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机,凌田按照辛勤说的,给自己补了两个单位速效,收拾起看病要用的东西,背上书包出门下楼,打了辆网约车去 A 医附。
当时已经八点多,晚高峰过了,车子几分钟就到了急诊楼门口。隔着车窗,她看见辛勤站在胸痛脑卒中几个霓虹大字前面等她,下班之后换了件白色牛津衬衣,卡其裤子,口罩照旧焊在脸上。
她一边下车朝那里走,一边给凌捷打着电话现场直播,说:“我已经到医院门口,我同学也过来了,你不用担心。”
凌捷在那边说:“好,好,你替我谢谢唐思奇啊,等检查完把结果告诉我。”
凌田也没细解释,只说:“嗯,知道了,妈妈你放心。”
电话挂断,辛勤已经把口罩递过来,凌田赶紧戴上,跟着他往里走。
辛勤问她要了医保卡和病历本,顺手把她的书包也接了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凌田说:“除了发烧,其他还行。”
其实整个人稍微有点恍惚,她不确定是发烧还是血糖太高了引起的。
辛勤直接领她去了预检台,跟护士简单交代病情,说患者有一型糖尿病,今天下午开始高烧,一个月之前有过一次酮症酸中毒。
护士听完立刻给凌田测了耳温,38 度 2,又测毛糖,13.9。
凌田看到数字略尴尬,估计是出来溜了一圈,布洛芬加吹风物理降温,热度退下去了一点,胰岛素补了剂量,血糖下得也挺快。本来是好现象,她却有点过意不去,怕辛勤觉得她夸大其词,大晚上兴师动众地,耽误他下班。
可预检的护士还是在她的病历本上盖了个优先就诊的章,让辛勤去挂急诊内科的号。
“优先就诊”在 A 医附算是急诊四级,仅次于抢救,不用排队。才刚挂完号,急诊候诊大厅的大屏幕上已经显示她的名字。
两人走进诊室,还是辛勤开口替她交代病情。
急诊医生听完,翻了翻前面的抢救记录,皱眉啧了声,说:“怎么这么不当心感冒了呢?要是发烧不退,血糖一直高,可能又有酮症了呀。”
说完直接开了尿检血检的单子,打发他们去付费做检查。
凌田这才知道真不是小事,难怪辛勤这么坚决地叫她赶紧来医院。
辛勤看看她,大概猜到她的想法,还是很淡定地安慰她:“先别担心,做了检查再说。”
凌田点点头,也没别的招了。付了费,拉了单据,项目长长一列,血细胞分析,C 反应蛋白,肺炎支原体、衣原体,呼吸道合胞病毒抗体,腺病毒抗体,柯萨奇病毒抗体……总算比抢救室里那回好一点,抽的是静脉血,而非动脉血。
凌田自觉身经百战,可坐到检验科窗口那个位子上,照旧害怕。护士叫她再把袖子往上卷一卷,她左手颤颤巍巍地不大利索。
护士说:“家属帮个忙。”
辛勤站在旁边拿着凌田脱下来的外套,病历本和付费单据,这时候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替她把袖子卷好。
护士用橡皮带扎紧她的上臂,按压臂弯处的皮肤找着血管。
凌田转开头不敢看,辛勤便靠近了一点,替她挡住视线。他没碰到她,却已经离得很近。凌田忽然想到之前好几次相似的场景,或是他按住她的手臂,对她说别怕,马上就好,或是他手指搭在她手腕桡骨处,抽动脉血气……她隐隐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不自禁地屏息,似是仅在想象中闻到那种熟悉的味道,柠檬,薄荷,酒精,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就这样,直到护士拍拍她的手,说:“好了,拳头松开吧。”
她这才算是把一口气喘过来。
抽完血,她按着伤处,等血液凝结,还要去验小便。
辛勤问她:“你自己可以吗?”
凌田当然说:“可以的。”
去厕所的一路上都在自我拷问,瞎想什么呢瞎想?得了这个病,真是浪漫不了一点。
检查样本交进去,还得等结果,全部出来总得半小时以上。
凌田说:“要不我自己等吧,我现在感觉还挺好的,你都上一天班了……”
“没关系的,我陪你。”辛勤摇摇头,完全没有想要先走的意思。
急诊检验科的等候区座位少,都已经让人坐满了。他们只好去外面另找地方坐,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晴子,晴子。”
要是换了别人,只当是在喊哪个日漫里的学生妹,但凌田是听见过这个昵称的,跟辛勤一起回头,看见一个穿蓝色无菌衣的大个子朝他们这里走过来。
其实辛勤已经算个子高的了,凌田站在他身边,能感觉到明显的身高差。但这人又更壮一点,两条胳膊把无菌衣的短袖撑得满满的,属于走出来就自带医患和谐 buff 的那种医生,只是不知道上了多久的班,此刻脸色灰败,眼睛下面叠着层黑眼圈。
“这我同学李理,抢救室的。”辛勤给她介绍。
凌田早认出来了,不就是樱木嘛。
李理却没认出凌田,看看她,又看向辛勤,问:“这位是……?”
辛勤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平和地解释:“她也是我们学校的,有点发烧,可能是感冒了,来检查一下。”
“临医的吗?几年级啊?”李理追问,脸上带着点男生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笑。
“我是美院的,大四了。”凌田自己回答。
李理好像有点意外,一脸刮目相看人不可貌相的表情望向辛勤,说:“你可以啊……”
话到一半,又转了方向,“啊……要不替她把急诊号退了吧,挂个抢救号,正好现在我那里人不多,有空床,在抢救室躺着挂水、做检查都方便点。
凌田服了,心想医学生就是这么尽地主之谊的吗?
可惜一个多月之前在抢救室度过的那一夜记忆犹新,完全不想重温,她连忙婉拒,说:“不了不了,我现在感觉还行,不能占你们床位。”
一会儿要是真查出点好歹来……那就再说吧。
辛勤也无奈看向李理,问:“今晚抢救室人真这么少啊?”
李理这才会意,说:“啊,对,我那儿还有个病人等我……我先走了,你们看病,看病……”
说完转身往抢救室去了。
两人看着他走远,这才去候诊区找了空位坐下。
凌田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仅仅过去十分钟不到,接下去聊点啥呢?不说话会不会很尴尬?尤其是他们这种半熟不熟的关系。
所幸,辛勤先开口说:“我看了你这一个多礼拜的动态血糖曲线,每天凌晨三四点都是个低点,有发生低血糖的风险……”
凌田转头看看他,直觉是 AI 语音功能上线,心说那就趁这个机会把想问的问题都问一问吧。
“我这几天赶着交稿,每天都画到比较晚,睡前觉得饿也不敢吃东西,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啊?”
辛勤说:“熬夜确实比较容易引起低血糖,你可以把晚餐推迟一两个小时,或者睡前喝杯牛奶。但是千人千糖,所有的作息习惯、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得靠自己一点点尝试,才能找到最合适的节奏。”
凌田听着,觉得他的建议有用,但除了一句“谢谢辛医生”,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了。
“好的,谢谢辛医生。”她真的说了。
辛勤说:“不用谢,应该的。”
凌田没再讲话。
两人同时安静,听着夜晚的医院里无数种声音,交谈,哭泣,监护设备的电子音此起彼伏,平车的推轮摩擦地面,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隔了会儿,还是辛勤开口说:“你真的开始做自由画师了?”
“对啊。”凌田点头。
辛勤又问:“条漫代笔,幼儿培训,画室陪练,二次元周边设计,平台上接设子画插画,全都做吗?”
凌田笑了,答:“差不多,有些干了,有些还没有。”
她起初惊讶,他竟然都记得。转念又想,AI 嘛,不奇怪。
可能只是因为近在咫尺,今天这 AI 特别有活人感。
“那感觉怎么样?”辛勤又问。
凌田难以总结,自己这一个礼拜在网上接了十几单三十元一张的约稿,教了三个幼儿园中班小朋友画苹果,拒绝了考分和学历造假骗后辈美术生上贼船,总共进账不到 500 元,似乎真没什么能拿上台面说的。
她只能自嘲:“世界从来不属于我们,前浪没走,后浪已经来了,00 后夹在中间,二十二岁,觉得自己一身老人味。”
辛勤听得笑出来。
凌田却有点来劲了,继续说:“不过,跟小孩姐小孩哥的沟通还是让我获益匪浅,我觉得自己过去确实太学生气,太傲慢了,人家一点没骂错我。想申请流量更好、收入更高的平台,但又没好好研究平台的风格,直接把作品集里现成的东西拿去申签,只顾着表达自己,我喜欢什么风格,我擅长那些技巧,其实零人在意好吗。既然想卖画为生,就得让对方看到我能满足他们的要求,画他们想要的风格,保证稳定的质量和完成度……”
她在这儿自我剖析,像是烧糊涂开了天眼似的,恨不能赶紧回去把申签的四幅作品重新画过,想起辛勤还在,才最后总结,“反正我一定会再尝试的。”
辛勤倒也跟着她的思路,说:“等你签上了,把链接发给我。”
凌田又转头看看他,干脆拒绝:“没必要吧,你又用不上,别浪费了。”
话说出口才觉得有点过了,好像是在埋怨他没用她的礼物,但人家明明付过钱,还给了好评,爱用不用。
她完全没想到辛勤会说:“我微信里好多同事和领导,而且 A 医附连排班用的都是微信小程序。”
她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真的是在跟她解释,他为什么没换上她画的头像。
“啊,没关系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凌田装上了,其实心里门儿清自己就是那个意思。
“还有,”辛勤又说,“表情图我用了的。”
他打开微信,找了一页对话记录给她看。
一位名叫“狗猿酸理”的朋友给他发来一条:【我谢谢你啊!】
他回了那张“应该哒。”
凌田问:“狗猿酸理?”
直觉跟拉磨三勤之间有种对仗工整的美。
辛勤说:“就刚才抢救室那位,我们一般只在备注上个性化一下。”
凌田又问:“什么意思啊?还有你在约稿平台的那个用户名,也是有特别意思的吗?”
辛勤说:“拉莫三嗪,是一种药,枸橼酸锂,也是一种药。”
他在输入框里打字给她看。
凌田笑出来。
他又给她讲那天事情的经过——
李理夜里值班到早上,发了条朋友圈,说自己心脏感觉不太舒服。
他刚好上班到医院,看见了就回:【你上来病房,我给你拉个心电图。】
本来是好意,李理却发私信过来,要他赶紧删了。
“为啥?”凌田问。
辛勤说:“因为他不是发给我看的。”
凌田领会,追着问:“后来呢后来呢?”好奇李理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关心。
辛勤笑了,说:“我删得有点晚,所以他才发了那句话给我。”
凌田笑得更大了,笑完了才道:“因为你跟我发微信没用过,所以我才以为……”
辛勤看着她,像是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凌田也无所谓了,直觉这是他们第一次聊了这么多无关疾病的事。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东拉西扯地跟她说话,让她终于放松了一点。
因为她此刻其实是有点害怕的,如果检查结果出来,真如那个急诊内科医生所说,又有酮症了,再从头来那么一遍,她真的会碎掉,立刻碎成渣渣那种。
只是医院里永远不缺比她更破碎的人,就像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昏迷不醒的老人,或者离他们不远的角落一个席地而坐的女人,靠着墙壁,闭着眼,默默流泪。
凌田开口说:“我这段时间总能在社交平台上刷一型患者发的帖子,有很多人带病十几二十年了都过得很好,还有不少很小的孩子,刚上小学就得学着自己打针,看看他们,觉得自己这点事真不算什么。”
她是在给自己鼓劲,辛勤却说:“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
凌田倒是觉得稀奇了,转头看他,说:“不是你总跟我说没关系的吗?”
辛勤笑了,点点头:“对啊,没关系的。但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你的痛苦没有别人严重,你就不应该感到痛苦。”
“怎么不鼓励我了?我还怪不习惯的。”凌田也笑了。
辛勤说:“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凌田说:“那时候你怕我跳楼,怕我一次把 300 单位速效打完。”
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说出来了。
辛勤却深呼吸一次,摇摇头:“然后发现你其实很坚强的,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意思是不是就该结束了?凌田忽然想问,你没必要再看着我,也不会再看着我?
但她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是不想,也是没机会。因为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一下,她收到医院公众号发的通知,她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辛勤看了看结果,已然放心。
再回到诊室,急诊医生看过报告,也跟他说的一样。C 反应蛋白提示轻微炎症,开了点抗生素口服。酮体阴性,只是血糖还是有点高,11.98。
“降血糖的话,你要挂水吗?”医生问凌田,“你是一型糖尿病,家里有胰岛素的吧?现在这个情况,自己适当增加剂量也行,注意监测,防止低血糖。”
凌田放了心,发消息给母亲,报告了看病的情况,最后在留医院挂水和回家打针之间选择了回家打针。
出了诊室,两人朝外走。
辛勤问:“你往哪个方向?”
凌田指了指。
辛勤说:“我也是,我住康兴大楼。”
凌田说:“教工新村。”
两个地方几乎紧挨着,好像也没理由不一起走。他们在急诊门口打了辆网约车,看着地图上的小图标龟速靠近。
辛勤忽又想到一个问题:“你现在是不是都用无针打胰岛素?”
凌田点点头。
辛勤又问:“最少一次两个单位?”
凌田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有难题了,除非血糖特别高,补针一般都是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补,但无针一个单位可能打不进去,所以注射器在设计的时候就没设这个档位,最少就是两个单位起。
她还在想是赌一把打两个单位,还是挑战一下自己,再试着用一下针。
辛勤已经开口问:“你带胰岛素笔了吗?”
凌田说:“带了。”
略带显摆地把书包拉开,包里还有小包,里面一切都有——血糖仪,胰岛素笔,无针注射器,小瓶装葡萄糖饮料,酒精棉片,棉签,针头。她真的有在认真照顾自己。
辛勤看了看她的装备,又看了看手机上她的血糖曲线,说:“要不我帮你补一个单位?”
凌田顿了顿,点点头。
两人于是在急诊楼门口找了个背静些的位置坐下补针,辛勤拉开自己的书包,免洗洗手液,一次性手套一应俱全。凌田看着也不敢问,大哥你是有洁癖呢,还是有从医院顺东西回家的癖好?
但到底是专业人士,他动作利索,很快打开胰岛素笔,装上针头,调好剂量。凌田把 T 恤下摆掀起来,露出腹部一小块皮肤,而后看着他低头,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接近自己,其实并没有直接接触到皮肤,他只是用酒精棉片擦拭消毒,造出一小片微凉的区域。
她一直看着他的手,有筋骨感,却又不失温柔,腕上戴着一块全黑的智能手表,反衬得肤色更加洁白干净。脑中忽然出现另一挂专业人士的基本功,她想起自己曾经画过的许许多多、各种各样、姿态各异的手,速写草稿的第一步就得把骨骼的走向画出来……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提醒:“害怕就别看了。”
她这才转开视线,眼睛都有点不知道往哪里放,但其实看不见更让人有种未知的不安,使得感觉更加分明。
倒数十秒,终于结束。
他问:“疼吗?”
她摇摇头,笑说:“你手气比我好。”
他也笑了,收拾起针头和笔。
刚好手机响起提示音,网约车到了,他们走出去上了车,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凌田一直在想,这到底算什么呢?甚至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的那句话:看过你的身体,决定和你在一起,医学伦理在哪里?虽然她不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尤其是布满注射之后留下的小伤的腹部能有什么吸引力,但还是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在无微不至关心她的同时,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
不过几分钟,网约车停在教工新村门口,两人一起下了车,辛勤陪她走进去,一直送到她住的那栋楼下。
凌田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却又是拐弯抹角地:“那下次,我就去社区医院配药了。”
辛勤点点头,其实没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到三个月复查的时候再去 A 医附,”凌田继续说,“到时候能找你看吗?”
辛勤笑了,说:“我还没资格,要先考主治,争取出站之后留院,才能看门诊。”
凌田也笑了,说:“那我现在不住院,也不找你看病,我们是不是不算医患关系啊?”
辛勤静了静,没说话,老小区路灯昏暗,凌田没怎么看清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
但终于听到他说:“我没给你发表情图,其实是因为……我一直觉得,发表情图就代表对话结束。”
凌田低头,老小区路灯昏暗,辛勤应该也没看清她笑起来,只听到轻轻的呼吸声。
他对她说:“没大事,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早上起床就好了。”
她点点头,说:“你也快回去吧,今天真麻烦你了。”
“晚安。”
“晚安。”
他们道别,一个上楼,一个仍旧站在原地,看着楼道里的灯一层层亮起。
手机再次震动,辛勤拿出来看了眼,是李理。
李理:【女朋友?】
辛勤:【不是。】
李理:【还在追?】
辛勤看着这一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犹豫不到半秒,那边又发过来一条:【那下次再有学妹跟我打听你,我就说你有女朋友咯?】
辛勤:【你说我有男朋友也行。】
李理:【那不得疑心我俩?】
辛勤回了个微笑,表示对话结束。
很多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一次次地想可以结束了,但就是结束不了。
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单纯对于一个病人的关心,还是,追求她?
可以吗?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