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如走后, 秋霖和艾叶打了冷水来给杜泠静降温。
起初还想着,服用些治疗伤风的药丸,下晌或许能起效, 崇安察觉奇怪来问时,杜泠静还跟他道无事。
可到了黄昏时分, 她身上彻底烧了起来, 脑袋不光变得昏沉,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菖蒲飞奔去请了大夫上门。
自也是瞒不过崇安。
崇安见夫人脸色都白了,心肝乱颤, “夫人不会是从早间就起烧了吧?缘何没同侯爷说起?”
侯爷若是知道,他走之前夫人就病了, 还瞒了他……
杜泠静跟他摇了头,“侯爷还有事在身,赶路不易。先不要报去侯爷,若明日还高烧不退, 再报不迟。”
她说完, 喉嗓痛得出不了声。
崇安苦了脸, 但见夫人说话艰难,连忙含混着应了下来。
但明日再报?下晌他察觉些奇怪, 就该问清楚,去报给侯爷。这已经延误了大半天, 再等明日夫人高烧不退再去报,崇安觉得自己不用在侯府里待了。
他见夫人顾不上他, 出门就打发了人追着侯爷的步子报去。
陆慎如绕道去了一趟城防下的紫荆关守御千户所。
就算军中管得再严,罚得再重,每年总还有投机取巧之徒, 胆大妄为敢贪将士的军粮棉衣。
他话已经发下去了,若是再被他抓到治下有将领胆敢明知故犯,他不拿此人杀鸡儆猴,就可惜了。
只是他往紫荆关千户所绕了一圈,不想却见,就在昨日,这紫荆关的千户,把之前偷偷欠军户的,刚刚补发上。
陆慎如听闻昨日刚补上,口气带着几分可惜地“哦”了一声。
近身的侍卫都替这紫荆港千户暗松口气,只怕那位千户,还不知自己此刻逃过了一劫,不然今岁在哪过年,都不好说了。
但既然没能突查到,陆侯爷便也没再停留,甚至不必知会千户所的将领,悄无声息地就离了去。
从紫荆关一路往东北方向去,京城遥遥在望。
陆慎如路上顺当,不时就到了京中。
他当先问了荣昌伯府的事。余幕僚留在京城令他的意思,协助荣昌伯府督办此事。
他道伯夫人都照着侯爷的意思办了,眼下两位小爷,都被伯夫人亲手送去了大理寺的牢里。
“皇上令大理寺查办,眼下还没说到底要如何处置。”
从宽,只令这二人杀人偿命,从严,伯府虽不至于阖府抄斩,但挂落少不了,荣昌伯本人也要落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陆慎如这两日没在京中,余幕僚道,“窦阁老和邵家那些人,知道邵伯举的事情败露,也拿着伯府的事情在朝中吵嚷,让皇上务必从严。不过辽东的战事须得伯爷在外领兵牵制,也有人道此事等战事平定再料理不迟。依在下看,皇上是这个意思。”
陆慎如点头,他已经去信给了荣昌伯,他长子战死沙场,两个幼子又都犯了重罪,幸而膝下还有庶子,也算骁勇善战,他之后会重用这位庶出的次子,只要能保住伯府,他会力挺这位次子袭爵,机会还是有的。
不过荣昌伯也上了年纪,他这两日思量了一番,“此事后,就调伯爷回西安坐镇,令他那庶子继续在宁夏历练。”
余幕僚道,“侯爷,那位杨二爷资历尚浅,怕他一人顶不住。”
“我晓得。”陆慎如颔首,“把忠庆伯世子从陕西行都司调去宁夏,魏琮可独当一面。”
见他虽然出京一趟,但处处都思量了妥善安排,余幕僚稍稍松了口气。
“侯爷安置合宜,要不然一旦边关战事不利,朝中那些人又有话可说了。”
男人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见怪不怪,明日一早还是要上朝的。”
但他这话说完,余幕僚突然想起了什么。
“侯爷刚回来,还不知道吧?今早皇上见朝堂里不少人病了,连窦阁老都上不了朝,道是近来伤风颇为严重,干脆辍朝五日。”
皇上龙体一向欠安,最怕被染上病气,但凡遇到这种情况,总要辍朝几日。
不过陆慎如没想到,“连窦阁老都病了?”
另一旁一位幕僚道了一句,“窦阁老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该休歇了。”
这些年,这位阁臣大人可没少给侯爷出难题。
那幕僚这一说,厅中人都不免笑了起来。
先帝晚年要提拔阁臣,彼时窦阁老年过五旬,正是入阁的合宜年岁,不想先帝竟然一手将三十六岁的杜致礼提了上来。
弘启十五年,杜阁老三十六岁入阁,直到殷佑三年,窦阁老才以五十六岁入阁,如今已年过六旬。
此人力挺雍王为储,与拥立慧王一派陆氏众人,斗的不可开交,极为难缠。
侯爷也是被他历练,年纪轻轻便越发周全深沉。
另一边的幕僚孙先生上了些年岁,这些年人虽不在朝堂里,却也看遍了朝堂人来人往。
他感叹了一句,“可惜首辅是窦阁老,若是当年的杜阁老该多好。”
这话说得众人都不禁想了过去。
侯爷成婚后,杜阁老,那是夫人的父亲,侯爷的岳父。
若杜阁老还在,此时局面该多么好。
男人也出神了几息,半晌,淡淡道了句。
“往事不可追。”
他又浅问了几件事,众幕僚散去。
这几日都不必上朝,他不免想到尚在保定的娘子,思量着近来北地的伤寒确实厉害了些。
他让人上了茶来,一盏茶吃过,叫了崇平。
“回保定。”
只不过侯爷刚走,崇安派来送信的侍卫就到了。
但他瞧着侯府空空,侯爷竟然有预知一般提前回去了,暗道侯爷同夫人,心有灵犀不成?
回程清闲了许多。
陆慎如在路边的茶馆歇脚的时候,见恰有一位婆婆抱了一匣子簪花出来卖。
可惜的路过的大多都是男人,唯有两位尼姑,青丝早就舍去,更是戴不了这些花。
那婆婆上了年岁,或是出于家贫出来卖簪花,见一朵都卖不出去,不免失望,低声叹气,“各位客官,老婆子上了年岁走不远了,但花没有一朵不是好的,你们纵然不戴,也可买给自家娘子,讨个欢心?”
她极力推销,一众男人却都笑了起来,有人说自己还没讨到娘子,有人说隔得太远带不过去,也有人说这些簪花太鲜嫩,自家娘子也上了年岁。
倒是陆慎如看了一眼那婆婆一匣子的簪花。
不知是不是鲜艳的花都没挑走了,余下尽是些粉白柔嫩颜色的簪花,似桃花杏花梨花一般,虽非浓墨重彩,却满目春意盎然。
陆慎如莫名想到,她给他赔礼道歉,红袖添香的那日,她穿了件淡粉色褶裙,并白色银丝褙子,看起来正如交叠起来的桃花并梨花。
他开口,“这一匣子我都要了。”
婆婆“呀”了一声,这才抬头看见是位年轻的贵人,英眸剑眉,通身贵气,料想他夫人也正是戴花的年纪。
崇平直接付了一锭银子不必她找还,婆婆更是欣喜。
“您家夫人,若知您时时刻刻挂念着她,还不知多欢喜。”
是吗?
男人并不确定,但悦耳的话谁不喜欢听?
一转头,让崇平又递上一锭银子。
茶馆众人都看愣了。
陆慎如则看着这满满一匣子、颜色各异簪花。
只要她别再跟他桩桩件件都记在心上,一笔一笔都算清,客气得根本不似这世间的夫与妻,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转身吩咐了下面的人。“回去告诉针线房,让照着这些花的颜色,给夫人各色衣衫都准备几套来。”
冬日里也照样春花在身。
嫁给他,就别再穿从前那些或深重或素净的衣裳。
*
杜泠静连着烧了两日,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她问崇安,“没给侯爷送信吧?我已经快好了。”
崇安支吾着还没回答,扈二娘子扈亭君过来探看杜泠静。
杜泠静先前听说洪大人和廖先生也病了,想去探望,但她病得颇重,这才刚好一些,亭君让她千万不要过去,“再静养两天吧?”
她便替杜泠静走了一趟,给先生们送了药过去,又陪着闲叙几句。
这会回来,杜泠静倒也顾不及崇安,抬手让他先去了,同亭君说话。
“先生们怎么样?”
扈亭君说廖先生病得重了些,洪大人也是快好了,好在两人住在一处,扈亭君过去的时候,连同其他几位来探看的人,正在房中吃茶。
“看来先生们相谈甚欢?”
扈亭君说是自然,邵伯举的事情大局已定,大家也转危为安,正是闲定安心的时候,“不过我听着先生们,又提起一位失踪多年的旧人。”
她看了杜泠静一眼,“是楚牧楚先生。”
楚牧楚先生,是她父亲旧年的幕僚。后来她父亲回乡守孝,仅有的几位幕僚也都散了,唯有楚牧,仍旧跟在父亲身边。
后来父亲回京复职,突遇山洪爆发,父亲带着的人,连同文伯的儿子、阮恭的爹,当然还有幕僚楚先生,全都葬身山洪当中。
她闻讯急奔而去,只见到了父亲被人打捞上来的尸身……
只不过楚牧的尸身却一直没找到,他并无家眷,杜泠静还在附近寻了他好久,但都没能找到。
她讶然,“先生们怎么提起了楚先生?”
楚先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初还都想着他会否存活下来,还想寻他细问山洪之事,但多年无他音信,便都不再抱有希望。
扈亭君却道,“先生们提起,是因为有人曾在北直隶见过肖似楚先生的人。”
“啊……”杜泠静惊诧,“是他吗?”
扈亭君摇头,“不知道,只是廖先生,是听两外的朋友说很像。他听闻后就去找了人,但还是没有。”
她道,“想来这世间总有相像之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似我们此番有幸活下来。”
杜泠静沉默了一阵。
若楚牧在世,她其实很想问一问,父亲为何会转道往那山里去,又怎么恰就遇上了山洪……
日头高升,远远地悬在天边,也照得人身上暖和了几分。
杜泠静躺了两三日,总算能走动起来,便叫了亭君在门口走上几步。
谁知刚到门口,就见着远处田垄上,有人飞马而来。
马蹄声咚咚地踏在人心头,莫名地熟悉感令杜泠静不由抬头看去。
马上,男人亦一眼瞧到了门口的人。
他眸色定在她身上,越发打马奔向前来。
他看清她身上,穿了侯府针线嬷嬷们,亲手给她做的藕荷色马面裙,上面是件淡丁香色对襟褙子,外面披了件白底绣紫色团花纹的兔毛披风。
好巧不巧,那一匣子簪花里,恰有两支灵动的丁香花。
男人翻身下马,她亦没想到他会前来,一双水色弥散的眼眸,不知是被天光照耀还是如何,凝出晶亮的光来。
“侯爷?”
杜泠静睁大眼睛,眸中光亮微动,她觉得自己心好似快跳了两下。
陆慎如只看住他的妻子,她这是喜色多于惊奇?
她何曾对他有过这般神色?
男人立时翻身下马,大步径直向她走去。不过也留意到她身侧立着另外一人。
男人不得不先略过他的娘子,上前同她身边的人见礼。
“扈二娘子也在,有礼了。”
亭君哪想到这位侯爷走了又回,先是目光定在某个人身上,接着有客客气气地跟她见礼。
陆侯是何等威名,她还是晓得的,若非是某人,这位侯爷会跟她见礼?
她连忙也回了礼,道今日无事,“过来陪静娘说说话。”
男人道先前听闻扈亭君的夫婿郭庭,欲进京谋官,“二娘子若来京,也时常到府里来,陪内子说话才是。”
内子。
扈亭君回了一句,却也悄悄看了好友一眼。
杜泠静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抬头看向男人,想到他先前会用“夫君”自称,此刻又用了“内子”。
他与她的关系,似乎同她和旁人,都不太一样。
她莫名有种别样的感觉,又多看了他一眼。
他怎么回来了?
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瞧去,但只一眼,他皱了眉。
“怎么了?”
这句没头没尾,杜泠静见他方才还面含悦色,同亭君说话,此刻却皱眉。
她没太明白。什么怎么了?
男人却直接问了她身后,“秋霖,夫人病了?”
秋霖如今哪里还有半分不恭敬,连忙道。
“回侯爷,夫人确被风邪入体,这几日得了伤风。”
“几日?”男人越发皱眉看向自己的妻子,但却没问她,只叫了崇安,“夫人病了,缘何不报?”
这话问得崇安脑袋一懵。
他分明是报了的,侯爷难道不是听了他的报信回来的吗?
崇安没弄明白到底是真没回事,见侯爷看来、他哥也看来,一着急,更说不出来了。
不想夫人却替他回答了话。
“是我让他不必禀报的。只是小病而已。”
可崇安却觉侯爷一眼看了过来。
“是吗?夫人是小病吗?你也就觉得小病可以不用禀报吗?”
侯爷嗓音低厉,崇安倒吸冷气。
他连忙跪在地上,“属下没敢不报,属下其实是送了信的!”
这话引得夫人讶然向他看来,他心下发苦,把实情直接说了出来。
“其实夫人,在侯爷走的时候就病了,连着高烧两日,都在卧床养病……”
杜泠静听见他都说了,暗暗叹气。
陆慎如却听明白了,他看着他的娘子,所以那天她让他走,说她要留下来同友人叙旧,都是借口。
他不禁问她,“娘子是怕耽误我的事?”
杜泠静直言,“我看侯爷甚是忙碌。我一点小病,不值当得侯爷因我延误。”
“哦,”男人应了一声,“是不是因为我帮你‘大忙’,更不好意思再麻烦我?”
他更问来。
杜泠静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但也实言开口。
陆慎如看着她的眼睛,他听见她说得都是她的心里话。
“确实,我欠侯爷的太多了,若再以这样的小事打扰,实在是过意不去。”
打扰……
她惯会用词。
先前未成婚,蒋竹修便是她“家夫”,但她嫁他许久,他还只是“侯爷”。
蒋三给她留下那么多宋本,价值衬得小半座勉楼,她都收下;他只替她略做了点小事,她时刻记在心上,要与他两清。
陆慎如突然问她。
“娘子‘打扰’我这许多,如你信中所言,就用澄清坊中西两路来还,会不会太少?”
他问得杜泠静一顿。
扈亭君在旁也听得愣了愣。
先前静娘就跟她说过,陆侯爷替她要回了澄清坊杜家宅邸,又替她另扩东路。
她说归林楼也就罢了,终是陆府的地方,这澄清坊扩地却太过贵重,来时匆促,只能一并把整个宅院都送了他,浅还他的照拂之情。
她当时就觉得静娘“照拂”有点奇怪,眼下听见这位侯爷,果然提了这事。
偏静娘不明白,一脸的迷茫。
“那侯爷想要什么?”
他问她,“勉楼,你舍得吗?”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侯爷可以拿去。”
扈亭君闭起了眼睛。
陆慎如却低声笑了起来。
连勉楼都能给他,她是觉得自己欠了他多少?
他哪里是她夫君,是她必须小心翼翼对待的债主吧?
杜泠静不知他又在笑什么,杜泠静心里有些些的闷意,却又形容不出来。
此时见他虽看着她,却同亭君开口。
“二娘子你看,静娘真是客气,都跟我算得清清楚楚呢。”
刚才在马上时,他还以为她瞧见他来,眼中是惊喜。
但眼下看来,还是他晃了眼,一厢情愿了。
男人目光最后在妻子丁香色的衣摆上落了落,他道去换身衣裳,转了身。
“失陪。”
门前,有人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往门内去,见他不肯回头,只能收回了目光。
亭君从旁看着,见好友眼眸垂着沉默,半晌,哑声同她道。
“看来他又生气了。”
“那静娘觉得,侯爷为何生气?”
杜泠静要是明白就好了,“是怪我没跟他说生病的事?可我也不想耽误他。”
亭君见她果然是闹不明白,一脸怅然,竟然有点想笑。
她忽的想到了那位蒋解元。
蒋解元是与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长大,与她之间自是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更不要说以蒋解元温润谦谦的性子,自是什么都替她思量妥当,不必她纠结。
但侯爷不同。
他与蒋解元有些地方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却也有不同之处。
扈亭君轻轻叫了好友。
“其实此事很简单,就看静娘你在不在意了。”
她若不在意侯爷,料想那位君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亭君看去她低低垂落的眼眸,她不像是没什么在意。
“若你在意,静娘可得好生想想,人家为什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