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灵活就业

那天回家的路上,凌田问凌捷:“我要搬出去住这件事,外公外婆会反对吗?”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是一定的。

所幸凌捷说:“我去跟他们讲。”

凌田放心了,凌捷总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就像她过去有什么找不到了,钥匙,校徽,学生证,都是凌捷给她找出来。

到了家,徐玲娣和凌建国已经做好饭等着她们,见凌田没从教工新村带东西回来,有些奇怪。

田嘉木不在,就四个人坐下吃饭。

凌捷这才把事情说了:“凌田今天跟我讲,她感觉身体恢复得不错,还是想回教工新村去住。之后你们也不用这么辛苦,来回跑给她做饭了。”

徐玲娣一听就反对,说:“这怎么行?田田才出院没多久,病也没看好,为什么非得让她一个人出去住啊?”

凌捷纠正:“是凌田自己想要住出去,不是我让她住出去。”

凌田附和:“外婆,我东西都在教工新村的房子里,而且我接了个漫画的项目,住在那里方便跟同学……”

她把八字没一撇的理由都用上了,徐玲娣却根本没在听,还是跟凌捷对话:“我知道你忙,没时间管她,也不想管她。但我都说了,我跟你爸每天过来照顾她,又不妨碍你什么……”

类似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说,凌捷烦了,反问:“我不想管她?凌田今年二十二岁,不是十二岁,更不是两岁。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你怎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总是被我管着?”

徐玲娣也不是一天两天对她有意见了,喉咙响起来:“但她生病了呀!要不是你前段时间让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不管她,人瘦成那样还拖了那么久才去医院,也不会搞到现在这么严重?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你天天说自己忙忙忙,你工作就这么重要吗?!”

几句戳到凌捷痛处,她不是没这么想过,甚至为此暗暗内疚过,但被别人这么说却又觉得特别冤枉,当即回:“对,我工作就这么重要!我也觉得奇怪了,怎么田嘉木工作就可以说是为了整个家,我工作就是自私为了我自己啊?我要真为了自我实现,我倒贴钱做调查记者玩艺术去了,还做什么数字化营销,成天卖个奶茶卖个化妆品,除了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天天忙就是为了钱,为了安全感。但这点安全感不光是给我自己的,也是给凌田的,给你们的!”

“给我们?”徐玲娣气死了,指着凌捷,“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跟你爸要过你一分钱吗?”

“是,”凌捷点头,“你跟我爸没要过我一分钱,但是你要拿我跟你所有同事的孩子做比较,跟你那两个侄子做比较。你给我个最普通的出身,但要我能让你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扎台型。你跟爸爸每人每个月就那点退休金,但可以一年几次旅游,从来不担心看病养老,真的就没有我给你们的安全感吗?”

徐玲娣才不管她讲得对不对,只管骂她白眼狼没良心。

凌建国两头劝着妻女,凌捷却越说越上头,把长时间的压力和不快统统发泄出来:

“我也是奇怪了,我读书的时候一次考试不是前三都会被你骂一顿,怎么结了婚生了孩子,工作就变成不重要的了?田田是宝宝,是最重要的。田嘉木挣钱,也重要。就我无关紧要,给他们做好后勤就行了。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田嘉木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全家怎么办?你觉得这是对凌田好吗?对我们任何一个人好吗?”

徐玲娣抓到她话里的重点,忽然问:“你说小田怎么了?”

凌田也跟着问:“爸爸怎么了?”

凌捷其实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过分了,一时没注意把本来瞒着他们的事情漏了出来,她缓了缓,冷静了些才解释:“没什么,他既没出轨也没犯法,是他们所里一个合伙人出了事,事情本身跟他无关,但行政处罚和民事赔偿可能要整个所的合伙人一起背,对律所的声誉也有不小的影响,他又被合伙协议限制着,暂时没办法转所。”

话讲得简单,但也挺清楚,饭桌边四个人一时安静。

隔了会儿,还是凌捷开口说:“这件事他自己会解决,你们别去问他。他这个人心事重,给自己的压力已经很大了。你们也不用担心,要真解决不了,总归还有我。”

似是为刚才那番争论最后定了调,她的工作很重要。

凌田这才想到最近一阵田嘉木的忙碌,频繁出差,到处拜访客户,估计也是因为这件事,想要留住业务,把影响降到最低。

她甚至记起自己其实是听到过只言片语的,某天田嘉木在书房里打电话,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也跟平常打工作电话不太一样,说:“……都到这时候了,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家等结果吧,这件事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但她当时沉浸在自己的小伤心里,过耳就忘了。

直到此刻,她更加意识到过去这一个多月里,压力最大、最辛苦的人根本不是她。尤其凌捷,在医院陪护,同时兼顾工作,还要把这件事瞒着其他人。

徐玲娣也消气了,长叹了声,一边吃饭一边嘀嘀咕咕:“哪能嘎倒霉?都是清明扫墓之后出的事,我就晓得姆妈不喜欢我。”

凌捷服了,苦笑说:“你省省吧,这都能联想到喜欢不喜欢上去。”

徐玲娣说:“是真的,姆妈说她不想生女儿,因为心疼小姑娘一辈子要吃很多苦,结果我苦是一点没少吃,从小反过来心疼她,帮她干活。”

凌田不同意,安慰徐玲娣:“阿太很喜欢小姑娘的呀,她亲口跟我说的,而且我每次去她都给我塞钱塞吃的,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凌捷笑了,说:“我小时候也以为她最喜欢我,后来才知道她对谁都这样,偷偷塞钱塞吃的,说你别告诉他们,真乃管理学奇才,端水大师。但也只有小东西才这样,大东西就不同了,比如房子,两个舅舅家都有份,我们家没有。”

徐玲娣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说:“哦,你还怪上我了?我没本事,不像你两个舅舅可以给孩子钱。”

凌捷回嘴:“是你先拿我跟他们比的,许你比孩子,不许我比父母?”

徐玲娣也回嘴:“我拿你跟谁比了?”

凌捷学舌提醒:“徐斌斌买了别墅,徐君君全家移民办下来了,过去总以为你们肯定是小辈里过得最好的,没想到……”

徐玲娣也想起来了,但还是嘴巴老:“我也就这么说说,怎么我连话都不许讲了?”

凌捷说:“你知道徐君君移民去哪儿吗?马耳他。”

徐玲娣说:“我不知道什么马耳他牛耳他,反正他们说是欧盟国家,拿欧盟身份,以后他家两个小孩就是外籍了,清华北大随便上。”

凌捷说:“所以又轮到凌田了,我生的孩子也比不过他们的孩子?”

徐玲娣说:“我可没讲这话!田田总归是我宝贝,是你要她搬出去的。”

凌田服了,这究竟是怎么绕回来的这?

两母女吵架,吵完好像也就这么算了,凌田搬出去住的事仍旧悬而未决。

吃完饭,徐玲娣和凌建国回了家。

凌捷加班,凌田早早洗漱,进了自己房间,便上网搜了父亲工作的那家事务所的名字。起初没什么结果,可算法就是这么神奇,隔了会儿再刷,给她推送过来了。

有知情人士隐晦地透露:某本地知名律所合伙人趁担任破产业务管理人之便,卷客户的钱跑路了,因为人已经到了境外,不一定能引渡回来,该律所现在面临监管机构的行政处罚和客户的巨额民事索赔。

那篇笔记寥寥几句话,下面评论也不算多。

有一条说:其他合伙人可真倒霉啊。

立刻有人回复:咱们做民工的,就不要心疼老板了。

又有人补充:律所合伙人有好的吗?多余替他们喊冤。

凌田忽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她要是拿自己的事情上网诉苦,估计也会被群嘲:有家庭托底的上海独生女矫情发言,糖尿病又没什么,自己零食奶茶吃出来的吧?

她退出社交平台,给父亲发了条微信:【爸爸,下班了吗?】

田嘉木很快回:【刚到酒店,田田怎么啦?】

凌田:【就跟你说一声,我今天复诊挺好哒。】

田嘉木:【那太好了,早点睡。】

凌田:【好,你也早点休息。】

没敢再多聊,怕让父亲看出来,她已经知道那件事情了。

她其实挺担心他的。

说起来也是因为她高中那三年,田嘉木耽误了晋升,后来又碰上疫情,脱钩,金融行业降薪,属于他们所里最倒霉的那一批小合伙人,光在那儿贡献,分红没拿过多少,这才刚好了一点儿,没想到又碰上了这种无妄之灾。

而且,不光事业受挫,这件事对他们这个关系微妙的家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

她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张思维导图,一目了然地分析了几种中年夫妻感情耗尽之后的选择——

一,男人给钱,爱孩子,那就继续过。

二,男人给钱,但不爱孩子,看你需不需要钱,需要就过,不需要就分。

三,男人不给钱,也不爱孩子,分。

四,男人不给钱,但爱孩子,看你有没有钱,有就过,没有就分。

田嘉木原本属于第一种,所以凌捷选择了继续过。

但现在,形势很可能要发生变化了。

她并不是非要他们勉强在一起,只是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就像那些在产房里第一次看见孩子的父母,她现在反过来对他们提出同样的期许,健康快乐。

那天晚上,她一下做完了之前拖了很久都没能开始的事,改了简历,整理了作品集,认真研究一下没过签的那两个平台的要求和风格。

等到全部弄完,已经是深夜了。

手机忽然震动两下,她拿起来看,发现是凌捷在家庭群里转发了两篇公众号文章。

第一篇,移民马耳他,收割中产家庭,有去无回!

第二篇,是徐斌斌买了房的那个小区的房产点评,全上海最坑别墅区,航道正下方,噪音大,楼龄老,持续贬值。

凌田惊了,怕给徐玲娣看见,还得吵一架,赶紧私信凌捷:【妈你发的都是啥?】

凌捷秒回:【你怎么还不睡觉?】

再到家庭群一看,刚才转的那两条都已经撤回。

凌田笑了,凌捷有时候其实也挺幼稚的,赌着奇奇怪怪的气。

隔了会儿,她又给凌捷发过去一条:【我可以去你房间睡吗?】

凌捷给她回:【来。】

她抱着枕头,摸黑跑去隔壁,推门进屋,钻进被子里,躺到母亲身边。

被窝暖暖的,她闻到熟悉的味道,是凌捷用惯了的几种护肤品混杂在一起的淡香,世界上独一无二。

“要么我还是不出去住了?”她试探着问。

“为什么?”凌捷反问。

“怕你跟外婆吵。”

“你去住,我替你跟外婆讲。”

凌田转头看看母亲,黑暗中只见一个侧影。

凌捷似乎感觉到她在看自己,重复了一遍:“你去住。”

凌田又说:“但是租出去每月还能有两千六,我们家是不是有点要破产了?”

凌捷拿出手机给她看自己的存款数字,说:“你放心,有我。”

凌田说:“哇!”

凌捷笑了。

“你说‘有我’的时候好帅啊。”

“是吗?”

“给我看存款数字的时候也好帅。”

凌捷笑得更大了,直接问:“这是要零花钱的新话术吗?”

凌田说:“不是。”

凌捷:“真不是?我会给哦。”

凌田:“真不是,我也要努力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凌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就六个月,”凌捷说,“你自己出去住六个月,要是好,就继续,不好,就回家来。”

凌田点头,靠到凌捷身上。两人的身高差让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勉强,凌捷笑了,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凌田忽地释然,她真的就是有家庭托底的上海独生女呀,矫情地痛苦又幸福着。

第二天一早,凌捷上班之前给徐玲娣转了 15600 元,有零有整,存心叫她知道是教工新村那套房子六个月的租金。

徐玲娣问:【侬啥意思?】

凌捷说:【侬晓得我啥意思。】

徐玲娣当即点了领取,隔手凑了个整转给凌田,备注:外婆给宝贝的红包。

然后又给凌捷回了一条:【我跟你爸爸也是九十年代下岗潮的时候过来的,你别觉得我们担不起事情,多的给不了,积蓄还有点,你有需要就开口。】

凌捷已经出门坐进车里,手机在仪表板上震动,拿起来看见这句话一下红了眼睛,打了一长串又都删掉了,最后只发了四个字:【谢谢妈妈。】

徐玲娣给她回了个七彩金光闪闪的动图“不用谢”。

凌捷捂着脸又笑了出来。

楼上房间里,凌田看到徐玲娣的转账,一直没点领取。

虽然她还挺想要的。

她跟凌捷说自己有积蓄,其实也就一万两千多点,其中甚至还包括一部分压岁钱,扣除拟投资购买无针注射器的三千五百元,剩下的仅够她未来六个月的饭钱和基础交通费。除此之外,她还得把每个月的社保、医保和医药费挣出来。她真的要赶紧开始挣钱了。

那天上午,她去那两个已经过签的平台上弄好了自己的作品展示橱窗,上传了样图,设了价格。管它是“中专”还是“大专”,一幅画是否只够买一袋小零食的价钱,先做起来再说吧。

估摸着到了医院的午休时间,她把上午画的几幅“小零食”发给辛勤。

其中有一张 Q 版头像,是他穿着白大卦微笑的样子,以及同系列的五张表情图,分别配文:

你没事吧?

你醒啦?

你看什么?

哪里不舒服?

应该哒。

很平常的文字,配上那个 Q 版头像的笑容,却有种平静的疯感。

最后跟上一句解释:【一点小心意,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

辛勤正坐在食堂里吃着饭,手机接连震动,他拿起来解锁看着屏幕,可能因为从来没收到过这么抽象的礼物,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愣怔了片刻才笑出来。

笑了会儿,他给她回:【画得真好。】

凌田:【真心的还是客气话?】

辛勤:【真心的。】

凌田:【那你会用吗?】

辛勤不知道怎么回。

凌田:【你别误会,这是我刚开发的新业务,我就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

随即把自己在那两个平台的橱窗链接发给他看,Q 版头像,以及配套的个性化表情图,一张收费 30 元,打包一套六张 150 元。

辛勤又笑了,继续打字:【有空打个电话吗?】

【好啊。】凌田回,忽然觉得紧张,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心里还在猜来猜去,他到底想跟她说啥?

结果接起来才知道他只是想把昨天来不及说的话跟她说完,指导她以后怎么看病比较划算:

比如每个月配药去社区医院,挂号容易,报销比例更高。动态血糖仪去网店买,比医院医保结算完还便宜。每三个月做检查的时候再来三甲,但挂普通号就行了,要是报告提示异常,再挂专家。正常情况下,一年看一次专家足矣。

“还有,”辛勤最后说,“治疗慢性病是个长期的过程,虽然一型的治疗方式大同小异,但还是应该找一个你能沟通得比较好的医生,否则很可能影响治疗效果的。”

凌田听得出来,他这么说是因为她连手抖都不敢问单峰,所以建议她换个医生。

虽然很合理,但她还是狡黠地笑着问:“你这么说,要是让单主任知道会怎么样?”

辛勤也笑了,反问:“你会去告诉他啊?”

凌田哈哈哈。

辛勤下午还有事,两人没聊多久,就道别挂断了。

但那天晚上,凌田又收到平台的提示,有位用户名叫做“拉磨三勤”的网友在她的橱窗买下一组六张的套餐,并且直接确认了收图,150 元到账,成为她开张的第一单。

这 ID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一看就猜到是谁了。

当即给辛勤发了消息:【拉磨三勤?】

辛勤回:【谢谢你给我画的头像和表情图,我都很喜欢。】

凌田:【说了是送你的,怎么还给我钱?】

辛勤:【看你还没开单,想给个好评。】

凌田:【感动!那我请你吃饭吧。】

辛勤回:【不用了,你给我画画,我付你报酬,你再请我吃饭,没完没了了。】

他其实是笑着打下这句话的,但发出去似乎又有种别的意思。

他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迟迟没有动作。

直到凌田又发来一句:【那好吧,谢谢辛医生。】

他看着这句话,似乎也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但终于还是没有解释。

对话就停在这里,他放下手机,回想过去一个多月里零零碎碎的片段,自己似乎总是不自觉地去做一些事,不断越过原本划好的那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