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婚第三日, 杜泠静回门。

澄清坊杜府门口的巷子里,围了许多来沾喜气的人。

可惜叔父杜致祁自侄女大婚以来,非但没松口气, 反而每日琢磨着自己到底要如何自处:

侄女嫁去了永定侯府,是大喜, 别人想都想不来, 可他却在婚前几日同侄女闹得分了家;而原本与他热络的邵氏如今再无人理会他,至于岳母家中,舅兄险些被打得一命归西,如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阖府风云惨淡,岳母万老夫人更是连面都见不到了……

更糟糕的是, 他原本想要借侄女婚事,谋个好缺上任,眼下好了,什么缺都谋不上了。

他自己的事情都闹不清, 自然管不了门外的人。

而原本还能管些事的杜润青彻底病了, 顾家无暇顾及她们, 她便带着她母亲二夫人,赶在姐姐回门前, 去了城外田庄,根本不在府里。

杜济沧虽然没走, 但他只是澄清坊杜家的旁枝,不好抄插手事情。

还是陆慎如带着新婚妻子回门, 到了门前见着人人道喜,吩咐了崇安一声。

崇安立时着人抬出两大筐铜钱来,热热闹闹地散给杜家门前道喜的人。

众人连贺“侯爷大喜”, 杜泠静见男人面上笑意不断,老门房文伯给他亲自开了门。

“侯爷请。”

男人甚是愉悦,杜泠静却听他温声同文伯道。

“文伯当叫我姑爷才是。”

文伯一愣,抬眼看向杜泠静,杜泠静也愣了愣,听见文伯客气改了口。

“姑爷请进。”

杜泠静见身侧的男人眉目越发添了,这才进到了门里。

杜致祁和杜济沧已经在等了,倒是杜泠静看过去,抬了眸。

“湛明回来了?”

叔侄两人旁还跟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少年着一身书生布袍,通身干干净净,人细瘦挺立,站在那似春日新出的绿竹。

是杜家的小爷,杜致祁之子杜湛明。

他先前一直在保定的书院读书,杜致祁原本想让他赶在大婚前回来,给姐姐送嫁,不想到底没能赶得及,今日才见到。

杜湛明连忙上前给姐姐和那位侯爷姐夫行礼。

永定侯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士林众人论起这位重权在握的陆侯褒贬不一,湛明每日在书院里都能听人提及,或赞或骂,眼下侯爷竟成了自己姐夫。

但尴尬的是,先前出的一串乱事,他回来路上都听说了。

眼下少年有点无措,不敢抬眼去看那位侯爷,倒是陆慎如让崇安拿了个匣子过来,他接在手中,亲自给了湛明。

“几块程君逢的墨,不知湛明用不用得惯。”

这话说得杜致祁都抬了眼看过来。

程君逢乃是本朝第一制墨大家,他的墨千金难求,这位陆侯抬手就送了几块给还没考中秀才的湛明。

杜湛明也愣了,杜济沧倒及时提醒了他,莫忘了道谢。

杜泠静也看了那墨两眼,又眼角轻轻掠过身侧那位侯爷。

他竟还给湛明备了见面礼。

湛明道了谢,陆慎如问了他几句学上的事,他是武将出身,对湛明所学却不陌生。

“湛明方才提及‘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若是京畿的书院恐不太教这个,看来保定的先生乃是荀学一派主张之人。”

他笑着说了,少年见他神色和悦,言语带笑,连道正是。

“我们先生从前追随过大伯父的新政,认为‘法者,治之端也’,也说‘礼以导其志,法以矫其行’,湛明深以为然!”

他这么说,男人笑了起来,杜济沧也笑眼看向幼弟。

杜泠静更是不禁柔和了目光,轻声问了他。

“你在保定的先生是哪位?”

只是话音未落,杜致祁忽的向儿子训斥了过去。

“你才读几年书,又懂圣贤几分深意?在此卖弄,还不快坐回去!”

杜湛明被父亲一训,连忙不敢再多言地坐去了下首。

厅中原本难得融洽的气氛瞬时一滞。

杜泠静的问话自然不得回复,她刚刚柔和的目光收了回去。

男人见状,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

厅内的气氛莫名压了三分。

湛明低着头不敢说话,杜济沧无奈地看了一眼杜致祁这位叔父,杜致祁也意识到了什么。

分明他才是家中的长辈,但他在这位侯爷姑爷面前,又岂有说话的份?

他脸皮都不尴不尬地抽搐了起来。

思来想去干脆起了身,“我还有琐事在身,你们坐吧。”

说完径直离开了去。

湛明不知所措起来,还是陆慎如叫了他。

“姐姐方才问你,是哪位先生?”

杜泠静看了他一眼,湛明回了话。

“是廖栩廖先生。先生原也在朝中做过官,但后来辞官来了我们书院教书。”

廖栩。

杜泠静记得此人。

他高中进士那年,恰是父亲主持春闱会试,进士们无不是天子门生,但廖栩却更敬他父亲为师,父亲也招他来过家中几回。

彼时杜泠静尚年幼,只记得廖栩每次来,都要给她从隆福寺门前,带一封燎花糖。

燎花糖是鲁式点心,又打了孔府家点的旗号,卖得甚是火热,杜泠静吃得惯也喜欢,但时常买不上。

可廖先生总能买上,进了门就招她过来,往她袖中塞来。

每次塞来的点心,都还热乎着。

“小静娘快趁热吃!”

……

后来父亲新政流离,他被人攻讦调去了两广多年,原来如今到了保定教书。

杜泠静不禁问,“廖先生可还好?”

杜泠静记得他年轻的时候便体态圆滚,父亲说他最会琢磨些美食佳肴,十余年不见不知是否圆润依旧。

湛明说好,但迟疑了一下,“只是先生不见小半月了。”

杜泠静挑眉,杜济沧问过来,“先生怎么会不见?”

湛明说最初先生只是跟书院山长请了数日的假,“谁知自那就再没回来。”

陆慎如闻言一默,旋即他开口。

“是和扈氏兄妹一起不见的吗?”

和邵伯举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扈廷澜和扈亭君兄妹。

杜泠静正了神色。

湛明摇头说不是,“但廖先生和扈家大哥确实相识,两人还时常通信。”

他道,目光看向杜济沧和陆慎如,最后落到杜泠静脸上。

“大姐勿怪,湛明之所以迟了日子,正是因为书院还丢了另一位先生和两名学子。山长怀疑与扈氏兄妹的失踪有关,一直分派我们在各地寻找。”

杜致祁派人叫他回家时,他正在外地寻人,这一来一回才耽误了工夫。

“那可有寻到人?”杜泠静问。

湛明摇头,“暂时还没有。”

杜泠静也一直在派人找扈氏兄妹,但也没有消息,前后算着,人已不见两月有余。

她不禁向身边的男人看去。

彼时她散布邵氏谋害扈家兄妹一事,一夜之间就能风浪四起,正是这位侯爷的功劳。

若是谁最不想看到邵伯举春风得意,也就是他了。

她目光刚落到男人身上,他就明白她的意思。

他跟她摇头,“我此处也没有消息。”

这么多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杜泠静抿唇沉默,杜济沧又问起湛明来。

“你们书院的人都去找了?”

湛明说是,“朝廷的人手都在真定保定一带找,最开始来的人多,但总也找不到就撤回了些。山长这才让我们都出去找,还来了不少听闻此事的旁的人,也来帮衬。”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连忙跟杜泠静道。

“蒋六哥也在!山长见六哥认识我,还把我同六哥分在了一处!”

蒋六郎,蒋枫川。

三郎的弟弟。

他并非三郎一母同胞的兄弟,而是族中的弃儿。三郎爹娘将他领回家认作养子。

元曲有一句: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

蒋枫川。

他是三郎亲自带回家的,名字也是三郎专门照着辈分取给他的。

两兄弟宛如亲生手足。

三郎过世之后,六郎便由族里做主,正式过继给了三郎爹娘,代替三郎孝敬父母,承欢膝下。

但城中莫名流起传言,道六郎要代替哥哥迎娶嫂子过门。

杜蒋两家都是体面的读书人家,杜家的姑娘也不是非嫁不可,这种“兄终弟及”的事做不来。

更不要说杜泠静心里,只有三郎一人,再无旁人。

三郎过世一年之后,蒋家就把六郎打发出门游学避嫌,杜泠静有两年没见过六郎了。

她听六郎也在保定,意外了一下。

“六郎怎么在?”她问湛明,“他识得你?”

湛明道识得,“蒋六哥甚是照顾弟弟,我同他连番道谢,六哥却说我们是一家人,不当说两家话。”

确实是六郎会说的话,杜泠静暗道。

她刚想再问一句六郎如何情形,却听见沧大哥低咳了两声。

这一咳,姐弟二人都回过了神来。

湛明看着上首的姐夫,不是蒋家三哥,而是永定侯爷,连忙闭起了嘴来。

杜泠静也愣了一下,转头向男人看去,以为他或许会不快,不想他仍旧神色和悦,见她看来问了一句。

“六郎是一直在外游学吗?”

又温声同她道,“若是哪日到了京城,让他来咱们府里小住几日。”

杜济沧和杜湛明都安静着没有言语。

杜泠静当然不会让蒋家人去侯府住,但见这位侯爷能客气到如此程度,她还是不免意外。

那日她心绪低沉,莫名失言刺了他一句,他没恼怒反而向她道歉;今日提及六郎,湛明还说六郎道两家本是一家,他也无有不快,反而欲请六郎来侯府小住。

杜泠静多看了他一眼,道不用了。

“他游学多年,自有去处。”

说完,揭过蒋六郎这茬,不再多言。

众人又说起扈家兄妹和廖先生等人失踪的事。

待从澄清坊回侯府,杜泠静想到扈亭君家中孩子还小,她却撇下孩子不见了,心中暗暗着急。

之前她在邵伯举欲娶她时,将此事捅出来,对她自己而言当然是要挣脱邵氏,而对于亭君兄妹,有朝中人关注,他们兄妹应该能很快现身。

谁知这许多日过去,竟还没有出现。

反而她打破了邵伯举的计划,又嫁给了这位永定侯。

邵伯举失措之下说不定要变本加厉,会否对扈氏兄妹更加不利?

杜泠静暗觉不好。

她正想着,一旁人开了口。

“暂时没有消息,未必不是好消息。”

他提及侯府的幕僚余葛,“我会让余先生多加留意此事,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别太担心了。”

他又猜到了她的想法,还让侯府的幕僚替她留意。

她眼下的人手还太有限,能做的事也仅限于书楼,她只能领了他的情。

晚间,她在他从外院回来之前就歇下了。

他倒也没耽搁,亦早些歇了。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去上了朝。

杜泠静醒来之后,略略洗漱用了饭,就叫了秋霖。

“侯府每日分派事宜是在何处?”

似永定侯府这等深宅大院,仆从比主子多得多,偌大的侯府诸多琐事,陆慎如是不可能分神打理的。

他先前一直没娶妻,也没听说府里有妾室,中馈事宜约莫是宗总管在打理。

秋霖问她,“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侯府没有女主人多年,也照样运转。

她问去,见姑娘眼帘垂着,低声道了一句。

“以后改口叫夫人吧。”

秋霖一讶。

杜泠静只道,“这等公侯伯爵之家娶妻,难道是只娶个摆件回家?该做的事是要做的。”

秋霖默了一默,她说再过一刻钟,管事们就会到理事的厅里分派事宜,仆从们也往那处去。

杜泠静闻言便起了身,换了一身衣裳,往理事厅去了。

……

今日朝中,无非也是雍王一派催促立储的陈词滥调,皇上都不理会,陆慎如也懒得放在心上。

他下朝便回了家。

照着从前脚步只会转去外院书房,但今日是他大婚之后第一次下朝。

男人边往内院走,边问崇安。

“夫人这会在做什么?若是修书修得久了,秋霖他们不提醒,你们也是要提醒的。”

崇安愣了一愣,心道夫人什么时候修书了,侯爷是做梦了吗?

他不禁道,“夫人在理事厅理事呢。”

陆慎如脚步一顿。

“你再说一遍?”

崇安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哽了一下才又道。

“侯爷,夫人一早就去了理事厅,一直在那处还没回来。”

男人脚步彻底顿住了。

他以为,以她成婚时那般的不情愿,这两日能开始打理起来她自己勉楼,就已经很好了。

但她竟然在替他打理府里的事?

男人脚步直转到了理事厅外。

隔着花格窗,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厅中上首的人。

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暗纹对襟褙子,梳起的发髻上只簪了两朵珠花。

陆慎如讶异地看着,一时间还有些难以相信。

她正襟坐在最上,一张脸正肃着,听着管事同下面的仆从分派事宜。

看起来,真像是那么回事。

只是下面的回事太碎了,连后院什么花树要修,哪间房舍要换瓦,侯府准备再采买几个丫鬟小厮进府做事,每人做几件衣裳……桩桩件件都在厅里说来。

事情细碎的令人耳边发嗡。

男人不敢相信她能一直仔细听着这些细碎杂事?

她在青州,在勉楼是没这些事的。

他想着,不禁仔细向她脸上看去。

她脸色仍正着,像是真的在听,但他细看她的眼睛,他试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掠过厅中的管事小厮丫鬟婆子,她目光落在了院中的秋海棠上。

陆慎如再忍不住,低声笑出了声来。

崇安不知道侯爷在笑什么,却见男人已大步走了过去。

厅里。

杜泠静神思早飞走了。

侯府的琐事多得委实超出想象,仿佛书里的小字都飞出来,变成蚊子绕在她耳边。

她悄悄看着庭院中的秋海棠,试着放空些许。

既然来了,总还是要听完的。她想。

然而这时,厅里人忽的全都站了起来。

众人纷纷行礼。

“侯爷。”

杜泠静还未来得及收回神思,男人从众人间大步掠过,眸色含笑地向她径直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