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全职女儿

辛勤的微信名字就是辛勤,头像是一张证件照。

凌田初见觉得意外,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实名上网?再一想,又怀疑这只是他的工作号。

她发消息问艾慕:【你出院之前,辛医生有没有加你微信?】

艾慕回:【他说过吗?不记得了,反正我没加。】

小恶魔还是那个态度,久病成医,应该注意什么她都知道,问题只是做不做得到,最后有没有用也不一定。除非有谁带来一型治愈的消息,她只希望都别来烦她。而且要是真到了一型能被治愈的那一天,她在新闻联播上就能看到。

凌田又去隔壁病房问了季元。

季元说:“加了呀,我妈加了,让我也加了,那天宣教结束跟医生要的。”

然后还给凌田看了辛勤发的数学题——

问:某 15 岁患者体重 50kg,每日胰岛素总量 36 单位,空腹血糖 5.5mmol/L,早餐要吃一个碳水含量 40g 的麦满分和 250ml 牛奶,需要注射多少单位的速效胰岛素?

问:某 15 岁患者体重 50kg,每日胰岛素总量 36 单位,当前血糖 7.6mmol/L,现在他想喝一杯 660ml 三分糖蜜雪冰城珍珠奶茶,需要注射多少单位的速效胰岛素?

……

除此之外,凌田还在护士台看见好几个二维码立牌。

护士对她说,扫一扫就可以加病友微信群哦,糖尿病、甲状腺、库欣综合征各种群应有尽有,医生会在里面发一些疾病科普小知识和调查问卷什么的。

好吧,凌田想,可能真的是她想多了。辛勤加她微信,估计也是纯纯的工作目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给她发数学题,比如某二十二岁患者体重 42.6kg,每日胰岛素总量 34 单位,巴拉巴拉巴拉。

住院的第十天,凌田出院了,凌捷和田嘉木一起来接她。

三个人都表现得很高兴,从病房出来,一路感谢遇到的每一个医生和护士,当然也包括辛勤。

凌田朝他挥手道别。他也微笑站在那里,对她挥挥手,一直看着她走出视线,去了电梯厅。

此刻的她能吃能走,感觉良好,全然就像是康复出院。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跟她过去上医院看病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她并没有被治愈。

手上拿的袋子里装着三支 300 单位的速效胰岛素、两支 450 单位的长效胰岛素,以及一大盒共计 140 枚一次性注射针头,而这仅仅是她未来一个多月的药量。以后每隔一个月,她都要回到医院,带走同样的一份胰岛素和针头,倚靠它们续命。

那天从医院回家,坐的是田嘉木的车。

田嘉木在路上抱怨,说医院地库全都是立体停车位,设计的什么破玩意儿,他这些天进出几趟,四个轮毂都蹭到了,修一下总要几千。

凌捷坐在后排,没说话。

但这新车降风噪还挺好的,车厢里很安静,凌田听到母亲轻轻叹气的声音,像是嫌弃父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连说都懒得说了?她不知道,但在她的记忆里,她家好像常有这样的时刻。

如果眼前是一对陌生夫妇,她一定会开启嘲讽模式,说婚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明明已经成了一对怨偶,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但这是她的父母,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句话。她看到过他们最初的样子,他们变成现在这样,并且还在一起,也许都是因为她。

她记得自己读高一的那年,搬过一次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在一只纸箱子里找到一台家用摄影机,以及一盒子配套的迷你录影带。出于好奇,她给那台旧机器充上电,一个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一一检阅那些带子。

在智能手机普及之前,人们只能用这种稍微复杂一点的方式记录生活的片段。它们不像手机相册那么触手可及,更像一粒粒时间胶囊,似乎被更加妥善收藏,结果却又被轻易遗忘。不知道多久没有人看过它们,或许永远不会再一次打开。

她把年份最早的那一卷拿出来,放进摄影机的磁带仓,点击播放。

屏幕上出现的是 2001 年 10 月,凌捷和田嘉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

两人当时不过二十四岁,却因为是校园恋人,已经谈了整整六年的恋爱。

田嘉木来自广东茂名。据他说,当地有句名言,每个在茂名出生的人都会努力离开那个地方。

但这个“离开”的目的地一般仅限于珠三角,而他一时兴起填了上海的志愿,已经是一种叛逆了。父母之所以应允,是因为祖屋的邻居当中有个会算命的瞎子,说嘉木啊,他是一只仙鹤呀,必定要远飞一趟才能真正成才。大学四年,父母一直期待仙鹤南归。临到毕业,他也曾考虑过去深圳或者广州工作,但最后还是因为凌捷,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留在上海。

而凌捷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徐玲娣人生最得意的杰作。后来考上 A 大,亲戚中间就有人预言她这样的长相和才能,一定会嫁给大老板。父母未必这样想,但也觉得她的将来一定不一般。但结果,她在学校里交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男朋友,一个外地来的瘦瘦的青年,虽然也是 A 大毕业,但才刚开始工作,身上没积蓄,家境也很普通,在上海租房子住。

两人都知道双方父母不赞成,便没跟家里要一分钱支援。田嘉木开始疯狂加班,主动要求出差挣补贴。凌捷每天自带午饭,不乘地铁,走一个小时的路去上班。极其偶尔一次出去约会,他们合吃一碗面,只看早晨九点特惠场票价五元的电影。

这些事,凌田听不同的长辈用不同的语气说过,凌捷自嘲,徐玲娣揶揄,田嘉木则更像是一种莫欺少年穷的得意,大概只有她,从中觉出一丝浪漫。

好在那还是 2000 年初,上海平均房价几千块的时候,年轻人靠节省是真的可以买房子的。两人就这样硬生生攒出首付,在教工新村同一个区,但地段偏一些的地方买下一套新建的 78 平两室一厅,用足了双方的公积金,刚领证就欠下几十万房贷。

婚礼也办得很简单,是在一家当时很流行,现在早已经倒闭消失了的自助餐厅里。

筵席上双方父母一脸淡淡的不情不愿,年纪大些的亲友也都有点莫名其妙,嘀咕哪有人结婚摆酒吃自助餐的?而且新娘子居然连婚纱都不穿,就穿个连衣裙。

年轻的同学、同事、朋友却热闹异常,一帮人坐两张长桌,说着,笑着,把酒瓶子传来传去,轮流敬新人。

凌田在摄影机那一小方液晶屏上看到他们,当年的凌捷和田嘉木真是男帅女美,身边也都是二十几岁的面孔,配上千禧年流行的服饰和妆容,十几年之后再看有点土土的,却又有种特别的欣欣向荣之感,每个人都那么意气风发,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会更好。

田嘉木知道凌捷不喜欢喝酒,几乎全都替她挡了。喝到后来,同学起哄,一定要他对新娘说几句话。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他,大约也是酒壮了胆,走到临时搭的舞台上,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安静片刻之后,开口用粤语对着凌捷清唱:“为你钟情,倾我至诚……用那金指环做证,对我讲一声终于肯接受,以后同用我的姓,对我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我高兴……”

凌捷站在台下看着他,双手拢在嘴边对他喊:“同用我的姓行不行?”

旁边许多人起哄,也跟着问:“行不行,行不行啊?”

田嘉木在台上看着她,笑着点头,唱到第二段副歌部分,便把歌词改了:“以后同用你的姓,对你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你高兴……”

那一瞬,凌捷捂住面孔,但眼里还是能看到泪光闪动。

十六年之后,画面之外,凌田也听到了这首歌,竟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感。

父母之间的爱情,你知道理所当然是有的,却又觉得违和,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又或者因为他们早已经不是那个样子了。

就好像她很难相信父亲竟然可以把《为你钟情》唱得这么好。她知道他喜欢张国荣,但只听他在开车时候哼唱过《似水流年》和《沉默是金》。

她取出那枚录影带,继续往下看其他的。

2002 年,她出生了,吃饱了奶之后陷入短暂的熟睡,身边只留一盏小夜灯照亮,凌捷就借着那点光,眯着眼睛给她剪指甲。

田嘉木在画面外用气声说:“你当心点啊……”

凌捷回:“那你来。”

田嘉木说:“我不敢啊……”

凌捷笑,说:“那你就别烦。”

2003 年,一岁的她被逗引着往前爬,凌捷和田嘉木的声音一起说:“田田加油啊!”可她才爬了几下就摆烂了,翻身坐到地上,一笑露出几颗小牙。

2007 年,幼儿园大班的她手眼不协调,怎么都学不会拍皮球和跳绳,哭哭唧唧站在那里耍赖。凌捷的声音说:“来,田田,坚持一下,再试一次!”

2008 年,刚上小学的她,穿着大了一号的校服,背着半人高的书包,战战兢兢地走向学校大门,一步三回头。凌捷的声音说:“你快点进去啊,要迟到啦!”

2009 年,她在家里学怎么系红领巾,还是凌捷的声音,叹了口气道:“又错了,从头再拍一遍吧……”

录影带上标注的年份到此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因为智能手机的出现,影相换了介质,还是像网上很多人说的那样:没人晒四年级以上的小孩。言下之意,小孩长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可爱了,父母再也没有兴趣去拍他们,不会四处分享,也不会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了。

凌田猜想,自己应该属于第二种吧?

她是 00 后,正赶上“鸡娃”大肆流行起来的那一批娃。一岁半开始早教,两岁学英语,三岁进了私立双语幼儿园,思维,钢琴,舞蹈,美术,书法……各种辅导班把周末排得满满当当。

不光同学之间有竞争,凌捷和田嘉木的同事当中也总在互相比较,你孩子学了什么,得到什么奖,进了哪间学校,做大队长几年了?他俩一个在律所一个在外企,接触到的人群都是鸡娃的中坚力量。

如此花费自然不菲,投入的精力更多。

所幸那些年市场繁荣,田嘉木一年年往上升级,一心负责挣钱。

凌捷只管带着她辗转于各种辅导班之间,直到六岁幼升小,开始一家又一家热门学校面试赶场。

五年之后小升初,又这么来一回。

再到中考,总算上岸一所过得去的高中。

是她太菜了,也是凌捷逼得太紧,她当时跟母亲的关系已经变得很紧张。

高一那年,所谓重点中学的课业安排让她极其不适应,学习一落千丈。凌捷天天盯着她,而她只想逃,一拍脑袋提出想做美术生,走艺考。从小上的那些培训班里面,也就一个画画,她还算喜欢。

但凌捷不同意,说:“你以为艺考很容易吗?!文化课我还能帮帮你,学美术就完全要靠你自己了。”虽然没直说你肯定不行,语气里已全然是不信。

凌田也来劲了,回嘴说:“谁要你帮?是你天天盯着我!我又不要你帮!”

两人都动了真气,叽里哇啦大吵。

当时,田嘉木正在书房跟一个客户通电话,等到挂断了出来,大声喝止:“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那语气引走战火,凌捷开始质问田嘉木:“让你安静?你能在家待多久?回来也是书房门一关,什么事情都不管,还要怎么让你安静?!你只管你自己,其余事情都是我在管,家不是你的家,凌田不是你女儿?!”

田嘉木也生气了,说:“我只管我自己?凌捷你有良心吗?没有我天天这样忙,你们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们当时刚换了两百多平的房子,光是每月还的房贷就已经超过凌捷的薪水。

凌捷突然安静,再也没说话。

凌田记得,后来大家都消了气,凌捷才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你考上了重点高中,不感谢我。你升职挣钱,也不觉得有我半分功劳。我工作的头五年,每年升职一次,但后来十几年,职位再也没有动过。公司里大小领导都知道我加不了班,出不了差,海外进修的机会想都不会想到我……”

凌田听着,感到一丝内疚,但没说出口。

田嘉木则只是打马虎眼,劝说凌捷:“你别这么想,我们俩是内外分工合作,一切都为了田田,为了这个家,而且我什么时候跟你计较过钱的事情?”

凌捷提醒:“你计较了。”

田嘉木反问:“我有吗?”

两人都有点玩笑的意思,没再继续往下深究。

但凌田想,是有的,你说没有你,我们就不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应该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凌捷辞职换了工作,同意了凌田走艺考。然后宣布,她不管了,开始一头扑到新工作上。

田嘉木以为她跟他赌气,那意思是:不就是挣钱吗,难道她不行?他便也跟她赌气,不就是管孩子吗?难道他不行?

两人原本或许都有些看对方笑话的企图,结果却出乎双方的意料。

凌捷真的在这个新行当里挣到了钱,田嘉木也真把凌田的学习搞上去了。

他过去连她在几班都不知道,直到这一年才加了班级家长群,每学期去开两次家长会,平常跟班主任老师保持联系,完成学校布置给家长的每一项任务,一有空就检查她的作业,给她讲题,帮她整理各种复习资料。甚至有一次,凌田被同学冤枉偷窃未遂,他根据她的叙述,仔细分析前因后果,整理了三千多字的辩护意见发给老师,使得她沉冤得雪。他是个只做非诉业务的律师,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涉足争议解决领域。

当然,副作用也是有的,那两年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开车送她上学,哪怕前一天夜里十二点才到家。实在不行,只能放弃一些业务。所里渐渐也有人开始玩笑说,什么什么事别找老田,他要去接女儿的。要说对工作没影响,是假的。

所幸,凌田也难得争气一回,一点点搞明白艺考的规则和要求,自己找的画室,选的集训班,惊险地过了美术统考。

高三下半学期,日子紧张且匆忙,艺考出分,高考出分,直至收到录取通知书,他们才确定当真共渡了这个难关。

那个夏夜,一家三口一起出去吃饭庆祝,氛围难得的和谐。

凌捷在餐桌上感叹,数学提高了二十多分,随便哪个高中生的妈妈都可以原谅一切。

田嘉木跟她干了一杯,仿佛真的一笑泯恩仇。

凌田听着,却有另一些感想。他们因为她争吵,也因为她和好,她并不想这样。

曾经以为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后来四年过得顺顺当当,眼看就要毕业,找到工作,开始独立的生活。从此往后,他们三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然而,只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病,一切好像又回归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