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翌日, 杜泠静没走成。

蒋枫川的伤势不知怎么没好起来,反而早间发起了高烧。杜泠静赶到的时候,见他面色发白, 昨晚大夫给他上的药似是没能止住血,人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 生机都落了三分。

她心口紧了一紧。

当年三郎将六郎领回家的时候, 所有人便都晓得他的意思,他身子时好时坏,是自幼的弱症,只怕自己活不长, 无人能代替他孝敬父母,徒惹父母伤心。而六郎是族里的弃儿, 若他没了,六郎便能替他孝顺父母。

所以他走后,族里便做主将六郎过继到了他爹娘名下。

若非是兄终弟及的传闻,蒋家未必舍得撵他出来游学, 四处漂泊, 无有定处。

眼下他忽的高烧, 几乎要陷入昏迷,杜泠静哪还能再走, 只能跟身后的男人开口。

“还请侯爷先回京中,待过两日, 蒋六郎伤势恢复一些,我再回京, 侯爷看可好?”

她这话说得如此客气,就如同昨日她让他出手救人,却要同他郑重行礼以请那般……

陆慎如一时没回应, 不想崇安上前来禀报。

“侯爷,京中来消息,说荣昌伯府家的幕僚想要求见侯爷,似是有急事。另外还有两桩宁夏直递过来的军务,请侯爷定夺。”

诸事缠身,他是不可能再继续留在归林楼里,而蒋枫川的伤势颇重,也无法挪动。

陆慎如看着妻子,显然这个蒋家六郎很是重要,至少于她而言,她会仔细上心。

男人眼眸垂了垂,不免还是又问了一句。

“真不跟我走?”

杜泠静知道昨日自己已经答应了他,要随他回京,今日却又推脱,还是为了蒋家的人。但这情形,就算是不为了三郎,只为蒋杜两家世代为邻为交的情谊,她也不能撂开手去。

她只能又找了个另外的借口。

“恰归林楼里还有些琐事没料理完,我就再留两日吧。”

她轻抿了唇,这借口实在不怎么样,但话已至此,陆慎如还能说什么,握了她的手,让她一路送他到门前,待上马才松了她。

“那你也别太累。”

她点头。

他默然看了她一眼,纵马离去。

他一走,杜泠静就回到了那满是药气的房中。

大夫刚给蒋枫川施过针,这会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出来,见了夫人行礼,听见夫人问他情形如何,道。

“蒋六爷伤势其实都没伤到要害,只是不知怎地,愈合奇慢。但那样的伤,他必也是卧床休歇一整夜的,怎么今日还是出血?”

大夫也说不清,跟杜泠静道,“夫人莫急,在下会再观察两日。”

杜泠静跟他道谢,又让秋霖另给了一份诊金,大夫不肯要,“夫人客气了,侯府已经给过了。”

但侯府是侯府的,她笑了笑,“这是我的,烦请您多上心。”

推让再三,秋霖才把诊金塞进大夫手中。

杜泠静则抬脚进到了房内,她撩帘子走进去的时候,见床上的人已经将衣裳穿好,从床边走了过来。

“大夫说你该静养。”

房中只有她与他二人,杜泠静开口说过去,他却没回应,只是将一身空绿色袖口绣竹叶的长袍穿在了身上,身形微弯着,将另一身沾了血的竹青长袍收拾起来。

三郎生前最惯常穿的两个颜色,便是竹青和空绿。杜泠静目光落在这两件衣裳上,不禁定了一定。

她看到受了伤的人将带血的衣裳瘦了,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系在腰间的银色绦子来。

不似那行走于朝堂之上的权臣公卿,一条锦带将腰身窄窄收束合宜,而是只用这根长长的绦子,松松地在腰间系上一只结,留出半截绦带悬在一边。

三郎曾说,他大多时候都在家中书房,或者她的勉楼里,并不见客,不必束得过于正式。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说他因常年病着,身形偏瘦,再用锦带束紧了腰,人更显得犹如枯枝。

她不喜欢他这种说法,不许他再说,却也照着他的意思,给他打了七八跟绦子。

这一银丝云纹的,也是出自她的手。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根绦子,系在三郎腰间了?

此刻那根绦子松垮系在眼前的人身上,杜泠静不由地鼻中一酸,看见眼前人穿着空绿色长袍,系着银色长绦,分明虚弱地腰直不起来,却还是走到茶桌边,提了壶茶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渴……”她开口。

他却似没听见一样,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从旁拿了一碟茶点,不急不慢地用小茶炉温了温。

一举一动,都好似多年前,她隔两日见三郎没来勉楼,便猜他必然身子又不济了。如若不然,但凡他有点精力,冒着风雨也会前来。她不来,他就会过去。

天冷的时候,他便不想让她去找他,见她还是执意到了,便会叹气,不要惠叔帮忙,也不要她来动手,给她泡来一杯热茶,再把凉了的茶点温起来,轻放到她面前。

最后,灌上一只汤婆递到她手心里,柔声嘱咐一句,“别烫着……”

眼前的每一幕都好似重现了一般,与记忆里反复回忆却不得的那些,一点一点重合起来。

果然,眼前人亦取出了手炉,替她热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塞进她的手心里。

杜泠静的眼泪啪嗒一下落了下来。

青年从袖中抽出帕子,低头看着她,缓缓伸手,拭到她的脸庞那滴滑落的泪上。

只是下一息,她倏然别过了脸去。

青年的手一顿,她则抬头定定看了过来。

“你做什么?”

他没说话,杜泠静直接叫了他。

“六郎,你坐下。”

她语气里带着平日里没有的急厉。

如此,青年才收回要为她拭泪的手,回身坐到了桌边。

他不说话,重伤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方才又被“训斥”了两句,此刻神色颇有几分“可怜”。

这模样,又重合着,肖似着,令人心软。

但眼前的人不是从前的人,杜泠静皱眉沉默,倒是他这才开口问了一句。

“嫂子缘何没跟陆侯回去?”

他这么问,杜泠静越发皱眉看他。

他伤势算不得太重,先前他说被追捕时没有药可用也就罢了,昨晚大夫分明给他细细上了药,今早怎么还会出血不止,以至人发起烧来。

她只见他方才又不断走动,好似根本不觉得身上有伤,亦不觉得身上伤会痛,偏一举一动还要学……

伤势能好才怪?

她不想与他扯闲篇,干脆开门见山。

“是不是因为昨日的事?”

因为昨日,她没听他的疑虑,将救人的事直接告知了陆慎如。

她开口问去,他终于没再跟她绕圈。

“是。陆侯的名声让我们这些读书人实在难以信重。”他说到此处,看向她,“在我眼里,他之可信,不及我三哥万分之一。”

若说前一句,还是众人的共识,是天下读书人,尤其是与陆慎如有过罅隙的廖先生他们的切实疑虑。那么后一句,杜泠静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如同方才,他一言一行也是做给她看得一样。

浓重的药气在房中盘旋。

三郎在世的时候,听闻要来,再冷的天也会特意通开门窗,将药气尽量散去。

但此刻药气却被严严实实留在房中。

他在提醒她,食了当年所言。

她低声,“我确实成婚了,嫁了人。”

一旨赐婚,她想尽办法也避无可避,她嫁给了永定侯陆慎如,又同他既有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实……

“但是此事,与我同他是否是夫妻,并无关系。”

她干脆把邵伯举要借万老夫人和她叔父之手,强娶她的事情说了。

“当时我放出邵伯举可能涉嫌迫害扈氏兄妹的消息,一夜之间便满京皆知,借的就是侯爷之势。但那时,我同他并非眼下关系,所谋不过是利益一致罢了。”

她把那事详细说了,看向蒋枫川。

“今次也是一样。邵氏本就势力不小,又出了邵伯举这个探花郎,在皇上面前甚得荣宠,他会想看着邵伯举做大吗?”

蒋枫川一直在外飘,对于京城邵伯举之事只一知半解,听她这么说,心下暗暗点了点头,但面上未露。

“但这事也是不好说的。当时他乐见邵伯举烂事缠身,眼下说不定会有旁的利益。嫂子就能确定你如今的夫君,不会令拂党众人陷入不利?”

杜泠静听着他这话,沉默了一息。

她改换了称谓。

“陆侯爷是有可能会有旁的利益,让他改换思量。”

但此时她觉得他没有,就只是救人而已。

可这事,她真的敢保证吗?

她嗓音更低几分,她实言。

“永定侯府有永定侯府的立场,陆侯也有陆侯的思量。我们能做的,便是同他利益一致之时,借人之手,请人帮衬。”

她说这件事,“是请,是我们请他,那当然要拿出我们的诚意。”

“但若是之后,他有了旁的利益,我亦知道轻重。“

她是与他做了近两月的夫妻,但两月之前还是陌生人,又能有几分情分?

他们都有各自的立场与事,但她的事,非是陆慎如的事。

这两月的情分,不值当得请求人家再三相帮,尤其当利益不再一致,甚至相左之时。

“他已仁至义尽了,届时便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她自然不会再多麻烦他一句,当断即断,她自己再思解法。

若到那等时候,如果还没救出来众人,或是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她没有可借助之力,就是自己亲自跑去山林里找人救人,也不会撂开手去。

“大家既然信我,此事我不会坐视不理,你放心吧。”

这番话说完,她见桌对面坐着的青年,神态总算“乖巧”了些,没有再作怪,但消瘦下来的脸颊,苍白的脸色上,眉眼之间还真有了几分三郎的模样……

杜泠静不禁多看了几眼,才问。

“如今明白了么?能好生养伤了吗?”

她见他点点头,她松了口气,又顺口问了他两句众人情形如何。

蒋枫川说不太好,“扈大哥伤势最重,被那邵伍兴一箭几乎射穿了臂膀。”

杜泠静倒吸气,听见他说好在众人后来藏身的地方甚是隐蔽,“安稳潜藏了些日子,伤势还算稳得住。只是扈二娘子总惦记家中的孩子,我见她悄然垂泪几次。”

杜泠静垂了眼眸,幸好孩子没被抢去,不然亭君要如何是好?

“还有廖先生,先生瘦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杜泠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从前廖先生最是圆润,如今都瘦到脱相了吗?

她心里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众人了,但是昨日崇平才点了人手启程,他们藏身真定和保定的相接之地,还没这么快能救出来。

饶是杜泠静不信佛,此刻也不由念了声佛。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把人直接救出来才好……

就只这么说话的工夫,杜泠静再抬头,看见六郎伤处又渗出了血来。

她连忙让他莫要再坐着,“快回去床上躺着去了,你需要什么不必麻烦侯府的人,我让菖蒲来照看你。”

惠叔应该是被他留在拂党众人处了,菖蒲照看他倒也方便。

她说完起身就要走,可身后又传来一声。

“嫂子。”

她回头看去,听见六郎这次只说了一句。

“天越发冷了,你也别在外一直走,当心受寒。”

“知道了。”杜泠静放柔了嗓音,回了他一声,出了门去。

她一走,房中只剩下蒋枫川自己。

他没立时回到床上,血从伤处慢慢渗出,他自一只放在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了竹偶人。

“哥,你觉得嫂子所言如何?”

竹偶人不会说话。

他却从一旁的绣囊里取出了几片竹叶,他抬手洒在桌面上,歪着头看着那些散落的竹叶呈现出来的卦象。

“哦,谦卦。”蒋枫川低语,“看来哥哥还是心疼她,她说什么就听什么。”

既如此,他也只道,“但愿如她所言吧。”

*

归林楼下。

杜泠静走到楼门口,还是没有走进去,反而绕过楼宇向后一路走。

她记得在偏角之处,好似有一小片竹林。

但她一直走,北风将她的裙摆吹冻如冰,她才发现那片竹林,原来不是长在归林楼的院落里,而是后门外。

她抬脚走了出去。

只是小小的一片,但她就这么迈入其间,清新的竹香仿佛将寒气都阻隔在外,落在她发梢里,指缝里,衣襟上。竹叶的香气,仿佛将她抱在了怀中……

杜泠静不禁闭起了眼睛。

旁边恰有人从旁路过,看了她一眼,“娘子是在哭吗?”

杜泠静微怔,见人手里篮子中提着香火,人同她往前指去。

“前边有个小庙,娘子若是念着什么人,不若就去庙里跟神仙说的,神仙会替咱们转达的。”

她说自己,“是给亡母捎些钱也捎几句话。娘子去吗?”

杜泠静擦掉了脸庞残余水珠。

“去。”

*

京城。

隔着一道墙,侯爷在书房理事,余幕僚代替他见了荣昌伯府的幕僚。

荣昌伯府的幕僚满面愁容。

“……两位小爷委实轻狂了些,做出这等见了血的事,我们夫人料理不定,偏伯爷领兵出关打仗去了,若是报信难免扰了伯爷的心,但全然不理会,谁知会出什么事?我们府里实在没办法了,不然不会来打扰侯爷,只能请侯府看两家姻亲的份上,帮忙找人。”

余幕僚说帮衬找人好办,“只是何时能找到不好说,但荣昌伯爷在外领兵作战,不能误了军中要事,就莫要告诉他了。”

荣昌伯府的幕僚连连道是,“只要侯爷肯看顾,我们怎样都行。”

他说完还要去给陆慎如请安,余幕僚代替回了,“侯爷忙碌,先找人再说吧。”

荣昌伯府的幕僚只好在书房外行了一礼,退了去。

余幕僚则走到陆慎如书房,跟他将荣昌伯府的事提了一嘴。

“说是两位小少爷打死了人,人家的家里人怕报复躲了起来,伯夫人怕闹出事,只能前来求助……”

余幕僚把前后都说了,男人只颔首,没有多理会。

他见男人手下先翻了几道宫里送下来折子,看了两眼就丢去了一边,单手支了下颌,侧过头往窗外望去。

窗外,恰生着几根细竹。

男人唇下微压,余幕僚不知侯爷何意,回道外间还有几人等着见侯爷。

然而他话音未落,忽听男人道,“不见了。”

说完,他见侯爷径直起了身,叫了人牵马来,“我出趟门。”

*

杜泠静在小庙里不知不觉地呆了一整天。

庙里主持见她停留了这许久,还问她要不要用点斋饭。

杜泠静道谢却摇了头。

天色沉落下来,上香的人不知何时走尽了,连插在香炉里的高香也烧到了尽头,小沙弥开始洒扫院子,她便起身往外而去。

周遭昏暗了下来,好在归林楼高耸伫立,她瞧着楼影往回走就行,待走到竹林便到了。

可是刚走没多远,还远不到竹林,竟见残阳没落的昏暗小路上,立着一个高峻挺拔的人影。

他正往此间走来,眸色正定在她脸上。

他脚步停了下来,杜泠静却愣了一愣。

“侯爷?”

他怎会在此?

杜泠静有些无措,她今日在身后的小庙里,呆了一整天,眼下身上的香火气还残留。

她不禁想掸一掸衣襟,可又太明显了些。

男人亦看到她一双眼眸通红,鼻尖也红了,素来柔润的唇珠却干着。

群山将残阳最后的光亮隐没下去,只剩一缕红霞静静飘在天边。

他默了一息,却又跟柔声她开了口,他什么也没提,只问了她一句。

“要不要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