着奇特的故事,时而高喊“娘亲——”,时而又纵声欢笑。

但离开地脉能量后,它并未保存太久,慢慢地消散了。

萧琨道:“它们会怎么样?”

拓跋焱:“彻底消失,大多前尘往事,俱在天地脉的一个轮转后自行消散。”

这名战死尸鬼王闭着双目,感受着指尖那团记忆犹如花朵般绽放,继而枯萎凋零,在风中消散,又说:“一些顽强的记忆,须得天地脉的数个来回,才能涤尽,譬如对亲人的思念、对往事的执着。”

项弦点了点头,拓跋焱复又睁开双眼,说:“某些更为顽固的,被称作‘执念’,死亡的悲痛,因离别而诞生的不甘,对毕生所爱的求而不得,国破家亡中刻骨铭心的仇恨……”

“就得通过神树句芒去净化。”项弦接口道。

拓跋焱打了个响指,说:“不错。”说毕又回到石台前,坐下出神。

萧琨本不关心拓跋焱为什么来到此地,又或者在此间如何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原本萧琨只想设法离开地脉,但观拓跋焱的模样,猜测他已在外界“活”腻了,兴许来了便不打算再走,朝他求助,对方也是有心无力。

起初本着尊敬他的态度,两人只礼貌地聆听,项弦却很快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你看见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么?”项弦说,“如此广袤的世界,千千万万人死后留下的记忆,每天想必都很充实罢?”

“无非也就是那样罢了。”拓跋焱说。

萧琨说:“陛下,我们其实是……”

拓跋焱道:“不打紧,待你们死后,我自然也会看见。”

项弦一手扶额,无言以对。

萧琨想了想,说:“神州大地正在经历一场千年未有之浩劫,我们得设法尽快出去。”

“哦。”拓跋焱若有所思地点头。

萧琨又道:“而且宿命之轮被偷走了。”

“嗯?”拓跋焱的表情总算变得认真了起来,说,“‘环’啊,翩歌没有看好它?”

“这话说起来就实在太长了。”项弦索性也在一旁坐下,萧琨开始朝拓跋焱解释,说到一半时,又道:“连智慧剑也断了。”

“我看看?”拓跋焱接过断剑,说,“这已非初始的神剑了,是星儿为述律空铸的那把啊。”

“是!您知道?”项弦马上道,“它是重铸的智慧剑!”

拓跋焱抚摸断剑,犹如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是曾经的剑,却也不再是它,守护山海的意志与七大光芒归附于何处,那就是真正的智慧剑。而初代智慧剑只剩下剑坯,被炼化作天魔枪……唔,这不是一次斩断的,”拓跋焱指着断口,说,“想必历经数次,智慧剑剑身慢慢开裂,最终才断为两截。”

萧琨想起往事,自己曾以唐刀数次抵挡智慧剑,金铁碰撞,而在上一世中,与项弦刚相识时,这道裂口就已存在了!第一世、第二世中,他们是否也曾以刀剑相架?

换句话说,智慧剑历经三生三世,如今来到了第四世,所谓的宿命轮转、时光回溯,并不能修复智慧剑,它在第三世中断裂以后,持续到当下。

萧琨又注意到岛屿中央那团橙红的光火,问道:“陛下,那又是什么?”

“创世火。”拓跋焱答道,“你可以理解为盘古的心火,万物从这团火焰之中迸发。凤凰大明王的身体中,也继承了这团火焰的一部分力量。”

萧琨瞬间醒悟,马上道:“凤儿!快!”

项弦不明所以,萧琨牵起他的手,快步奔向祭坛。岛屿中央的祭坛前,橙红色的光火散发着无以伦比的光与热,先前在浅滩处尚不察觉,稍靠近后,两人竟是被这强悍的温度灼得近乎冒出烟来。

“你想重煅智慧剑?”项弦道。

“是。”萧琨答道,“这种火焰,一定能重铸,这是唯一的机会!相信我,我能办到!”

但萧琨忽然想起倏忽的预言,这一次……预言似乎有所不同?

“没有锻锤,”项弦说,“怎么打铁?”

两人的衣物都要烧起来了,项弦几次让萧琨退后,萧琨却示意无妨,解开上衣,脱得半身赤裸,释放水系法力,靠近创世火时,水雾犹如云般被吹散,拖出一道绚丽的云气。

“等等!”项弦要拉萧琨。

萧琨却道:“你到陛下身边去等着。”

项弦修火系法术,稍一靠近就将被引燃,不得不退。萧琨顶着灼焰来到创世火前,将断裂的智慧剑放在了祭坛上。

“小朋友,你到这里来,”拓跋焱说道,“让他去修剑。”

萧琨将断剑拼在一处,稍一思索,手指间红绳迸发,龙腾玦出现,带着漫天飞舞的天金丝圈转、旋飞,犹如流星锤般没入创世火。

龙吟响起,大地深处阵阵震荡!

铮然金玉交鸣,萧琨赤裸肩背上,肌肉虬结,使出全身修为,砰然将玉玦锤在了智慧剑上。

第一下锤击,智慧剑爆出金光四散,玦中龙吟震响,创世火扩散成一个光环,扫过整个盘古之心,继而再次沉寂下去。

项弦:“萧琨!”

萧琨没有回答,专注地盯着断剑,项弦不敢打扰他,只见他赤裸半身,腰裙飞舞,周身冥火升腾,犹如古老的无名之神。

第二下锤击,冥火攀升,铺天盖地裹着热浪冲来,盘古之心在龙吟声中不住震荡。

地脉湖泊中卷起了巨浪,无数亡魂裹挟着生前的记忆开始翻滚不休,犹如找到了宣泄口,滔天巨浪朝岛屿涌来,一时竟争先恐后,想投入智慧剑中,回往人间。

数声琴音响起,断断续续,却是拓跋焱开始抚琴,能量的浩大海洋再一次沉寂下去。

项弦起初只怕萧琨受伤,看他在那团光中的身影,却全力以赴,随着创世火的闪烁而能量涨落,竟如窥天道之境。

他为萧琨编制的红绳已被焚烧殆尽,唯有天金丝依旧连接着玉玦,就像撼动世界之源的流星锤。金龙现身,在他身周盘旋,映照着他那英俊的脸庞。每一下锤击,都似有千千万万的光阴碎片闪过。

“不打紧!”萧琨回过神,说,“我很好!”

项弦这才稍放心,坐下。

“你会弹琴么?”拓跋焱说。

“会一点。”项弦回过神,坐到拓跋焱身前,说,“陛下,您想听什么?”

“你会弹《行行重行行》么?”拓跋焱又问。

项弦知道这名战死尸鬼已活了近千年,唐诗宋词也许听得不惯,唯独汉乐府与古诗能唤起他的遥远记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项弦奏琴,唱道,“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萧琨检查智慧剑剑身,一手平抚而过,鲜血涂抹上剑刃,渗入裂缝中,翻面,锤击,铸剑之声再起。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巨响声下,整个世界都仿佛在随之震荡。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拓跋焱跟着低唱起来。

再一声铸铁撞击,火花四溅,化作千万繁星,于萧琨身周温柔散开,继而缓慢垂降。

项弦小时常听沈括唱起这首“行行重行行”,却年少不知其深意,反而嫌其平朴拙实,略显古板,不如蝶恋花、摸鱼儿等绚丽。

但在此情此景下,看着萧琨沐浴在烈焰中,低头修剑的专注神情,项弦却被勾起了无数惆怅与不舍之感,仿佛他始终游离于在时光之中,稍有不慎,自己便将永远地失去他。

一曲毕,项弦放下琴,情不自禁,顶着烈焰朝萧琨走去。

创世火所释放出的狂风正无处不在,灼烧着他的肉身与魂魄,但到得最后,竟仿佛与萧琨释放出的幽火融为一体,散发出冷冽之光。

又一声巨响,智慧剑上升起绚烂的光华,萧琨洒在剑上的血液升腾蒸发,于剑身上缠绕,最终没入了剑身。

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拿起智慧剑,将它浸入地脉中淬火,铺天盖地的云雾升起,裹挟着众生的意志,迸发无数呐喊。

萧琨双手捧剑,转身面朝项弦。

“好了。”萧琨说,“咱们重来一次!若终有一天,必将在时光中分离,那么想必智慧剑,终究会指引着你来到我的身畔。”

项弦接过了智慧剑。

“倏忽说得对,”萧琨说,“我们并非回到了过去,真正的时间从不停息,始终向前。”

项弦低头看剑,萧琨道:“智慧剑的裂痕正因如此,这道裂痕告诉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回溯,在宿命之轮发动的一刻,因果只是被重置,世界回到你我以为的模样,唯独剑还是那把剑,人也还是那个人。”

“唔。”拓跋焱点头道,“你窥见了时间的至理。”

萧琨:“陛下,我们还能离开此地么?”

拓跋焱说:“你手中,不正有着穿梭于地脉中的烛阴之魄么?”

萧琨望向手中龙腾玦,拓跋焱说:“烛阴之魄正是穿梭于天地脉之间的法宝,乃是我鬼族所看管的至宝之一,想必你父亲为了寻找宿命之轮下落,将它传给了你。”

“陛下愿意与我们一同回去么?”项弦拉着萧琨的手,仍不死心,拓跋焱若能加入己方,想必对阵穆天子,将有更强大的助力。

“你们去罢,”拓跋焱笑道,“我已经老了。”

说着他又在石台前坐下,问:“星儿的心灯,找到了不曾?”

“唔,”萧琨犹豫道,“已经被抢走了罢?星儿是谁?”

拓跋焱说:“心灯是抢不走的,它只会选择灵魂澄彻之人去托付。去罢,你们一定能拿到它,魔王再如何强大,仍敌不过宿命,所谓宿命……”

萧琨释放出金龙,带着项弦跃上龙首,与拓跋焱告别。金龙轰然冲入了地脉深处,项弦紧紧抱着萧琨,肩背后的智慧剑闪烁着绚烂的光华。

“……不过是众生的意志。”拓跋焱之声犹如还在耳畔回响。

“朝哪儿去!”项弦道,“你别乱钻乱窜!要撞上了!”

萧琨:“我不知道!是小金在沿着地脉飞行!”

眼前全是蓝色的光河,照得他们俩甚至睁不开双目。项弦道:“你就不怕它撞上石头!”

萧琨:“控制不住!它在自己找路!”

两人同时矮身,避过迎面疾掠而来的嶙峋山石,金龙进入了至为壮阔的一道地脉主流,两岸离魂花闪烁不休。项弦竭力稳住身体,喝道:“我的魂魄都要离体了!我感觉要忘了所有的事!”

地脉的巨大乱流冲来,洗刷着他们的记忆,萧琨释放出幽火,笼罩两人,喝道:“你不会忘!有我在呢!”

金龙嘶吼着冲进了一处宽敞的河道,从平掠改为竖直冲天,带着两人疾冲向山体内的高处,四周神奇地变得平静下来,阔流再次变为狭道,尽头是个门,门前竟是站着一名全身发光的神祇。

“潮生?!”萧琨一瞥认出了那人。

那名神祇全身散发出绿光,额上出现了枝条般缠绕的角,赤裸上身,下身覆盖着繁花般的神甲,凌空拈来一片花瓣,在萧琨与项弦高速掠过的一刹那,出手朝着萧琨轻轻一放。

萧琨不明所以,充满震惊,与神祇错身而过,下意识地握住了那花瓣。

下一刻,两人从昆仑山巅,神树句芒的树顶冲了出来!

皮长戈站在白玉宫前,被吓了一跳,转身回望天际,只见金龙冲出树顶后四处盘旋,萧琨终于控制住了金龙,低头望向白玉宫。

“你们在做什么?”皮长戈难以置信道。

“我们……”萧琨一时无法回答,再看手中,句芒给他的花瓣已消失了!

项弦大声道:“过程实在太复杂了,你确定要听么?”

皮长戈吼道:“玉门关的战事结束了?”

“没有!”项弦马上答道,“我们这就走了!”

“对!”萧琨说,“没时间解释了!我们先走了!”

话音落,萧琨当即调转龙头,飞向祁连山,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