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姜嘉茉永生难忘第一次见到裴京聿的情景。

就像《百年孤独》中父亲带上校看冰块的那个下午。

《百年孤独》中描写过那一刻的震撼,“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

“它在烧。”

姜嘉茉一直在想,用燃烧的譬喻,来形容冰块融化的白色烟雾。

这种完全相反的要素冲撞,堪称举世无双的传奇。

就像她初次遇见裴京聿。

十年前。

姜家微薄地和裴家有了一点关系。

事情要从姜嘉茉的爷爷姜典,作为中央话剧院的副院长,接到一部宣传片,开始讲起。

片中,姜典扮演裴泓文。

他作为替身,拍摄裴泓文的日常。

姜典为了更好的演绎角色。

他申请在闲暇的时候,观察对方的生活状态,和裴泓文坐卧同栖小半个月。

两人意外地投契。

闲谈古书典籍,国计民生,山水花鸟画。

裴泓文对姜典,临摹宋徽宗瘦金体的技术,青睐有佳。

他本人一身风骨,自然欣赏写得一手好字的朋友。

但两人更投契的是对国画的鉴赏。

那年,姜嘉茉放暑假前。

爷爷在家里欣喜若狂地宣布道:“裴先生家里有一副号称‘吴门四家’之首沈周,临摹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1996年北京翰海春以880万成交的那一副。”

“那天我和他兴之所至,惋惜烧出连珠洞的《剩山图》。”

“裴先生说愿意把这幅临摹的真迹,借给我观赏一个月。”

爷爷情之所极,简直要落泪了:“我倾尽心力,收藏沈周的行书《落花诗》残页……我以为已经是极致了。”

“没想到在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观瞻《富春山居图》。”

姜典连连摇头,慨叹道:“真是荣幸之至啊!”

——也正是爷爷姜典拍戏,出演裴泓文的机缘。

七月流火的炎热夏天。

姜嘉茉和姐姐姜稚雨,也陪同家人去白鹭岛避暑。

入住第一天,她就被家人告诫。

“裴先生的后人和朋友们,虽然和你们同龄,但他们都是贵胄子弟,眼高于顶。”

“你们就在院落里玩,不要冲撞到别人。”

这里的墙是习习的青黛色,明瓦琉璃。

来往有穿着低调的达官显贵。

皇城客人出门警卫开路,车马随行,气派奢靡都在气韵里。

遇见裴京聿一行人当天。

白鹭湖飘着濛濛细雨。

姐姐姜稚雨撑着伞,来接姜嘉茉下舞蹈课。

她们坐着船,穿过水雾霏霏的湖面,回到入住的地方。

一路上,姐姐姜稚雨心神不宁。

上船后,姐姐掏出装着《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画轴,六神无主对她说:“嘉嘉,我今天犯了一个大错。”

姜稚雨嘴唇苍白,浑身止不住颤抖:“下午出门,我没看天气预报。”

“爷爷今天回剧院开会,临走前,托我把画轴还给避暑的裴家。”

姐姐六神无主地用手捂住脸,几乎听不见自己惶恐的声音:“我满心都是下雨了,去接你放学。”

“回来的路上也有留心保护画轴。”

“……可是刚才我打开一看,这幅画被雨水浸润了一部分。”

姜稚雨手指颤抖着抱住膝盖:“现在完蛋了……八百万就这么眼睁睁的,毁在我的手上。”

“我有好好珍惜这幅沈周的真迹,可是爷爷给我的画轴不防水……我真是一大罪人!”

姜嘉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姜稚雨抓住姜嘉茉的手:“嘉嘉,实在不行,我就离家出走吧。”

“我现在去找邵千兹,他在中传留校申博成功,正在校外拍戏,我去和他住。”

姜稚雨还在念大三,手里有个十万的积蓄,已经是她卖板绘赚的所有钱了。

1996年,这幅画就能拍出八百万。

现在十年过去,这幅仿《富春山居图》至少上千万。

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

爷爷姜典会被裴家人默认为,不珍惜艺术品,晚节不保。

不只是她们两个小女生的事情,还要连累家庭受辱。

姜嘉茉一向黏着姐姐。

她听完姜稚雨的分析,茫然地一直掉眼泪:“……不要走,姐姐,我们一起想办法。”

姜嘉茉长得纤白漂亮,练舞身段颀秀。

她潮润的黑发垂坠下来,穿着蕾丝抽带的白裙。

她长得稚弱,楚楚可怜,像青涩纯挚的花苞,散发着天真的蛊惑气息。

白鹭岛的湖,烟丝水榭,遍地睡莲绿扇。

这里是非公开的区域,无人引渡。

她们坐在船上,没有伞,害怕回家,也不敢去白鹭岛的避暑竹居。

只能随水逐波,在湖面徜徉。

两人在船上,想办法思考对策,放松心情。

姐姐把浸润的名画挂起来沥干水。

她不敢胡乱擦拭,怕晕墨现象更严重。

她们乘坐的画舫是竹青色的船,雨水如珠玉迸溅。

上面透明泛黄的篷布,掩映着两人的不安。

姜嘉茉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她低头地翻着手机上的网页,查看散墨的补救办法。

姜嘉茉听到不远处,有工作人员的声音呵斥她们。

穿制服的男人质问道:“喂,你们是谁啊,怎么闯到这里来了”

“这片湖泊是生态保护区,没对游客开放。

“你们怎么连警戒线都看不到。”

不远处的水上楼榭上。

有几个年轻男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打牌。

先糊牌的沈容宴叼着烟:“闷在这里这么久,和那些老爷子钓鱼养雀,感觉人都要废了。”

骤然间,他的说话声,被吆喝的声音打断。

他们都注意到每日横渡,来往避暑雅居和白鹭岛的蓬船上。

——引渡的水上警卫人员,正在追赶两个年轻女生的客船。

船尾坐着的那个女生。

皎洁如玉的脸上,鼻尖眼尾微红,纤细的脖颈像花枝一样垂下来,眼底漾着水光。

她身材纤细端雅,半湿的裙裾贴在瓷白的皮肤上。

衣料上一点细微的褶皱,都能压出皮肤的红痕。

她像某种濒临绝迹的白鱼,在湖泊中格格不入。

让岸边垂钓的所有人,有渴望俘虏她的欲望。

沈容宴会心一笑。

他怀着难明的心思,招呼这边服务的人员:“你去引渡他们过来。”

姜嘉茉她们的船渐渐行进。

沈容宴站在亭榭中,冲她们询问道:“别哭了,你们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上来避会雨吧,我们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姜嘉茉跟着姐姐,踩着木质横桥上了岸。

她们把船系在桅杆上,缴纳了误闯保护区的罚款。

姐姐姜稚雨并不想和他们多打交道。

但细心的盛煦,发现了挂在船蓬里的湿漉画轴。

他们送两人干毛巾擦拭身上的水:“船上那副画,是被雨淋湿了吗。”

“你们就是因为这幅画,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姜稚雨嘴上说着:“……要你管!”

到底是小姑娘,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姜嘉茉注意到。

有一个人正在酸枝木长躺椅上睡觉。

他脸上盖着一件黑外套,挡住了大半掌脸,露出一截流畅优越的下颚。

他冷白修长的手掌,指骨微红,懒怠地垂落下来,搁在外套上。

这个人独自霸占了一方的椅子。

这么七八个人,没人去招惹他。

在清幽的雨幕濛濛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所有心思,都被那人完全吸引住了。

姜稚雨简单自我介绍后。

她提起了爷爷和裴泓文的交情,以及这幅天价临摹富春山居图,被雨水浸润的事情。

提起裴泓文。

这里的五六个年轻男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长椅上睡觉的人。

片刻后。

他们又把眼神调转回来。

沈容宴咳嗽一声:“你们饿不饿,这里有牛乳压制的芙蓉酥,入口即化,尝尝吧。”

姜嘉茉摇头拒绝了。

她黑发散下来,勾勒出清丽苍白的小脸,雨打梨花的风致。

姜嘉茉眼睫湿漉漉的,瞳孔明光熠熠:“你们能帮我姐姐想想办法吗。”

起初,谁都没表态。

姜嘉茉一想到没办法赔偿的天价画轴,想到姐姐离家出走的计划。

她哀伤到了极点,忍不住压抑着抽噎。

泪水似珠琏一般,滑落下来。

沈容宴看不下去了,安慰道:“我姑姑,二十年前就在央美教书,宋元明清山水临摹。”

他吹嘘道:“她绘画技术出神入化。”

“我让她再画一幅,保证和沈周描摹得分毫不差。”

姜稚雨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沈容宴点头道:“但我姑姑从不轻易挥毫临摹,我出面都请不动她。”

“她画一幅画酬劳几十万,保证和真迹一模一样。”

“……而且她也来了白鹭岛度假。”

姜嘉茉泪盈于睫:“……我们没有这么多钱的。”

“就算把我卖掉,也拿不出来。”

就在这时,躺在长椅上睡觉的人,起身望了过来。

他眼瞳漆黑,深不见底,掠过富春山居图,钉在姜嘉茉身上。

裴京聿的视线侵略性很强。

外套散漫从他的身上滑下来,勾勒出流畅的肌理线条。

就像一尊冷酷静止的雕塑,徐徐揭开幕布。

裴京聿迎着她的目光,游刃有余地接话道:“这三瓜两枣小钱,就能把你卖掉来换?”

他薄唇微启,懒懒散散的强调:“学会自尊,才能把自己抬个好价。”

姜嘉茉站的地方,理他很近。

她感受到那人滑落外套,掠过她的腿部皮肤。

他身上的温度干燥灼热。

短暂的摩挲,就像给她了一点电打的刺激。

他的目光和姜嘉茉对视。

那一瞬间,姜嘉茉怯怯红了脸,第一次感受到血液沸腾的感觉。

君子明辉,白壁无暇,庭燎之光。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英隽的男孩子。

她多看他一眼,都觉得亵.渎他,有一种越矩的愉悦感。

裴京聿随意从衣兜里翻找。

他低下头,脖颈后骨峰清晰的棘突,性感又利落。

“安静点,别哭了,很吵。”

他递了一张银行卡给姜嘉茉,不着情绪道:“刚玩牌赢来的,拿着这钱,去找人临摹。”

姜嘉茉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

她心悸地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呼吸:“……你刚认识我。”

“为什么要送我。”

裴京聿和她咫尺之遥。

他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明晰流丽。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裴京聿好整以暇地卷了卷身上的外套,讥诮道:“裴泓文是我家老爷子。”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他失望而已。”

他矜傲地撑起身,淡漠地使唤她:“这幅浸润的图,就当我买回来了,我会找人修复。”

“你现在去船上拿给我。”

身后的沈容宴在给姐姐姜稚雨,介绍他姑姑高超的临摹技术。

姜嘉茉去船蓬里拿画。

她觉得刚才吃的芙蓉酥,变得很苦涩。

她捂住眼睛靠在船篷上,忍不住颤抖着肩膀,无声落泪了。

——“学会自尊,才能让自己卖个好价。”

好难过。

这句话横贯在她心尖,被她一见钟情的对象讲出来。

“所以在他心里,我是这样一文不值吗。”

水面上雾茫茫。

蓬船船头忽然遽烈地晃动起来,像是有人闯入船上。

勾得人心旌摇荡。

姜嘉茉视线模糊来不及视物,茫然地眨着眼睫不知所措。

来人恶作剧得逞似的愉悦,哼笑了一声,道:“怎么还哭成这样”

姜嘉茉的睫毛上的眼泪。

忽然被一个人的手指擦拭。

她生涩地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裴京聿跟在她身后走进来了。

裴京聿语气混得不行,指骨上被她泅出了一点小小的濡湿:“不是解决了么。”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沈容宴的吹嘘声。

裴京聿混不吝地接过画轴,嗓音呷着坏,道:“瞧你沈哥,这么费劲心力帮你。”

姜嘉茉的泪晕中。

眼前的人被微光渡上看一层浅金色绒边。

就好像她这滴泪是开辟鸿蒙,情债初偿的绛珠草露水。

这个人长得是真绝色。

这几尺见方的船。

他一走进来,简直蓬荜生辉。

空气中有男人清沉的荷尔蒙气息,带着说不清的性吸引力。

姜嘉茉:“我们用临摹的画还给你,真的没问题吗。”

她和他咫尺之遥,不禁心旌摇荡,用袖子胡乱抹眼泪:“……哥哥,实在很对不起。”

“我没有什么好偿还你的了。”

她的耳畔倏地传来一丝年轻男人稠热的笑声。

“沈周他自己都从不介意被临摹。”

裴京聿掀起眼皮瞧她,“真真假假,有什么所谓,能欣赏这幅画就行。”

他视线凝在她身上,仿佛真在“欣赏”她。

她全身被淋湿。

衣料下,曲线起伏若隐若现,光洁丰盈。

小姑娘羞红了脸,低下头慌乱地逃出船。

当天,他们一行人就去找了沈容宴的姑姑沈歆作画。

由于裴京聿自己都接纳临摹的假画。

侄子沈容宴又在竭力鼓吹自己的高超技巧。

沈歆一再告诫他们,只能私人收藏后。

她金口玉言,答应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这幅画。

晚上回到避暑竹居,

姜稚雨心怀有愧,给同来避暑的奶奶,父母端茶递水。

关上门。

她和闺蜜打电话炫耀今天认识的这群贵公子哥。

闺蜜兴奋道:“帅吗!”

姜稚雨的手指卷着头发:“帅啊,怎么不帅,一个个超级热心,也不拿架子。”

“还有个最帅的,一来就给我妹妹递银行卡。”

“要不是我有了邵千兹,我早就心动了。”

一旁看书的姜嘉茉格外沉默。

她才舍不得,把他炫耀给其他女孩子知道。

她恨不得把裴京聿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夜雨敲在窗上。

习习落在姜嘉茉的心底。

她反复地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想着那个人惊为天人的容貌,和他的只言片语。

明明她很清楚他们这些贵戚权门子弟的秉性。

那人也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

但姜嘉茉的心里就是酥麻又酸涩。

好像裴

京聿的施舍和靠近,有轻微地刺痛自己。

姜嘉茉不知道自己混乱的心跳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打定主意,不要去招惹这个人了。

-

这几天出去上舞蹈课。

经过他们栖居的院落。

姜嘉茉都有刻意绕道走。

这段时间。

她晚上经常有梦到他,做很糟糕的春梦。

姜嘉茉更没办法心安理得,去接受那个人的善意。

但是沈容宴有心攒局,积极分享自己姑姑绘画的细节。

那人也在,偶尔缥缈地掠过来一眼,再也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

姐姐姜稚雨倒是经常带着她,去沈家栖居的地方做客。

她是学设计的,非常钦佩沈容宴的姑姑。

一再打探沈歆作画的近况。

一来二去。

她们和这群公子哥成了朋友,闲暇时常跟着他们混饭吃。

他们也还在读大学,只是回国过暑假。

只有姜嘉茉年纪最小。

姜嘉茉有时候别扭,不想去和他们打交道。

姐姐姜稚雨就拖着她:“走啊,姜满,你没发现,姑姑沈歆特别喜欢你吗?”

时间长了,沈容宴也跟着姐姐叫她姜满。

过了几天,沈容宴神秘兮兮地说:“喂,你们听说过城探吗?”

“白鹭岛不远处的山下有一个破庙。”

沈容宴:“听说阴风阵阵的,废弃几年了,还有人影出没,特别有氛围感。”

他挑衅姜稚雨:“你们敢一起去吗?你们女生就是胆儿小。”

姜稚雨神经一牵,不服地回怼道:“去就去!”

她扭头拖上姜嘉茉的胳膊:“小满也和我一起去。”

姜嘉茉看向远处裴京聿掠过来的眼神。

她就像被滚水烫了一下——

她舍不得浪费和他短暂相处的时间:“好呀,我们一起。”

七八个人临时起意,也没做什么准备。

他们浩浩汤汤前往古庙历险。

这里大多数区域被划分进自然保护,还没开发。

草木葳蕤,恣意生长,沼汀遍布。

只能按照之前过路人踩出来的痕迹行走。

临近人迹罕至的山脚下。

他们忽然见到一两名外地的游客。

游客拿着木棍,戴着遮阳帽,喜气盈盈的样子。

经过秦稼轩的打探。

他们一行人才知道。

因为修缮自然生态保护区,禁止香火,游客践踏。

这所古庙已经被政府命令拆除了,但还没有完全废弃,尚有人在经营。

外地游客听说这座寺庙始建于东汉,古木葱茏,曾有五殿十六院层层递进,于是慕名而来。

董思明好奇道:“这俩夫妻是去求什么的,能笑得这么开心。”

落在最后的裴京聿凉津津地开口道:“新婚燕尔,当然是求子。”

他一针见血。

姜嘉茉心尖微颤。

她想起自己春梦中对他的朦胧臆想。

想要和这个人有未来。

想要怀他的小孩,有温馨的小家庭。

姜嘉茉脸红扑扑的,眼神乱瞥挪开。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一种倒错的隐痛。

——“不应该瞎想的。”

这段时间。

姜嘉茉看了太多人讨好裴京聿。

对方和家人所在的栖居地警卫环伺。

他和她似乎隔着天堑。

毕竟家族的性质不同。

本来就没什么深交的可能。

她和姐姐籍着临摹富春山居图的名义,才勉强和他们攀上关系。

姜稚雨很聪明,知道陪伴在他们身边,会有一些隐秘的虚荣,以及说不清楚的好处。

她们家的长辈也在竹居避暑小住。

她拿准了这群公子哥,绝不可能做出乱七八糟的事情。

姜嘉茉不一样。

她陷入了少女的“求不得”和“将要失去”里。

青春期那些自卑敏感的阴暗小情绪,伴随着对他的恋慕。

宛如琅珰大雨,铺天盖地匝下来。

她没有伞,只能在雨中孑孓独行。

古寺是经营的最后一年,没有拨款修缮,已经有了衰败颓落的景象。

姐姐姜稚雨倒是没心没肺。

她站在古木耸立的大雄宝殿外,把买来的红绸递给姜嘉茉:“嘉嘉,你要不要也来许个愿?”

姜稚雨扬起手上的红绸,笑容明媚:“我呀,就希望和邵千兹感情稳定。”

“这次也能顺利渡过难关,裴家不追究我们的疏忽。”

姜嘉茉听到“裴家”。

她脑袋嗡了一声,眼神望向站在附近的男人。

姜嘉茉的手指搅得发白,心里自觉有愧:“哥哥,这件事真的很对不起。”

裴京聿似乎对祈愿,祷告之类的活动,根本不感兴趣。

他身上凌冽的松香缭绕在姜嘉茉周围,鼻梁上浮着浅淡的阴翳:“如果你也要许愿求佛,不追究画轴的事情。”

他那么随性,把招致人无望追随的感觉,使用得驾轻就熟:“不如求我。”

一旁的盛煦温温含笑,解围道:“人家都是求子,求姻缘。”

“嘉嘉年纪小,估计求学业之类的吧。”

姜嘉茉在认识他之前。

的确满心都是学业,试镜,表演。

但现在她已经对这个男人心怀不轨。

愿望也变得浑浊。

她的红绸是姐姐姜稚雨随手拿的。

上面用烫金字写着“天作之合”。

显然是求姻缘的。

不远处,沈容宴也挥着一条红绸,挤出人群:“嘉嘉,我的也是‘天作之合’”

“听说有上百对成语,咱们是一对诶。”

沈容宴笑容耀眼,建议道:“要不要彼此写对方名字试试,反正是闹着玩嘛。”

姜嘉茉不擅长拒绝别人。

她刚写完姜满,就看见廊下裴京聿在和人打电话。

树木的阴影中,他挺拔优越的鼻梁线条好看地惊心动魄。

裴京聿耐心说着什么,云淡风轻地露出笑模样。

在两人短暂的相处中。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漠然的,冷冽的,乖戾的。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她笑,温柔待她。

是呀。

她和姐犯下弥天大错,浸润了别人家里的名画。

难道还指望别人对她们露出什么好脸色吗?

想到这里,姜嘉茉又觉得眼睛酸涩。

手上的笔蘸满了墨。

她提起笔,工整写下一句:“希望你好好的,一世顺遂。”

落款:姜满。

沈容宴在等她手上那支笔,不经意看到姜嘉茉写完的这一句。

他忍不住笑道:“那我就写,人生小满胜万全。”

沈容宴:“我奶奶常念叨这句,也和你有关,挺好的。”

姜嘉茉只把沈容宴这句话,当做一种愿景,彰显着美好的祝福而已。

她点点头,抬起纤细的手臂,把红绸投掷到树上。

清凉的绸带在树梢上飘摇,就好像真把她的祝愿寄给东风。

他们结束许愿后。

一群人去大雄宝殿转经筒。

姜嘉茉一路上都低着头,情绪低落。

她心尖落寞。

裴京聿怎么会像他们一样有所求呢。

她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偿还给他。

他甚至连她这个人都瞧不上眼,让她别没遮拦地开玩笑,学会自尊。

他这样金尊玉贵的权贵子弟。

明明可以肆意羞辱她,要她抛弃尊严,来偿还这幅被她们破坏掉的天价名画。

他已经恰到好处的礼遇了。

她实在不可以再肖想更多了。

姜嘉茉没注意到——

她可怜见的摇摇欲坠的红绸带。

在她们一行人转经筒的时候。

就被微风刮落了下来。

红绸带不偏不倚,掉落在挂断电话的裴京聿眼前。

长长的绶带拖出尾羽,被地上空明的积水沾湿。

裴京聿在和修复的技术人员打电话,商量用去离子水或者乙醇局部清洗。

再用丙烯酸树脂加固颜料层,最后选用矿物材料补色,从而修复这幅临摹的富春山居图。

趁着四下里无人发现。

他踱步上前,倾身捡起地上的绸带。

那条被水晕湿的小布条,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指骨上。

裴京聿的瞳孔很黑,像被溪水冲刷得雪亮的石头,赤.裸地暴露在暗光中。

他的眼里缓缓映照出一行字。

——“希望你好好的,一世顺遂。”

他暗中思忖道:“这个你是谁?”

“沈容宴吗,还是盛煦。”

裴京聿把绸带揣进外套里。

不用祈求天恩。

他可以完全垄断她的一切,帮她实现任何愿望。

裴京聿不想承认一件烦躁的事实——

这幅画,其实并不是沈周的真迹。

在爷爷裴泓文不知道的时候。

父亲早就把沈周临摹黄公望的真迹,捐给国家博物馆了。

后来父亲又找了人做旧临摹,挂了一幅仿真的富春山居图,在花厅里。

——也就是被她们用雨水浸润的这幅。

姜典深信不疑,裴泓文不会给他鉴赏一副假画。

于是这一切才瞒天过海。

想到这里,裴京聿心潮涤荡。

他恶贯满盈,竟然眼睁睁看到她为了这幅仿制的画,落泪懊悔。

他知道,她们可能永远鉴别不出来真假。

就像她们的身份。

他们短暂因缘际会,但绝不会有什么漫长的结果。

姜满剔透,干净,真诚,满心都是为别人着想,像纯洁的小羊羔。

第一次看到她。

她眼睛滟滟,有细碎的微光,丝毫没有被尘俗玷污过的样子。

什么叫“卖了她,都偿还不上?”

别说现在这幅画,是临摹的仿品。

在他烦躁不堪的心绪中,只有黄公望的真迹,才堪堪和她相配。

看她落泪,仿似在他心上抓挠。

他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

柔软的怜惜。

可是想着她接近别的男人。

他又会变得烦躁,想要破坏点什么,来满足心里淬毒的瘾。

裴京聿知道——

姜满为了那副浸润的画愧疚。

可是愧疚的何尝只有她一个人。

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这种难以言明的欺诈情绪,在胸腔中肆意蔓延。

为此他备受煎熬,审判。

深以为自己才是私德有亏的那一个。

这种背叛感,几乎永无止境地咬噬着他的神经。

以至于他必须把这个女人单拎出来,检阅她的特殊性。

裴京聿整个人,浸在古寺的缭绕香火里,渡上一层金灯熠熠的薄雾。

他裹在冷寂的松风中,唇角彰显出一点恶劣的愉悦感。

“就这样害你愧疚,我也挺开心。”

“我真不想说明真相。”

“想看你亏欠我的模样,所以装腔作势变成你的恩人。”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戒断她。

不甘心放任她接近别的男人。

他截断了她的红绸,就想摧毁她和别人的孽缘,彻底垄断她的一切。

不管是她求子,她求姻缘,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必须由他来亲自赋予。

——当然,后来的裴京聿悉数做到了。

他情愿陷落在这种愧疚感生出的病态占有欲里,接触这个让他患得患失的女人。

从古寺中回去。

他们经过一片芦花飘摇的草甸,果然误入了自然保护区的封禁线。

四处缠绕的忍冬藤蔓,在夏季结出了红色、黑色的果实。

沈容宴摘下几颗,递给身旁的姜嘉茉:“你尝尝看,这个能不能吃啊。”

就在这时。

自然保护区的巡查人员,一直在吹响警哨,勒令他们离开。

见他们不为所动。

几位巡查人员叫骂着,尾随追逐了上来:“快出去,这里不准踩踏!”

一群年轻人笑着,大叫着,慌忙找地方逃窜。

姜嘉茉像断线风筝一样,跟在裴京聿身后。

两人忙不迭找地方,躲过警卫的追捕。

眼看对方拿着警棍指着他们的鼻子,追上来了。

姜嘉茉还没反应过来,

她就被藏在树后的裴京聿捞了过去。

她没办法抑制住奔跑后喘息的冲动。

直到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捂住了她的眼耳口鼻。

裴京聿掌骨泛凉,强行封锁住了她呼吸的嘴唇:“别说话,会被发现的。”

姜嘉茉想,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整个世界陷入了暖黑的暗光中,宛如淹没在羊水中畅快。

这一瞬间。

仿佛裴京聿成了她的主宰,操控着她的一切。

她只能从对方手指的缝隙中,艰涩地呼吸着微茫的空气。

“……哥哥。”

片刻后,她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姜嘉茉仰高白颈。

整个人陷入迷蒙的电流中。

裴京聿没做什么。

只是他伸出掌骨,覆盖在姜嘉茉的脸上,阻隔了她的呼吸。

短暂一分钟,微妙的窒息感。

这种被高高在上,强大的征服者彻底践踏。

忘掉了对他的愧疚。

忘掉了尊严。

渴望奉献出灵魂的依顺感,从脊椎蔓延到脚踝。

她小腿抽搐,依偎在他的怀里,涣散地缺氧。

好像她呼吸受阻。

在濒临生死的极限中,徘徊了一番。

姜嘉茉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些变化。

她感受到的不是惶恐,而是享受这种操控。

她仰头望向他。

只看见他锋锐,性感的喉结,像熹微中雪山的山峰,冷白,微红。

以至于。

这一分钟,她铭心刻骨了一生。

想要被他疯戾地锁在怀里,无数次掐着脖颈复刻。

这种威压,好像被人暴烈而刻骨铭心地爱着。

可能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种绮丽。

他的坏。

他的恶劣。

他的掌控欲。

一切都惊人的美,宛如神迹。

除他以外无人能赋予。

姜嘉茉海藻般的长发,簌簌地在蝴蝶骨上在颤动。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好像纡解了她心里某种难明的痒意。

这种靠自己根本达不到的临界点。

她第一次在他的掌下,彻底到达。

姜嘉茉想,她身上这一袭裙子。

回去后,一定要换下来。

潮到已经没办法再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