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人没找到, 到底是主动转移了,还是被人藏匿了,不得而知。

杜泠静让蒋枫川先去澄清坊杜府宿下, 相互质疑不会于事情有任何的益处。

陆慎如也将崇安遣了下去,又吩咐了他。

“让崇平亲自来见我。”

保定真定一带距离京城不算近, 快马来回也得两三日的工夫。

杜泠静不免想亲去保定一探究竟, 但她如今身份已不是从前,她料想这位侯爷未必同意。

果然她只提了一句,便听见他道。

“娘子别急,此事延误数月, 不差这两日。我既承诺你,会替你将人寻回来, 便不会食言。”

他说完握了她的手。

杜泠静看过去,见他歪头坐着,英武傲人的眉宇间,神色定然由着她打量, 唇下轻笑。

“交给你自己的夫君, 还有什么不放心?”

茶盏里的鲜嫩茶叶, 在杯中绕着转了几圈,最后都归于边缘, 依附于茶盏之上。

杜泠静不是不放心,只是没想到, 他会跟她把话说得这么确定。

此事颇为复杂,尚且不知有几股势力牵涉其中, 光是各方找人,找了这么久都没影,便知此事很是难办。

他跟她把话说得这么确定, 那要费多少力,才能将这确定之意做到?

其实不必如此。

她慢慢从他衣襟上,向上看到他的眼眸。

她想说眼下他与她目的一致,他想找到拂党众人以打击邵氏,她当然不会阻拦,会感谢,但若是接下来,他与她所谋不再一致,那么也不用强求,她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

然而这话她还没说出口,余幕僚突然使人前来,道是有急事请见侯爷。

杜泠静不好耽误他的事,让他往外院去了,自己独自坐在书案前思量。

外院。

陆慎如当先听见余幕僚说,还是荣昌伯府那两位小爷打死了人的事,便不由皱眉。

“此事先压着,之后再说。”

但幕僚余溢面露尴尬,“可是侯爷,方才荣昌伯府的人又来了。这件事恐怕有些棘手,是与保定那些失踪的人有关。”

与那些失踪的拂党众人有关?

陆慎如眉头越发皱紧,令他说来。

余幕僚说,荣昌伯府上两位小爷,横行霸道惯了,某次吃了酒与人冲突。

对方被北直隶一个乡绅人家,前些日家中一口气出了两个秀才,那日开心不已,喝得也是酩酊大醉。

双方因小事起了冲突,谁都不让谁,相互骂了起来,那家的秀才嘴巴甚是厉害,把荣昌伯府两位小爷骂的血气上头,一怒之下竟将两个秀才都一刀捅死。

席间见了血,此事还怎么善了,荣昌伯府两位小爷一不做二不休,竟将席间其余四人全都灭了口。

但这么大的事,纸包不住火,那家亲眷唯恐都被灭口全都藏了起来。荣昌伯夫人知道后直接昏厥过去,到处找人想花大钱压下此事。但知道事的那家亲眷都藏不见了影。

先前荣昌伯府来人,是不敢扰动他们在关外带兵打仗的自家伯爷,只能来寻侯府帮衬,让侯府帮忙找人,余幕僚替陆侯应了。

但这次荣昌伯府又匆促前来。

“是邵家传了信过去,”确切来说不是邵伯举,而是邵伯举的大伯邵遵,余幕僚低声道,“邵家把被灭口的那家亲眷藏了起来。他们想要与侯爷换人,换的就是保定失踪的拂党众人。”

陆慎如眉头深压着,闭起了眼睛。

看来邵遵也与那蒋枫川想得一样,认为拂党众人在他手里。

他抿唇不语,入冬的寒风呼呼扑在他脚边,他沉默着往书房走去。

邵遵与邵伯举这对叔侄虽然不睦,但是一旦邵伯举的恶性全部捅出来,邵家也难能脱得开干系。

眼下他接到了从保定来的蒋家六郎,邵遵便以为他已经掌握了拂臣众人的行踪,甚至人已经被他藏匿了起来。

邵遵想用荣昌伯府那两个孽障,跟他手里的拂党众人交换。

邵家不爆出荣昌伯两个儿子杀人灭口的事,他这里也将邵伯举的罪证交换给邵家。

至于邵遵怎么处置他的侄儿邵伯举,就是之后他们邵氏族内的事了。

而他能也借此保下荣昌伯府的子弟,尤其在荣昌伯爷正替他领永定军在关外作战的时候,将心不能摇。

当真是一笔“好买卖”!

陆慎如抬手重重推开书房的门,房门咣当一声,房内闷压之气自门边穿堂而出,打得门帘啪嗒作响。

余溢不由向侯爷看去,“伯夫人甚至要亲自来求侯爷,被在下挡了。伯夫人的嫡长子死在了边关战场上,好不容易后来得了这双生两子,宠溺过头,做下这等事来。伯夫人亦后悔莫及,但此事闹出,这两位小爷多半要杀人偿命,而荣昌伯府、丹书铁券,恐都要没了。”

荣昌伯府亦为陆氏征战多年,伯夫人的长子正是弘启十四年,与陆氏一族半数将领一道在关外作战时身亡,彼时头颅都被关外鞑靼人割了下来,荣昌伯闻讯一口长血喷出,昏迷了十几日。

之后荣昌伯更是恨极了鞑靼人,领兵作战越发威猛,陆慎如回京之后,边关军中,荣昌伯爷可担半壁江山。

而陆氏与荣昌伯府杨氏,更是数代姻亲世交,陆慎如寡居的二婶娘正是荣昌伯的胞妹,那两位小爷的亲姑母。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已经不是余幕僚能做得了主的了。

然而侯爷手里应给还没找到人,眼下还在寻找,但若是之后找到,侯爷要拿拂党人去换吗?

拂党人和邵伯举的罪证一旦落入邵遵手里,只怕也是性命难保……

冬风呼啸之间,阴沉沉的天幕压下来,空气中有了鹅毛大雪之意,但京城风太干,这雪难说降得下来。

余幕僚等待着侯爷的决断。

但男人并未径立刻开口,半晌才沉了声,沉若此刻下压的天幕。

“先搁置,不以应。”

余幕僚敛了心神,“是。”

……

晚间,他回正院时晚了些,见他娘子已经坐在了床边,点了灯在看书。

说是在看书,半晌却都不翻过一页,连他进到房内也没察觉。

男人褪了外间衣裳坐到了床边,见她手里一直捏着某一页,将书页都捏潮了去。

他干脆把书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侯爷……”

他挑眉问她,“娘子这是看书还是熬书?还不如歇歇眼睛。”

她轻“嗯”了一声,陆慎如见她神色落落,握了她的手臂。

“别想了,交给我便是。快睡吧。”

他明日一早还要去上朝,近来边关的战报多了起来,他不能似前几日偷闲,又同枕边的妻子道,“我明日未必能从宫里回来,但你要好生吃饭,别再偷缺了。”

杜泠静点头轻“嗯”了一声。

待到天不亮他就起身去早朝,杜泠静也没了睡意,不时起了身,思来想去,往澄清坊杜家府邸走了一趟。

六郎见她过来,连忙招呼灶上给她备饭,先说要鲜菜包子,又道来碗糁汤,最后想了想道,“要不亲自下厨,给嫂子做两个小菜?”

杜泠静竟被他逗笑起来。

六郎颇有些厨艺,从前三郎吃药伤了脾胃,什么都吃不下,他便亲自下厨,一日三餐替三郎料理。

杜泠静好笑,“这是我自家府邸,你倒比我还似主家。”

六郎说这不打紧,“紧要的是,嫂子要是吃不上合宜的早饭,三哥知道要训我的。”

杜泠静愣了愣,想说三郎不会因这种小事训他,但莫名地却想起昨晚有人一直嘱咐她,不要忘了吃饭……

思绪一掠而过,她让六郎自便,自己先去父亲书房转一转。

过了一阵,灶上把饭菜端了上来,但六郎倒没过来同她一道吃饭。她没问,只是翻出了父亲从前几封旧书信,信中有几位友人,正就在保定失踪之列。

一位洪大人,是曾经父亲在外做官时的属官,两人做事搭档最顺,后来父亲入阁就把他也提了上来。

他为人颇为严肃,自然不似廖先生一样,会给她这小姑娘带燎花糖,反而洪先生每次来都要提问她学问,似提问家中走仕途的子侄一般要求颇高,好在杜泠静总还能答上来,洪先生才捋着胡子道一句,“静娘还需继续学而不辍。”

杜泠静哪敢不应,连连道是,后来她偶尔修书略有散漫之心,莫名就会想到洪先生的严格,倍加用心起来。

但洪先生在父亲过世之后就直接辞官还乡,没再有过音信,不想也在此列。

除了洪先生,还有冯大人,冯大人比她父亲年岁要长许多,可称莫逆之交,此番在保定失踪的是他的孙子,杜泠静少时亦见过。

冯先生的孙子冯巷比她小四岁,每次见面杜泠静还要给他备些吃食,他总是腼腆地叫一声“静娘姐”……

诸多旧人,这些与她或多或少都曾有交集的旧人,此刻都失踪了。

到底现在何处?

她草草用了早饭,坐在父亲的书房里翻看许久书信手札,六郎突然从外大步而来。

他脸色不太好看,杜泠静皱了眉。

“你先坐下,”他身上的伤还没好,“有事慢慢说。”

六郎道此事没法慢说,他哼笑一声,“我昨日从侯府出来时,恰遇见荣昌伯府的幕僚同那侯爷身边的余幕僚言语,看似十分紧急,便上心打探了两句。”

昨日他便得了消息,道荣昌伯府的两位小爷可能犯了重罪,他使了重金让人再去细探究竟。

方才,他使出去打探的人来回了话,六郎看向杜泠静,“嫂子猜怎么着?荣昌伯府犯了重罪,好似是被邵家拿捏了人证,想要陆侯换人呢。”

他把重金打听来的消息同杜泠静全说了。

“……眼下侯府和伯府都没有动静,不知他们意欲何为,不会拂党众人真在陆侯手里吧?”

若是这般,还真就被他信口一说,说中了。

书房里烧着的炭火不知何时燃尽了,只剩些微烟气被冷气渐渐压制回来。

杜泠静心中波澜渐生。

如果人真被他找到并藏了起来,那么不管是崇安,还是他,都表现得太过分毫不露。

她难以想象有人会把谎话,说得如此之自然。

若真如此,此人城府之深,深如渊,可怕之极……

不过,当时她从六郎口中得知位置,告知他的时候,提过让阮恭带人也一道随崇平过去,但他却笑道,“阮管事支出去,你手边就没人了。况阮恭也太忙了些。”

所以彼时只有崇平点了人手前往。

六郎神色凌厉起来,“若真被他藏了起来,此刻与邵氏交换,众人到了邵氏手里必死无疑。”

杜泠静心下跳动杂乱起来,但她深吸一气又呼出。

她缓缓摇头,“不会。若如此,他直接告诉我,人被邵伯举提前抓走了,岂不便宜?”

之后他与邵氏换人,也无有破绽。

但六郎却道不能这样说,“邵氏挟持荣昌伯府找陆侯换人,是这两日的事,他很可能先藏了人,还没想好如何处置,恰邵氏提出了换人之事。”

杜泠静默了默,“他真有必要那样吗?”

六郎自然觉得有,但杜泠静却莫名感觉,他没在此事上骗她。

崇平应该真的没找到拂党众人。

但不管他找没找到,事情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不由想起自己这些日,听到的侯府中馈之事。

永定侯府与荣昌伯府确实交好,而他似乎极其敬重他寡居的二婶娘,每月都使人送去孝敬,甚至还有意接婶娘来京些日子。

她忽的想起大婚次日,她随他去了陆氏祠堂,彼时他和一个同辈的牌位低语了几句,才退了出去。

陆家二夫人膝下曾有一子,与陆慎如只差一岁,两兄弟一处长大,形影不离,但后来,陆家二爷不知为何突然暴毙身亡,二夫人便再没其他子嗣了,住去了荣昌伯府给她的陪嫁庄子里……

这时六郎突然道了一句。

“就算眼下人不在他手中,之后若他找到人,保不齐为了荣昌伯府与邵氏交换。或者说,他能看在嫂子你的面子上,放弃荣昌伯府?”

杜泠静垂了眼眸,又无奈极轻笑了一声。

“我应该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事情发展至今日,她与他显然已经无法再利益一致地同行。

既如此,与其由他提出为难,不如她主动分道扬镳。

靠在别人眼中有没有足够的脸面办事,不如她自己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握在手中。

这些都是与她相关的人,一直指望别人,岂是长久之计?

最终,她必须要自己来面对。

她沉了一气,“人,我们必须得自己找了。”

她这么一开口,六郎便道,“我陪嫂子同去。”

但他身上伤势还没好,虽然不似他前来报信时有人追杀,此刻追他的人散了,但杜泠静还是说算了,“你好生养伤吧。”

却听六郎道。

“这有什么?我自幼命大,总是死不了的。况且这等大事,我不前去救人,三哥要怪我。”

杜泠静无奈看他,他却眉间染了笑意,好似他身上的伤全部愈合一样,他道。

“嫂子,我们用竹叶起卦,问问三哥此行顺不顺?”

杜泠静不善卦事,却见他从怀中取出几片竹叶抛了下来。

竹叶飘飘散散,竟有一片打着转最后落到了杜泠静手上。

她愣了愣,连六郎都静了静,半晌才道,“哥哥想你了……”

杜泠静眼眶微湿,六郎则细看了竹叶显示的卦象。

“啧,既济卦。”

“既济卦?”杜泠静只知晓一二,“初吉终乱?”

六郎说确实如此,“但这水火既济之卦算得吉卦,只要小心谨慎,终局未必生乱。”

他话至此,自己翘了嘴角,“我们应该真能找到人。”

他说着,又看向杜泠静,眸中之意,这是他三哥的意思。

杜泠静不禁也笑了笑,不管是不是三郎的意思,卦象示吉是好事。

她心下不由一定,见外面天色还不算太晚,这就让阮恭点了人手来。

但就算把澄清坊的人都点到带走,对于山野找人来说,也不算多。

杜泠静想了想,让秋霖拿了钱,“备好钱财,不必到保定,便拿钱请镖局、跑腿甚至闲汉,皆往山里去。”

蒋枫川不禁道好,“知道的人、赶赴的人越多越好,把水搅浑,不能让他们被某一家找到,便多一分安全。”

他看向杜泠静,低声道了句,“嫂子真是聪慧。”

秋霖和阮恭他们闻言都笑起来,秋霖道,“六爷才知道啊?”

青年俊美的脸上更添笑意,“嫂子勿怪,是我知道的晚了。”

杜泠静懒得与他耍贫嘴,只是她调了人手出京,那位侯爷却还在宫中未能出宫。

他一贯安排人手护在她身侧,眼下她要出京找人,带着侯府的侍卫并不合适。

她同四个侍卫说起让他们先回侯府,正好也替她带信给侯爷。

“此番出京是我的私事,替我谢侯爷先前襄助,你们就不必跟着了。”

不想四人都不肯走,“夫人,我等是侯爷特特挑来,护在夫人身侧的,怎能离开夫人回府?”

他们道只留一人给侯爷报信即可。

杜泠静没开口,有人却哼哼了一声。

“知道的是护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监视呢,寸步不离。”

六郎这话一出,四个护卫脸色都青白两分,连番跟杜泠静解释非是监视,“侯爷绝无监视夫人之意。”

“那你们夫人让你们回府,缘何不回?若是不回,又同监视有何区别?”

四个侍卫大汗淋漓。

杜泠静连忙让他别再阴阳怪气,却也道,“我写一封信来,你们带给侯爷。我会在信中讲明出京之事,你们不必担心。”

想来她主动与他分割开,他也能松口气。

她回书房写了信来,又道,“侯爷留在宫中必有大事,待他回府再转交不迟。”

四个侍卫十分为难,但也只能离了去。

四人一走,杜泠静等人也不再耽搁,出京一路向南,往保定赶去。

*

辽东起了战事,虽然只是小股,但颇有与西面鞑靼呼应之意。

陆慎如当晚宿在了宫内,次日又是早朝,早朝过后皇上留御书房议事了近两个时辰。

窦阁老突然提了一句,“听闻荣昌伯府有些家宅子弟不好料理,不知会不会影响荣昌伯在外带兵?”

荣昌伯正带兵在关外,若是与鞑靼作战不利,辽东战局也要跟着起变。

皇上问了一句,窦阁老并未细说,陆慎如心下暗哼,间歇时出去让人给余幕僚传了话。

他让余幕僚先稳住荣昌伯府,“但……别动夫人的人。”

崇安很快去递了话,待回来时,见侯爷终于暂时了了宫里的事,正往宫外走来。

崇安想到从家中得来的消息,快步迎上前。

他刚上前,陆慎如就问了过去。

“夫人这两日在家如何?”他边大步往高大的宫门楼下走去,边理了理被风带起的广袖,“夫人没因思绪过重,忘了吃饭吧?”

那日看书都能走一晚上神,这两日还不知道如何了?

陆慎如问去,见崇安眨巴着眼睛小声道。

“夫人没在家。”

男人挑眉,脚下没停,阔步越发加快,是去向离宫回家的方向。

“去澄清坊了?”

他料想她应该没去归林楼,可能去了她父亲书房里翻些旧事。

可他问去,却听见崇安声音更低。

“侯爷,夫人离京了。”

男人脚步一顿。崇安匆忙将信从怀中取了来。

“夫人给您留了信。”

他拿过那封信,是她娟秀的字体。

他没立时打开,只问,“昨日的信?今日才送来?”

崇安连忙解释,照了夫人原话,“……是夫人怕耽误了您的大事,还说等您回府不迟。”

她怕耽误他大事,等他回府不迟……

男人浓郁的眸色凝在寒风里,风将他绯红朝服的大袖再次吹起,呼呼抽动间,陆慎如打开了那封信——

侯爷容禀。

……旧友难弃,侯爷前后相帮,杜泠静感激不尽。眼下事态更变,不敢再以我等自身之事烦扰侯爷。

今自去找寻,若顺利得回,待回京于侯爷面前细禀,若陷于途中无法再回,澄清坊杜府中西两路地契皆在侯府,望侯爷哂纳。

一眼看过,男人竟莫名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