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归来的巫灵走进城堡大厅,身上的斗篷雪融般消散,变为一身华丽的长袍。
弗兰手捧信匣,走在中间位置。
相隔一段距离,几人同时停下脚步,谦恭地垂首,向雪域之主展现出敬意。
巫颍没有改变姿势。
他单手撑着额角,修长的手指划过眼尾,瞳孔幽深,似冰晶与秘银交融,一种冰冷到极致的颜色。
“你带回来什么?”留意到弗兰手中的盒子,他开口问道。
声音清澈优雅,纯净美妙,很难听出面前是一位杀伐果断的暴君。他更像是一位诗人、画家、或是学者。
“血族王子的礼物。”弗兰言简意赅说明情况,上前半步,双手奉上信匣。
信匣呈长方形,材料很稀有,是一种仅生长在血族王国的金木。
这种木材通体赤金,硬度堪比乌铁。
血族大面积砍伐它们,制作成不同种类的器皿。由于式样精美,千年不朽,一度风靡宫廷,还通过贸易流入四方王国。
可惜好景不长,繁荣的商业渠道意外中断。
拥有古老血脉的殷王后病逝,金木林一夜之间枯萎。参天古木大片倾倒,沦为遍地枯枝败叶。
戈罗德曾下令培育新林,可惜一直未能成功。
时至今日,金木林成为血族禁地,看不到半分生机。林中仅余大片死气沉沉的断木,以及从地下翻出的树根。
弗兰手中的信匣以金木打造,表面覆盖天然树纹,没有更多装饰和雕刻,依旧十分漂亮。
手指敲击时,盒子发出金石之音,俨然是一件艺术品,而非传递书信的工具。
“你见到他了?”巫颍起身离开王座,衣摆滑过地面,迈步行至弗兰近前。他单手托起信匣,感受到些许重量,对里面的东西心生猜测。
“很遗憾,并没有,陛下。”弗兰实话实说。
他离开金岩城时,黑塔始终静悄悄,不见这座塔的主人现身。
送出信匣的女仆,过分警惕的骑士,以及胆小的地精,好似一夜之间蒸发,集体不见踪影。
鉴于血族王室的传闻,弗兰认为岑青在刻意避免露面。
这实则是一个误会。
黑塔上下全忙于清点和捆扎物资,确保万事俱备,不在旅途中出现差错。
按照岑青的说法,一切只能靠自己。别寄希望于国王陛下突发善心,派人前来帮忙,那比让暴风雪消失更不切实际。
可惜巫灵不知道这一切。
“陛下,那位王子很神秘,但他绝不缺乏头脑。”戈雅在一旁补充,对于这次联姻他始终持积极态度。
边境乱军是血族的心腹大患,雪域目前未受影响,今后也无法置身事外。
乱军与蛮荒部落勾结,势力日渐庞大,野心也随之膨胀。任由其发展下去,终有一日将尾大不掉,对雪域造成威胁。
“他是一个聪慧的美人,是您伴侣的极佳人选。”弗兰说道。
巫颍没有回应两人,他单手托着信匣,随意掀开盒盖。
盒子里躺着三张羊皮卷,每一张都有蜡封,上面盖有金蔷薇刻印。
他从中取出一张,划开蜡封后展开。
羊皮卷悬浮在半空,文字内容不长,满打满算不超过半页,全部以巫灵文书写,表现得诚意十足。
内容却存在很大问题。
凝视羊皮卷上的文字,巫颍的目光发生变化,疑惑、费解、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深邃的幽暗。
“你确定,这是血族王子的书信?”他看向弗兰,提问时面无表情,很难判断他此刻的真实情绪。
高兴,还是不高兴?
对面的巫灵压根看不出来。
“是的,我确定。”弗兰感受到沉重压力,暗中猜测书信内容。无法断言里面究竟写了什么,才会让巫灵王出现这种表情。
巫颍没有继续再问。
他展开第二张羊皮卷,其后是第三张,重复相同的动作。
最终,他得出结论,内容不存在歧义,也排除用词错误,岑青送来的不是问候,也没有隐晦的政治企图,全是不折不扣的情话。
信中遣词优美,语句充满情感,即使相隔千万里,也阻挡不了字里行间充斥的火热。
三封热情洋溢的情书。
一份出人意料的礼物。
继承古老血脉的王子,血族送出的联姻对象,原来是这种性格?
“真是想不到。”巫颍喃喃自语,表情稍显莫名。
弗兰等人满头雾水,有心询问,理智却让他们噤声。
直觉告知几人,最好压下好奇心。有些时候,追根究底不是聪明人的选择。
合拢羊皮卷,全部收入信匣,巫颍转身返回王座。
“荒域发生异常,阿斯托已经出发,不久之后就能送回情报。”他靠向水晶雕刻的椅背,单臂搭上扶手,“戈雅,召集巨鸮。如果荒域果真出事,随时准备出发。”
“遵命,陛下。”
提到荒域,几人同时肃穆神情。
这是大陆中部最敏感的区域,内藏密林和沼泽,生活着各种凶猛的动植物,处处危机四伏,连蛮荒部落都不敢轻易涉足。
雪域边境线漫长,不可避免同荒域接壤。
边界两侧泾渭分明。
雪域环境严酷,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风雪交加,天寒地冻。荒域绿草如茵,森林遍布,还有温泉常年流淌,景色美不胜收。
可惜一切只是表象。
繁茂之下暗藏危机,随时可能爆发。
每逢荒域出现变故,都会有毒雾弥漫,大量危险的动植物突破边境线,肆虐周遭环境。
巫灵的边境城市深受其害,为此设计出多套应急方案。对比造成的破坏仍是杯水车薪。
“我们需要迁移边境城市和村庄。”德兰尼亚提出建议。
“阿斯托会有消息,我们目前要做的是等待。”戈雅说道。
弗兰来回看着几人,其后望向前方王座:“陛下,血族使团很快就会出发,预期将在荒芜森林驻扎。如果遇到险情该怎么办,需要接应他们吗?”
荒域和雪域接壤,与血族王国也距离不远。
如果使团运气糟糕,意外撞上兽潮,一定会有不小损失。
队伍中有骑士护卫,不至于全军覆没。但他们运送大量物资,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
尤其那位血族王子。
作为陛下的联姻对象,让陛下摆脱单身的关键,更不能有半点闪失。
“派人通知他们。”巫颍随口说道。想了想,他摘下一枚尾戒,以水晶凝成戒盒,递给对面的弗兰。
“送去金岩城,交给我未来的伴侣。”他说道。
“遵命,陛下。”压下心中震惊,弗兰恭敬地接过装在水晶盒中的戒指。
见巫颍没有更多吩咐,四人再次行礼,转身离开大厅。
走出大厅门后,几人在走廊内停住,齐刷刷聚在一起,头碰着头,研究巫灵王送出的礼物。
“巫灵指环,象征意义非凡。”
“莫非是陛下心血来潮?”
“不可能,这不是陛下的作风。”
“是那些信的缘故?”
“很有可能。”
“应该是回礼。”
“陛下很喜欢这位王子,对他势在必得。”
得出结论,四人不再耽搁时间,急匆匆穿过走廊,选择分头行事。
当日,一只巨鸮飞出暴风城。
巨鸮背上的巫灵携礼物重返金岩城,身影很快消失在云端。
座狼军团于傍晚时送回消息,荒域一切如常,警报解除,之前仅是虚惊一场。
暴风城内重归平静,巫灵们不再风声鹤唳。
他们从回归的同族口中得知消息,热切地讨论起血族使团。话题主要围绕巫灵王的联姻对象,血族王子。
“听说他有夜色一样的头发和眼睛,是一等一的美人。”
“不知他性格如何?”
“陛下单身太久,需要美人陪伴。”
“真期待陛下的婚礼。”
人性是个复杂的概念。
冷漠阴森的巫灵,血腥残暴的代名词,聚在一起也难免八卦,兴致盎然地分享各种小道消息。
该现象会持续一段时间,直至血族使团抵达暴风城,岑青公开露面,盛大的婚礼正式开启。
身为话题中心人物,岑青对巫灵的反应一无所知。
凛冽的冬日,暴雪再度淹没金岩城。
出发日期临近,使团成员都变得忙碌起来。
贵族们的马车经过改装,里面铺上厚实的毯子,车门后也镶嵌皮毛,能最大程度抵挡雪域的酷寒。
随行骑士同样忙碌。
他们需要自行准备铠甲、武器和食物,还有御寒的帐篷和毯子。
按照贵族们的说法,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给了你们足够多的金币,你们宣誓向我效忠,护卫我的安全。除此之外,不能向我要求更多。”
事情历来如此,骑士们早就习以为常,不会有更多抱怨。
然而,平静的水面忽然落入石子,水波荡漾,旧日的藩篱被拆除,从黑塔中传出的消息彻底打破他们的认知。
“王子殿下提供所有装备,还有出行必须的物资。”
“所有?”
“是的,包括旅途需要的一切。”
“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现实就摆在眼前。看看那些黑骑士,他们从流放之地归来,身上一穷二白,再看看他们如今的样子,如果不是王子殿下恩赐,他们如何能改头换面,根本连一副护具都买不起!”
消息迅速传开,黑骑士们现身说法,对众人的冲击显而易见,却不是最惊人的。
最使人震撼的是岑青对仆人和奴隶的态度。
那些黑塔中的地精,严格意义上,他们够不上仆人的身份,全打有奴隶烙印。
岑青竟然要带走他们,提供的待遇相当丰厚。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使团队伍变得人心不稳。
不患寡而患不均,事情最怕对比。
上自骑士,下至奴仆,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愤懑在酝酿,打破的水面再难恢复平静。
这一日,荆棘女仆代表岑青出现在王宫。
茉莉手持岑青签发的文件,求见王后左娜,要求带走裁缝以及他们的家人。
文件后附有一份名单,由裁缝们口述,荆棘女仆亲笔书写,确保不遗漏一个名字。
“王后陛下襟怀广阔,应该不会吝啬几个裁缝。”茉莉递出名单,声调没有任何起伏。
左娜的表情很难看。
不管她对戈罗德的感情怎样变化,也不管她准备策划些什么,她始终厌恶岑青,今日之后更添憎恨。
她攥紧递过来的文件,上面的字体随之变形。
这些字笔画锋利,力透纸背,似有血腥气迎面扑来。
“如果我不答应,他会如何?”左娜声音紧绷,目光很是不善。锋利的獠牙刺破牙床,她控制不住凶狠的表情,也不打算控制。
“殿下准备有两份文件,一份在您手中,另一份将送给国王。如果您坚持不放人地话。”茉莉的语气不卑不亢,态度足够强势。
“只为几个裁缝?”愤怒之余,左娜心生荒谬之感。
“还包括他们的家人。”茉莉纠正道。
左娜愈发感到荒谬。
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怒火意外平息,她真正感到费解:“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收买人心?
区区几个裁缝?
未免太不值得。
“殿下认为信守承诺十分重要。他向对方许下承诺,必然要实践诺言。”茉莉神情严肃,认真回答左娜的问题。
左娜明显愣了一下。
她仍旧困惑不解。
不是源于智商,而是她身处的环境,接受的教育,乃至于她的性格,彻底局限住她的眼光。
在她的观念中,仆人和奴隶只是会走路的工具。他们不被视做独立的生命,对他们信守承诺完全是无稽之谈。
然而,无论左娜如何想,她都必须给出让岑青满意的回答。
以戈罗德对结盟的重视,只要不是太过分,岑青的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区区几个裁缝加上他们的家人,完全微不足道。如果左娜强扣下不点头,才会被视为不可理喻,必然会遭到责备。
大概连扎克斯都无法理解她。
迅速权衡利弊,左娜咬紧牙关,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好,我答应。”
“感谢您,王后陛下。”
完成使命,茉莉没有在王宫久留,从容行礼告退。
她来时只有三人,回去时身后跟了一长串队伍。
这些人提前得到消息,赶着骡子和马聚集起来,不约而同带走家中的一切,连木柴都没落下。
队伍特意绕过城内,广播第一王子的慷慨和仁慈。
好事者左右打听,了解完事情始末,无不感到震惊。众人口口相传,消息迅速散播开,又引发一场不小的轰动。
神秘的黑塔,特立独行的王子殿下,罕见的温柔和仁慈。
今日之事传开,纵使岑青离开金岩城,众人也不会轻易忘记他,反而会对他更加好奇和怀念,一直津津乐道。
这不是岑青的主要目的,只能说有心栽花,无心插柳。
事情发展的方向总是难以捉摸。
茉莉回到黑塔时,黑骑士们换上干活的衣服,三两一组检查车轮和车厢,捆扎车板上的绳索,确保马车足够牢固,不会在行进中发生意外。
地精们忙着搬运粮食。
他们很擅长储存,积攒的麦子、咸肉和盐石堆满仓库。如今要离开,自然要全部带走,不能便宜任何人。
“我们属于殿下,这些自然也该属于殿下!”
地精们信誓旦旦,干活的热情持续高涨,肉眼可见热火朝天。
忙碌的间隙,城头又传来钟声。
众人驻足眺望,不多时,一道黑影穿过天空,赫然是巫灵的巨鸮。
这只猛禽没有去向王宫,而是径直朝黑塔飞来。
在塔顶盘旋一周,鸟背上的巫灵飞身跃下,在塔前通报身份:“奉雪域之主的命令,向岑青殿下赠送礼物。”
巫灵在外总是套着头蓬,样子异常神秘。
他们身高相仿,体态相近,个别连声音都颇为相似。
哪怕荆棘女仆记忆过人,也很难猜出眼前的巫灵是否是之前见过的那一个。
“请稍等。”
荆棘女仆们分头行动,两人安排带回来的家庭成员,一人急匆匆去见岑青,向他禀报巫灵造访。
“他送来雪域之主的礼物,是否邀请他进塔?”茉莉请示道。
“不。”岑青单手扣上硬皮书,递出已经封好的书信,说道,“将礼物接下,这个交给他,送给雪域之主。”
“是。”茉莉接过书信,没有多作停留,很快退出房间。
岑青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支着窗台,低头望去,一眼捕捉到塔前的身影。
他松了口气。
看样子,雪域之主对他的礼物反应不错。
“不轻易,但事在人为。”
没有任何事情简单。
无论是夺回母亲的全部遗产,还是在巫灵王的宫殿内争取一处容身之地。
岑青正打算离开窗前,转身时踩到毛茸茸一团。
不等雪豹幼崽跑开,已经被他提起来。
四目相对,岑青忽然弯起嘴角,低头埋进雪豹圆鼓鼓的肚子。很显然,这只小家伙吃得很好。
无视雪豹幼崽的挣扎,岑青完成吸豹大业,重新变得精神抖擞。
他回到桌前,重新翻开硬皮书,投身知识的海洋。
他翻阅的不是诗歌,而是记载血族历史的文献。
对照王宫送来的地图,他不时提笔记录。文字看似杂乱,没有任何规律,认真整理起来,分明是对领地的初步规划,涉及千湖领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