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搬回教工新村的第一天,感觉像是个全新的开始。
她把从家里带来的未开封的胰岛素放进冰箱冷藏,房间上下收拾了一遍,窗帘拆下来扔进洗衣机,书架和手办展柜仔细除尘,扫地,拖地,更换床品。
还从厨房柜子里找出一只徐玲娣过去用来浸杨梅烧酒的大玻璃罐子,刷洗干净,倒扣在阳台上晾干。
她打算今后用这个罐子来装用过的针头,想象它们撞击瓶底,发出叮咚的响声,再一枚枚堆积起来,就像是一种结绳记事般的仪式,鲁滨逊在树干上刻口子,埃德蒙·唐泰斯在地牢的墙上画正字,标志着她正式开启二十二岁自律青年的人生。
然后,她就开始心慌、头晕、乏力。
随即便收到戴上动态血糖仪之后的第一次低血糖提醒:您的当前血糖读数为 3.7mmol/L,请及时补充进食。
SHIT!
幸好房子小,她踉跄几步,挪到门口,从背来的书包里找出棒棒糖,抖着一双手拆开,塞进嘴里。
凌捷的电话也已经打过来,她接起来说:“在吃了,在吃了……”
嘴里含着糖,心想自己现在是货真价实的脆皮,下次干活一定不能这么猛了。
一时没什么力气讲话,但凌捷也没挂断,隔空陪她坐在地板上舔着糖,看着血糖曲线慢慢爬升。
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显示收到一条新消息,来自辛勤:【发生低血糖的时候,尽量补液体,能很快把血糖拉上来,而且不容易后升,记得休息 15 分钟后测一次指尖血,确保血糖回到安全范围内。】
凌田已经缓过来一点,皱着眉读完这一段话,立马去看了眼自己的亲友圈。
显示已绑定的“亲友”有两个,都是 APP 自动生成的用户名,她也分不清哪个是凌捷,哪个是辛勤。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真的扫了那个二维码,并且可以收到她的血糖报警。
凌田突然很想问,大哥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自从出院之前,辛勤主动加了她微信,她已经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别自作多情。
他没跟她说过任何暧昧的话,更不曾对她有过暧昧的举动。但她也很难相信他会对随便一个管床过的病人做到这一步。她确实说过一些让人担心的傻话,但这都已经出院一个多月了,又是看血糖记录,又是给饮食、作息、就医的建议,一定代表着些什么吧?
而且两人有几次聊得那么愉快,她确定自己感觉到了其中的磁场,她觉得他对她多少是有点特殊的。可他偏偏在她提出请他吃饭之后拒绝了她的邀请,还跟她说别“没完没了”的。
那句话真的有点伤到她。
要是搁在从前,或者换一个别的人说出这种话,她早拉黑不理了,最烦这种捉摸不定,让她猜来猜去的。
可辛勤却又有点不一样,他跟她说的话真的有用。
就像今天他给她发的这条信息,告诉她液体补糖比固体效果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应该买点小瓶装的葡萄糖注射液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再囤点小甜水在家里,可乐、雪碧、养乐多,虽然平常不能喝,万一哪天又低血糖了,至少还能快乐一下。
就冲这一点,她还不能把他拉黑了。
两方面综合想了想,感觉这人简直像个 AI,在某个范围内,永远会给她解答和鼓励,不嘲讽,不刻薄,既正确又正能量,一点坏心思都没有。
可一旦她的问题过线,便冷不丁来一句:对不起,根据所在地区的法律,我不能提供您所要求的服务。
如果继续追问,估计就是“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了。
那也行,她决定了,暂时就当他是个 AI 吧。
于是,她程式化地回:【谢谢辛医生。】
手机再次震动,对面还是那句话:【不用谢,应该的。】
他既没换上她送的头像,也不用她画的表情图。
又一个叫她失望的点。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却也是他在接稿平台上给了她开张第一单,以及第一条好评。
匿名网友“拉磨三勤”写道:画师出图迅速,沟通起来很愉快,无论形象还是职业特征都抓得很好,非常喜欢。
读着还挺真诚的,不像那种不走心的托儿,随便写一句“买了一箱,孩子爱吃”。
而且,这条好评多少起了点作用,再加上平台有新手推流,让她一下接了好几单。有买单幅 Q 版头像的,也有买套餐的,她不断收到通知提醒,您有新的约稿订单啦!
这种“小零食”讲究的就是快速跑量,交稿期限二十四小时。她没时间再纠结那位大哥到底什么意思,一连几天都过得忙忙碌碌的。
小生意终于开了张,但也让她充分理解了一个为什么,即使是在野人画手圈子里,也看不太上“中专”“大专”这两个平台,总是说在这里接单宛如黑奴採棉花。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单价低,累死累活挣不了多少钱。
另一方面,单主年龄层次相对其他平台也要小不少,有些甚至连两位数都不到。诸位小孩姐小孩哥的脑回路天马行空,要求也提得奇奇怪怪的。
有的一看就知道语文成绩不太好,会跟她说:老师,我头像的头发要一串数字和字母组成的颜色。
凌田:???
有的语文又过于好了,全程文学比喻加意识流,比如:眼睛是蓝色调的,但不是蓝色,是汹涌的大海和天空交融时的那种蓝,里面既有深海的静谧和风浪的狂傲,又有海鸟翱翔在空中的孤傲,有日出时的希冀,夕阳的悲鸣,夜晚的绝望与阴暗。
凌田:请问……有参考图片吗?
语文课代表回:……有图还找你?老师你到底会不会画呀?
好吧。
还有些提要求的时候什么都好,但等到画出来,又觉得不对味,不是 TA 想要的感觉,还得再改稿。
平台上不少画手是不惯这种臭毛病的,立了规矩“小零食”不改。但凌田是新手,为人又比较好说话,只要有不满意的地方,她都会给修改,遇上麻烦的单主,得来回磨上好久。
也是在这几天,唐思奇常来教工新村看她,给她带食堂买的饭,看见她的收入和工作量,怒其不争地骂她,十几单“小零食”,画整整三天,时薪算下来还不如去摇奶茶。
而且,在她终于画完那十几单之后,新手村的推流耗尽,突然也没什么新单了,她又拜托唐思奇带她去自己兼职的美术培训机构教小孩画画。
那个店就开在 A 大附近,门店经理看了她的简历和作品集还挺满意的,说虽然今年生意不大行,但他们这里一向愿意招 A 大美院的学生,就给她个机会吧。
凌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门口贴的大幅海报,上面写着全部 A 大师资,以艺术结合理工科思维,开发孩子智力。
她看得有点懵,还得结合理工科思维?她真的有吗?所幸看过教案,第一课是教光影和体积感,她还是懂的,认真备了课,然后去机构试着上了一节。
学生是三个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由她一个人带着,教他们画苹果和树林。
在此之前,她只非常短暂地接触过一些亲戚家的小孩,第一次意识到这种一丁点大的小人类能量居然可以这么足,四十分钟的课,全程跑来跑去,高分贝讲话,问老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哪怕围着塑胶反穿衣,颜料还能糊到脸上。
她努力维持着课堂秩序,总算还是把教案上的内容都说到了,三小只也都在纸上画了自己的苹果树林。
直到试课临近尾声,唐思奇溜进来,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跟她耳语:“怎么就画成这样?!”
凌田耳语回去:“不好吗?我觉得小朋友很有想象力,一边画一边给我讲故事……”
唐思奇阴阳怪气:“嗯,就跟他们平常在家自己画的差不多,那要你何用?人家家长花一两百一节课的钱送孩子来这里,是让你听小朋友给你讲故事的?”
凌田冤枉,说:“我教了啊,可这才第一节 课,总不能就一下子学会了吧?”
唐思奇已经坐下开始给一个孩子改画,一边改一边说:“试课最重要了,看不到成果,谁会报名啊?你管他画成啥样,给他改好看了,让他爸妈觉得钱花的值得。”
“哦……”凌田答应,赶紧也开始改另一个孩子的,两人紧赶慢赶,总算在下课前把三幅画都改完了。
只可惜,那三位妈妈最后还是没报名,拿着画,带着孩子走了,说要再考虑一下。
唐思奇安慰凌田,说:“不是你的问题,现在很多家长都在砍课外培训班的开支,首当其冲就是美术,这几个应该就是来蹭试听课的,咱们改的那几张画还可以拿去交个作业,或者参加个比赛啥的。”
凌田:“好吧……”
经理本来也是让她自己拉客户的意思,要是能吸引这三个孩子报名,新班级开得出来,她就有工作,否则就没有。这时候想了想又对她说:“要不试试考前集训班的陪练吧?”
随即拿了本宣传册出来,上面写着:美院教授指导,联考 90 分以上油画专业学生陪练,签约承诺包过。
凌田说:“我不是油画专业的,联考也没有 90 分以上啊。”
经理笑,说:“谁查你分了,谁看你毕业证了?”
凌田又问:“还有这个包过联考,这是能承诺的吗?”
“不承诺人家凭什么来我们这儿报名?”经理笑,直觉像她这种刚毕业出来的大学生果然还是不行。
这一堂试课真把凌田累到了,从机构出来,她和唐思奇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直觉筋疲力尽,胃口都没了,但因为胰岛素没少打,又不敢不吃,逼着自己把一份饭吃完,然后回教工新村,继续改她的作品集,还发了几封求职信。
下午两点左右,她开始感觉自己有点不对劲,翻箱倒柜找出一支水银体温计,一量居然 38 度 5。
想起上午试课的小孩,有一个一直在咳嗽,不会是生病了幼儿园送不进去,所以才来蹭课玩儿的吧???
她隐约记得辛勤说过,一型感冒了会很麻烦,赶紧吃了一粒布洛芬。但没想到体温不降反升,到了晚上已达 39 度 5,与之同来的是动态血糖仪的高血糖报警。
凌捷的电话也跟着打过来,说:“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回来?”
凌田知道母亲这两天在杭州见客户,当天确实能回来,但也得开两百多公里的车,而且很可能忙活到半夜还得回去,赶明天一早的工作。
她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已经找了我同学陪我去医院,而且现在就是发烧,其他什么症状都没有。”
血糖读数都能看到,也不用说了,这时候已经升到了 18.6。
“那行,”凌捷犹豫,“你要是有什么问题,立刻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回来。”
这边挂断,辛勤的电话随即就打进来了。
凌田只剩下求生欲,也管不了他到底什么意思了,接起来说:“我发烧了,现在血糖 18 点多。”
声音都是飘的。
辛勤到还是平常的语气,说:“你别紧张,体温量过没有,几度?”
凌田说:“刚才量的 39.5,现在估计得过 40 了。”
“吃过退烧药吗?”辛勤又问。
“吃了,两颗布洛芬,一颗下午吃的,一颗就刚才,但体温一直没降下来过,也没有感冒症状,这会是糖尿病的症状吗?”她真的害怕了。
辛勤简单解释:“发烧不是糖尿病引起的,是你发烧了,身体应激反应,血糖才会升高。你现在给自己补两个单位速效,同时大量饮水。”
“好,好。”凌田答应。
那边又问:“家里有人陪你来医院吗?”
凌田一时没出声,忽然怀疑自己搬出来住是不是真的错了,她真的还能独立生活吗?
也是巧了,电话那边下一个问题便是:“你自己能打车吗?”
凌田赶紧点头,说:“能。”
辛勤说:“那行,我在 A 医附急诊门口等你,记得戴口罩。”
“啊?我好像没有口罩。”
“行吧,你先过来。”
凌田忽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说:“我其实就是心里没底,想问一问该怎么办。我自己会去医院的,不麻烦你了。”
辛勤却笑了声,说:“没关系的,我刚下班,正好还在医院。你现在过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