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夕阳西下, 山林枝杈房舍的阴影连成一片,黑夜将至。

杜泠静不会跑马,更不要提在黑夜里跑马。

她摇摇头, 回了他。

“我只骑过一次小驴,恐是跑不起马来。”

这话引得男人轻笑了一声, 他说那更容易了。

“你只管坐着就行。”

说话间, 有侍卫牵了一匹通身黑亮的西域高头大马上前。

那马极高,杜泠静看过去甚至要抬起头来。

她前后打量了一眼这马,通身的黑无有一丝杂色,皮毛发亮, 身形矫健威武。

是他的坐骑玄珀,还是先帝在时赏于他的番邦进贡汗血宝马。

但这马儿这么高, 杜泠静别说跑了,连上都上不去。

她愁皱了眉抬头往马儿脸上看去,如此威猛的汗血宝马,却跟她打了个友善的响鼻。

身旁的男人又笑了一声, 而下一息, 她倏然被他整个抱了起来, 她身形在女子中不算矮小,但于他臂膀之间却只如一段纤巧的柳枝, 待周遭晕眩落定,杜泠静见自己已经落坐在了玄珀身上。

而男人飞身上马, 不过转眼的工夫,坐在她身后, 握了缰绳,将她圈在了怀中。

陆慎如见她确实没骑过马,两手都不知往那放, 干脆他自己一手松了缰绳,圈住了她的腰,让她双手握在他手臂上。

但她的衣襟和衣袖都是湿的,男人低头看向她泛着红的眼角,径直解了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接着,他脚下轻轻一夹,玄珀便跑了起来。

杜泠静何曾坐过这般高的马,待马儿从林间跑出去,跑到山腰的开阔地带,她往下看去,只觉山林小道尽收眼底,暮色霭霭,已有山脚下盏盏灯火陆续点起。

她不禁地在马背上慢慢往周围看去。

马儿则越跑越快。可这样高大的西域马,又于入夜时分急奔,虽有些颠簸,但她却稳稳坐在马上,自然亦是靠在身后的人怀中。

他这时恰问了一句,“怕吗?”

杜泠静摇了摇头,“倒不……只是好快,如踏风一般。”

这还是一种特殊的体验,是她从前在书楼里并不曾有的体验。

可却听身后的男人道,“还能更快呢。”

他这话落了音,马儿忽的向前一跳,越过小溪水,在前蹄落地瞬间,简直飞腾起来。

风将她身上的披风裹得呼呼作响,有那么几瞬,她以为自己要跟着被裹起的披风从马背上飞出去了。

但都没有,他揽紧了她,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她不曾摇晃分毫。

只是这一路跑,跑去了何处杜泠静也拎不清了。

夜色越发深沉,她四下遥遥寻望。

身后的人问了她一句,“泉泉在找什么?”

杜泠静不得不道,“看不到归林楼了。会不会越跑越远?”

她一开口,他又笑。

“非也。是越跑越近了。”

越跑越近?

直到她看到前方隐隐有高耸的城楼在望。

而他笑道,“回家了。”

不过须臾的工夫,马儿已急奔至京城阜成门前。

正到了要关闭城门的时刻,铺在护城河上的吊桥正在缓缓升起。

但男人的马刚到城门下,守门的将领一眼看见是他来了,连忙喊声。

升到一半的吊桥被急急放了下来。

守城的将领专程跑了出来,“侯爷请。”

男人含笑点头,又同众士兵道。

“劳烦诸位,陆某领情了。”

众人连道侯爷不必客气,男人打马从阜成门过,回到了京城中。

自阜成门街,一路过白塔寺、帝王庙、广济寺,便到了积庆坊。

杜泠静从山间小庙出来的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晚间会站在永定侯府的门前。

难怪这人路上一直笑……

不知怎地,这一路夜奔的风将白日里的思绪呼呼吹散,她衣衫早就干了,她有些恍惚地在门前立了两息。

只是她的肚子,忽的咕噜叫了一声。

“……”

叫得有点响亮,连一旁的门房都不由看了她一眼,又怕夫人尴尬急忙收回目光。

杜泠静已经尴尬了。

她却被人握住了手,“我也饿了。我们就在外院吃饭吧,正好你也尝尝外院几位大厨的手艺。”

他说外院的大厨有一半是从西北特特调过来的。

“西北菜式口味重,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杜泠静是吃过西北饭菜的,她道,“我曾去过一次西安府,虽只一次,但饭菜算得合口。”

男人闻言看了她一眼。

是殷佑三年那次,她无端闯入他的地盘。

“是吗?”他道,吩咐灶上做饭,又亲手给她倒了杯热茶,“娘子觉得西安可还有趣?”

他见她点点头,“是同青州和京城都不太一样。”

她说着,端起茶盅抿了口茶,似是想起什么,难得地跟他又多说了一句。

陆慎如听见她轻声道,“我那会瞧着西安城里什么都新鲜,左看右看地,还被……路人笑话了。”

话音落地,男人不禁低笑出声。

她不知他在笑什么,只道,“是真的,”她努力回忆着,“那路过的似是个年轻的公子……总归是丢了人的。”

男人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她倒记得西安城里的路人,是个年轻的公子。

若是晓得彼时那路人公子,便是她如今的夫君,不知她是何反应。

思绪只一掠而过,陆慎如只笑着没有多言。

不时外院的大厨皆将自己的拿手菜端了上来。

果然是一桌子西北菜,自然其中也夹杂了些她吃惯了口的京菜鲁菜。

这一顿饭,莫名地吃了不少,以至于杜泠静都觉得有点撑了。

倒是他还乐于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

直到杜泠静实在吃不下了,他则叫了人来给她烧水,让她安安静静地泡上一回。

杜泠静确实也有这个意思,当下听见他提及,不由就问了一句。

“侯爷也沐浴吗?”

这话说出口才觉有歧义。

他亦听出那歧义,目光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耳朵烧了一下,想开口解释,却听见男人先于她开了口。

他嗓音低着,半含着笑。

“明日,可好?”

……

次日杜泠静醒来时,他早已去上了朝,又不知被什么事绊住,到了午间也没回来。

但杜泠静却在前院花厅里,见到了她叔父杜致祁。

杜致祁前来有两桩事,一桩自是杜家在澄清坊的宅邸,这几日他已搬了出去,宅邸腾出,地契也给杜泠静送了过来。

杜泠静这几日心思都在失踪众人身上,全然没听闻此事,直到杜致祁说,“侯爷要为这宅子再扩一路,已买下了东侧邻家宅院。想来侯爷待你,颇为有意。”

原来是他的意思……杜泠静不知他怎会思量此事,但当时让出澄清坊老宅,她确实有些舍不得,那毕竟是她随父亲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没想到那人却替她讨了回来。

从祖父的一路,到父亲的两路,再到他这里,竟变成三路了。

杜泠静愣了一阵,宅院不是寻常物件,尤其京中的宅院,是不小一笔钱……

她叔父既然还要给她,那她便也收下了。想来那位侯爷的威名,把她叔叔镇住了。

杜泠静不知该怎么说,这会将地契收了,不想她叔父提了另外一桩事。

“我补缺一事,侯爷的意思,是我们叔侄看着办。我当然也不好总闲在家中。”

补缺?这件事杜泠静也没听那位侯爷提及。

不过以他的威势,她叔父不敢拿这个撒谎,她问。

“叔父想补什么缺?”

杜致祁只是同进士出身,比正儿八经的进士还差些,资历也是平平,先前在下面偏僻的州府里,还没能坐上堂官。

杜致祁原本进京这趟,就是想找人,不管是他岳母万老夫人,还是些从前旧友,能把他升上一些。不想邵伯举找上门来,说可许给他京官,五品甚至四品,只要他把侄女嫁去邵家。

但这事一波三折,终是黄了。

后来与侄女闹翻,侄女又嫁到了永定侯府,嫁给了陆慎如。他真是怕了,只想着能从哪来回哪去就行了,速速离京才是正经。

然而前几日侯爷登门一趟,旁人只觉他这叔父多少在侯爷面前有些脸面,门庭骤然热闹了起来。众人逢迎着他,问他要挑什么官做,想要留京,那还不是侯爷一句话的事?

他心思实在是忍不住地活络了起来,可巧侯爷没将此事说死,只让他来跟静娘商量。

他这会看着侄女,沉了一气。

“就算是分了家,我到底也是你叔叔。你高嫁进了侯府,娘家得力些对你没有坏处,侯爷也会多看重你两分。”

他说到这里,将自己在家想好的思量说了来。

“先前邵氏许我礼部郎中一职,后又道以我资历,大理寺寺丞倒也担得。”

这两个都是五品京官,他彼时能得二者一致,就已经十分喜悦。

但邵氏之能比陆侯还是不够的,他走侯爷的路子,还再谋个五品官岂不浪费?

他干脆道,“听闻通政司的通政空了一位,太常寺少卿也要告老还乡了,不若就这二者其中一个。”

两个正四品穿绯服的高位。

杜泠静看着自家叔叔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难怪她爹在世的时候,虽愧疚没能尽力提拔叔父,却也任由他在外打转,反而去提携那些拂党旧人。

原来人最怕的,不是愚笨,而是全不知自己愚笨,却以为自己只是差一个贵人提携的机会!

杜泠静不知那位侯爷到底是跟他怎么说的。

只是这京城,这朝堂,聪明人何其多。邵伯举足够聪慧了,能从邵家族里被打压着一路靠举业走出头来,但还不是一着不慎将自己陷入不利境地,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而那位侯爷这样的年岁手握重权,更是同愚笨半点不沾边。

可笑她叔父还想在京做四品官。

她不由地笑起来。

杜泠静只道,“叔父先回去吧,我会思量的。”

杜致祁见她笑了,还以为此事稳了,满意地点头准备离去,走之前却还嘱咐了侄女。

“侯爷看重你出身,偏宠于你。你也当知晓进退,不要恃宠而骄才是。”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

待他走后,杜泠静就去了一趟澄清坊杜家宅邸。

杜致祁一房的家什都搬空了,好在是把她与父亲从前的旧物都留了下来。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西厢房,文伯叫来府里的旧人,帮她全恢复了原样。不过除此之外,又另行添置了不少东西。

杜泠静问去,听见下人道,“是姑爷吩咐的。”

谁人?杜泠静一愣,见其中一个灶上的老厨娘也过来帮忙收拾,“姑爷说房舍空置反而容易旧,所以吩咐了侯府的人采买了好几车东西,把宅子都填起来。”

杜泠静又多问了两句,见这些全是陆慎如的意思,但整个杜家宅邸的仆从,她叔父留下来的也有十几人,全都称呼了“姑爷”。

文伯见她迷惑,上来跟她笑着解释了一句。

“是侯爷的意思,侯爷让众人都改口叫姑爷的。”

杜泠静愣了一愣,又哭笑不得,“叫侯爷算得威名,叫姑爷算是怎么回事?”

他约莫只是一时心绪不错,随口说一句罢了,杜家上下还当了真了?

她不由地就想起他叔父那句,“侯爷看重你出身,偏宠于你,你也当知晓进退,不要恃宠而骄才是。”

叔父说话,十句里面有九句都让人不想去听,但或还有一句,有点道理。

她道,“还是改回来吧,别胡闹了。”

她发了话,众人自是都改了口。但未及两刻钟,陆慎如听闻他娘子在此,也自外而来时,听见连同文伯在内的杜府上下,全又都叫回了“侯爷”。

他不禁挑眉,“这是为何?”

文伯跟他好生解释,是自家姑娘的意思,正好杜泠静从前面路过。

她瞧见他连忙上前见礼,但却而被他提前扶住了身形。

她见他一味看过来,便续上了文伯没说完的话。

“府里仆从无状,随便改称,怕有损侯爷威名。”

她说完,不知怎么,整个府邸都静了静。

男人英眉浅压,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我在你这儿,要威名做什么?”

杜泠静又被他问得不知怎么回答了。

似乎有好几次,他突然间的疑问,都令她无从开口应答。

文伯同众人都退了下去,路边墙下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他要她的答案。

杜泠静顿了顿。

“侯爷总是比姑爷……好听些吧?”

男人笑了,无奈地看着她。

“我不这样以为。我以为姑爷更好听。除非,”他看过来,“除非,娘子不当我是你夫君。”

夫君……

杜泠静没出声,陆慎如干脆将文伯他们又叫了回来,他同文伯他们说话,目光却从眼角瞥到她脸上来。

“我是杜家的女婿,杜家人当然要称我姑爷。”

他越发看了她,“就算是满京都叫我姑爷,我也觉得好。”

话音落地,下面不知谁人低笑了一声,男人闻声眸中染了笑意。

众人皆难以想象,若如他所言,满京城不管是茶馆掌柜,还是守卫士兵,又或者朝中百官,乃至宫中贵妃,见了他的面,都叫他一声“姑爷”,他则悦然应声。

就似恨不能提醒所有人,侯爷是姑娘的夫婿一样,那……该是什么情形?

众人越发收不住笑,还有大胆地直接同他道,“给姑爷请安!”

他则笑道,“重重有赏。”

接着要给“姑爷”问安的人越来越多。

杜泠静:“……”

她脑袋都乱了。

他这是什么跟什么?连杜泠静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男人却低在她耳边,“那泉泉叫我呢?”

她是不是也试着改改口?叫他一声,夫君?

但杜泠静却睁大了眼睛。

“难道我也叫姑爷?”

话音落地,众人简直笑得前仰后合。

男人则无奈闭起了眼睛。

算了,再等等吧。

……

永定侯府,晚间。

杜泠静在房中将桌上摆的书收整了一番,嬷嬷端着匣子走了进来。

她让小丫鬟把香炉里的残香清理干净,另外点了一块气味清淡的香。

新香的味道很淡,只微微带着些茉莉花的清甜。

嬷嬷见夫人看来一眼,跟她解释。

“是侯爷的意思,道先前的香料气味太重,夫人不喜欢,今次便换一块淡的。”

杜泠静意外地眨了眼睛。

之前那香她确实不太喜欢,但这种事她亦不会提及,但似乎捏了几次鼻子?他就留意到了吗?

他似乎总能将她的心思看透,但她却看不透他。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留意如此之细,但她瞧着这新的香。

所以,香是点给她的?

嬷嬷见她怔忪,还以为她在思量旁的,轻轻笑了起来。

“夫人放心,新香味道虽然淡了些,但效用是一样的。”

话音落地,这茉莉新香还没完全盘旋起来,杜泠静已经觉得有点热了。

……

深夜的内室,纱帐曳地。

杜泠静身上的汗将她整个人都完全打湿,像是一块湿透了的轻纱,青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更贴在她潮红湿热的腮边。

他的臂膀比那日骋马夜奔时更加有力,她的细臂不及三分之一,酸软的腰间更只在他一掌之中。她跟他不断摇头,想跟他说不可了,他却轻轻向最深处一触,力道顶紧,最满最胀间,便令她这块湿透的轻纱,止不住地通身颤抖起来,滴滴答答地,细汗遍出。

他则似终于确定位置,又是几下抚慰,她便彻底没了力道,只能由着他掌在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帐内都似被潮热夏雨淋透,他才闷哼而出。

用手轻轻拨开她粘在脸上的湿发,抱着她去了净房。

她疲累地闭紧眼睛,却听见他道了一句。

“也太纤瘦了些,得好生吃饭。不能左缺一顿,右欠一顿了。”

他嗓音正着,杜泠静竟是被“训”了。

“知道了。”

她嗓音有些哑,柔声应了他这一句,竟透着几分“乖巧的委屈”在。

陆慎如眸光微颤,唇角不禁轻柔勾起。

只是他目光不禁又落在她身子上,脚步一顿间,几乎要折返回去。但念及她是初次、二次,才只能强忍着抱她去了净房。

*

午间,他专门从外间回家陪她吃了饭。

杜泠静看着满桌的饭菜,其实胃口不大,但不免想起他昨晚的话,只能努力动了筷子。

他自己吃的不打紧,净是给她布菜连连。

他道,“今日崇平那边,应该就有消息了,只不过人若是情形不好,未必能带回来,少说还需三五日。”

杜泠静心道应是如此。

然而两人刚吃完饭,崇安忽然来了。

他上前行礼,道崇平确实传来了消息。

然而那消息却是,崇平没在那处找到一个人!

崇平将附近都搜了,全没有人影,只能拍人快马回来再问六郎,位置可否有误。

崇安回完话,蒋枫川则自他身后快步走来。

男人一时没开口,杜泠静则惊讶,不禁问六郎是何情形。

蒋枫川摇头。

“是那处没错。他们在那林中破庙下的暗道附近藏身了许久,那处十分隐蔽。”

他说自己最开始也没有找到,只是隐约就得似乎有人在附近,不想却被邵伍兴的人发觉追杀,好不容易脱开身,却受了伤,是被扈亭君的夫婿救进去的。

他说位置没错,“约莫那位崇平侍卫找错了。”

崇安却道这也不可能,“我哥做事谨慎细致,他来回找了几日,也确实在那里发现了一根绳结。”

是崇平让人带来的,杜泠静看去,听见陆慎如问她,“可认识?”

杜泠静不能十分确认,但道,“确实像是亭君爱编的那种绳结……”

崇安闻言立时看了蒋枫川一眼,“我哥没找错地方吧?”

他莫名就有点不喜欢这位蒋家六爷,总觉得这人怪怪的,看侯爷与夫人的眼神也怪怪的。

崇安不由道了一句,“别是地方,不只是那个地方,还另有别处没说……”

他刚这么一嘀咕,蒋枫川直接笑出声来。

“怀疑我?”他俊美的眼眸里呈满了讽笑,“你们道我隐瞒,我却要怀疑,人是不是已经被找到了,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人藏匿了起来,然后在我们面前谎称没找到吧?”

他这话说完,目光便扫到了陆慎如身上。

男人神色淡漠无言。

杜泠静怔了一下,旋即叫住了蒋枫川。

“六郎,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