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好传感器,辛勤让凌田打开手机,教她在 APP 里完成配对,再测了指尖血,校准数值。
然后,便是添加亲友。
“就像这样,点击分享‘健康数据’,跳转到微信,选择联系人……”他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的手机屏幕指点她操作。
凌田又一次闻到那种干净的白色舒肤佳的味道,其中似乎还混杂了些许医用酒精的气味,稍带刺激性,清冽而微甘。
她脑子忽然转不过来,原本是打算分享给凌捷的,可又觉得就这么把二维码发过去有点没头没脑,至少应该先跟母亲谈一谈。
再往下几个就是辛勤的头像和名字,她顺手选了,只当是示范,没想到这个缺心眼 APP 连个确认的步骤都没有,就这么发过去了!
凌田:“……”
辛勤倒是没说什么,继续教她:“……对方扫二维码就能加入你的亲友圈,要是以后有异常数据,会收到通知。”
所以只要他不扫码就结束了。
凌田便也当没发生,转开话题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辛勤点头,等着听。
凌田说:“血糖高会引起手抖吗?”
“低血糖倒是会的。高血糖除非已经到了酮症酸中毒的阶段,发生脱水和电解质紊乱,或者长期高血糖造成神经系统病变,才会有运动障碍,”辛勤解释,而后看着她问,“你手抖?”
听起来好严重,凌田有点怕,说:“我当时测了不是低血糖,也没有之前酮症酸中毒那样的感觉,不会是神经系统病变吧?”
辛勤不做判断,只是对她说:“你闭上眼睛,双臂向前平举,然后用左右手食指交替触碰鼻尖。”
凌田不明就里,照着做了。
辛勤看了看她的手,说:“没事啊,不抖。”
凌田睁开眼,说:“平常做这些大动作都没事,就精细动作会抖。”
辛勤接着问:“比如画画的时候觉得控笔困难吗?”
凌田摇头,终于说出来:“就打针的时候抖……”
辛勤放心了,看着她,顿了顿才对她说:“那你应该只是恐针。”
凌田一瞬领会他那个停顿的意思,他可能又要跟她强调学会打针对一型来说有多重要了,立刻自我辩护:“可是我都给自己打针打一个月了,就是这几天才开始抖的……”
心里说你不会跟你导儿学,什么都是心理问题,让我去看 600 号吧。
辛勤笑了,说:“其实有挺多恐针的人跟你一样,刚开始还能自己打,打得多反而不敢了。”
凌田没说话,觉得这不科学。
辛勤却还是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一次两次,或许都挺顺利的,没扎到肌肉,也没碰到毛细血管,不太疼,不出血。但对于一天四针打底的一型患者来说,不可能总是这么幸运,尝试的越多,遇到的意外情况越多,反而越来越害怕,确实是可能发生的。”
凌田这下点头了,这说的就是她啊!
因为每天至少四针,需要补剂量的时候还得再打第五针第六针,为了不造成皮下硬结,同时给皮肤一点恢复的时间,就得绕着肚脐周围一拳距离一直换地方。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人类看似平坦的腹部其实地形如此复杂,4mm 的细针扎下去,几乎每次的体验都不一样——有不怎么疼的,有疼的,有很疼的,还有很疼很疼的。
甚至就连疼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有的尖锐刺激,有的钝但长久,还有下针不疼,但推药的时候痛感如河流水系一般生长开来的。
另外就是出血的问题——有时候疼但是不出血,有时候虽然不疼,但针拔出来血也跟着涌出来,用酒精棉片按好久都止不住。
总之次次不同,十次里九次跟她的预期不符。结果就是她每次注射之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开始手抖,最严重的一次拔针的时候把肚子都划破了。
太好了,原因找到了,她没救了。
自觉凭借超人的意志力给自己打了一个月的针,以为会越来越顺手,却没想到还能往回抽抽。
本来还打算跟凌捷提出回教工新村单住,这下怎么办?
“考虑下买个无针注射器吧,”辛勤直接给她建议,“好处就是没有针,但是操作比胰岛素笔复杂一点,固件和耗材都更贵,而且创口也比针头留下的大,相对不容易长好。”
凌田点头,她得去看看更贵是多贵。但也再次安下心来,他总是能给她想到办法,总是告诉她没关系的,好像只要是关于这个病的事,他就都知道。
却不料辛勤反过来问她:“你手抖的情况,刚才复诊的时候没跟单主任说吗?”
凌田一下尬住,不确定当讲不当讲,心里想,当面说人家导师的坏话是不是不太好?
她当然是没敢问,怕说错话又被抢白,叫她去看 600 号。而且单峰也没给她多少时间,随便扫了眼她自己做的血糖记录,然后照原样给她配了一个月的胰岛素和针头就打发她走了,还是跟初诊一样,全程不到三分钟。
辛勤没等到她的回答,见她这样也猜到个大概,看着她,似乎还有话要讲。
但诊室的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有患者探头进来,问是不是在这里戴动态。
凌田很自觉地站起来,交了单子,领了一大盒针头,然后说:“谢谢辛医生,那我走了。”
辛勤点点头,看着她走出去。
她这时候也戴着口罩,眼睛弯了弯,像是对他笑了。
两人话只说到一半,却也正因为如此,都有种莫名而来的愉快,似乎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到此为止。
离开内分泌科门诊区,凌田去药房排队领药,把一个月量的胰岛素装进保温包,而后出了门诊大楼,朝医院外面走。
半路再次经过那条四通八达的连廊,她一瞬想起一个多月之前,自己躺在推床上,被凌捷和护工从抢救室送去住院部大楼的情景。
眼睛望出去的所见还是相似的,A 医附仍旧人流如织,大得像个太空城。不同的是,她现在脚步轻捷地在这里走着,五月份明媚到稍有些燥意的阳光慷慨至极地照在她身上。
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很多很多,不是吗?她忽然想,忽然微笑,慢下脚步,拿出手机,找了个特别像太空城的角度,拍下一张照片。
那天下午,凌田去了教工新村。
本来说好是去收拾些东西,拿回家里用的,但等到傍晚凌捷去接她的时候,发现她什么都没装好。小屋子里还是老样子,几千册漫画书以及各种周边收藏挤得满满当当,凌田坐在桌前,画了一下午的画。
听到声音回头,她仿佛如梦初醒。
凌捷还是从公司过来的,肩上背着包,手里拿着电脑,蹙眉对她说:“你赶快收拾一下,外婆等你回去吃饭呢。”
凌田却没动地方,开口问:“妈妈,我以后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吗?”
她知道自己问得有些突然,本来想过一千种开场白,事到临头就这么说出来了。
凌捷怔了怔,其实并不意外,这段时间家里每个人应该都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凌田以后怎么办。
但凌捷也是个实际的人,首先想到的总是实际的问题,放下肩上的包和手里的电脑,问:“那你怎么吃饭?”
凌田拿出饭卡,说:“学校食堂。我在医院吃食堂,血糖就控得很好。等领了毕业证,再办张校友卡。”
凌捷又问:“你一个人住,要是身体出问题怎么办?”
凌田脱掉外套,给凌捷看上午才戴上的动态血糖仪,拿手机出来,添加亲友分享数据,说:“这里离家不远,而且就算我住在家里,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陪着吧?”
凌捷停了停,还有问题:“那一个月要给你多少生活费?”
这一问的语气是带着些戏谑的。
凌田可以理解,一边想要单过,一边养不活自己,多少有点好笑。她确实还没找到工作,一分钱收入都没有。如果住家里,按照徐玲娣的意思把这套房子收拾一下租出去,每月倒还能有两千六的零花钱到手。
但她还是说:“不用给生活费,我手里有点积蓄,也会接点画画的活,同时找工作。”
凌捷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像是在问,真的可以吗?
凌田也没再解释,转身掰过显示器,给凌捷看她下午画的画。
“这是你今天画的?”凌捷走近了,看着屏幕问。
那上面显示的是 A 大附属医院的连廊,但应该已经没人能认出来了。凌田用那张照片的结构做底,画了一座太空城的中转中心,长廊四通八达,舷窗外是一片黑寂的星空。
“结构是从照片扣的,速涂的颜色,细节还没画完……”她一个个图层地回溯,快速展示每个步骤。
凌捷其实不太懂,但还是耐心地听着,最后说:“画的真好。”
这句话,凌田从小听过无数次。
凌捷的微信头像至今还是她小学里画的小兔子,田嘉木的头像是她更小的时候画的,一个头足人像,唯一符合的特征只有戴眼镜。哪怕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也会对她说,画的真好。
但她希望这一次不同,凌捷也许可以被这幅画说服,至少能看出来她在这里的状态比在家的时候好上许多。过去一个月,她的手绘笔都快积灰了。
没有说家里不好的意思。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很矛盾,那些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味,所有让她感觉安全的一切,同时也让她觉得陈腐。她像是可以躲在里面,又像是被困在其中。她想要走出去,又害怕自己不行。
甚至首先找凌捷说这件事,也是有些矛盾的。
一方面,她知道在所有长辈中间,凌捷是最愿意让她搬出去的那一个。
理由其实很简单,说起来所有人都关心她,但很多压力最后都落在凌捷身上。所有人也都觉得理所应该就是这样的,因为凌捷是妈妈。田嘉木会每天看她记的血糖数据,还整了个可视化,好似股票 K 线图,但他又出差去了。徐玲娣和凌建国照顾她,却是凌捷在欠父母的情。两辈人走得近了,各种龃龉生出来,细细碎碎地拌嘴。
另一方面,她又有点介怀,凌捷是最愿意让她搬出去的那一个。
恰如高一那一次,她对凌捷说,我不要你管,结果凌捷真的放开手,她战战兢兢地走出去,脚下却是那样一种轻轻踩空的失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