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什么人要来?
陆慎如看着他的新婚妻子, 见她目光并没与他对视,倒也不急着问,只面色依旧地落座到了她身侧。
赵掌柜先见着侯府气象就已赞叹不已, 心里想着该给这位侯爷新姑爷请安,但不知能不能见到。
那可是永定侯, 若是放在以前, 他就是倾家荡产打点,也难说能见侯爷一面。
但侯爷竟来了。
他只见男人竟就坐在自家姑娘身侧,给姑娘带来的燎花糖先放一旁,这会径直向他问来。
“赵掌柜?”
赵掌柜惊诧, 高高在上的永定侯,竟然晓得他。
赵掌柜连忙上去跟侯爷行礼, 杜泠静也有些意外他认出了人来,眨眼看了他一眼。
男人敏锐地捉到她的目光,解释了一句杜氏勉楼刊印古书传阅天下,赵掌柜的功劳不算小, “我倒也有所耳闻。”
赵掌柜受宠若惊, 连忙上前逢迎了侯爷好几句, 引得秋霖在旁又翻了白眼。
陆慎如却不在意这些,只问了他。
“约莫路过保定了吧?保定那边情形如何?”
这话和杜泠静问得一样, 而他话锋一顿,看向赵掌柜。
“前些日, 湛明提及蒋家六郎也在保定,赵掌柜可见了?”
他这话问得语气随意, 似是忽然想到就问了过来。
可众人方才正提及蒋家六爷,就在男人到来之前,刚刚打住。
刚打住的话, 竟被他随口一提,续了上来。
连杜泠静都有些惊讶,刚才的话他分明没听见。
赵掌柜则有点不好开口。
三爷已逝,侯爷娶了姑娘,他总不能把蒋家六爷要与姑娘见面的事说出来。
他只道可巧遇上了,至于来京见面的事,他不禁眼珠转动着朝自家姑娘看去。
他见姑娘极轻微地跟他摇了摇头,当即明白道。
“回侯爷,只是与那蒋家六爷偶遇问了句安,便告辞离去。”
是吗?
男人笑而不语。
赵掌柜这才真正感受到这位君侯的威压,只是隐去半句话,竟令他紧张得后背出了汗。
还是姑娘及时开口,让他下去休歇,“你一路过来也累了,去吧。”
赵掌柜不敢再留,急忙告退。房中的人也都退了下去。
房中有种说不出的静谧。
男人没从赵掌柜口中直接得到答案,可看众人神色,也已经知晓了。
但他也自眼角看到了身旁的人,方才跟赵掌柜轻轻摇头示意。
她不想说,他自然也不多问。
只是安静看着她,问她午间都吃了些什么,“若是灶上的厨娘手艺吃腻了,我们可以再多请几人。”
侯府灶房一共八位厨娘,手艺各不相同,杜泠静还没将这八人擅长的菜式都吃过来,自是谈不上腻。
她思绪还陷在六郎同三郎的事情里,简单回了他不用再请人,问,“侯爷这会回来,可有什么事?”
男人跟她摇头道无事,她便道,“那我先去整理些书册,让赵掌柜带走。”
她听他说好,便去了另一侧的书阁。
她在书案前坐了好一阵才觉心下静了静,然后把近来修好的书册理了出来。
她修补古书多年,从父亲还在世时,便一直沉于其中。
最开始只是可惜那些古人古文,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掉,连书页也留不住,便细心修复又誊抄留存。
到了后面,却发现誊抄之事容易,有些残缺的典籍旧书,其中字句断续难辨,无法直接修复誊抄,只有仔细推敲前后,甚至将整篇文章翻看数遍,才能借来古人些微文思之灵,将缺漏的字句填补上去。
这般查漏补缺,好似织布一件精美却残缺的华丽衣衫,每每修补织就完成,从头到尾地翻看一遍,心中有说不出的安静熨帖之感,这么多年的书也算是没有白读。
然后她再挑来合宜的书册文章,交由赵掌柜让印社刊印发行,这些原本就要流逝的古人文章,也就重新在读书人间苏醒过来。
以文会友,连接古人,她也借此支撑勉楼继续收拢藏书,邀客共读。
杜泠静在书阁里一坐,就到了晚上,抬头想看一眼天色,却见有人端了盏灯过来。
“天色暗了,就算点灯,你眼睛也该累了,要不要我帮你按压穴位?”
杜泠静是有点累,但也不好使唤这位侯爷,跟他客气道了谢,叫了艾叶过来把书交给赵掌柜。
男人干脆让人摆了饭,两人用过饭,天已经黑透了。
他没往外书房去,杜泠静倒是看到了那封燎花糖。
下晌他回来时,第一句便提及了这糖,彼时燎花糖的香气还热腾腾地飘散出来。
但眼下,点心已经凉了。
杜泠静走过去拿起来,刚拿到手里,就听见他问了过来。
“想吃些?凉了恐不如热着可口,”他道,“我明日再让人买热的来,这封就算了吧。”
糖是他专程带回来的,却被下晌的事情打断,杜泠静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无妨,解开包裹捏了一小块,低头闻了闻,果然是隆福寺门前那家,她许久没吃过的味道。
她轻咬了一口,陆慎如就看了过来。
他见她一连吃了三口,不由地走到了她身边。室内有丝丝糖点心的甜意悄悄散开。
杜泠静许久没吃过这个味道,不由地多吃了几口。
她不免想起前些日在澄清坊,众人提及廖栩廖先生,她那会就想着廖先生常给她带来隆福寺的燎花糖。
可是那天,她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开口提及。
她承认他确实会猜她心思,但这种事怎么猜得到呢?
她眨了下眼睛,眼帘微掀地向他看了过去。
“侯爷怎么不吃?是平素吃得多了吗?”
她难得有主动问他的时候,陆慎如不禁一愣,向她细看过去,开口便回了她。
“我也只吃过一两次,甜口重了些。但你喜欢,我已吩咐他们随时给你买来。”
说到这又笑道,“或者干脆从那铺子里,请一位点心师傅到府里来,灶上养着便是。”
他一连回了她好几句,杜泠静却看着燎花糖和眼前的男人,心下暗暗一惊。
他果然知道她喜好这一口。
京里不是没有其他铺子卖燎花糖,但她唯独吃得惯隆福寺那一家。
连这一点他都知道。
可是她久未进京,也早就没吃过隆福寺的燎花糖了。
他怎会知晓?
杜泠静一时未言语,捏着糖的手停了停。
房中原本的糖丝香甜,不知被烛火燃掉还是怎样,一瞬间转没了影。
陆慎如但见她捏着糖的手一顿,便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是了,她何曾主动关心过他,方才那一句是警惕、是试探,而他竟一时恍惚,跟她吐露了真言。
只是再睁开眼看她,他直道。
“娘子应该喜爱吧。我前些日,专门让人同杜家老宅里的仆从打听,才晓得娘子喜好这一口。”
“侯爷还打听此事?”她问。
她不信。
陆慎如笑起来,“那是自然。”
他不躲不避,反而看着她的眼睛。
“枕月楼里我与娘子初遇,彼时还不知你姓名,不想圣旨赐婚,将你赐我为妻,我知你不那么愿意,圣意如此,我亦无法推拒。但越是这般,我越该上心才是。”
他说着,嗓音低闷了几分。
“娘子有什么疑问?”
他把杜泠静心里的暗疑看了出来,直接解释给了她,这会来问她为何要疑。
杜泠静顿住。
她总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位陆侯,但他却似乎对她了如指掌。
加之她不过是出青州收书,却莫名其妙地进京嫁给了他。
忽略过程,只从结果来看,她很难不疑。
可是他都解释了来,眼下她还没开口,他又道。
他嗓音越发低了,似闷热夏日降落未落的沉沉的雨。
“泉泉是觉得,蒋解元以外皆是旁人,皆不可信吗?”
“……”
杜泠静咬了咬唇,看着那封他兴致勃勃带回来,却被她放凉了的燎花糖,只能低声道了一句。
“我没有那个意思。”
男人不言语。
陆慎如默然看着他的新婚妻子。
下晌蒋六郎要来的事情,她不想告诉他,晚间他以为她难得主动关心他一句,不想却是她的试探。
难道蒋竹修随口说两句,她也处处警惕疑心?
他见她放下了手里的糖,便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手。
她的手指微凉,略沾了些糖的甜意。
唇角亦然。
下一息,他将人抱了起来。
杜泠静一惊,他则径直将她抱到了桌案上。
他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杜泠静瞬间睁大了眼睛。
他的力道比大婚那日要重。
他抵在她的唇上,鼻尖压住她的鼻翼,他微压着低吻,不过须臾便夺走了她的呼吸。
她呼吸乱了起来。
但陆慎如却以为她乱了的呼吸,比她的提防疏离强上百倍。
他轻轻咬了那唇,她羽睫颤动起来,手下禁不住地抵在了他胸前,他根本不予以理会,直掠她贝齿之下。
她不肯松口。
陆慎如到了此时,反而不再着急。
桌边的灯火轻轻噼啪着,在湿热攀升的气息中摇曳生姿。
他低头细啄,烛火光亮为她唇瓣更添红润。
他一点都不着急,慢慢磨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神思一松。
男人却抓住此时,直掠而入。
她口腔唇舌间的甘露,令他也禁不住迷乱了一瞬。
交叠的呼吸与心跳,如同混合交响的江南丝竹,起起伏伏纠缠交错着,火光亦随着这乐声幽幽晃动。
房外。
秋霖以为自家姑娘同侯爷,也如前几日一样,一人在修书,一人在理事。
她端了茶进入正要给姑娘续些热茶,谁知刚刚撩开门帘,人忽的惊顿在了原地。
她只见姑娘被侯爷抱坐在了桌案之上,侯爷低头,鼻尖细蹭着姑娘的鼻尖,唇齿交叠之间,姑娘呼吸急促连她都能听到。
她愣住,但几息之后,慌忙退出了房门。
艾叶见她脸色奇怪,走上前来问怎么了。
秋霖有点难言。
她看向偌大的侯府,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姑娘确确实实嫁给了侯爷。
她沉默了许久,低了声叫了艾叶。
“给姑娘备水,今夜恐是要用了……”
艾叶也愣了一下,但旋即明白了过来。
……
房中。
杜泠静晃晃不知是何时辰。
今日他的吻全然不似那日,带着些闷闷的执意,她根本无力招架。
而他似也有些难以自控了,眼帘遮下英眸,手向后握在她的腰间,握着她向他怀中靠来。
只是他手下触及她的腰身,刚刚略略使力,杜泠静身形就僵硬了起来。
他只得放柔了唇下的吻,想让她放松舒缓几分,然而杜泠静却觉自己唇下已渐渐有些发凉。
她一双手紧攥。
两人湿热纠缠的呼吸在这一刻中断。
男人定了一定,下一息,她听见他长长叹了一气。
他手下松了她的腰,只握住她的手臂,交缠许久的舌尖也终于离开她的唇,他只低头抵着她的额头。
粗浅不一的呼吸,似被他被他强行稳了下来。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脸,最后在她微颤的眼角落下最后一吻,退开了身。
他及时退开了,杜泠静怔住。
他则哑着嗓音,向她看过来。
“日后别再疑我,好不好?”
她都快把试探他的事忘了,此刻听见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他这般口气,似是受了多大的冤屈。
杜泠静还能怎么说,只能跟他点了头,“好。”
他闷闷又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尴尬起来,他才背身进到室内,深吸一气呼了出来,坐饮一整杯凉茶。
晚间。
他仍旧只抱了她入睡。
秋夜的风在窗外呼啸游走,帐内温热融融。
杜泠静莫名没睡着,第一次转了眼眸,悄然看向身侧的男人。
纱帐外的小灯细细映在他鼻梁上,他鼻梁上有两道小疤,看起来深浅不一,不是一次作战留下来的。
她顺着他英挺的鼻梁向下看去,目光不由地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只一眼,她倏然想到晚间那他极长的吻,连忙收回了目光。
房外有夜风吹动芭蕉的声音,房里还残留着糖点的甜香之气。
她想起了燎花糖的事,会否……真是她多想了?
她也说不好。
但她又念及了又一次推迟的圆房,她还能一直让他等下去吗?
*
次日男人早早清洗过,去上了朝。
秋霖见姑娘如常起身,没有任何不适,而昨晚房中也没有要水。
秋霖暗暗惊讶。
昨晚那样的情形,侯爷竟忍住了。
侯爷待姑娘同她料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她不由道了一句,“侯爷,倒是颇有些耐性。”
确实。
杜泠静先前便惊讶过,如今看来,能坐到如此高位的君侯,恐都能忍得常人所不能忍。
杜泠静对他实在算不上了解。
她清咳了一声,将此事略了过去。
秋霖伺候她洗漱,但见她唇瓣微有点红肿,拿了药膏出来,给她擦了些许。
杜泠静耳边热了热。
这时阮恭来回了话,道是先前杜泠静让他去寻的老爷生前的学生旧友,但凡在京畿的,他都派人去看了,有了结果。
杜泠静立时收了神思,让他禀来。
他道有几位年纪大的,倒还在家中颐养天年,“但也有两位亦不见了踪影,就是近日。”
杜泠静讶然,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似乎都与父亲有关,包括书院失踪的先生和学生,他们同三郎相熟,正是因为政见相合,都是支持父亲当年新政的人。
她这么一想,想要回一趟澄清坊,去父亲书房里试着寻些东西。
谁料刚出门没多久,竟被人拦了下来。
杜泠静看向车窗外的人。
鹰钩鼻悬在不易相与的面上,邵伍兴跟她开了口。
“陆侯夫人,不知可有闲暇?我兄长有请。”
杜泠静顺着邵伍兴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街边河畔,邵伯举正负手立在树下。
崇安皱了眉,示意她若不想去,根本不用理会。
这是永定侯府的车马,只要夫人不愿意,谁人都近不得夫人的身。
但杜泠静想了想,还是下了车来。
街边人潮川流,邵伯举显然比上一此枕月楼一见,明显瘦削了不少,眸光不再笃定着闪着探花郎的光彩,隐有几分疲惫。
他开口便道。
“静娘不欲嫁我,此番嫁了陆侯,他待你可好?”
杜泠静没回他的话,只问,“邵大哥想同我说什么。”
邵伯举笑了笑,“我想请静娘帮我办一件事,只是小事而已。”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崇安和侯府一众侍卫,压低了嗓音。
“只不过这件事,是你、我、扈氏兄妹,我们这些旧人之间的事。同陆侯并不相干,我只与你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