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无罪

吃完饭后,林逐月困得眼皮打架。

她又睡了一觉。

再次睁眼的时候,时灿正在打理放在床头的切花月季。也不知道他是一直没有离开,还是走了又回来了。

林逐月安安静静地躺着,稍稍一抬眼睛,就能看见时灿的下巴。不得不说,时灿真的拥有一张很完美的脸,连这种角度都扛得住。

时灿感觉到自己好像正被人盯着,一低头,就和一双睁得大大的,炯炯有神的杏眼对上了视线。

“醒了怎么不吭声?”

时灿拆开用纸包着的药,又拿起定温在一个不凉不烫的温度的养生壶,倒了杯水,催促道,

“起来把药吃了。”

林逐月这次醒来后稍微有点力气了,没用时灿搀扶,就自己坐了起来。她把药含在嘴里,就着水吞下去,又因为对着脸吹的空调暖风,感觉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了一杯水。

林逐月问:“我手机呢?”

时灿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手机拿出来。

林逐月接过手机,按了下电源键,看了一眼时间。

1月7日晚上10点。

她在1月3日的凌晨进入了阴界,3日晚上,她和时灿在阴界汇合。5日从阴界离开,得到了闽南省国安部门的接应,6日上午被送回天城,被安置在云泽医馆里。

林逐月问:

“期末考试是不是已经考完了?”

“还有心情关心期末考试?”

时灿抬手把林逐月凌乱的刘海掀起来,手掌覆在她额头上,说道,

“老傅说明天就过来看你,你先想想怎么给他解释比较好。你私自进入阴界的行为,起码值一个大过。要是解释不好,被开除学籍也不是没可能。”

“还是有点烧,再试一下/体温。”

林逐月垂下头,她脑子没烧坏,清楚自己干了什么样的事。

时灿拿出新买的额温枪,在林逐月脑门上碰了下,说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别耷拉着脸啊。嗯,好像不太准,老老实实量腋温吧。”

“这还不是大事?”

林逐月接过水银温度计,问,

“只要活着,什么都不算大事?”

“难道不是吗?”

时灿背过身去,说道,

“你还只是失踪,我已经被公告死亡了。只需要再过三个月,公告期间届满,法院就会正式宣布我死亡。”

“我家里都开始筹备葬礼了,我一回家,就看到用相框裱起来的黑白照片。宫永元和孟大可正在对着照片哀悼呢,说实话我很担心他们俩哀悼着哀悼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逐月很快就量完了体温,三十七度六,的确还在发烧。

林逐月把体温表递给时灿,问:

“落水感冒能烧这么久啊?”

时灿确认过林逐月没看错后,用力把水银甩下去,将体温计放回盒子里。

“你可不是落水感冒。”

时灿纠正道,

“你主要是受了阴气的侵蚀,落水感冒只是给身体和魂魄一个造反的由头而已。你没闻着病房里有股艾草烧过的味吗?医生点了艾草,给你驱散阴气来着。”

林逐月抬起手摸了摸冰凉的鼻尖,说道:

“闻不到,我鼻子堵了。”

时灿问:“很难受吗?”

林逐月点点头,说道:“有点。”

时灿捏了把林逐月的脸,怪声怪气道:

“大小姐的鼻子真是不识好歹,竟敢趁着生病犯上作乱,别以为是大小姐的鼻子,就能为所欲为。我这就找鼻通贴来收拾它——”

时灿动作迅速地打开门离开了病房。

林逐月捂着被捏过的脸,茫然地盯着打开又合上的病房门。

时灿是不是不太正常?

阴界的阴气伤脑子吗?

时灿很快就拿着一盒鼻通贴回来了,他从盒子里取出透明贴纸,仔仔细细地贴到林逐月的鼻梁上,嘱咐道:

“要是不舒服就说,用这个还挺容易皮肤过敏的。”

林逐月摸了摸鼻子上的贴纸,问:

“你不回家吗?时间很晚了。”

“再待一会儿。”

时灿在陪护椅上坐下,问,

“吃苹果吗?我给你削?”

林逐月摇摇头,说道:

“不用削,我能吃苹果皮的。”

时灿带过来的苹果很大,林逐月吃不完,所以他们俩共享了一个苹果。

吃完苹果后,林逐月有些困。她不知道时灿的“再待一会儿”究竟是待到什么时候,反正她已经熬不住了,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林逐月感觉有什么湿凉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手,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没事,

给你擦下手而已。”

时灿用酒精湿巾细致地擦拭白皙细嫩的手指,哄劝道,

“继续睡,不用理我。”

翌日早上,林逐月已经退烧了。

不知何时离开的时灿,拎着个保温桶推开门。他见林逐月醒着,就将保温桶里的米粥盛出来,递到林逐月的手里。

吃完饭之后,没过多久,傅星纬就提着果篮来了。

“老师。”

林逐月礼貌道,

“事情都忙完了吗?”

学校里刚刚考完试,教职工都在忙着批卷子。时灿失踪又回返的事牵连甚广,时家很生气,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致使灵师府有很多人被停职调查。身为时灿班主任的傅星纬,在各种事情中忙得不可开交。

“还没有,事情挺复杂的。”

傅星纬把果篮放在床头,问,

“我从时灿那里听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对整件事情已经大体有些了解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时灿胆大包天,又撒了一次谎。他完全回避了浮世绘卷的存在,问他是怎么从阴界出来的,他就说是趁亡魂们不注意,偷溜进了明秽城的八角塔楼,穿过门回到了阳界。

反正明秽城和灵师们也没什么来往,两边对口供的概率低到不可能再低。

林逐月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说道:

“对不起,老师,我好像忘记具体发生了什么了。”

傅星纬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问:

“忘记了?”

这个馊主意是时灿出的。

他认为林逐月在这件事情中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不被灵师府追责的概率约等于零。

但约等于零不是完全没有,林逐月在这件事里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造成任何严重后果,只要另辟蹊径,还是有无罪的可能性的。

林逐月摸了摸头,说道:

“可能是烧糊涂了……”

傅星纬确认道:“什么都不记得吗?”

“我记得时灿好像有拿刀砍我……”

林逐月糊里糊涂地回想着,

“好像是拿了斧子,呃……”

时灿忍不住争辩道:

“我哪有砍你?是亡魂砍你,拿的不是斧头也不是刀,是剑!”

林逐月又回忆起了破碎的细节:

“好像有人卖好吃的,时灿不让我买。”

“买你个头啊买。”

时灿捂住了脸,说道,

“阴界卖的东西能吃吗?我说,搭档,你进去的时间没我长,受阴气侵蚀比我严重,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偷吃了什么脏东西?”

林逐月有些痛苦地揉了揉额头,说道:

“我真的不记得了。”

傅星纬了然地看了时灿一眼,又问: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了阴界吗?”

林逐月试着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时灿早就说过傅星纬会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看似比较小,但却是最关键的——

林逐月最主要的过错就在于她自己闯进了阴界。

现在,只要她不承认,谁知道她是自己进去的,还是被什么神秘力量卷进去了呢?如果她不是自己进去的,那么她挨罚岂不是很冤枉?

傅星纬又问了一些问题,林逐月胡乱答了一番。傅星纬见问不出什么结果,交代她好好养病之后,就从云泽医馆离开了。

林逐月疲惫地靠在枕头上,问:

“躲过去了吗?”

“老傅看出来了。”

时灿从果篮里找出个橘子来,说道,

“不过他没当面拆穿你,应该是不想深究。”

林逐月是在一天后出院的。

她和时灿在傅星纬的安排下进行了补考,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烧坏脑子了,试卷上的好多东西她明明学过,此时却不记得了。

领成绩的那天,时灿把新发的基础配置工具包塞进更衣室的柜子里。

“你还真是有福气。”

宫永元拉开旁边的柜子,说道,

“你要知道,很多灵师用尽一生的运气,都遇不到一个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前提下,愿意为他们主动闯入阴界的人。就你的情况而言,你生还的几率渺茫,你这条命完全就是你搭档抢回来的。”

时灿点点头:“我知道。”

时灿比宫永元更了解林逐月。

他很清楚,以林逐月对阴界的了解程度,她进入阴界后,如果没找到他,基本没有能返回阳界的可能性。

她完全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赌。

“你这种人也能有好搭档。”

孟奇忍不住翻白眼,

“真是苍天不公啊。”

“我今天非要揍你个鼻青脸肿。”

时灿忍住在更衣室暴打同学的冲动,

“等下训练馆见。”

林逐月已经到教室了。

闻觅烟和叶阳嘉被灵师府派出去执行任务了。任务似乎是比较紧急的那类,而且任务地点没什么信号,林逐月给闻觅烟发消息发了好几天,也没得到一句回音。

时灿进了教室,在林逐月身边坐下。

林逐月给他做心理预警:

“我可能考得很差。”

她每次考出低分来,最崩溃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负责给她补课的时灿。时灿为成绩的事情抓狂过不止一次,他在进行期末复习前还求过林逐月,希望林逐月能让他过个好年。

“这种情况下考低分也是难免的。”

时灿趴在桌子上,说道,

“别担心,我会帮你补的。补考肯定会过,我不会让你留级的。”

林逐月比了个手势:“可能只有这个数。”

“五分?”

时灿握住林逐月的手指,将她纤长的手指包在手心里,说道,

“没关系,五分就五分吧……”

“你在想什么啊?”

林逐月小声道,

“……我的意思是五十分!选择题全靠蒙也不至于只得五分的吧?”

不过林逐月显然低估了自己,发下来的成绩单上,她的分数有六十以上。虽然还是严重拖低了一班的平均分,但至少不用补考了。

领完成绩后,时灿毫不犹豫地放了孟奇鸽子,背着包走在林逐月前面,带着林逐月回了家。

林逐月一进时灿家的门就直奔猫房,她抱着法棍打了个滚,仰面躺在地毯上,把法棍举起来,声音夹得能溢出蜜糖来:

“谁家的小猫咪这么可爱呀?亲一个!”

时灿从林逐月手上把法棍抱走,又塞了个沉甸甸的盒子给林逐月。

林逐月露出疑惑的表情:“嗯?”

“新手机。”

时灿摸着法棍柔软的背毛,说道,

“我手机不是丢了吗?灵师府给我安排的手机又不太好用,我就托人买了新的,买了两部。你那个手机也该换了,进过水的手机不会好用的。”

林逐月抱着盒子坐起来。

她现在起身的动作很伶俐,不像刚来天城的时候,躺下就起不来,活像一条死咸鱼。

“挺贵的吧?”

林逐月从兜里摸出手机,问,

“多少钱?我转给你。”

“一部手机而已。”

时灿抱着法棍,起身去柜子里拿罐头,

“你拆开看看,颜色什么的还喜欢吗?”

林逐月打开盒子看了,颜色是橙色的,很漂亮,她还算喜欢。

她的手机进水后确实不怎么好用,指纹锁有时候会失灵,必须要靠密码才能解锁。林逐月早就盘算着要换手机了,只是一直待在天城,没找到逛手机店的机会。

林逐月给时灿转了一万块,就按着电源键开机了。

新手机刚刚开机,跳转到了换机助手的界面。林逐月按照指导,将旧手机里的各种东西导入到新手机里。

时灿给法棍开了罐头,用勺子把慕斯质地的肉泥挖出来,一勺一勺地喂给小猫。

林逐月差不多换好手机后,管家上楼敲了敲猫房的门,提醒林逐月和时灿下楼吃饭。

时灿无法容忍有人带着一身猫毛吃饭,不仅换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把林逐月塞进客房里,让她换上了家居服。

林逐月换好衣服后洗了个手。

她站在盥洗室里,面对着镜子,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无名指。

林逐月下了楼,在时灿对面坐下,说道:

“我发现那条缘不见了。”

“我也看不见它了。”

时灿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说道,

“不过缘这种东西是不会自行消失的。它会不见,多半只是没到该被我们看

见的时候。未来的某一天,它还会重新出现的。”

林逐月端起碗,夹了一筷子牛肉。

林逐月生病以来,每天的三餐都是时灿安排的。时灿很小心,数日以来给林逐月吃的最荤的东西也就是皮蛋瘦肉粥。林逐月这几天被馋坏了,终于在餐桌上看到肉,一筷子就夹了两片。

时灿把酱牛肉推得离林逐月近了些。

“多吃点,晚上可能会吃不下饭。”

林逐月咬着牛肉问:“为什么?”

时灿语气幽幽地提醒道:

“今天下午要去灵师府领你的处分。”

林逐月:“……”

虽然食欲有受到影响,但被时灿“虐待”多日后,林逐月还是吃了不少东西。

她吃完饭后上楼睡了个午觉。

下午两点,时灿把她叫醒了。

林逐月打起精神,仔细收拾了一番,在玄关换鞋。鞋快换好的时候,时灿叫她等一下,回自己的房间翻出来个棕色的小熊帽子,戴在林逐月脑袋上。

“外面开始起风了。”

时灿揉了揉熊耳朵,说道,

“戴着还挺合适的,送你了。”

林逐月对着镜子左右偏头,问:

“还挺可爱的,你竟然会戴这个吗?”

“不,我不戴。”

时灿叹了口气,说道,

“但我有个喜欢给我买各种怪衣服的妈。她就只管买,才不管我穿不穿。”

林逐月听说过,时灿有一次出任务的时候,行李被崔女士倒换了,开出一行李箱的女装来。叶阳嘉笑了时灿两天,直到笑岔了气,被送进医院打针才消停。

时灿在玄关换了鞋子。

他打开门,拉着满脸怪笑的林逐月出门,在门口上了车子。

时灿开着车,载着林逐月前往灵师府。

“你别笑了。”

时灿忍无可忍地对林逐月说,

“你笑了一路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林逐月憋住笑,抬起手正了正自己脑袋上的小熊帽子。

时灿在灵师府前踩了刹车,把林逐月轰下车后,开车去了有停车位的位置。

他走回来的时候,林逐月已经在灵师府大门内侧了,正稍稍歪着脑袋,隔着玻璃看他。

像只歪头歪脑的小熊,还挺可爱的。

他们先去了高等部办公室领处分。

在办公室里值班的是傅星纬。

高等部负责人易阑珊在第一时间放弃了时灿的救援,尽管安排得合情合理合理,也还是因为对时灿执行任务时的搭档的说辞没有产生质疑,差点错放了谋害时灿的人,而遭到了灵师府的处分,暂时被停职了。

“虽然你说你失忆了,但灵师府并不是很认可这个说辞。”

傅星纬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蓝色文件夹,

“不过这个说辞的确能帮你争取到最轻的处分,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时灿把林逐月护在背后,笑着道:

“老师,别诈我搭档啊。”

傅星纬打开文件夹,将一支黑笔和文件一起递给林逐月:

“在这里签个字。”

时灿看到了处分结果:

“不错,才记了小过。”

“但凡换个说辞,都不会只记小过。”

傅星纬耐心地等着林逐月签好字,把一式三份的文件分了一份给她,

“好好反省,这种事不能有下一次了。”

“好好好。”

时灿一边应付式地答应,一边拽着林逐月往外走。

“说起来……”

傅星纬叫住时灿和林逐月,问,

“你们两个在谈恋爱吗?”

林逐月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啊?”

时灿也怔了一下,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回答道:

“没有谈恋爱,现在还没有。”

“嗯,我知道了。”

傅星纬摆了摆手,说道,

“你们可以走了。”

时灿和林逐月一起出了办公室。

林逐月一边跟着时灿走,一边走神——

什么叫“现在还没有”?

两个人并没有直接离开灵师府,时灿今天并不完全是陪林逐月来领处分的,他还有另外的目的。

他要见一见白翔宇。

也就是那个在时灿进入阴界时,和他共捆一根黄绸带,把黄绸带解开,害时灿差点死在阴界的人。

白翔宇是从灵师学院毕业的正式灵师,读书的时候成绩很优秀,而且据说为人挺正直老实的。

时灿刚回灵师府就想见他了,但见面许可直到昨天傍晚才申请下来。

林逐月和时灿一起进了探视的房间。

白翔宇戴着手铐,坐在桌前。他满面愁容,沉默地低着头,看起来不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学长。”

时灿替林逐月拉开椅子,

“我看过审讯结果了。”

白翔宇疲惫地抬起头来,问: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

时灿在林逐月旁边坐下,说道,

“我觉得我还没有妨碍到你的利益,至少没有到这种你要谋杀我的程度。”

“哪有什么为什么?”

白翔宇稍稍挪手,在发出响声的锁链声中露出个酸涩的笑容,说道,

“无非就是你总是护着她,因为你的存在,世家很难找到对你的搭档下手的机会。所以,你必须得消失。”

林逐月错愕地睁大眼睛。

“你是个很优秀的灵师。”

时灿摇了摇头,说道,

“你完全可以靠个人能力立足于灵师府。”

“还没有优秀到那种程度。”

白翔宇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时灿和林逐月,说道,

“现在这个时代,有几个灵师的成就,不是依靠背后的世家获得的?对地府的封锁一旦解开,我们拥有的东西,就要化为齑粉。”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过,我也没想到,将你丢去阴界那种地方,你都能爬回来。败在你的手上,我也只能心甘情愿地服输了。”

“你不是败给了我。”

时灿站起身来,说道,

“你是败给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