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A,G,T,C

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这反复出现的一句话,谶语似地压在凌田心上。她突然很想做点什么,或证明,或表态。

她去问辛勤:“我们找一天约唐思奇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辛勤自然说好,只当是她参加了他的同学聚会之后,做出的相应姿态,也把他介绍给她的朋友。

就这样,凌田打电话给唐思奇,说了他们俩交往的事。

唐思奇听完,不算太意外,在电话那边笑,说:“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呢。”

两人这段日子其实是有些疏远的,主观客观的原因都有,毕业离校,过上各自不同的生活,还有凌田的病,让她不得不改掉一些从前的生活习惯,喝奶茶,蒲酒吧,熬夜打牌玩游戏,一起出去旅游……而现代人的社交很多时候就是跟这些习惯分不开的。但到底是好几年的朋友,只要聊上几句,那种熟悉的亲密感又会立刻回来。

当时十一假期还没过完,她们都有空,于是便定下一个辛勤上白班的日子,约了他下班之后的时间,三个人在学校附近吃了顿饭。

那是一家她们过去常吃的小饭店,正是晚饭的点,店堂里不少 A 大的学生,热热闹闹的好像又回到从前上学的时候。

唐思奇跟凌田说了暑假回家、还有研究生注册报到之后的事。凌田告诉唐思奇,自己接下去条漫连载的计划,还给她看了新戴上的胰岛素泵,玩笑说:“瞧,这是我新买的 BP 机。”

那是个黑色的小方盒子,手掌那么大,别在牛仔裤腰上,还真有点像那种上世纪末曾经时髦过一阵的电子设备。

唐思奇哈哈笑起来,她原本对凌田的病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能说的左不过那几句安慰的话,重复多了双方都觉得无趣,直到这一刻,看见凌田好像真的走出来无所谓了,她也才算是真的放松下来。

但当着辛勤的面还是比较含蓄,饭后道别,三个人分了两边各自回家。唐思奇才给凌田发微信,发表了对她新男友的看法,总而言之,就是比宋柯强太多了,而且感觉她整个人状态也比之前好了很多,甚至比她住院之前更好,真心替她高兴。

【好男人原来还是有的啊。】唐思奇感叹。

凌田正往家走,看着这句话,是开心的,却又想再说点什么,缓了缓,找出一张可爱但是意义不明的表情图,给唐思奇发了过去。

辛勤回头提醒:“你看着点路啊。”

凌田说:“哦哦……”

还是低头对着手机。

辛勤笑了,一路牵着她走。

那时天已经黑下来,空气里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冷不丁一阵风吹过,叫人忽然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了。所幸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稳稳包裹住她的手指。凌田抬起头看着他,以及路灯在地上映出的两个人的影子,越往前走便拉得越长,重叠在一起,晃晃悠悠地向前延伸。像是一种预兆,好的那一种。

但凌田没想到,唐思奇之后,还有凌捷。

见完朋友没两天,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凌捷问她:“你是五月头上搬出去住的吧?”

凌田说:“对啊。”

凌捷说:“现在十月份,马上就到六个月了。”

凌田这才想起来,她们之间还真有过这样的约定。她说要出来单住,凌捷同意了,对她说:要是好,就继续,要是不好,就回家。

这话她当时听来十分感动,直到现在才知道凌捷给的这个期限是认真的,时间一到就找她做试用期考核来了。

谈到这个,凌田倒是不怵。她自己早已经盘过账,这时候又把各方面的情况跟母亲交代了一遍——几个月的收入和开支基本持平,经济上实现了自给自足,连载和约稿的工作都小有发展,血糖也控制得挺好。综上所述,她真活下来了。

“怎么样?”她问凌捷,“是不是可以继续住下去了?而且应该转正,以后没有时间限制了吧?”

凌捷却没直接回答,突然换了个话题:“上次跟你说,叫辛医生一起吃个饭,他还没空啊?”

凌田一下被问懵了,这件事她原本指望着凌捷忙起来就忘了呢。但现在被再一次提起,她倒也不想回避,而且要是继续往下拖,未免显得辛勤架子太大了。

“对哦,是我给搞忘了,”她装模作样地解释,“我这就去跟他说,看他哪天有空。”

“行,”凌捷也不戳穿她,顺着她说,而后补充,“还有,外公外婆那里没瞒住,他们也要见见他。现在老太太也都用智能手机,他们同事有图有真相。我帮你压了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你外婆没着急盯着你问,也是因为小伙子长得不错,看起来是个好人。”

凌田服了,说:“好吧……”

凌捷又道:“正好你独立六个月,我们就趁这次机会庆祝一下,你叫辛医生一起来。”

凌田又说:“好吧……”

她有点明白母亲的意思,是把这件事也纳入她是否能够通过试用期的考核标准了。

回想从前,她中学里就曾有过要好的男孩子,大三跟宋柯刚在一起的时候,电话、微信联系不断,周末或者假期约着出去玩,接来送往地,家里人其实都知道她交了男朋友,但当时从来没管这么多。这种不同,她不确定是因为她的年纪,还是身体状况,又或许两者皆有。

她甚至怀疑凌捷把徐玲娣和凌建国一起叫来,也是有几分故意的,阵仗弄得大一点,为的就是试试辛勤的态度,一个人如果不打算认真发展一段感情,多半会回避这种有这么多长辈出席的场合。

她对辛勤的表现是有信心的,但去跟他商量这件事之前,还是替自己准备了充分的理由。她对他说:“我知道有点太快了,但要是过不了这一关,他们可能不让我在外面住了,我真的不想搬回去,帮个忙吧。”

她把这事说得跟玩笑似的,辛勤也真笑了,说:“我当然愿意啊……”

凌田听得出来,这后面是有个转折的,但她没给他转折的机会,就在这里打断他说:“只是吃个饭,主要就是为了让他们放心。”

辛勤其实想问,你有没有跟他们说过我的情况?但她显然已经给了他回答,暂时不提这个。

他看着她,点点头,没反对。

两人当时的感觉差不多一样,既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件事始终压在那里。

但凌田不管了,她像是凭着一种赌气般的孤勇在往前推着这段关系。不是都跟她说不可能吗?她偏不信,就想着走下去,再走下去,哪怕并不确定会走向哪里。

“我还想定个蛋糕,好久没吃了。”她对辛勤说,向往地翻着艾慕发在朋友圈里的“昨日甜”产品介绍。

“定啊。”辛勤回答,即刻给她算剂量。

蛋糕的碳水可以按照每 100 克总重量 25 克来计算,因甜度不同,上下浮动少许。

比如六寸的小蛋糕重 600 克,六个人分食,一人一片 100 克,含碳水 0.25 乘以 100 等于 25 克,25 除以她的碳水系数 10,计算出来应该打 2.5 单位。

用泵的话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一位输注,要是用针就得四舍五入,如果餐后静坐,就打 3 个单位,如果还有运动,就打 2 个。等时都是 10 到 15 分钟。

凌田听着,再一次确定,他就是很好,他们是最合适的。

那顿饭约在十一休假最后一天的晚上,地方是凌捷定的,一家中规中矩的台州菜馆,老人家喜欢的那种。

日子确定之后,凌田找艾慕在“昨日甜”定了个蛋糕,最小的六寸圆形,朴素的纯白奶油,上面要求写上字:Independence Day。

讲清楚尺寸和款式,她发消息问艾慕:【多少钱?】

艾慕回:【老板说免费。】

凌田说:【那怎么行?你把店里标价告诉我呀。】

艾慕说:【老板不收怎么办,你非要给我钱,成我白赚的了。】

凌田给她转了两百,但她没点领取,又发过来一条:【真不用了,算我送你的,谢谢你陪我聊天,很多话跟别人没法说,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

凌田一瞬泪目,回:【我也一样,而且一直都是你在教我,说什么谢谢呢?】

艾慕:【可你比我乐观多了,跟你聊天让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悲观了,未来的事有谁能保证呢?】

凌田:【可不是嘛!】

艾慕:【嗯。】

凌田看着这几句对话笑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磕的 cp 有了一丝 he 的可能,但另一部分的她又在想,自己的乐观,也许只是因为背上科技增强人这个身份的时间太短,哪怕感觉像是渡完了人生前二十二年从未渡过的劫,其实什么都没经历过呢。

未来的事有谁能保证呢?她也这样对自己说,把自己从怀疑中拉回来。

到了约定吃饭的那天,凌田等到辛勤下班,去医院跟他汇合,然后两个人一起去饭店。

凌捷,田嘉木,还有徐玲娣和凌建国也都早早到了。辛勤一个个叫人,叔叔,阿姨,外公,外婆,他们笑呵呵看着他们俩。

菜已经点好,一道道在上。服务员来问喝什么饮料,凌捷和徐玲娣都随凌田喝水。田嘉木带了瓶红酒过来,按照惯例,每次一家人一起吃饭,总是他陪着丈人喝一杯。这一天又多了个辛勤,凌建国自然也要给他倒上。

凌田插嘴说:“他不喝酒。”

凌建国说:“哦,哦……”

徐玲娣说他:“你也别喝了,小田也是陪你,他平常要不是应酬客户也不喝酒的,就你麻烦。”

辛勤即刻躬身站起来,把酒杯双手递过去,说:“我陪外公喝一点吧。”

凌田看他,却又不好说什么,他笑对她道:“一点点没关系的。”

所幸酒是干红,家里人对饮也只是碰碰杯抿一口的量。

凌建国平常任凭老婆做主,喝了酒才话多一些,先逗凌田,说:“还是你外婆脑子灵光,上次你去我们那里吃饭,借了口大锅子非要自己烧牛腱,她就说田田估计烧给男朋友吃的。”

紧接着又与辛勤攀谈,说:“小辛啊是学计算机的?在田田从前实习的那家公司上班?”

徐玲娣听着不对劲,即刻阻止:“哎哎哎,你弄不拎清就不要讲话了。”

辛勤恭敬回答:“我学医的,现在在 A 医附。”

其实徐玲娣最满意就是这一点,说:“学医的好,以后能照顾田田……”

她之前听凌捷说凌田新交的男朋友是医生,就很开心,这时候一句话说出来竟有些动容。

凌田尴尬,老人总是会这样,说好只是随便吃个饭,搞得好像即刻就要白头到老似的。

而后轮到田嘉木开口,忽然又变成面试风格,先把辛勤的年龄、学历、专业确认了一遍,又问:“小辛是哪里人?”

辛勤回答:“杭州。”

田嘉木点点头,接着问:“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凌田插嘴说:“怎么跟查户口似的?”

辛勤倒不介意,回答:“爸爸是工程师,设计汽车发动机的。妈妈在银行,做信贷方面的工作。”

田嘉木还是点头,其他人也都觉得满意,样样都合适。

他们没什么要问辛勤的了,便开始拿凌田打趣。

田嘉木问凌捷,你这几个月给过她钱没有?凌捷也问田嘉木,你给过她钱没有?两边对完账,相视一笑,算是确定她试用期达标,没作弊。

徐玲娣感慨地说:“我们田田这段时间是真长大了,小时候那么爱哭的囡囡。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学游泳,总是我跟她外公带她去,有时候嫌鄙冷,有时候呛了水,有时候干脆就是不想游,反正各种各样理由,每趟都要哭,一边游一边哭,哭到一堂课结束去更衣室洗澡的时候还在哭,搞到后来那里的清洁阿姨都认得她了,一起上课的小朋友看见她,也会偷偷跟自己妈妈讲,那个哭作包又来了。反正小时候好多这种哭作乌拉的照片,我那时候就讲,全都给她留着以后结婚的时候婚礼上大屏幕放一遍……”

一桌人都笑了,凌田越听越觉得没脸,说:“外婆你瞎说啥呀?!”

辛勤也跟着笑,嘴上说:“田田其实很坚强的。”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但此刻配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像发自真心。

凌田怨念地看他,他才努力收了笑,在桌子底下拉住她的手,翻过来,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那段饭吃得很愉快,甚至就连凌捷和田嘉木之间也比从前和谐。

凌田对此很是确定,因为那不是表面上的相敬如宾,而是一些小小的细节,比如凌捷有颈椎病,手刚搭在颈后转了转头。田嘉木看见,没说什么便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凌捷也没跟他客气。

凌田看见了,但装作没看见,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一句,不能打草惊蛇,自己在心里偷偷笑,搞得好像替父母爱情操碎了心。

但她同样意识到一丝异样,凌捷在餐桌上挺沉默的,只是听着,看着,自始至终没问辛勤什么问题。待到席散,凌捷提出要她今晚回家住,她也没太意外,估计母亲有话要跟她讲。

一家人出了饭店,一辆车坐不下,便与辛勤在门口道别,凌田看着他打车走了,自己跟着家人去停车场取车。

田嘉木喝了酒,回程是凌捷开的,先把徐玲娣和凌建国送到,再往自己家去。

外公外婆下了车,田嘉木坐副驾位子,后座只剩凌田一个人,车厢里暗沉沉的,只有经过路灯下面的时候被短暂地照亮,她在后视镜里遇上母亲的目光。

但凌捷还是没说什么,一直等到了家,才去她房间里单独跟她谈。

“你跟小辛谈过以后的打算吗?”她问凌田。

凌田问:“什么打算?”

凌捷说:“结婚,生育方面的。”

凌田笑说:“这也太早了吧。”再次企图蒙混过关。

但凌捷看着她,神情郑重而严肃。

凌田也静下来,直接回答:“我以后不想生孩子。”

这几天,她已经看过几篇关于一型糖尿病遗传学研究的论文,结果跟艾慕说的差不多。她当时还是那样想,只要两个人感情好,不生孩子也没什么,反正她从来不喜欢小孩。她确定自己并没有难过或者失望的感觉,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茫然与未定。

她以为母亲会反对,问她为什么,但凌捷在她确诊之后就已经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早有心理准备,这时候只是问:“小辛愿意吗?”

凌田说:“现在丁克很多的。”

凌捷却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凌田说:“七月中旬吧。”

凌捷说:“所以也就是差不多三个月。”

凌田知道是事实,感觉却有些荒诞,原来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这样短暂,甚至连通常所说的热恋期都还没过完。

凌捷说:“你最好早点跟他谈清楚。”

凌田想说,我们已经谈清楚了,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这句话不像认真交往那么好说,而且她知道自己做出这决定是匆忙的。

一直等凌捷跟她谈完,回去自己房间,她才给辛勤打电话,想着他刚才喝过酒,接通了便问:“你没什么吧?”

辛勤说:“没事。”

两人其实都有很多话想讲,也都知道应该好好谈一次,却还是放任着自己在这一夜愉快的气氛里。

辛勤说:“田田……”

凌田说:“嗯?”

“要不要跟我去趟杭州?”

“干嘛?”

“见我爸妈。”

“好啊。”

他们不顾一切地往前,再往前,反正只要不去想那件事,就当它不存在,他们便会那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