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嘉茉永生难忘第一次见到裴京聿的情景。
就像《百年孤独》中父亲带上校看冰块的那个下午。
《百年孤独》中描写过那一刻的震撼,“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
“它在烧。”
姜嘉茉一直在想,用燃烧的譬喻,来形容冰块融化的白色烟雾。
这种完全相反的要素冲撞,堪称举世无双的传奇。
就像她初次遇见裴京聿。
十年前。
姜家微薄地和裴家有了一点关系。
事情要从姜嘉茉的爷爷姜典,作为中央话剧院的副院长,接到一部宣传片,开始讲起。
片中,姜典扮演裴泓文。
他作为替身,拍摄裴泓文的日常。
姜典为了更好的演绎角色。
他申请在闲暇的时候,观察对方的生活状态,和裴泓文坐卧同栖小半个月。
两人意外地投契。
闲谈古书典籍,国计民生,山水花鸟画。
裴泓文对姜典,临摹宋徽宗瘦金体的技术,青睐有佳。
他本人一身风骨,自然欣赏写得一手好字的朋友。
但两人更投契的是对国画的鉴赏。
那年,姜嘉茉放暑假前。
爷爷在家里欣喜若狂地宣布道:“裴先生家里有一副号称‘吴门四家’之首沈周,临摹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1996年北京翰海春以880万成交的那一副。”
“那天我和他兴之所至,惋惜烧出连珠洞的《剩山图》。”
“裴先生说愿意把这幅临摹的真迹,借给我观赏一个月。”
爷爷情之所极,简直要落泪了:“我倾尽心力,收藏沈周的行书《落花诗》残页……我以为已经是极致了。”
“没想到在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观瞻《富春山居图》。”
姜典连连摇头,慨叹道:“真是荣幸之至啊!”
——也正是爷爷姜典拍戏,出演裴泓文的机缘。
七月流火的炎热夏天。
姜嘉茉和姐姐姜稚雨,也陪同家人去白鹭岛避暑。
入住第一天,她就被家人告诫。
“裴先生的后人和朋友们,虽然和你们同龄,但他们都是贵胄子弟,眼高于顶。”
“你们就在院落里玩,不要冲撞到别人。”
这里的墙是习习的青黛色,明瓦琉璃。
来往有穿着低调的达官显贵。
皇城客人出门警卫开路,车马随行,气派奢靡都在气韵里。
遇见裴京聿一行人当天。
白鹭湖飘着濛濛细雨。
姐姐姜稚雨撑着伞,来接姜嘉茉下舞蹈课。
她们坐着船,穿过水雾霏霏的湖面,回到入住的地方。
一路上,姐姐姜稚雨心神不宁。
上船后,姐姐掏出装着《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画轴,六神无主对她说:“嘉嘉,我今天犯了一个大错。”
姜稚雨嘴唇苍白,浑身止不住颤抖:“下午出门,我没看天气预报。”
“爷爷今天回剧院开会,临走前,托我把画轴还给避暑的裴家。”
姐姐六神无主地用手捂住脸,几乎听不见自己惶恐的声音:“我满心都是下雨了,去接你放学。”
“回来的路上也有留心保护画轴。”
“……可是刚才我打开一看,这幅画被雨水浸润了一部分。”
姜稚雨手指颤抖着抱住膝盖:“现在完蛋了……八百万就这么眼睁睁的,毁在我的手上。”
“我有好好珍惜这幅沈周的真迹,可是爷爷给我的画轴不防水……我真是一大罪人!”
姜嘉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姜稚雨抓住姜嘉茉的手:“嘉嘉,实在不行,我就离家出走吧。”
“我现在去找邵千兹,他在中传留校申博成功,正在校外拍戏,我去和他住。”
姜稚雨还在念大三,手里有个十万的积蓄,已经是她卖板绘赚的所有钱了。
1996年,这幅画就能拍出八百万。
现在十年过去,这幅仿《富春山居图》至少上千万。
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
爷爷姜典会被裴家人默认为,不珍惜艺术品,晚节不保。
不只是她们两个小女生的事情,还要连累家庭受辱。
姜嘉茉一向黏着姐姐。
她听完姜稚雨的分析,茫然地一直掉眼泪:“……不要走,姐姐,我们一起想办法。”
姜嘉茉长得纤白漂亮,练舞身段颀秀。
她潮润的黑发垂坠下来,穿着蕾丝抽带的白裙。
她长得稚弱,楚楚可怜,像青涩纯挚的花苞,散发着天真的蛊惑气息。
白鹭岛的湖,烟丝水榭,遍地睡莲绿扇。
这里是非公开的区域,无人引渡。
她们坐在船上,没有伞,害怕回家,也不敢去白鹭岛的避暑竹居。
只能随水逐波,在湖面徜徉。
两人在船上,想办法思考对策,放松心情。
姐姐把浸润的名画挂起来沥干水。
她不敢胡乱擦拭,怕晕墨现象更严重。
她们乘坐的画舫是竹青色的船,雨水如珠玉迸溅。
上面透明泛黄的篷布,掩映着两人的不安。
姜嘉茉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她低头地翻着手机上的网页,查看散墨的补救办法。
姜嘉茉听到不远处,有工作人员的声音呵斥她们。
穿制服的男人质问道:“喂,你们是谁啊,怎么闯到这里来了”
“这片湖泊是生态保护区,没对游客开放。
“你们怎么连警戒线都看不到。”
不远处的水上楼榭上。
有几个年轻男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打牌。
先糊牌的沈容宴叼着烟:“闷在这里这么久,和那些老爷子钓鱼养雀,感觉人都要废了。”
骤然间,他的说话声,被吆喝的声音打断。
他们都注意到每日横渡,来往避暑雅居和白鹭岛的蓬船上。
——引渡的水上警卫人员,正在追赶两个年轻女生的客船。
船尾坐着的那个女生。
皎洁如玉的脸上,鼻尖眼尾微红,纤细的脖颈像花枝一样垂下来,眼底漾着水光。
她身材纤细端雅,半湿的裙裾贴在瓷白的皮肤上。
衣料上一点细微的褶皱,都能压出皮肤的红痕。
她像某种濒临绝迹的白鱼,在湖泊中格格不入。
让岸边垂钓的所有人,有渴望俘虏她的欲望。
沈容宴会心一笑。
他怀着难明的心思,招呼这边服务的人员:“你去引渡他们过来。”
姜嘉茉她们的船渐渐行进。
沈容宴站在亭榭中,冲她们询问道:“别哭了,你们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上来避会雨吧,我们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姜嘉茉跟着姐姐,踩着木质横桥上了岸。
她们把船系在桅杆上,缴纳了误闯保护区的罚款。
姐姐姜稚雨并不想和他们多打交道。
但细心的盛煦,发现了挂在船蓬里的湿漉画轴。
他们送两人干毛巾擦拭身上的水:“船上那副画,是被雨淋湿了吗。”
“你们就是因为这幅画,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姜稚雨嘴上说着:“……要你管!”
到底是小姑娘,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姜嘉茉注意到。
有一个人正在酸枝木长躺椅上睡觉。
他脸上盖着一件黑外套,挡住了大半掌脸,露出一截流畅优越的下颚。
他冷白修长的手掌,指骨微红,懒怠地垂落下来,搁在外套上。
这个人独自霸占了一方的椅子。
这么七八个人,没人去招惹他。
在清幽的雨幕濛濛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所有心思,都被那人完全吸引住了。
姜稚雨简单自我介绍后。
她提起了爷爷和裴泓文的交情,以及这幅天价临摹富春山居图,被雨水浸润的事情。
提起裴泓文。
这里的五六个年轻男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长椅上睡觉的人。
片刻后。
他们又把眼神调转回来。
沈容宴咳嗽一声:“你们饿不饿,这里有牛乳压制的芙蓉酥,入口即化,尝尝吧。”
姜嘉茉摇头拒绝了。
她黑发散下来,勾勒出清丽苍白的小脸,雨打梨花的风致。
姜嘉茉眼睫湿漉漉的,瞳孔明光熠熠:“你们能帮我姐姐想想办法吗。”
起初,谁都没表态。
姜嘉茉一想到没办法赔偿的天价画轴,想到姐姐离家出走的计划。
她哀伤到了极点,忍不住压抑着抽噎。
泪水似珠琏一般,滑落下来。
沈容宴看不下去了,安慰道:“我姑姑,二十年前就在央美教书,宋元明清山水临摹。”
他吹嘘道:“她绘画技术出神入化。”
“我让她再画一幅,保证和沈周描摹得分毫不差。”
姜稚雨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沈容宴点头道:“但我姑姑从不轻易挥毫临摹,我出面都请不动她。”
“她画一幅画酬劳几十万,保证和真迹一模一样。”
“……而且她也来了白鹭岛度假。”
姜嘉茉泪盈于睫:“……我们没有这么多钱的。”
“就算把我卖掉,也拿不出来。”
就在这时,躺在长椅上睡觉的人,起身望了过来。
他眼瞳漆黑,深不见底,掠过富春山居图,钉在姜嘉茉身上。
裴京聿的视线侵略性很强。
外套散漫从他的身上滑下来,勾勒出流畅的肌理线条。
就像一尊冷酷静止的雕塑,徐徐揭开幕布。
裴京聿迎着她的目光,游刃有余地接话道:“这三瓜两枣小钱,就能把你卖掉来换?”
他薄唇微启,懒懒散散的强调:“学会自尊,才能把自己抬个好价。”
姜嘉茉站的地方,理他很近。
她感受到那人滑落外套,掠过她的腿部皮肤。
他身上的温度干燥灼热。
短暂的摩挲,就像给她了一点电打的刺激。
他的目光和姜嘉茉对视。
那一瞬间,姜嘉茉怯怯红了脸,第一次感受到血液沸腾的感觉。
君子明辉,白壁无暇,庭燎之光。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英隽的男孩子。
她多看他一眼,都觉得亵.渎他,有一种越矩的愉悦感。
裴京聿随意从衣兜里翻找。
他低下头,脖颈后骨峰清晰的棘突,性感又利落。
“安静点,别哭了,很吵。”
他递了一张银行卡给姜嘉茉,不着情绪道:“刚玩牌赢来的,拿着这钱,去找人临摹。”
姜嘉茉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
她心悸地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呼吸:“……你刚认识我。”
“为什么要送我。”
裴京聿和她咫尺之遥。
他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明晰流丽。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裴京聿好整以暇地卷了卷身上的外套,讥诮道:“裴泓文是我家老爷子。”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他失望而已。”
他矜傲地撑起身,淡漠地使唤她:“这幅浸润的图,就当我买回来了,我会找人修复。”
“你现在去船上拿给我。”
身后的沈容宴在给姐姐姜稚雨,介绍他姑姑高超的临摹技术。
姜嘉茉去船蓬里拿画。
她觉得刚才吃的芙蓉酥,变得很苦涩。
她捂住眼睛靠在船篷上,忍不住颤抖着肩膀,无声落泪了。
——“学会自尊,才能让自己卖个好价。”
好难过。
这句话横贯在她心尖,被她一见钟情的对象讲出来。
“所以在他心里,我是这样一文不值吗。”
水面上雾茫茫。
蓬船船头忽然遽烈地晃动起来,像是有人闯入船上。
勾得人心旌摇荡。
姜嘉茉视线模糊来不及视物,茫然地眨着眼睫不知所措。
来人恶作剧得逞似的愉悦,哼笑了一声,道:“怎么还哭成这样”
姜嘉茉的睫毛上的眼泪。
忽然被一个人的手指擦拭。
她生涩地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裴京聿跟在她身后走进来了。
裴京聿语气混得不行,指骨上被她泅出了一点小小的濡湿:“不是解决了么。”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沈容宴的吹嘘声。
裴京聿混不吝地接过画轴,嗓音呷着坏,道:“瞧你沈哥,这么费劲心力帮你。”
姜嘉茉的泪晕中。
眼前的人被微光渡上看一层浅金色绒边。
就好像她这滴泪是开辟鸿蒙,情债初偿的绛珠草露水。
这个人长得是真绝色。
这几尺见方的船。
他一走进来,简直蓬荜生辉。
空气中有男人清沉的荷尔蒙气息,带着说不清的性吸引力。
姜嘉茉:“我们用临摹的画还给你,真的没问题吗。”
她和他咫尺之遥,不禁心旌摇荡,用袖子胡乱抹眼泪:“……哥哥,实在很对不起。”
“我没有什么好偿还你的了。”
她的耳畔倏地传来一丝年轻男人稠热的笑声。
“沈周他自己都从不介意被临摹。”
裴京聿掀起眼皮瞧她,“真真假假,有什么所谓,能欣赏这幅画就行。”
他视线凝在她身上,仿佛真在“欣赏”她。
她全身被淋湿。
衣料下,曲线起伏若隐若现,光洁丰盈。
小姑娘羞红了脸,低下头慌乱地逃出船。
当天,他们一行人就去找了沈容宴的姑姑沈歆作画。
由于裴京聿自己都接纳临摹的假画。
侄子沈容宴又在竭力鼓吹自己的高超技巧。
沈歆一再告诫他们,只能私人收藏后。
她金口玉言,答应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这幅画。
晚上回到避暑竹居,
姜稚雨心怀有愧,给同来避暑的奶奶,父母端茶递水。
关上门。
她和闺蜜打电话炫耀今天认识的这群贵公子哥。
闺蜜兴奋道:“帅吗!”
姜稚雨的手指卷着头发:“帅啊,怎么不帅,一个个超级热心,也不拿架子。”
“还有个最帅的,一来就给我妹妹递银行卡。”
“要不是我有了邵千兹,我早就心动了。”
一旁看书的姜嘉茉格外沉默。
她才舍不得,把他炫耀给其他女孩子知道。
她恨不得把裴京聿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夜雨敲在窗上。
习习落在姜嘉茉的心底。
她反复地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想着那个人惊为天人的容貌,和他的只言片语。
明明她很清楚他们这些贵戚权门子弟的秉性。
那人也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
但姜嘉茉的心里就是酥麻又酸涩。
好像裴
京聿的施舍和靠近,有轻微地刺痛自己。
姜嘉茉不知道自己混乱的心跳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打定主意,不要去招惹这个人了。
-
这几天出去上舞蹈课。
经过他们栖居的院落。
姜嘉茉都有刻意绕道走。
这段时间。
她晚上经常有梦到他,做很糟糕的春梦。
姜嘉茉更没办法心安理得,去接受那个人的善意。
但是沈容宴有心攒局,积极分享自己姑姑绘画的细节。
那人也在,偶尔缥缈地掠过来一眼,再也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
姐姐姜稚雨倒是经常带着她,去沈家栖居的地方做客。
她是学设计的,非常钦佩沈容宴的姑姑。
一再打探沈歆作画的近况。
一来二去。
她们和这群公子哥成了朋友,闲暇时常跟着他们混饭吃。
他们也还在读大学,只是回国过暑假。
只有姜嘉茉年纪最小。
姜嘉茉有时候别扭,不想去和他们打交道。
姐姐姜稚雨就拖着她:“走啊,姜满,你没发现,姑姑沈歆特别喜欢你吗?”
时间长了,沈容宴也跟着姐姐叫她姜满。
过了几天,沈容宴神秘兮兮地说:“喂,你们听说过城探吗?”
“白鹭岛不远处的山下有一个破庙。”
沈容宴:“听说阴风阵阵的,废弃几年了,还有人影出没,特别有氛围感。”
他挑衅姜稚雨:“你们敢一起去吗?你们女生就是胆儿小。”
姜稚雨神经一牵,不服地回怼道:“去就去!”
她扭头拖上姜嘉茉的胳膊:“小满也和我一起去。”
姜嘉茉看向远处裴京聿掠过来的眼神。
她就像被滚水烫了一下——
她舍不得浪费和他短暂相处的时间:“好呀,我们一起。”
七八个人临时起意,也没做什么准备。
他们浩浩汤汤前往古庙历险。
这里大多数区域被划分进自然保护,还没开发。
草木葳蕤,恣意生长,沼汀遍布。
只能按照之前过路人踩出来的痕迹行走。
临近人迹罕至的山脚下。
他们忽然见到一两名外地的游客。
游客拿着木棍,戴着遮阳帽,喜气盈盈的样子。
经过秦稼轩的打探。
他们一行人才知道。
因为修缮自然生态保护区,禁止香火,游客践踏。
这所古庙已经被政府命令拆除了,但还没有完全废弃,尚有人在经营。
外地游客听说这座寺庙始建于东汉,古木葱茏,曾有五殿十六院层层递进,于是慕名而来。
董思明好奇道:“这俩夫妻是去求什么的,能笑得这么开心。”
落在最后的裴京聿凉津津地开口道:“新婚燕尔,当然是求子。”
他一针见血。
姜嘉茉心尖微颤。
她想起自己春梦中对他的朦胧臆想。
想要和这个人有未来。
想要怀他的小孩,有温馨的小家庭。
姜嘉茉脸红扑扑的,眼神乱瞥挪开。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一种倒错的隐痛。
——“不应该瞎想的。”
这段时间。
姜嘉茉看了太多人讨好裴京聿。
对方和家人所在的栖居地警卫环伺。
他和她似乎隔着天堑。
毕竟家族的性质不同。
本来就没什么深交的可能。
她和姐姐籍着临摹富春山居图的名义,才勉强和他们攀上关系。
姜稚雨很聪明,知道陪伴在他们身边,会有一些隐秘的虚荣,以及说不清楚的好处。
她们家的长辈也在竹居避暑小住。
她拿准了这群公子哥,绝不可能做出乱七八糟的事情。
姜嘉茉不一样。
她陷入了少女的“求不得”和“将要失去”里。
青春期那些自卑敏感的阴暗小情绪,伴随着对他的恋慕。
宛如琅珰大雨,铺天盖地匝下来。
她没有伞,只能在雨中孑孓独行。
古寺是经营的最后一年,没有拨款修缮,已经有了衰败颓落的景象。
姐姐姜稚雨倒是没心没肺。
她站在古木耸立的大雄宝殿外,把买来的红绸递给姜嘉茉:“嘉嘉,你要不要也来许个愿?”
姜稚雨扬起手上的红绸,笑容明媚:“我呀,就希望和邵千兹感情稳定。”
“这次也能顺利渡过难关,裴家不追究我们的疏忽。”
姜嘉茉听到“裴家”。
她脑袋嗡了一声,眼神望向站在附近的男人。
姜嘉茉的手指搅得发白,心里自觉有愧:“哥哥,这件事真的很对不起。”
裴京聿似乎对祈愿,祷告之类的活动,根本不感兴趣。
他身上凌冽的松香缭绕在姜嘉茉周围,鼻梁上浮着浅淡的阴翳:“如果你也要许愿求佛,不追究画轴的事情。”
他那么随性,把招致人无望追随的感觉,使用得驾轻就熟:“不如求我。”
一旁的盛煦温温含笑,解围道:“人家都是求子,求姻缘。”
“嘉嘉年纪小,估计求学业之类的吧。”
姜嘉茉在认识他之前。
的确满心都是学业,试镜,表演。
但现在她已经对这个男人心怀不轨。
愿望也变得浑浊。
她的红绸是姐姐姜稚雨随手拿的。
上面用烫金字写着“天作之合”。
显然是求姻缘的。
不远处,沈容宴也挥着一条红绸,挤出人群:“嘉嘉,我的也是‘天作之合’”
“听说有上百对成语,咱们是一对诶。”
沈容宴笑容耀眼,建议道:“要不要彼此写对方名字试试,反正是闹着玩嘛。”
姜嘉茉不擅长拒绝别人。
她刚写完姜满,就看见廊下裴京聿在和人打电话。
树木的阴影中,他挺拔优越的鼻梁线条好看地惊心动魄。
裴京聿耐心说着什么,云淡风轻地露出笑模样。
在两人短暂的相处中。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漠然的,冷冽的,乖戾的。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她笑,温柔待她。
是呀。
她和姐犯下弥天大错,浸润了别人家里的名画。
难道还指望别人对她们露出什么好脸色吗?
想到这里,姜嘉茉又觉得眼睛酸涩。
手上的笔蘸满了墨。
她提起笔,工整写下一句:“希望你好好的,一世顺遂。”
落款:姜满。
沈容宴在等她手上那支笔,不经意看到姜嘉茉写完的这一句。
他忍不住笑道:“那我就写,人生小满胜万全。”
沈容宴:“我奶奶常念叨这句,也和你有关,挺好的。”
姜嘉茉只把沈容宴这句话,当做一种愿景,彰显着美好的祝福而已。
她点点头,抬起纤细的手臂,把红绸投掷到树上。
清凉的绸带在树梢上飘摇,就好像真把她的祝愿寄给东风。
他们结束许愿后。
一群人去大雄宝殿转经筒。
姜嘉茉一路上都低着头,情绪低落。
她心尖落寞。
裴京聿怎么会像他们一样有所求呢。
她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偿还给他。
他甚至连她这个人都瞧不上眼,让她别没遮拦地开玩笑,学会自尊。
他这样金尊玉贵的权贵子弟。
明明可以肆意羞辱她,要她抛弃尊严,来偿还这幅被她们破坏掉的天价名画。
他已经恰到好处的礼遇了。
她实在不可以再肖想更多了。
姜嘉茉没注意到——
她可怜见的摇摇欲坠的红绸带。
在她们一行人转经筒的时候。
就被微风刮落了下来。
红绸带不偏不倚,掉落在挂断电话的裴京聿眼前。
长长的绶带拖出尾羽,被地上空明的积水沾湿。
裴京聿在和修复的技术人员打电话,商量用去离子水或者乙醇局部清洗。
再用丙烯酸树脂加固颜料层,最后选用矿物材料补色,从而修复这幅临摹的富春山居图。
趁着四下里无人发现。
他踱步上前,倾身捡起地上的绸带。
那条被水晕湿的小布条,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指骨上。
裴京聿的瞳孔很黑,像被溪水冲刷得雪亮的石头,赤.裸地暴露在暗光中。
他的眼里缓缓映照出一行字。
——“希望你好好的,一世顺遂。”
他暗中思忖道:“这个你是谁?”
“沈容宴吗,还是盛煦。”
裴京聿把绸带揣进外套里。
不用祈求天恩。
他可以完全垄断她的一切,帮她实现任何愿望。
裴京聿不想承认一件烦躁的事实——
这幅画,其实并不是沈周的真迹。
在爷爷裴泓文不知道的时候。
父亲早就把沈周临摹黄公望的真迹,捐给国家博物馆了。
后来父亲又找了人做旧临摹,挂了一幅仿真的富春山居图,在花厅里。
——也就是被她们用雨水浸润的这幅。
姜典深信不疑,裴泓文不会给他鉴赏一副假画。
于是这一切才瞒天过海。
想到这里,裴京聿心潮涤荡。
他恶贯满盈,竟然眼睁睁看到她为了这幅仿制的画,落泪懊悔。
他知道,她们可能永远鉴别不出来真假。
就像她们的身份。
他们短暂因缘际会,但绝不会有什么漫长的结果。
姜满剔透,干净,真诚,满心都是为别人着想,像纯洁的小羊羔。
第一次看到她。
她眼睛滟滟,有细碎的微光,丝毫没有被尘俗玷污过的样子。
什么叫“卖了她,都偿还不上?”
别说现在这幅画,是临摹的仿品。
在他烦躁不堪的心绪中,只有黄公望的真迹,才堪堪和她相配。
看她落泪,仿似在他心上抓挠。
他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
柔软的怜惜。
可是想着她接近别的男人。
他又会变得烦躁,想要破坏点什么,来满足心里淬毒的瘾。
裴京聿知道——
姜满为了那副浸润的画愧疚。
可是愧疚的何尝只有她一个人。
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这种难以言明的欺诈情绪,在胸腔中肆意蔓延。
为此他备受煎熬,审判。
深以为自己才是私德有亏的那一个。
这种背叛感,几乎永无止境地咬噬着他的神经。
以至于他必须把这个女人单拎出来,检阅她的特殊性。
裴京聿整个人,浸在古寺的缭绕香火里,渡上一层金灯熠熠的薄雾。
他裹在冷寂的松风中,唇角彰显出一点恶劣的愉悦感。
“就这样害你愧疚,我也挺开心。”
“我真不想说明真相。”
“想看你亏欠我的模样,所以装腔作势变成你的恩人。”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戒断她。
不甘心放任她接近别的男人。
他截断了她的红绸,就想摧毁她和别人的孽缘,彻底垄断她的一切。
不管是她求子,她求姻缘,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必须由他来亲自赋予。
——当然,后来的裴京聿悉数做到了。
他情愿陷落在这种愧疚感生出的病态占有欲里,接触这个让他患得患失的女人。
从古寺中回去。
他们经过一片芦花飘摇的草甸,果然误入了自然保护区的封禁线。
四处缠绕的忍冬藤蔓,在夏季结出了红色、黑色的果实。
沈容宴摘下几颗,递给身旁的姜嘉茉:“你尝尝看,这个能不能吃啊。”
就在这时。
自然保护区的巡查人员,一直在吹响警哨,勒令他们离开。
见他们不为所动。
几位巡查人员叫骂着,尾随追逐了上来:“快出去,这里不准踩踏!”
一群年轻人笑着,大叫着,慌忙找地方逃窜。
姜嘉茉像断线风筝一样,跟在裴京聿身后。
两人忙不迭找地方,躲过警卫的追捕。
眼看对方拿着警棍指着他们的鼻子,追上来了。
姜嘉茉还没反应过来,
她就被藏在树后的裴京聿捞了过去。
她没办法抑制住奔跑后喘息的冲动。
直到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捂住了她的眼耳口鼻。
裴京聿掌骨泛凉,强行封锁住了她呼吸的嘴唇:“别说话,会被发现的。”
姜嘉茉想,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整个世界陷入了暖黑的暗光中,宛如淹没在羊水中畅快。
这一瞬间。
仿佛裴京聿成了她的主宰,操控着她的一切。
她只能从对方手指的缝隙中,艰涩地呼吸着微茫的空气。
“……哥哥。”
片刻后,她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姜嘉茉仰高白颈。
整个人陷入迷蒙的电流中。
裴京聿没做什么。
只是他伸出掌骨,覆盖在姜嘉茉的脸上,阻隔了她的呼吸。
短暂一分钟,微妙的窒息感。
这种被高高在上,强大的征服者彻底践踏。
忘掉了对他的愧疚。
忘掉了尊严。
渴望奉献出灵魂的依顺感,从脊椎蔓延到脚踝。
她小腿抽搐,依偎在他的怀里,涣散地缺氧。
好像她呼吸受阻。
在濒临生死的极限中,徘徊了一番。
姜嘉茉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些变化。
她感受到的不是惶恐,而是享受这种操控。
她仰头望向他。
只看见他锋锐,性感的喉结,像熹微中雪山的山峰,冷白,微红。
以至于。
这一分钟,她铭心刻骨了一生。
想要被他疯戾地锁在怀里,无数次掐着脖颈复刻。
这种威压,好像被人暴烈而刻骨铭心地爱着。
可能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种绮丽。
他的坏。
他的恶劣。
他的掌控欲。
一切都惊人的美,宛如神迹。
除他以外无人能赋予。
姜嘉茉海藻般的长发,簌簌地在蝴蝶骨上在颤动。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好像纡解了她心里某种难明的痒意。
这种靠自己根本达不到的临界点。
她第一次在他的掌下,彻底到达。
姜嘉茉想,她身上这一袭裙子。
回去后,一定要换下来。
潮到已经没办法再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