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陆慎如走后, 秋霖和艾叶打了冷水来给杜泠静降温。

起初还想着,服用些治疗伤风的药丸,下晌或许能起效, 崇安察觉奇怪来问时,杜泠静还跟他道无事。

可到了黄昏时分, 她身上彻底烧了起来, 脑袋不光变得昏沉,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菖蒲飞奔去请了大夫上门。

自也是瞒不过崇安。

崇安见夫人脸色都白了,心肝乱颤, “夫人不会是从早间就起烧了吧?缘何没同侯爷说起?”

侯爷若是知道,他走之前夫人就病了, 还瞒了他……

杜泠静跟他摇了头,“侯爷还有事在身,赶路不易。先不要报去侯爷,若明日还高烧不退, 再报不迟。”

她说完, 喉嗓痛得出不了声。

崇安苦了脸, 但见夫人说话艰难,连忙含混着应了下来。

但明日再报?下晌他察觉些奇怪, 就该问清楚,去报给侯爷。这已经延误了大半天, 再等明日夫人高烧不退再去报,崇安觉得自己不用在侯府里待了。

他见夫人顾不上他, 出门就打发了人追着侯爷的步子报去。

陆慎如绕道去了一趟城防下的紫荆关守御千户所。

就算军中管得再严,罚得再重,每年总还有投机取巧之徒, 胆大妄为敢贪将士的军粮棉衣。

他话已经发下去了,若是再被他抓到治下有将领胆敢明知故犯,他不拿此人杀鸡儆猴,就可惜了。

只是他往紫荆关千户所绕了一圈,不想却见,就在昨日,这紫荆关的千户,把之前偷偷欠军户的,刚刚补发上。

陆慎如听闻昨日刚补上,口气带着几分可惜地“哦”了一声。

近身的侍卫都替这紫荆港千户暗松口气,只怕那位千户,还不知自己此刻逃过了一劫,不然今岁在哪过年,都不好说了。

但既然没能突查到,陆侯爷便也没再停留,甚至不必知会千户所的将领,悄无声息地就离了去。

从紫荆关一路往东北方向去,京城遥遥在望。

陆慎如路上顺当,不时就到了京中。

他当先问了荣昌伯府的事。余幕僚留在京城令他的意思,协助荣昌伯府督办此事。

他道伯夫人都照着侯爷的意思办了,眼下两位小爷,都被伯夫人亲手送去了大理寺的牢里。

“皇上令大理寺查办,眼下还没说到底要如何处置。”

从宽,只令这二人杀人偿命,从严,伯府虽不至于阖府抄斩,但挂落少不了,荣昌伯本人也要落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陆慎如这两日没在京中,余幕僚道,“窦阁老和邵家那些人,知道邵伯举的事情败露,也拿着伯府的事情在朝中吵嚷,让皇上务必从严。不过辽东的战事须得伯爷在外领兵牵制,也有人道此事等战事平定再料理不迟。依在下看,皇上是这个意思。”

陆慎如点头,他已经去信给了荣昌伯,他长子战死沙场,两个幼子又都犯了重罪,幸而膝下还有庶子,也算骁勇善战,他之后会重用这位庶出的次子,只要能保住伯府,他会力挺这位次子袭爵,机会还是有的。

不过荣昌伯也上了年纪,他这两日思量了一番,“此事后,就调伯爷回西安坐镇,令他那庶子继续在宁夏历练。”

余幕僚道,“侯爷,那位杨二爷资历尚浅,怕他一人顶不住。”

“我晓得。”陆慎如颔首,“把忠庆伯世子从陕西行都司调去宁夏,魏琮可独当一面。”

见他虽然出京一趟,但处处都思量了妥善安排,余幕僚稍稍松了口气。

“侯爷安置合宜,要不然一旦边关战事不利,朝中那些人又有话可说了。”

男人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见怪不怪,明日一早还是要上朝的。”

但他这话说完,余幕僚突然想起了什么。

“侯爷刚回来,还不知道吧?今早皇上见朝堂里不少人病了,连窦阁老都上不了朝,道是近来伤风颇为严重,干脆辍朝五日。”

皇上龙体一向欠安,最怕被染上病气,但凡遇到这种情况,总要辍朝几日。

不过陆慎如没想到,“连窦阁老都病了?”

另一旁一位幕僚道了一句,“窦阁老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该休歇了。”

这些年,这位阁臣大人可没少给侯爷出难题。

那幕僚这一说,厅中人都不免笑了起来。

先帝晚年要提拔阁臣,彼时窦阁老年过五旬,正是入阁的合宜年岁,不想先帝竟然一手将三十六岁的杜致礼提了上来。

弘启十五年,杜阁老三十六岁入阁,直到殷佑三年,窦阁老才以五十六岁入阁,如今已年过六旬。

此人力挺雍王为储,与拥立慧王一派陆氏众人,斗的不可开交,极为难缠。

侯爷也是被他历练,年纪轻轻便越发周全深沉。

另一边的幕僚孙先生上了些年岁,这些年人虽不在朝堂里,却也看遍了朝堂人来人往。

他感叹了一句,“可惜首辅是窦阁老,若是当年的杜阁老该多好。”

这话说得众人都不禁想了过去。

侯爷成婚后,杜阁老,那是夫人的父亲,侯爷的岳父。

若杜阁老还在,此时局面该多么好。

男人也出神了几息,半晌,淡淡道了句。

“往事不可追。”

他又浅问了几件事,众幕僚散去。

这几日都不必上朝,他不免想到尚在保定的娘子,思量着近来北地的伤寒确实厉害了些。

他让人上了茶来,一盏茶吃过,叫了崇平。

“回保定。”

只不过侯爷刚走,崇安派来送信的侍卫就到了。

但他瞧着侯府空空,侯爷竟然有预知一般提前回去了,暗道侯爷同夫人,心有灵犀不成?

回程清闲了许多。

陆慎如在路边的茶馆歇脚的时候,见恰有一位婆婆抱了一匣子簪花出来卖。

可惜的路过的大多都是男人,唯有两位尼姑,青丝早就舍去,更是戴不了这些花。

那婆婆上了年岁,或是出于家贫出来卖簪花,见一朵都卖不出去,不免失望,低声叹气,“各位客官,老婆子上了年岁走不远了,但花没有一朵不是好的,你们纵然不戴,也可买给自家娘子,讨个欢心?”

她极力推销,一众男人却都笑了起来,有人说自己还没讨到娘子,有人说隔得太远带不过去,也有人说这些簪花太鲜嫩,自家娘子也上了年岁。

倒是陆慎如看了一眼那婆婆一匣子的簪花。

不知是不是鲜艳的花都没挑走了,余下尽是些粉白柔嫩颜色的簪花,似桃花杏花梨花一般,虽非浓墨重彩,却满目春意盎然。

陆慎如莫名想到,她给他赔礼道歉,红袖添香的那日,她穿了件淡粉色褶裙,并白色银丝褙子,看起来正如交叠起来的桃花并梨花。

他开口,“这一匣子我都要了。”

婆婆“呀”了一声,这才抬头看见是位年轻的贵人,英眸剑眉,通身贵气,料想他夫人也正是戴花的年纪。

崇平直接付了一锭银子不必她找还,婆婆更是欣喜。

“您家夫人,若知您时时刻刻挂念着她,还不知多欢喜。”

是吗?

男人并不确定,但悦耳的话谁不喜欢听?

一转头,让崇平又递上一锭银子。

茶馆众人都看愣了。

陆慎如则看着这满满一匣子、颜色各异簪花。

只要她别再跟他桩桩件件都记在心上,一笔一笔都算清,客气得根本不似这世间的夫与妻,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转身吩咐了下面的人。“回去告诉针线房,让照着这些花的颜色,给夫人各色衣衫都准备几套来。”

冬日里也照样春花在身。

嫁给他,就别再穿从前那些或深重或素净的衣裳。

*

杜泠静连着烧了两日,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她问崇安,“没给侯爷送信吧?我已经快好了。”

崇安支吾着还没回答,扈二娘子扈亭君过来探看杜泠静。

杜泠静先前听说洪大人和廖先生也病了,想去探望,但她病得颇重,这才刚好一些,亭君让她千万不要过去,“再静养两天吧?”

她便替杜泠静走了一趟,给先生们送了药过去,又陪着闲叙几句。

这会回来,杜泠静倒也顾不及崇安,抬手让他先去了,同亭君说话。

“先生们怎么样?”

扈亭君说廖先生病得重了些,洪大人也是快好了,好在两人住在一处,扈亭君过去的时候,连同其他几位来探看的人,正在房中吃茶。

“看来先生们相谈甚欢?”

扈亭君说是自然,邵伯举的事情大局已定,大家也转危为安,正是闲定安心的时候,“不过我听着先生们,又提起一位失踪多年的旧人。”

她看了杜泠静一眼,“是楚牧楚先生。”

楚牧楚先生,是她父亲旧年的幕僚。后来她父亲回乡守孝,仅有的几位幕僚也都散了,唯有楚牧,仍旧跟在父亲身边。

后来父亲回京复职,突遇山洪爆发,父亲带着的人,连同文伯的儿子、阮恭的爹,当然还有幕僚楚先生,全都葬身山洪当中。

她闻讯急奔而去,只见到了父亲被人打捞上来的尸身……

只不过楚牧的尸身却一直没找到,他并无家眷,杜泠静还在附近寻了他好久,但都没能找到。

她讶然,“先生们怎么提起了楚先生?”

楚先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初还都想着他会否存活下来,还想寻他细问山洪之事,但多年无他音信,便都不再抱有希望。

扈亭君却道,“先生们提起,是因为有人曾在北直隶见过肖似楚先生的人。”

“啊……”杜泠静惊诧,“是他吗?”

扈亭君摇头,“不知道,只是廖先生,是听两外的朋友说很像。他听闻后就去找了人,但还是没有。”

她道,“想来这世间总有相像之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似我们此番有幸活下来。”

杜泠静沉默了一阵。

若楚牧在世,她其实很想问一问,父亲为何会转道往那山里去,又怎么恰就遇上了山洪……

日头高升,远远地悬在天边,也照得人身上暖和了几分。

杜泠静躺了两三日,总算能走动起来,便叫了亭君在门口走上几步。

谁知刚到门口,就见着远处田垄上,有人飞马而来。

马蹄声咚咚地踏在人心头,莫名地熟悉感令杜泠静不由抬头看去。

马上,男人亦一眼瞧到了门口的人。

他眸色定在她身上,越发打马奔向前来。

他看清她身上,穿了侯府针线嬷嬷们,亲手给她做的藕荷色马面裙,上面是件淡丁香色对襟褙子,外面披了件白底绣紫色团花纹的兔毛披风。

好巧不巧,那一匣子簪花里,恰有两支灵动的丁香花。

男人翻身下马,她亦没想到他会前来,一双水色弥散的眼眸,不知是被天光照耀还是如何,凝出晶亮的光来。

“侯爷?”

杜泠静睁大眼睛,眸中光亮微动,她觉得自己心好似快跳了两下。

陆慎如只看住他的妻子,她这是喜色多于惊奇?

她何曾对他有过这般神色?

男人立时翻身下马,大步径直向她走去。不过也留意到她身侧立着另外一人。

男人不得不先略过他的娘子,上前同她身边的人见礼。

“扈二娘子也在,有礼了。”

亭君哪想到这位侯爷走了又回,先是目光定在某个人身上,接着有客客气气地跟她见礼。

陆侯是何等威名,她还是晓得的,若非是某人,这位侯爷会跟她见礼?

她连忙也回了礼,道今日无事,“过来陪静娘说说话。”

男人道先前听闻扈亭君的夫婿郭庭,欲进京谋官,“二娘子若来京,也时常到府里来,陪内子说话才是。”

内子。

扈亭君回了一句,却也悄悄看了好友一眼。

杜泠静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抬头看向男人,想到他先前会用“夫君”自称,此刻又用了“内子”。

他与她的关系,似乎同她和旁人,都不太一样。

她莫名有种别样的感觉,又多看了他一眼。

他怎么回来了?

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瞧去,但只一眼,他皱了眉。

“怎么了?”

这句没头没尾,杜泠静见他方才还面含悦色,同亭君说话,此刻却皱眉。

她没太明白。什么怎么了?

男人却直接问了她身后,“秋霖,夫人病了?”

秋霖如今哪里还有半分不恭敬,连忙道。

“回侯爷,夫人确被风邪入体,这几日得了伤风。”

“几日?”男人越发皱眉看向自己的妻子,但却没问她,只叫了崇安,“夫人病了,缘何不报?”

这话问得崇安脑袋一懵。

他分明是报了的,侯爷难道不是听了他的报信回来的吗?

崇安没弄明白到底是真没回事,见侯爷看来、他哥也看来,一着急,更说不出来了。

不想夫人却替他回答了话。

“是我让他不必禀报的。只是小病而已。”

可崇安却觉侯爷一眼看了过来。

“是吗?夫人是小病吗?你也就觉得小病可以不用禀报吗?”

侯爷嗓音低厉,崇安倒吸冷气。

他连忙跪在地上,“属下没敢不报,属下其实是送了信的!”

这话引得夫人讶然向他看来,他心下发苦,把实情直接说了出来。

“其实夫人,在侯爷走的时候就病了,连着高烧两日,都在卧床养病……”

杜泠静听见他都说了,暗暗叹气。

陆慎如却听明白了,他看着他的娘子,所以那天她让他走,说她要留下来同友人叙旧,都是借口。

他不禁问她,“娘子是怕耽误我的事?”

杜泠静直言,“我看侯爷甚是忙碌。我一点小病,不值当得侯爷因我延误。”

“哦,”男人应了一声,“是不是因为我帮你‘大忙’,更不好意思再麻烦我?”

他更问来。

杜泠静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但也实言开口。

陆慎如看着她的眼睛,他听见她说得都是她的心里话。

“确实,我欠侯爷的太多了,若再以这样的小事打扰,实在是过意不去。”

打扰……

她惯会用词。

先前未成婚,蒋竹修便是她“家夫”,但她嫁他许久,他还只是“侯爷”。

蒋三给她留下那么多宋本,价值衬得小半座勉楼,她都收下;他只替她略做了点小事,她时刻记在心上,要与他两清。

陆慎如突然问她。

“娘子‘打扰’我这许多,如你信中所言,就用澄清坊中西两路来还,会不会太少?”

他问得杜泠静一顿。

扈亭君在旁也听得愣了愣。

先前静娘就跟她说过,陆侯爷替她要回了澄清坊杜家宅邸,又替她另扩东路。

她说归林楼也就罢了,终是陆府的地方,这澄清坊扩地却太过贵重,来时匆促,只能一并把整个宅院都送了他,浅还他的照拂之情。

她当时就觉得静娘“照拂”有点奇怪,眼下听见这位侯爷,果然提了这事。

偏静娘不明白,一脸的迷茫。

“那侯爷想要什么?”

他问她,“勉楼,你舍得吗?”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侯爷可以拿去。”

扈亭君闭起了眼睛。

陆慎如却低声笑了起来。

连勉楼都能给他,她是觉得自己欠了他多少?

他哪里是她夫君,是她必须小心翼翼对待的债主吧?

杜泠静不知他又在笑什么,杜泠静心里有些些的闷意,却又形容不出来。

此时见他虽看着她,却同亭君开口。

“二娘子你看,静娘真是客气,都跟我算得清清楚楚呢。”

刚才在马上时,他还以为她瞧见他来,眼中是惊喜。

但眼下看来,还是他晃了眼,一厢情愿了。

男人目光最后在妻子丁香色的衣摆上落了落,他道去换身衣裳,转了身。

“失陪。”

门前,有人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往门内去,见他不肯回头,只能收回了目光。

亭君从旁看着,见好友眼眸垂着沉默,半晌,哑声同她道。

“看来他又生气了。”

“那静娘觉得,侯爷为何生气?”

杜泠静要是明白就好了,“是怪我没跟他说生病的事?可我也不想耽误他。”

亭君见她果然是闹不明白,一脸怅然,竟然有点想笑。

她忽的想到了那位蒋解元。

蒋解元是与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长大,与她之间自是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更不要说以蒋解元温润谦谦的性子,自是什么都替她思量妥当,不必她纠结。

但侯爷不同。

他与蒋解元有些地方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却也有不同之处。

扈亭君轻轻叫了好友。

“其实此事很简单,就看静娘你在不在意了。”

她若不在意侯爷,料想那位君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亭君看去她低低垂落的眼眸,她不像是没什么在意。

“若你在意,静娘可得好生想想,人家为什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