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那天夜里,凌田和辛勤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协议。

一直等到两人情绪平复,辛勤才对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慢一点,过一段时间,再讨论这个问题……”

凌田佩服他的冷静,但她也不遑多让,眼睛都已经哭肿了,却忽然想要玩笑,说是不是就像逛淘宝看上什么东西,当时心心念念觉得必不可少,可要是没有马上买下来,加入购物车放个几天再看,也许就不想要了?

但她当然没说出口,只是点点头。

她猜到他后悔了,觉得不该提出带她去杭州见自己的父母。她其实也后悔了,两个人本来处得挺好,她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么快。他答应跟她去见家里人,只是帮她的忙而已。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错,事情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那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有些话说了,有些事做了,哪怕退回原地,还是会像在雪地上行走,留下抹除不去的脚印。

他们仍旧会约了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轮流去对方家里过夜,只是交谈变得少了些,也浅了些,身体上的亲密却比从前更加频繁,感觉也更强烈。她有时候会很舍不得他,有时候又会为自己委屈。她什么都没说,但他感同身受,他们会在夜里静静拥抱很久,却也正因为这样知道对方还没睡着。睡梦中,她总会翻身离开他,换一种更舒服的姿势,侧卧蜷身,拥抱住自己。

等到了早上,他们还是一起起床,一起吃早饭。然后他去上班,她留在家里画画。

但哪怕是一些很平常的事,也会让他们产生不平常的念头。

比如有一次,她中午走路去 A 大食堂,在门口等着他。

有人走过来,对她说:“同学,看见你几次了,上次就想跟你说话,能加个微信吗?”

凌田看看他,问:“美院的?”

这人染一头绿毛,右手小指到小鱼际黢黑,一眼就是美术生,估计刚从画室出来,手都没洗。而且看脸完全不认识,很可能是今年刚入校的大一新生。

绿毛弟弟点点头,惊喜地说:“你怎么知道?”

凌田没解释,只是提醒:“我不是同学,是校友。”

绿毛弟弟说:“比我大也可以加微信的吧。”

辛勤就是这时候来了,凌田指指他,说:“这是我男朋友。”

绿毛弟弟无所谓地说:“有男朋友也可以加微信的。”

凌田无言以对,却是笑起来,摇摇头,牵着辛勤的手走开了。

两人都没再提起这件事,绿毛还是粉毛也无关紧要,只是辛勤因此再次想起一个事实,他们在一起不过三个月而已,她几乎就是在他面前跟前任分的手,那天夜里她哭得那么伤心。而她又是这样一个既美丽又有趣的人,她会有除他之外更好的选择,以及无数种可能的未来。

凌田其实也一样。她去医院找他,看到他正跟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讲话,对方微微抬头看着他,脸上是那样一种欣赏的表情。

过后他对她说:“一个学妹,明年毕业,问我一些找工作面试的事情。”

她说“哦”,心里却想起李理说过,勤子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不是没人要。确实,她曾经也觉得他这样的条件不可能没女朋友。他同样会有除她之外更好的选择,以及无数种可能的未来。

那天晚上说的那些话,仍旧清楚地刻在记忆里,既是文字,也有声音,他们只是暂时不再谈起。

就这样过了一周,凌田画完了《高冷总裁的秘密计划》第二卷 的第一话,交到程程那里。

程程看完就炸了,打视频过来质问她:“你这是言情爆改悬疑了吗?谁要看你们商战破案?!给我擦起来啊!你看看现在排行榜第一位的那一本,人家第一话就是阴差阳错睡在一起,你搁这儿搞上凶杀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在浪漫言情频道吗?”

凌田无言以对,第二卷 的大纲事先交给程程看过,也经过了他的确认,但文字就是这样,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程程以为一句话意味着几格带过,凌田却在第一话里花大篇幅交代了造成冷寒童年阴影的一起凶杀案,暗示他父亲跟这件事难脱干系,而苏阳也正是因此接受了他竞争对手的委托,潜伏到他身边。

此时距离发布还有三天,她不知道来得及改多少,只能尽力,但真的一定要阴差阳错睡在一起吗?这都已经是她看到过的第 N 个阴差阳错睡在一起了。

正画着,却又接到父亲田嘉木的电话,叫她回家一趟。她推说很忙,但田嘉木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讲,叫她务必回去。

凌田怀着各种猜想回到家里,看见凌捷也在。一家三口围着餐桌坐下,确实是宣布重大消息的架势。

田嘉木看着她,开口说:“我们有个重要的家庭决定想要告诉你,可能会让你感到有点意外,但我们已经慎重考虑了很长时间……”

凌田点点头,仍旧猜着各种可能。

还是田嘉木说:“田田,爸爸妈妈准备分开了,已经在办理协议离婚的手续。”

有那么一瞬,凌田以为自己听错了。半秒钟之前她还在想,是不是她要当姐姐了?虽然那也会让她很崩溃,但是离婚,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只想问为什么?在她以为他们关系好转之后,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

“你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轮流看着桌子对面的两个人,求一个答案。

但凌捷没说话,只是微低着头看着桌面,轻轻呼出一口气,全部交给田嘉木去解释。

而田嘉木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我跟你妈妈,希望先处理好大部分问题之后,再把这个决定告诉你。而且,前段时间你身体不好,毕业,工作,又遇到很多困难。不过你真的表现得很好,我们都看到你长大了,也独立了,不再需要我们两个人勉强在一起。今天叫你来,就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还有,这套房子的产证上有你的名字,到时候我去办理除名,需要你一起到场……”

“为什么啊……”凌田还是问,她完全不能理解。

“原因就是时间长了吧,感情淡了,不是谁的错,也没有其他人介入。”田嘉木很肯定地回答。

“是不是因为我?”凌田又问。

“不是的,”田嘉木摇头,甚至轻轻笑了,像是听到一句小孩子的傻话,“更加不是你的原因,就是我跟你妈妈两个人的决定。你放心,财产上的问题我们都会处理好。只是我们两个人分开了,不会影响到你。你还是田田,我们的小宝贝。你以后经常回来陪陪妈妈,也可以去看看爸爸。明年生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庆祝,你永远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对你的爱和支持不会改变。我知道这是个挺大的变故,你肯定需要时间消化。不过没关系,不着急,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或者你妈妈都可以。”

凌田听着,觉得这番话像是事先准备好了的,那么周详,那么书面化,却只字未提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要哭了,哪怕已经得到答案,还是想问是不是因为我?事情就是那么讽刺,因为她曾经的不独立,让两个那么相爱的人在岁月里磨光了感情,也因为她现在貌似的独立,让他们觉得没必要再继续。

他们从大一开始恋爱,到现在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三百六十个月,一万多个日日夜夜。

这些数字,让她想到另一段三个月的感情,而那两个人还妄图讨论什么未来,真是自不量力,螳臂挡车,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在家住了两天,本来是想陪着凌捷,安慰一下母亲。但凌捷显然不需要,照旧每天上班下班,夜里很晚到家,有时候进门还戴着耳机在电话会议上,换了鞋就进自己房间去了。

结果,她的作用就是帮田嘉木收拾东西,帮他把一些装零碎杂物的袋子搬到车上,看着他驾车离开。

她还记得田嘉木那么肯定地说,这件事里没有谁的错,也没有其他人介入,但同时却又那么迅速地搬出去,甚至还要去掉房产证上自己的名字,一副宁愿净身出户的姿态,再加上凌捷丝毫不打算挽回的态度,她总觉得其中还有隐情。但是算了吧,一定是她不想知道的那种。

除此之外,就是焦头烂额地改稿,她多少往里面加了一些感情戏,让笔下的纸片人拥抱,亲吻,拉来扯去,但主线仍旧保持原样,一场凶杀案。

程程看过之后服了,说:“你这是报复社会吗?”

凌田觉得也许吧,她只是突然觉得那些亲密场面毫无意义,哪怕是自己一笔笔画出来的,也会觉得奇怪他们到底在亲什么呢?别人的口水就那么好吃吗?

但再要改也来不及了,两天之后,第二卷 第一话发布,她也终于回了教工新村。

她没跟辛勤说她家里的事,免得再引起他的误会,好像她还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到两个家庭的层面。那天晚上,他来她家找她,他们还是像平常一样吃饭,各自对着电脑工作,而后洗漱就寝。

直到关了灯,两人在床上默契无声地拥抱。她额头抵着他的锁骨,他下巴挨着她的肩膀,身体处处贴合,心跳、体温、呼吸透过衣服传来,那么熟悉,那么安全,像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但其实也就不过三个月而已,如果细细回忆,甚至可以数出他们这样拥抱的具体次数。只是身体的亲密总会给人一种独立于时间之外的错觉,有时短暂得像是一瞬即逝,有时又好像漫长到已经天长地久。

她微微仰脸,手指和嘴唇一起找寻,他的喉结、下颌、嘴唇,直到两人的心跳和呼吸一起变得急促而沉重。他翻身过来,压在她身上吻她,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抚摸她赤裸的皮肤,她做着同样的动作,像是隔着一面镜子抓紧彼此,一同陷入沼泽,被温暖醇厚的液体和藻类淹没,然后彻底包裹。

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哭了,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他感觉到她脸颊的湿意才意识到她在流泪。他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她没解释,他便也不再问,下床拿了包纸巾,又回到她身边,一张张抽着替她擦眼泪,在黑暗中久久抱着她,顺着她的头发,手指数着她的脊骨。

她好喜欢这种感觉,但或许也正是这喜欢更让她难过了,就好像喜剧片里的黯然销魂饭,吃第一口的时候就已经在想以后要是吃不到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