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的寝殿宽敞明亮。
自从岑青住进这里,荆棘女仆便依照他的喜好重新布置,雪妖帮忙改变房间布局,取走部分装饰。现如今,房间中的半数家具和摆件出自黑塔,全是他离开金岩城时一并带出。
落地窗敞开,风从露台卷入,带来阵阵花香。
冬去春来,雪山也改变颜色,山腰生出大片绿意,冒出一簇簇花苞,无需多久,就会姹紫嫣红遍地,展现出雪域另一番风情。
岑青走到桌前,自行拉开椅子坐下。
他手指对面的两张高背椅,邀请布叶特和米格林落座,语气温和:“别拘谨,我的客人。”
荆棘女仆们送上金盘,盘中是精美的糕点,无论外形、色泽还是香味都趋于完美。
宫廷厨师遭到地精挑战,无法忍受自己的地位动摇,他们投入更多精力钻研厨艺,务求精益求精,登上让地精无法企及的高峰。
这些糕点就是成果。
它们来自山地人的创意,馅料里加入花瓣、蜂蜜和糖浆,散发浓郁的香气,入口绵软蓬松,甜味适度,岑青很喜欢。
女仆执起银壶,向高脚杯中注入饮料。
金色的杯身,暗红色的液体,对比异常鲜明。
岑青等了片刻,见布叶特和米格林迟迟不动,不禁疑惑地抬起头:“难道你们没有话想对我说?”
既然来了,既不坐下也不开口,反而像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
他实在无法理解。
布叶特率先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单膝跪倒。
此举过于突然,房间内顿时一静。
“布叶特爵士,你不必如此。”岑青放下高脚杯,有意让布叶特站起身,“你既然来到暴风城,无论想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取。”
“不,陛下。”布叶特嗓音沙哑,声音有些变调,更多源于她的情绪,而非身体状况,“我很惭愧,无法完成您的旨意。失去领地和军队,狼狈地活下来,还要向您求救,我真是无地自容!”
布叶特说话时,米格林感到手足无措。直至她声音落地,年轻的骑士不禁面露哀伤,在布叶特身后跪下来,垂头不语。
布叶特失去挚友,他何尝不是如此。
短暂的安稳如镜花水月,纱巾揭开,他仍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凡纳死了,骑士团中的所有人都死了。不是死在乱军手中,而是来自王城的背刺!
痛苦如影随形,仇恨如附骨之蛆,在他年轻的生命中,从未有这般刻骨铭心的恨意,对于金岩城,对于高高在上的国王。
那个可耻的篡位者!
他根本不配成为血族的君主!
岑青凝视地上两人,对桌上的糕点和饮料失去兴趣。
他推开餐盘和高脚杯,拿起餐巾擦拭手指,从拇指开始,然后是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是尾指。
柔软的布料在无名指稍作停留,拂过雕刻巨鸮的戒指,来自巫灵王的礼物。
“布叶特爵士,请你抬起头。”
许久,岑青终于开口。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声音十分平静,却透出强大的压力,迫使布叶特抬高视线,对上他的眼睛。
“相同的话,我不喜欢重复,但我可以为你破例。”岑青放下餐巾,身体靠向椅背,单手放在桌上,认真说道,“我说过,比起正面的敌人,背后刺来的刀剑更防不胜防。事情既然发生,懊悔和自责毫无用处,悲伤不会消失,死者无法归来,你要做的是将这一切化作复仇的力量,用愤怒武装自己,直至将仇人踩到脚下。而非自怨自艾,在内疚中变得消沉,就此失去斗志,沦为一个废物。”
岑青的话毫不客气,听上去相当刺耳。
布叶特脸色煞白,表情有一瞬间凝固。她心中一清二楚,岑青不是在挖苦自己,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米格林猛然抬起头,他想为布叶特辩解,想大声告诉岑青,他尊敬的骑士队长绝非懦夫,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陛下……”
两个字刚刚出口,米格林面前忽然横过一条手臂
布叶特拦住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仰望对面的岑青。
日光从窗外透入,覆上岑青的肩膀。
光辉照亮桌旁的黑发血族,却不见丝毫温暖。
他身上萦绕黑暗,正如他的头发和眼睛,深沉、阴翳,仿佛深渊中凝聚的暗影,足以动摇最坚毅的灵魂。
“陛下,是我陷入了迷茫。”布叶特再度开口,坦诚自己的迷失,“我不该如此,这是懦弱无用的表现。”
“所以呢,布叶特爵士?”岑青改变坐姿,他倾身靠近桌边,反手撑起下巴,漆黑的眼睛锁定布叶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深处,“你打算怎么做,或者该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布叶特与岑青对视,她试图辨别对方的态度。
很可惜,并不成功。
抛开多余的心思,她只能坦诚到底,不留一丝余地,坦白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希望复仇。”她说道。
失去挚友,失去骑士,失去坞堡和家族领地。
如今的她一无所有。
动手的是王城贵族,始作俑者却是戈罗德,金岩城中的篡位者,高高在上的昏君,他才是罪魁祸首!
“我想夺回失去的一切,为挚友复仇。”她继续说道。
唯有鲜血能偿还鲜血,死亡才能偿还死亡。
死者无法复活,那么,就该将罪恶的源头送下地狱。
“我宣誓向您效忠,情愿听从您的任何指示,甘愿成为您的刀剑和盾牌,为您驱使。换取您信任我,有朝一日允许我统领您的军队,向篡位者戈罗德发起复仇,砍掉他的头,挖出他的心脏!”布叶特一字一句说着,语气铿锵有力,发下血仇誓言。
岑青没有马上应允,也没有拒绝。等到布叶特道出所有,殷切地望向他,他才缓慢说道:“布叶特爵士,我不相信血族的誓言,不会轻易托付信任。”
他的话很直白,不留任何余地。
“我明白。”布叶特似早有预料,她膝行两步,单膝跪在岑青跟前,抬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她解开自己的衣领。
这一举动过于突然,岑青不由得一愣。
荆棘女仆立刻想要阻止,米格林更是当场傻眼,不确定女爵究竟要做什么。
“布叶特爵士?”
没有理会惊愕的众人,布叶特扯开衣领,露出横过脖颈和锁骨的伤疤。疤痕末端延伸至心口,只差半寸就会致命。
她以仰视的角度看向岑青,单手覆上心脏部位,沉声道:“如果不是奥里金,我会死在坞堡,倒在无耻之徒脚下。我活下来,我的命不属于自己,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复仇。”
说话间,她划开自己的脖颈,任由鲜血流淌,浸湿干净的衬衫。
“我发誓献给您一切,包括我的鲜血、我的生命、还有我的灵魂。请您在我的心脏烙印血咒。”她谨慎牵起岑青的手,按压在自己的心口,不带有任何旖旎的暗示,唯有坚定的意念,“血族的语言不可信,誓言可以违背,请用血咒束缚我,让我永远无法背叛您。如果我违背您的意志,您可以杀死我,不费吹灰之力。”
布叶特出身边境贵族,世代镇守北境,家族历史悠久。
她曾亲眼目睹背叛者的下场,对血咒的威力了如指掌。他们在痛苦中哀嚎,于煎熬中翻滚,死亡都是一种恩赐。
正统的王室血脉才有能力施加烙印。
岑青是殷王后的儿子,他可以用血咒约束自己,自己愿意受到控制,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刀剑。
“你确定吗,布叶特爵士?”岑青弯腰靠近她,没有收回被压住的手,用另一只手挑起布叶特的下巴,“誓言可以湮灭,血咒会永恒存在。”
“我确定。”布叶特没有半分犹豫。
血咒能够束缚她,反过来,对她也是一种保障。
她现在一无所有,迫切想获得岑青的信任和支持,这是唯一也是最快的方法。
简单、直接,不必担心她口是心非,完全能证明她所言属实,忠诚经得起考验。
“血咒会带来痛苦。”岑青提醒道。
“只要我不背叛,不对您心怀二意,永远忠诚于您,它不会有更多危害,只是一个漂亮的装饰。”布叶特翘起嘴角,语气变得轻松,不复之前的沉重,“如果可以,我希望您将它烙印在我的脸上,证明我属于您,是您忠实的追随者。”
沉默两秒,岑青拒绝了这个请求。
“真是遗憾。”布叶特耸了耸肩,语带惋惜。
经过这番对话,岑青见识到她的决心。
他没有继续再问,掌心涌出一团红光,转瞬投入布叶特心口。
即使早有准备,在血咒印下的一刻,布叶特仍冒出冷汗,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像是心脏被生生挖去一块,用尖锥在伤口雕刻符文,一下接着一下,每一笔都格外清晰,用着同样的力度,堪比一场酷刑。
血咒完成后,红光湮灭在女爵的心口。
岑青收回手,布叶特单手撑地,视线有片刻摇晃,整个人有些脱力。
她抹去脸上的冷汗,反手拨起散落的长发,抬起头时,脸色分外苍白,深藏在眼底的阴霾却少去大半。
“感谢您的恩赐,陛下。”她扬起笑容,不经意间透出几分风流本性,“您给予我烙印,是我无上的荣幸。”
从头至尾目睹全过程,米格林震惊不已。
他越过布叶特的肩膀看向岑青,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份荣耀,只是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看穿他的想法,布叶特对岑青说道:“陛下,他是米格林,王城贵族出身,被家族抛弃,和同伴一起投身北境。他的战场经历有限,但很忠诚,是一名合格的骑士。”
岑青的视线投向米格林,后者立刻挺起胸膛。
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米格林顿觉头晕目眩,脸色发红,任谁都能看出他在为岑青着迷。
“他是一个热情的年轻人,肯定愿意为您奋战到死。”布叶特放松下来,语带调侃。
这样说并不冒犯。
在她看来,米格林的爱慕毫不意外。
纯正的黑发王族,惊人的漂亮又无比危险,一颦一笑令人神魂颠倒,拥有众多爱慕者再寻常不过。
血族的金蔷薇,黑暗的化身,雪域的君主才能拥有他。
可怜的米格林,爱情刚刚开始就注定无望。
没理会布叶特的调侃,岑青看向米格林,给予他血咒符文。
望进那双黑色的眼睛,感受到两人间的距离,年轻的骑士精神亢奋,甚至压过了被烙印的痛苦。
单手按住心口,他坚持以骑士的荣誉发誓,效忠岑青,为他征战,扫除所有敌人,直至自己生命终结,灵魂永归大地。
“我以鲜血和灵魂发誓!”
他的誓言有些耳熟。
岑青仔细回想,脑海中闪过写给殷王后的情书。
他母亲的爱慕者中有众多骑士,相比华丽的辞藻,他们用词更加简单,情感也格外炽烈。
“布叶特,等你痊愈之后,我希望你前往千湖领,和米格林一起。”岑青示意两人起身,道出对他们的安排。
这一次,布叶特没有拒绝。
她仍坚持没有坐下,而是恭敬地站在岑青对面,聆听他的吩咐。
“我的领地需要建设,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需要投入更多精力和人手。”岑青重新端起高脚杯,摇晃着杯中液体,“我希望你能帮我。”
“您准备重建千湖领,具体如何规划?”布叶特问道。身为边境贵族,她拥有大量建设坞堡和要塞的经验,应该可以作为参考。
“领地的治所,迁移领民需要的城镇,以及容纳奴隶的聚落。”岑青简单例举,听上去不难,实施起来却是一项浩大工程。
“奴隶?”布叶特想了想,提议道,“您打算购买吗?我知道一些渠道。”
“我没打算买。”岑青笑着摇头,眼角微垂,模样异常无害,出口的话却让布叶特头皮发麻,“北境的战争仍在继续,做不到速胜,势必会陷入拉锯。杀戮旷日持久,逃散的乱军是很好的捕捉对象。他们很耐用,不必担心损耗,无需为他们的生命和健康负责,还不用花费一枚金币。”
布叶特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您是对的。”她只能这样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岑青向布叶特透露更多计划。后者认真听取,仔细捉摸,偶尔会提出意见,大多具有可行性。
谈话过程中,获悉还有边境贵族成功逃离,目前就在千湖领,布叶特不由得心生激动。
在她冷静下来后,立即向岑青提议,最好能尽快召见他们,确保他们像自己一样,对岑青绝对忠诚。
“血族不可轻易托付信任,包括边境贵族。”布叶特说道,“您必须谨慎。”
“我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岑青说道。
“我效忠于您,理应将您放在首位。不会有任何例外,包括我的朋友。”布叶特重申自己的立场。
这没什么难以启齿。
效忠岑青,忠诚雪域的王后,心口打着血咒烙印,她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如果是艾尔伍德,他很精通挖矿。”布叶特道出秘辛,给予岑青更多帮助,“他的家族握有边境三分之一的矿场,如果您要开掘秘金矿,他是不错的管事人选。”
“我会考虑的。”岑青点点头。
这场谈话持续数个小时,等布叶特和米格林走出王宫,时间已是下午。
两人本该饥肠辘辘,却一点也感受不到饥饿。
他们心情振奋,精神变得活跃。犹如拨云见日,心中的迷茫彻底消散。
笔直的道路延伸在脚下,他们只需要迈开腿,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行,认真落下每一个脚印。
马车驶过城内,在别院前停下。
布叶特跳出车厢,一把搂住米格林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拳,轻击对方心口,恰好落在血咒符文的位置:“米格林,牢记你的誓言,将您的忠诚与爱慕奉献给陛下,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我会牢牢记住。”米格林端正神色,脑海中浮现岑青的身影,不自觉又开始脸红。
布叶特扫他一眼,笑着耸了耸肩,吹了一声口哨。
“美好的春天,热情的年轻人。”
话落,她先一步登上台阶。
听到米格林的抗议声,她随意抬起右臂摆动两下,一扫沉闷,又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不羁。
她会尽快养好伤,动身前往千湖领。
血族生命漫长,她有耐心等待,等到岑青羽翼丰满,带领她重归金岩城。
“雪域的王后,同样可以是血族的君王。”
通过方才的接触,她窥见黑色眼底的野心。或许是故意泄露,也或许不是,那都无关紧要。
这份野心会推动岑青不断攀登,直至他站到权力最高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真是期待。”
进入走廊,布叶特抬高手臂抻了个懒腰。动作过大扯动伤口,她全不在意,反而享受这份疼痛。
阳光落在她身后,模糊她的背影,似为她笼罩一层光圈。
米格林抬头望去,表情有瞬间迷惑,随即摇了摇头,撇开心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迈步跟了上去。
王宫中,巫灵王结束会议,再次来到岑青的寝殿。
两名血族已经离开,荆棘女仆也退出室外。
岑青不在房间内,巫颍的视线扫过一圈,在露台上找到他的身影。
岑青背对房间站立,双手撑在栏杆上。风吹起他的长发,冰晶花开在栏杆下,花香萦绕,沁人心脾。
“你在这里。”
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两条手臂落在岑青身侧。巫灵王走到岑青身后,将他圈入自己怀中。
“会议结束了?”岑青没有回头,放松地向后靠。握住巫灵王的一只手,手指滑入对方指间。
“结束了。”巫颍反手握住他,低头轻吻他的发际,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看它。”岑青手指在庭院中奔跑的雪豹,它正在练习飞扑,雪狼的尾巴就是它的目标,“是不是很有趣?”
巫颍随意扫过两眼,很快失去兴趣。
目光回到岑青身上,他扳过对方的肩膀,重提之前的事情:“关于之前的事,你考虑如何?”
“您是说摄政?”岑青转过身,背靠着栏杆,自然地仰视巫灵王。
“是的。”巫颍颔首。
“我想和您一同前往荒域。”岑青抬手覆上巫灵王的嘴,提前预判他的话,认真道,“先别拒绝,希望您能听我说。”
巫灵王拉下他的手,嘴唇轻触他的指尖:“我不希望你再遇到危险。”
“您会保护我,我也能自保。”岑青从不违逆巫灵王,这还是他第一次为自己争取,而且态度坚决,“那棵金木在荒域,无论善意还是恶意,它的确在困扰我。我希望能亲自面对它。”
“而且,我也不想和您分开太久。”他主动靠向巫颍,手臂环住他的腰,额头抵住他的肩膀,“陛下,您会答应我吧?”
沉默片刻,巫颍放弃地叹息一声,将他更深地压入自己怀里:“我总是无法拒绝你。”
“感谢您。”
岑青绽放笑容,拉住巫颍的衣领,仰起头,主动吻上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