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凌田和辛勤拥抱了很久,也聊了很久。
她一直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便也不说,心想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吧,酒精的降糖作用可能持续好几个小时,虽然她喝的不算多,但还是有可能再次发生低血糖的。
从认识到现在,他们没有多少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却已经有过太多次触及心灵的对话,也许正因为如此,忽然跳到这一步,也并不觉得尴尬。
她去洗澡换了衣服,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又找了件印着学校名字的大 T 恤出来给他换上。两人对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他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她听。
他跟她一样,起病便是酮症酸中毒。当时才八岁,上小学三年级,因为突发呕吐,去家附近的二级医院看儿科。医生只当是肠胃炎,来回折腾了好几天,后来转去上级医院才确诊,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
他记得自己当时躺在 ICU 的病床上问医生,我到底怎么了?
医生说,你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他说,我没有糖尿病的,怎么会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呢?
医生说,你血糖已经高到毛糖都测不出了,还不是糖尿病啊?
他说,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没有糖尿病的。
医生烦了,最后给他一句: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
凌田听着,品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幽默,却也想起自己在抢救室里的那一天。
她问过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但辛勤用不一样的语气给了她足够抚慰的回答。他当时说得特别仔细,耐心得甚至让她感觉有些不真实。
“你那时候想到小时候的自己了吧?”她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单峰的交待,怕她投诉到医务科,他只是希望所有像他们一样的人都能在这样的时刻得到这样的对待。
这一问是有些伤感的,辛勤却笑了,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不光是那几句话似曾相识,还有很多事我住院的时候都做过。比如像艾慕那样,医生说什么都不爱听,像小卷那样大喊大叫,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而且,也特别抗拒打针。”
凌田没被点名却又感觉被点名,反问:“什么叫‘也’?”
辛勤更加笑起来,让她觉得他真的已经对那段经历释然了。
“后来呢?”她问。
“后来,”他手臂放松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眼睛望向窗外,看着夜雨在黑色的玻璃上划出银色的细线,再映出室内的暖光,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人抢救回来,转了普通病房,挂水,打针,慢慢好起来。但出院之后,状态还是很差,不光是身体,还有情绪……”
那是二十年前,一般人对这个病比现在更加一无所知,却也更觉得无所不知。
亲戚听说他这么小的孩子得了糖尿病,都怪他妈妈太宠了,仗着家里条件不错,又总觉得他特别懂事,纵着他乱吃东西吃出来的。
邻居家一个男孩儿本来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听说他得了这个病,总是问他,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呀?时间一长便也跟他疏远了,说是家长不让和他一起玩,怕他出什么状况要担责任。
父母开导他,鼓励他,但他只觉得他们根本不懂他是什么感觉。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他得这个病,有时候做梦梦到自己一觉醒来痊愈了,有时候又只想让一切都马上结束吧。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自己打针、测血糖,但绝对不肯当着同学的面,去厕所又嫌太脏。休学几个月之后回去上课,母亲跟班主任打了招呼,让他每天午餐前自己去卫生室打针。但卫生室的医生有时候临时走开,把门锁了,他就得在门口等。人家也觉得他麻烦,在教室打不就完了么。可他无论如何过不了心理这一关,慢慢地就开始偷着不打针。父母发现之后,说你不要命了吗?!他说不要了,就让我这么死掉吧!
他原本是那种懂得延迟满足,别人都觉得将来注定会有大出息的孩子,莫说学习,就连吃零食都有计划,得病之后反而不自律了,各种不讲道理自暴自弃,几个月之后发了第二次酮症酸中毒,又进了医院。
他讲到这里停了停,望向凌田,说:“总之又一次 ICU 重启,全部重新来一遍。医生为了吓唬我,把可能发生的并发症说得特别严重。那时候真的绝望了,你只是问我一次打完 300 单位速效会怎么样,我真的做过,幸好被我爸妈发现了,把胰岛素笔抢下来,人送进医院。后来一整夜都在测血糖,挂水,喝葡萄糖。到半夜实在困,我睡着了不肯醒,我妈妈就用注射器打葡萄糖到我嘴里……”
凌田听得心疼死了,辛勤看见她红了眼眶,停下来问:“是不是太傻了?”
她说:“是挺傻的。”
但又抓住他的手问:“后来呢?“
辛勤笑,也握住她的手,说:“每次出院之后都会写日记,下决心再也不能这样了。”
凌田眼泪快流下来又笑了,说:“好中二啊,不过要是我,可能写完了还会发网上。”
辛勤说:“我那时候就是发的 QQ 空间。”
凌田哈哈笑出来,说:“想看,让我学习一下。”
辛勤却忽然郑重,看着她道:“真的,凌田,你说你很弱,其实不是的。你比我强大太多太多了,你只用了三个月就已经做到现在这样,我光是让自己接受这个病就花了三年那么长。那段时间真就是过得乱七八糟的,折磨自己,也折磨我爸妈,后来因为经常住院休学了,就想在家看一辈子电视,打一辈子游戏吧。”
凌田又想哭了,说:“但你那时候只有八岁啊……”
辛勤纠正:“三年之后,已经十一岁了。”
“所以是 2007 年,你在家看《奔向地球》?”她忽然想起来。
辛勤又笑了,点点头,说:“那时候觉得连动画片都跟我过不去,这个有超能力,那个有超能力,只有我是个废物。”
凌田问:“那后来怎么想通的?从废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辛勤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花了更长的时间。”
也是在那一年,他加了个一型患者的 QQ 群,才知道世界上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倒霉,有很多人跟他一样。
“你猜那个群叫什么名字?”他问凌田。
凌田说:“毁灭吧?”
辛勤笑,公布答案:“合病同类项。”
凌田也笑了,觉得真妙啊。
群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卖二手胰岛素泵的,有推销无糖零食的,也有民科卖课传授控糖经验的,还有要别人私信加入临床试验的。
但更多的还是普普通通的病人,说这自己普普通通的经历。所有人都是莫名其妙得上的,有的甚至出生就得了,有的只是因为一次感冒发烧。
他看着他们聊,总算知道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说要是早点知道这个病,多注意点就不会得。而且,大家的状态也都差不多,不敢打针,逃避测血糖,间歇性的自我责怪,自暴自弃,再自我厌弃。
但反而是在那之后,他渐渐不把它当成一种疾病,而是人生的一部分了。他告诉自己这件事就是没那么容易,花多少时间都是应该的,只看他想要怎样的结果,最后又对不对得起自己。
从十二岁开始,他努力好好治疗,但仍旧对这个疾病一知半解,很多时候只知道一味严格地控制血糖,焦虑到一整天不停地测指尖血,手上布满小伤。
直到十五岁,他过了看儿科的年纪,父母正商量着给他换哪家医院,他自己也在病友群里打听,最后要他们带他去上海,挂 A 医附一个专看青少年一型糖尿病的医生。
“顾医生?”她灵光一现。
“你知道?”他问。
“艾慕跟我说的。”她回答。
他不奇怪,专门研究一型的专家就是这么少。
那些年,他去过太多次医院,却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不一样的医生,真的会好好解释这个病是怎么回事,教他怎么估计碳水,怎么算剂量,怎么看每一次的检查报告。也只有这个医生让他在数值出问题的时候不要焦虑,不要一味地压血糖,尤其是在长身体的年纪。因为家在另一个城市,挂专家号也很难,他其实每年只能来上海一次,交一整年的作业。但只是这一年一次的见面,还是帮了他很多,让他更进一步地改变。
“顾医生问你以后想读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凌田觉得自己把线索串起来了。
辛勤果然笑了,点点头。
那为什么没跟着顾医生做一型的研究,却跟了单峰?凌田又想问,话没出口,自己找到答案,艾慕说过,顾医生出国进修了。
辛勤继续往下说,他就这样上完了高中,考来上海读大学。
“然后,就遇到了另一个帮我改变的人。”他说。
“谁?”凌田问。
“李理。”他回答。
他那时候病情控制得不错,但身体还是很弱,高中体育差点没能达标,有时候爬一次楼梯,都得吃糖调整。于是下决心开始锻炼,起初只是自己摸索,后来又有了李理指导。
“就这么一直到现在。”他说完了。
“就是这样?”凌田意外,甚至有些失望,她本以为会是什么醍醐灌顶式的觉醒让他突然改变,变成像现在这么自律强大,她或许也可以学一学。
但辛勤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凌田看着他,忽然又有另一种顿悟,或许恰如她在网上看到过的那句话,人越是在低谷,越要靠自己走出来。决定好好地活,只能是因为自己想活下去,改变也只能是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的。
她想起自己竟然曾经以为他只是个局外人,就像一个站在井上的人对井下的人说,没关系的,爬上来吧,你一定可以。她感激他愿意伸出手,却又觉得他根本没有下来过,不可能知道井底的感觉。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每一步都走过,太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她说:“这比你在医院给我们做的宣教好多了。”
话出口,又觉得不合适,好像在批评他隐瞒自己的病情,但她怎么可能不懂隐糖是为什么。
辛勤倒也不介意,只是笑了,转开话题:“还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
“什么事?”凌田问。
辛勤说:“就是你替我画插图的那篇文章确定发表了,今天刚收到的邮件。”
话说得挺平静,其实心里很清楚,就算没收到她动态传感器失灵的报警,他今晚很可能也还是会忍不住联系她的。
倒是她激动起来,说:“真的假的?!”
“真的。”他确认。
“我名字也上 SCI 了?”她又问。
他点头。
“哇,我要在我的简历和作品集里都加上科研配图这一项。”她好开心,爬起来要去开电脑。
他哪想到她这么着急,一时没来得及松开手,拉得她踉跄了一下。他身体后仰抱住她,把她带入怀中。是怕她摔倒,但她没摔到,他也没放开她。
两个人忽然都觉得这样很好,他双臂环住她,她坐到他腿上,就让他这样抱着。
直到她脑中又出现奇奇怪怪的念头,转头贴着他的耳朵问:“你们男的长大之后,如果不谈恋爱的话,是不是没什么机会被人拥抱啊?”
他一下笑出来,脸颊蹭着她的头发点点头,说:“好像是吧,这么抱爸妈的话,会被误会出了什么大事。还有李理,虽然认识挺久了,但从来没抱过。”
她笑起来,呼吸扫在他身上,一只手从他背后探上去按住他的后脑勺,对他说:“我肩膀有点窄,靠起来可能不怎么舒服,但如果你需要,也可以把头放在上面,我可以拍拍你。”
一个新奇陌生的姿势,长大之后没再做过。但他真的这么做了,顺着她手掌的动作,埋头在她颈窝。她也终于觉得对劲了,侧头枕在他的锁骨处,直觉身体彻底地贴合,隔着薄薄两层柔软的棉织物,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两个人都好喜欢这个时刻,他们只是拥抱,像午夜的萤火虫在飞过漫长无尽的黑暗之后,忽然看到前方一点微光,终于找到了同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