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辛勤发了视频通话的邀请给母亲周令。
那边接起来,像平常那样说:“你等等啊,我叫你爸爸,辛成均,老辛……”
“就来,马上……”远处有人应。
辛勤说:“他要是在忙,就别叫他了。”
周令说:“他不忙,在客厅装着拖地,其实投屏看修显卡呢。”
辛勤笑起来,中年男人奇奇怪怪的爱好。
“我就跟你说也行。”他对周令道。
“怎么了?”周令似乎察觉他的异样。
辛勤不知道应该说母亲太敏锐,还是他自己这一天真有些不对劲,他直接开口道:“我想下个轮休回家一趟,带个朋友一起回去,跟你们见一面。”
周令静了静,问:“女朋友啊?”
“对。”辛勤点头。
虽然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虽然辛勤跟她说过自己不会谈恋爱,但周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又静了静,又问:“她知道你的情况吗?”
辛勤说:“知道。”
“也是学医的?”
“不是,我们学校美院的。”
“几岁啊?”
“二十二。”
仅仅几个问题,不必明说,他已经猜到母亲的意思。他更专业,更年长,也应该更负责。
果然,周令紧接着问:“你跟她解释清楚没有?”
辛勤想说,她是知道的,他给她做过健康宣教,给她推荐过许多本糖尿病自助书,可以说所有相关的内容都讲到过,并发症,性事,怀孕和遗传。甚至有一次,他在她那里借用她的电脑回邮件的时候,看到过她浏览器里关于一型遗传学研究的搜索记录。
但他一时沉默,什么都没说出口。他明白其中的不同,有些话说出来,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恋人,完全不一样。他只是一直回避不去想罢了。
周令看着他,缓了缓才道:“有些事,你还是得先说清楚,既是对人家负责,也免得你自己将来难过……”
房门就在这时候开了,辛成均走进来,笑呵呵走到视频画面里跟他打招呼。像是一种默契,辛勤和周令都没再提刚才的事,一家三口只是跟平常那样聊了会儿天,就道别挂断了。
辛勤知道周令给他泼了冷水,他也知道周令是对的。
他父母都是很积极开朗的人,自他患病,父亲一直在鼓励他,包揽家务,陪他锻炼身体,但付出更多,牵挂更多的那个人还是母亲周令。
他确诊之后最初的三年,过得混乱一片。
在那次他清空弹匣式地给自己注射短效胰岛素之后,他休学在家,周令不敢再让他自己打针,每天中午从单位赶回家里给他打针,然后跟他一起吃饭。
后来用上胰岛素泵,也是她一点点学习输注量计算,替他更换导管,护理皮肤。
当时还没有国产设备,全进口的美敦力泵只在北京和上海极少的几家医院里能买到,售价八万多,耗材也很贵,而且操作复杂,需要全部手动设置,管路号称 72 小时更换一次,实际经常容易堵塞。
动态血糖仪更晚进入中国市场,他记得大约是在 2009 年,那时候智能手机尚未普及,还需要一个专门的小接收器显示数据。
作为一个患有一型糖尿病的小学生,他需要活得那么不正常,才能获得一些近似于正常的生活。过后回想,就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那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但周令从没在他面前表现出疲惫和烦躁,永远有耐心,永远说没关系的。直到他发现她的病历本,才知道她被诊断为中重度焦虑症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医院配回来的药,她从来不敢吃。因为治疗焦虑症的药物大多有些镇静作用,她怕他夜里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自己睡太沉了起不来。而且,那时候还没有动态血糖仪,她经常需要凌晨三点起来给他测一次血糖。
那一整夜,辛勤都在想着这些事,哪怕是在短暂的睡梦里。他重新回到小时候,睡眼惺忪地走向一扇虚掩的门,看到房间里周令正抱着辛成均哭,说要是得病的是我,不是他就好了。
他对凌田说过很多过去的事,但没有提起这一瞬,他怕控制不住情绪。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瞬间,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些年总有人提醒母亲,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他们借助于你来到这个世界,但并不属于你。但他曾提醒自己,你的生命,不仅仅是你的生命。并非不承认自由,而是突然懂得了面对生死应有的敬畏。
第二天,辛勤微信联系凌田,问她晚上有没有空见面。
那段时间,因为怕再被邻居看见,汇报到徐玲娣那里,他俩总在他住的地方活动。但现在既然已经见过她家里人,等于过了明面,凌田叫他去教工新村,正大光明地。
短暂的休整期结束,她又开始赶连载的稿子,一整天对着电脑画画,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没停下来过。辛勤从食堂买了两份套餐带过去,她拿了一盒放在电脑桌上,打算边画边吃。
他笑说:“不用这么夸张的吧?”
她真就夸张地说:“文艺创作是最艰难的制造,开饭店的一道拿手菜可以卖几十年,开厂的一个产品设计出来总能卖个几年,但漫画第一卷 画完了,第二卷不可能再用从前用过的剧情和分镜,全部都得重新来过……”
他没再坚持,自己坐在厨房的小圆桌边把饭吃完,等她也吃的差不多了,去替她收拾了饭盒和餐具,然后静静等她画完。
他等了很久,久到她终于停下笔,笑着问:“你干嘛总看着我?”
他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她没开口,静静看着他,任由他说下去,自以为知道他想说什么,其实刚才焊在电脑前面无非也是为了回避这一场对话而已,数位笔移动再移动,画出来的都是废稿。
但于她意料之外,他重新讲了一遍自己最初确诊之后的那几年,只是这一次,是从周令的角度,告诉她上一次未曾提到的那个瞬间。
他最后说:“我一直问凭什么是我,觉得只有自己在受苦,但其实我妈妈的痛苦一点都不比我少,甚至更多。”
凌田完全能够体会,她想起自己在急诊抢救室里的时候凌捷的样子,甚至想到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曾经有个同学因为一次考试考砸了,在家偷偷企图自杀,理由竟然是希望能够回到考试之前。当时家长群里都在说,应该禁止小孩子看穿越小说,说生命是一件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小孩子是不知道珍惜的。当时的她觉得成年人好傲慢啊,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模糊的念头。
而对那些早早患上一型糖尿病的孩子来说,就是要在那么幼小的时候,开始以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秒为单位地珍惜自己的生命,才可能维持相对正常的生活。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偏偏有那么多孩子经历着,也真的活下来了。
上一次,她站在辛勤的角度同情这些孩子,而这一次换了一种视角,她看到了那些孩子背后的母亲。
她猜到辛勤想表达什么,但并不认真地说:“好的,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要孩子的。”
“不是这样的,”辛勤看着她纠正,“凌田,你还是有很大可能可以有健康的孩子。”
凌田笑,说:“但不是跟你。”
“对。”辛勤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这样冷静,让他说出想说的话变得很容易,却又好像更加艰难。
凌田又说:“你也有很大可能可以有健康的孩子,但不是跟我。”
辛勤没说话,找了张纸,画给她看。
凌田看着他画出各种分类,写上数据,同样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做到这样冷静,甚至比在医院给她做健康宣教,让她意识到一型更像是一种残疾的那一次还要直接了当。
但她也只是笑起来,说:“大哥你开玩笑吗,上生物课啊,我高中生物根本没学明白过。”
而他继续画,继续说:“你只需要知道结论就可以了,一型在普通人群中的基线风险是 0.2%到 0.4%。如果父亲是一型患者,孩子患上一型的几率是 6%到 8%。如果父亲是在十一岁之前确诊,这个几率还会上升一倍。如果母亲是一型患者,因为妊娠期免疫环境保护效应的影响,孩子患上一型的几率只有 2%到 3%。如果父母双方都是一型患者,这个几率会达到 25%到 30%。因为一型的遗传原因比较复杂,哪怕通过第三代试管技术筛选,也没办法完全杜绝这个可能性……”
凌田听够了,打断他问:“为什么今天想到跟我说这个?”
辛勤停了笔,但仍旧看着那张纸说:“我应该早一点跟你谈这件事的……”
凌田说:“刚开始谈恋爱就讨论基因和生育的问题,会被当成有病吧?而且我已经知道了,不用你告诉我。”
辛勤说:“我知道你知道,但我还是应该跟你说一遍。”
凌田反问:“你很想要小孩吗?”
辛勤说:“我本来很早就想好单身一辈子的。”
凌田再次反问:“那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不想生孩子?我才二十二,根本没考虑过那些,否则为啥还让你在小区外面罗森买那么多次套呢?”
她仍旧说得跟玩笑似的,但他没笑,放下笔,抬起头,看着她说:“是,你才二十二,你可以说你现在不想要,但你不应该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失去选择的权利。”
我以后想要了可以跟你分手的,她想继续胡说八道,但也知道这种话说出来就过头了。就像是一个悖论,他们可以不那么认真地交往,短暂地在一起,一旦试图认真地讨论长久在一起的可能,便又会导向种种不可能的结论。
她只是问他:“这都要比较吗?大家都是一型还得打个分?我一等,你末等,所以你配不上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情,还有你爸妈和外公外婆……”辛勤试图解释,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想要怎么做。
凌田打断他,反问:“为什么要告诉其他人呢?我们就好好过我们自己的不可以吗?而且你是隐糖啊,你真想说得到处都有人知道吗?”
辛勤语塞。他过去在学校和医院隐糖,只是别人不问,他不说而已,但现在却更像是一种刻意的隐瞒。他们对他那样赞赏、期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
凌田也没法再说下去了,说:“好的,我知道了,我觉得可以的,不要孩子,所以就看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想跟我分手吗?”
他看着她,摇摇头。她在他脸上捕捉到一瞬心碎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在现实里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过,也从来不知道那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理上的痛苦。奇怪,怎么会是她的心口被刺进一把刀?
她突然就哭了,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他也突然没办法再跟她讨论下去,抱她坐到他身上。他们紧紧拥住彼此,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反反复复地说:“我不要分开,不要分开,不要分开……”他说不出话,只一双手一副胸膛倾其所有地想要给她安抚。
所谓不同,所谓牺牲,只要足够爱,都是可以的,不是吗?但问题就是他们之间的爱足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