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辛勤还给凌田详细讲了一型患者饮酒的问题。
对一型患者来说,并不是绝对不能喝酒,偶尔喝一小杯干红或者无糖香槟是可以的。但前提是餐前胰岛素必须减量 20%到 30%,并且先吃一些慢吸收碳水和蛋白质。因为在空腹饮酒的情况下,酒精可能阻断 80%葡萄糖的生成,血糖的降幅最大可能达到 6 毫摩每升,几乎一定会引起低血糖。
更加重要的是,近期有过酮症酸中毒病史是饮酒的绝对禁忌症。因为酒精会抑制脂肪正常氧化,在体内累积酮体,增加再次发生酮症的风险,还会导致脱水,加重高渗状态。
术语过多,凌田没怎么听懂,只知道自己好像把所有忌讳都犯了个遍。
“那怎么办?”她问。
辛勤又用核心代谢公式算给她看,她喝了一盅 52 度的白酒,约等于 30 毫升乘以 0.52,再乘以酒精密度 0.8,相当于摄入了 12.48 克的酒精,除以她现在的体重 48 公斤,再除以女性平均代谢系数 0.017,可得代谢窗口期,也就是血液内酒精被完全清除的时间约为 15 个小时。
其中夜间睡眠时段特别容易发生低血糖,必须重点监测。虽然她戴着动态血糖仪,但是 CGM 是通过组织液测定血糖,本身就存在一定误差,还可能因为乙醇氧化出现假性升高。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得在平常血糖最低的凌晨三点左右测一次指尖血。
综上所述,他觉得自己今晚最好还是留下来不走了。
术语加上数字,凌田听得有点懵。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她一定会怀疑这只是求偶行为,但辛勤真的是医生,而且说得有模有样。更重要的是,她还挺想他留下的。并不打算发生什么,只是留下。
于是,她给他找了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具,一只枕头和一条毯子,让他睡在她家的沙发上。
临睡前,他给她打了长效,又煮了一点燕麦加上牛奶,让她吃下去。在她的床头准备了液体葡萄糖,还有鼻喷胰高血糖素,哪怕意识不清,不能自主吞咽的时候也能用上。他书包里的保命装备比她的更齐全。
那一整夜,他也真的只是睡在她家的沙发上,手机设了个闹铃,凌晨三点起来给她测了一次指尖血,确定在安全范围内才又睡下去。或许因为夜班值多了,他早已习惯这种碎片式的睡眠,到点醒过来,做完要做的,又能很快入睡。
倒是凌田,有点睡不着了。雨半夜就停了,夏季天亮得早,她辗转到四点多,外面已经晨光熹微。她翻身过来,借着那点亮,望向辛勤。那张沙发对他来说太短了,他只能蜷身侧卧,睡梦中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皱着眉头。
她伸出手,隔空替他抹开。忽然想起上一次在 A 医附职工食堂里听到的那个分类,李理是杜宾,他是边牧。当时就觉得有点像,此刻更是越看越觉得他就是一只忧心忡忡的小狗,特别特别懂事的那种,自以为不是一只狗,操着各种心。周围那么多羊,这个咩一声,那个咩一声,他只好跑来跑去。他对所有羊都很好,所有羊也都喜欢他,但他还是孤零零的,守着自己的秘密。
你要知道你也只是一只小狗呀,她默默地不出声地对他说,你不用做得那么好,事事操心,你做一只快乐的小狗就可以了。
早晨六点,手机上的闹铃又响了,辛勤醒了,立刻按掉,起来收拾了沙发上的枕头和毯子,去卫生间洗漱,打算回去换个衣服,再去医院值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班。
凌田也跟着爬起来,辛勤对她说:“你再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不睡了。”
两个人一起测了早晨的空腹血糖,他给她打了四个单位的速效,自己也在手机上操作,进了餐前的剂量。凌田看着他做,更加觉得线索其实无处不在,早已经那么明白地摆在她面前,只是她视而不见罢了。他们一起煮了鸡蛋,热了包子和牛奶,一起坐在厨房里的小圆桌边吃掉。
然后,她送他到门口。
他已经伸手去开门,却又转身回来,像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
“怎么了?”她问。
他说:“有句话,忘了讲。”
“什么呀?”她又问。
他低了下头,再抬头看着她,放轻了声音说:“凌田,我好喜欢你啊。”
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她昨天晚上问他的问题:辛勤,你是不是喜欢我?
后来不知怎么东拉西扯地就给整忘了,她以为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么郑重地说出来。
“你喜欢我吗?”他看着她问。
她笑了,直觉这件事毋庸置疑,但又值得被好好问出来,也一定要好好地回答。
她点点头,说:“辛勤,我好喜欢你呀。”
手臂随即环上他的脖颈,他也伸手搂住了她,还是像昨晚一样埋头在她颈窝。他学会了。
而后,没有谁更主动,也没有要进展到哪一步的计划,他们自然而然地亲吻。起先只是唇瓣轻轻地接触,像是一种试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等到真的发生了,又觉得那么柔软干净,好像他们理所当然就应该亲吻,高度合适,角度合适,嘴唇的质感也合适,这么亲下去真可以亲到天长地久。
但她张开嘴想要更多,他在两人舌尖相触的一瞬感觉到一股直击天灵的欲望,一下收紧了手臂,几乎要把她整个抱起来,也吻得更深。对他来说,那感觉太好了,却也陌生得难以控制,总之早晨临出门之前再这么继续下去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她也这样想。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时间,发现再亲真的要迟到了,这才慌慌张张地笑出来,慌慌张张地松开彼此,开了门,挥手道别。
辛勤走后,凌田盘腿在电竞椅上打坐,好久都没开始工作,好像如果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就会失去嘴唇上残留的珍贵触感。
与此同时,辛勤离开凌田的家,独自走在清晨的路上。拐进康兴大楼的时候,他遇到出门晨练的邻居。老人跟他打招呼,说刚刚回来啊,又值夜班,真辛苦。他只点头笑笑,走进电梯,庆幸这一趟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在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静静待上一会儿,在全世界目光不可及的地方,尽情地回想,重温。
直到他进了家门,换完衣服,准备去医院,看见手机上她发来的一条信息:【我能加你的亲友圈吗?】
他对着手机屏幕又笑了,当即给她发了二维码过去。
凌田立刻扫码加入,看到小程序里新出现的另一个用户名,直觉这真是一种特别的联系。两人现在用的都是系统默认的数字 ID,今后也得改一下,以免认不清哪个是哪个。
但是当然,数据本身就有差异。
凌田看了一眼辛勤过去一周的记录,不禁感叹:哇,好漂亮的曲线,真乃控糖模范。
只除了昨晚,以及,刚才。
这一天是礼拜天,凌田跟徐玲娣约好了要去外婆家吃饭。
而且,她还有别的计划,一早出门去了趟菜场,买了两条金钱腱,回家洗干净,用盐腌了一上午。
到了中午,去外婆家吃饭的时候,她跟徐玲娣借一口大锅,又要了点花椒、八角、香叶、桂皮。
徐玲娣奇怪,说:“你要锅子做啥?”
凌田说:“我要卤牛腱,教工新村厨房里几个锅都太小了。”
徐玲娣一听就觉得她这个小孩子完全没有生活常识,说:“你一个人一次煮这么多吃的了吗?夏天放久了不好,外公还给你准备了点虾,让你一会儿带走呢。”
凌田不解释,只管说:“吃得了,吃得了的。”
徐玲娣又道:“其实你要是想吃,我卤好让你外公给你送过去不就行了嘛。”
凌田已经找到一只尺寸合适的锅子,用购物袋装起来,说:“不用不用,我就想自己试试。”
徐玲娣怀疑地问:“你自己会做啊?哪里学来的?”
凌田说:“就……网上看的呀。”
其实是学辛勤的做法,不用加冰糖和酱油,轻盐,也很好吃。
吃完午饭,凌建国开车送她回教工新村。她到了家,从冰箱里拿出腌好的牛腱,又忙活了一下午,如法炮制,就这么简单做出来,味道还真可以。只可惜她刀工实在不大行,肉切出来厚的厚,薄的薄,每一片都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那天傍晚,她还是跟上次一样,去了 A 医附西院区的职工食堂,跟辛勤一起吃晚饭。
她把装着牛腱的饭盒从书包里拿出来,说:“给你的。”
“你做的?”辛勤问。
凌田点头,说:“对啊,跟你学的。”
辛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好像有点见外了。
凌田早已经料到他这反应,适时地提要求:“你明天下了夜班,再来一次我家,给我当一回模特可以吗?我存货都画完了……”
辛勤当然是愿意的,只是问:“还是穿西装?”
凌田说:“不用不用,这次不用穿西装了,你就穿平时的衣服来就行了。”
辛勤说:“哦,好的,那我还是像上次一样,差不多的时间过去,等你画完,我们一起吃晚饭。”
凌田微笑点头,心里又觉得这只小狗好单纯呀,对他即将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
两人很快吃完饭,凌田告别要走,辛勤送她,出食堂的时候又遇上李理。
李理看见他俩,惊了,碍着凌田在,只打了声招呼,没说什么。
一直等到她离开,他才抓住辛勤问:“什么情况?”
又看见辛勤手里的饭盒,更是意外,说:“还给你送上菜了?!”
他伸手要揭饭盒的盖子,被辛勤按住。
李理说:“吃独食长痔疮。”
辛勤护住饭盒不让他碰,说:“我还没准备吃呢。”
李理说:“上次还告诉我你跟她没什么,果然就是想坑我。”
辛勤说:“两件事,一码归一码,你找她画论文插图不能不给她钱。”
李理问:“你给她钱了吗?”
辛勤说:“我不一样。”
李理无语了,上下看看他,又问:“你那方面治好了?”
辛勤只是笑。
李理看他这样就闹心,骂了声,转身要走。
辛勤说:“我不治你操心,治好了你又不高兴,什么毛病啊?”
李理扔下一句话:“我什么毛病?闹半天是你们小情侣吵架,我一单身狗多余替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