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第二周,凌田说到做到,为了减轻辛勤管床的负担,她尽力成为一个有素质、依从性好的病人,表现出积极康复的样子,不给他添麻烦。
平常玩得好的几个同学陆续来医院探病,她们除了安慰她,还问她有什么需要,比如学校里的事情跑个腿什么的,叫她一定说出来,大家都会帮忙。
同寝室四个女生曾经计划要去扎尕那毕业旅行,现在因为她,正商量是延期还是改个地方。她赶紧说不用不用,她这次就不参加了,下次总还有机会。但其实很多朋友聚会惯常做的事,她不确定自己以后是否还适合跟她们一起去。
辅导员也来看了她一次,跟她说了毕业生体检的时间和要求,提醒她这一份体检报告是要放进档案里的。
经过这几天,凌田自然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她郑重感谢了老师,但还是暗自做了决定,该怎样就怎样吧。恰如辛勤对她说过的,公开也有公开的好处。她还记得他说她很勇敢,虽然她不是,但她很喜欢这个评价。
唐思奇来得更勤,为她做的事也更加实际,自打听说她射月的 Offer 被撤回之后,就已经在张罗着替她想接下去的出路了。
“要不你复习半年考研吧,做我学妹,以后我们一起去教小孩。”唐思奇最初提议。
凌田笑,说行啊,答应会把此项提议纳入考虑。
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时下中小学美术老师的竞争有多激烈。一间学校可能需要几十个语数英主课老师,但美术老师最多两三个,有编制,压力不大,是广大美术生的梦中情岗。
过去的她想到竞争,最先怀疑的是自己能力行不行,现在想到的却是体检要求达不达得到。平心而论,哪怕她跟其他应聘者各方面的条件一模一样,用人单位总会倾向于选个身体健康的。
唐思奇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没明说,但还是把自己的 Plan B 也分享给了她:
比如,去幼儿绘画培训机构做兼职老师,这个连教资都不用。
再比如,去师兄程程那里套套瓷,看还有没有什么漫改代笔的活儿可以分包给她们做。
再再比如,她们还可以网上接单画插画。虽说现在条漫赚得少,但有几个画师约稿平台好像还挺红火的。
两人为此还真去了解了一下那些平台的风格和申签要求,并就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惊讶于头部画手定价多高,档期多满,慨叹现在的小孩哥小孩姐消费能力了得。
这 Plan B 说得好听点是自由职业,网络热词叫做“数字游民”,交社保的话分在“灵活就业”那一档,但在美术生的圈子里有种更简单直接的说法,“野人画手”。要是后来进了公司,就叫“野人被家养”。
这念头让凌田再一次笑出来,唐思奇邀请她一起当野人。
但她也相信,唐思奇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她明白她们所有人的善意,但也清楚地知道大家都只是应届生,正在一生当中最青春美好却也最迷茫动荡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烦恼,和独自要走的路。她或许要跟她们分开了。
凌田住院的第九天,同屋 1542 床的艾慕出院了。
临走之前,艾慕又跟她一起走到电梯厅那扇落地窗前,晒着太阳,聊了会儿天。
当时还是上午,早高峰未过,楼下马路上的车和行人一刻不歇,却又因为离得远,有种与她们全然无关的宁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过去这几天,艾慕的检查结果陆续出来,全身上下几乎查了个遍,除了已经出现过并发症的眼底,还查了血管、心脏、肝肾、神经病变,结果出来,各项功能还算正常,腺垂体也没发现问题。
久病十二年,艾慕对此不算意外,玩笑对凌田说:“医院里这么多科室,一个内分泌,一个风湿免疫,多的就是这种致病原因不明,发病原理不明的奇怪疾病。”
医生给的医嘱也还是那几条,继续胰岛素治疗,打针,测血糖,规律饮食,戒烟戒酒,适当锻炼,注意休息,不熬夜。
艾慕就此评价:“提早过上退休生活,愿世界善待我这个二旬老人。”
病情之外,她的情况也不比凌田好多少。现在呆的这家公司是她毕业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签了两年的合同,就是这么巧,很快就要到期。老板已经跟她谈过,怪她不诚实,也怕她在公司出事,宁愿支付补偿金,不会再跟她续约了。
“那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凌田问,发现自己竟然也像辛勤那样首先想到计划。
艾慕手拉着栏杆,整个人朝后仰,闭眼站在阳光里,说:“十二年之后,二十四岁的艾慕同学,终于,被疾病战胜了。”
凌田不知道说什么,担忧地看着她。
艾慕却睁开眼睛,转头笑对她道:“我开玩笑的,你放心吧。我当初学会计是我妈替我做的决定,那时候因为不喜欢,还跟她闹过,现在才觉得她可能早就想到这一天了吧?她是资深老会计,退休之后在一家代记账公司上班,说要是我失业了,就跟她一样拿个袋子跑跑银行、税务局,替小微企业报税、做账。她慢慢把她的老客户分给我,收入也还凑合。”
凌田稍感安慰,却又不免怅惘。
艾慕的烦恼和要走的路似乎与她更相近,只因为她们得了同一种疾病。
不是那种会迅速恶化的绝症,而更像一场漫长的锉磨,伴随一生,让她们不得不提早几十年过上养老生活,只为尽力延迟那个终点的到来,失明、心梗、截肢、尿毒症,各种丑陋且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因为得了这种疾病,很多事对她们来说都不可能了。比如网上说“人生一定要做的 100 件事”,山顶露营看星空,潜水去看海底,遇到一个心动的人,微醺之后与 TA 疯狂接吻……哪怕原本不一定会去做,但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断绝了这些可能,还是很难让人接受。
那一瞬,她多希望自己最大的烦恼还是跟从前一样,什么加班多,什么压力大,信女愿做一世牛马,换胰岛功能正常。
也许看出她的想法,艾慕没再继续负能量输出。
两人回到病房,拉起帘子,躲在那后面。艾慕掀起衣服,给凌田看手臂上戴的动态血糖仪和肚子上的胰岛素泵,详详细细地告诉她去哪里买最划算,怎么选型号,怎么使用。还有不容易过敏的胶带,护理针眼的药膏,也都分享了链接给她,林林总总。
凌田感激艾慕的好意,但在脑中想象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很难忍受有两根针一直扎在身体里。而且,胰岛素泵还需要用一个袋子固定在裤腰上,一旦戴上也就意味着要跟很多款式的衣服说再见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窗外某处起了一阵喧闹声,相邻病房有踢里踏啦的脚步声走出去看热闹。汤阿姨坐不住,也跟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议论:
“1544 床跳楼了!”
“啊?1544 床跳楼了?”
凌田听见,也想问,我跳楼了?
她和艾慕靠到窗口往下看,从这个角度其实看不到出事地点,只见急诊的医生推着平车跑过来,而后又来了辆警车,停在住院部楼下的空地上。
直到汤阿姨回来,才给她和艾慕通报了最新消息:“是前面住在 1544 的那个男小歪,不是转去肾内了嘛,说不知道怎么找到备餐间一扇窗是能打开的,跳下去了。
“上礼拜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姐姐来过,站在病房里骂他,说他工作工作没有,医保医保不买,还总是自暴自弃,不测血糖,不打针乱吃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住在网吧里打游戏。每次都是搞到酮症酸中毒进医院,好不容易花钱给他治好了,他出院还是老样子,没几个月又进医院。几年时间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已经花了小二十万。父母都是打工的,没能力再管他,姐姐才刚工作也管不起,现在听说可能变成尿毒症,要透析、换肾,几天时间没人来看他,结果就……”
清洁工阿姨刚好进来拖地,搭腔说:“还好转到肾内去了,这里医生护士没责任。”
汤阿姨觉得没那么简单,摇摇头:“不好说,估计也得担一点。”
……
辛勤走进病房的时候,凌田听见声音回头,正遇上他的目光。
两人眼中都是不安,让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听见走廊里病人乱喊什么 1544 跳楼,以为是她跳下去了,所以赶紧过来看看?
但其实他只是来给艾慕送出院小结和开的药,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他离开之前,艾慕问:“那件事,你们要担责任吗?”
辛勤摇摇头,不确定是不用,还是不知道。
凌田看着他走出去,觉得此刻的他有点不一样。
在她眼中,他和艾慕仿佛小天使和小恶魔。
一个在她左边耳朵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另一个在她右边耳朵说:我们都完蛋了,这就是死刑延期。
小天使诚然可爱,小恶魔贵在真实。
只是这一天,小天使好像也有点低能量。
但到了午餐之前,辛勤又恢复原本的样子,来病房检查她学习测血糖和打针的成果。
她比艾慕晚一天出院,明天也要走了。
凌捷已经给她买了台家用血糖仪,配一支采血笔,从外面看不到针头的那种。她倒是敢用的,只是弹一下,再弹一下,总是挤不出足够的血。
“要捏紧。”他示范那个动作给她看,再捏一下她的手指让她感觉力度。
她如法炮制,又试了一次,总算成了。只是看到血珠冒出来,手有点软。
而后,他再看她打针,发现完全学了个寂寞。
扭头,闭眼,不敢看着针头扎进去,手一直在抖。
他倒也没怪她,从头再教一遍,怎么选位置,怎么进针,提醒她推完药数十秒,大拇指按住直到拔针,否则剂量可能不准。
“记住了吗?”他问。
她点头。
他说:“做一遍给我看。”
结果还是手抖,酒精棉球在肚子上擦了又擦,就是不敢往里扎。
她以为他会安慰她,说没关系的,慢慢来。
结果却听见他说:“胰岛素笔注射是最基本的治疗方式,你一定得学会。”
“我知道了。”她点头。
其实是有点生气的,心里想,往自己肚子上扎针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吗?可就这么生着气,心一横,总算扎进去,颤颤巍巍地打完了。
他看着她合上盖子,把针头取下来,继续说:“记得每次都要换,针头用一次就有磨损,重复使用会更疼,胰岛素可能在里面结晶造成堵塞,影响注射剂量,还容易感染。”
再给她介绍两支笔的不同:“这个橙色的是门冬,速效胰岛素,每餐之前注射,6 个单位,千万记清楚,别搞错。绿色的是甘精,也就是长效胰岛素,每天晚上注射一次,16 个单位。”
“要是搞错了会怎么样?”凌田问。
辛勤说:“拿长效当速效打了倒还没事,最多发现血糖飘了。要是把速效当长效打,马上低血糖,可能有生命危险的。还真有人搞错过,睡前把甘精打成了门冬,一下子进去十六个单位。”
“那怎么办?”凌田又问。
辛勤说:“还能怎么办,赶紧起床点外卖吧,平常想吃没能吃上的都安排起来,可乐,烧烤,麻辣烫。”
总之在他嘴里都不是很大的事。
但凌田又提了一个问题:“这一支速效 300 个单位……”
辛勤以为她会问,能用多久,已经开口回答:“大概能用半个月到二十天……”
凌田问的却是:“要是一次打完会怎么样?”
辛勤一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凌田也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起初只是想多跟他聊一会儿的,明天就要出院了,她发现自己有点害怕离开这里。
但脑中也同时划过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托盘里的这两支胰岛素笔,既是她的生命水,也可以是她的速通卡。
二十二岁的凌田同学通过不懈努力,终于被病魔战胜,离开了这个冷酷的人间,见太奶去了。
悬疑小说里说的注射胰岛素杀人,其实就是这玩意儿吧?
给绝症病人发足以杀死自己的药物,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
“我开玩笑的。”她终于说。
“别拿这种事开玩笑。”他很严肃。
停了停,才接着往下说:“这个剂量是按照你现在的体重计算的,以后还得逐步按照体重增加和饮食的情况变化,每次复诊医生都会做调整。”
“好。”
“还记得我说过低血糖是什么感觉吗?”
“心慌,出汗,烦躁。”
“一定记着宁高勿低,随身带糖。”
“好。”
“出院开的药你大约能用一个半月,以后每个月复诊一次,记得留一定的余量,别到快没药了才来医院,冰箱里至少备一到两支未开封的胰岛素。
“每三个月到半年做一次检查,来内分泌科开全血生化和肝肾功能,再去眼科查一下眼底,口腔科定期检查牙齿,还要特别注意口腔溃疡的问题……”
他说得那么细致,凌田品出一丝临行嘱托的味道。他也在焦虑她即将离开吗?又或者只是因为她刚才问的那个蠢问题?她现在只想撤回,删除,抹掉那句话。
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一件事:“我妈说,想给你送个锦旗……”
他终于笑了,低声说:“千万别,你要送就送单医生,送给我,我难做人。”
她跟着笑起来,说:“懂了。”
心里却在想,那送幅画好不好?他如果说好,她能不能借口说画完了发给他,要他的微信?
只是想,没有说,她静静等在原地。
辛勤也站在病床边没走,似乎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没讲。
但最后开口,却是他对她说:“我们加个微信吧,你出院之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