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我的姻缘确实只是圣意如此, 我未曾求过。娘子还有疑虑,不肯信我的话,改日大可以去问皇上和兖王。”

这句笃定的话, 一字不错地落在了杜泠静耳朵里。

杜泠静看向男人的眼睛,没看到任何犹豫, 反而见他不悦之色平添, 瞥着她。

杜泠静只能道,“侯爷都够忙了,别说皇上了。”

她不可能去问皇上这等事,至于兖王, 她更是完全不认识,谈不上询问。

提起忙碌, 陆慎如想起了另一桩事。

他直接让人把外厅的管事叫了过来。

人似乎早就在外候着了,此刻外厅主理的大管事,带着早间的小管事快步到了门前。

大管事今日有事出了门,让徒弟小管事顶着, 料想还能出什么事。谁知这小子, 竟然敢让夫人在厅里等了侯爷三个时辰。

就算是夫人自己愿意的, 侯爷还不愿意呢!

大管事叫苦不迭。

师徒二人到了门前,齐齐扑通跪了下来, 砰砰磕头不止,小管事发抖不已, 大管事则苦道。

“怠慢了夫人,实是小人之过!请侯爷、夫人重重责罚!”

男人立在廊下石阶之上, 通身威魄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只目光扫过二人,二人皆死死叩头不敢抬起。

男人沉声,“各自去领三十大板, 崇平着人去打。”

崇平立时领命。

杜泠静吓了一大跳。

崇平等人皆是军中出身的侯府侍卫,这两个管事只是普通仆从,怎惊得他们打上三十大板,人必是要废了。

她匆促上前。

管事不敢辩解,她却不能让人替她受过。

“侯爷莫要责打,是我让管事不必禀报的。”

谁知她这话说完,他嗓音越加冷硬。

“打五十!”

五十大板,这么冷的天,人必不能活了。

崇平领下命来,抬手就招人前来,要把这师徒二人拖下去。

“侯爷!”

杜泠静急着叫了他,他不应,上前拉了他的衣袖,他顿了一下,又脱开了去,转身就要走。

怎么会有人脾气这么大?一点情面都不留,像块磐石一样。

她一步跟在他身后,“陆惟石!”

男人大步欲离开的身形终于停了下来。

风从廊下悄然溜走。

她叫了他表字……连字带姓地,有种说不清的特殊意味。

陆慎如立着没动,耳边不住回荡着她口中这三个字,“陆惟石”,但也忍着没转身看她。

他已行至回廊转角处,方才那两人已崇平着人拉去了门前,一时间只有檐铃在风里轻摇,时不时发出一声脆响。

杜泠静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叫了他表字,但他总算是停下来了。

她跟上前来,“此事是我不对,缘何打旁人板子?”

她知道他气在什么地方,“下次我来寻你,立时就让管事给你通禀就是,别打他们了,行吗?”

她还真是明白,陆慎如瞥了她一眼,但她又没完全闹清。

“没说对。”他沉声,低头看去她的眼睛。

杜泠静不知自己还能怎么更正,男人见她脸上的迷惑,料想让她自己想是不能成了。

但他也没再告诉怎样才是对的,只往那两个被拉出去的师徒管事处看了一眼。

“发出去吧。”

他终于松了口,两位管事劫后余生,大汗淋漓地叩头道谢,又跟杜泠静道谢。杜泠静实不敢受,他们不过是因她受罚而已。

但她这会若不受下,某人说不定又要发火。

她连忙摆手让他们快快去了。

两人逃过一劫。外院书房前一时没了动静。

外院书房是一整个院落,唤作远岫阁,院落阔大,里面既有他的书房,也有他偶尔回家晚了,宿在外院的卧房,还两间大小不同的会客小厅,还连同着平日里侯府幕僚们议事的地方。

远岫阁里里外外都有侍卫把手,等闲人进不来,杜泠静也是第一次进到里面。

此刻他不说话,远岫阁里便如被冰冻起来一样,一点响动都没有。

还是崇平又从外面走了回来,上前禀报道是锦衣卫指挥使魏玦,从福建回京来了,派了人来同侯爷道贺新婚。

男人听是魏玦派来的人,便叫了人往一侧的厅里叙话。

他转身就要进到那小厅里。

杜泠静却不知要往何处去了,思量着要不先回正院,脚步刚往院门前去,他一回头就看住了她,将她脚步定在远处。

杜泠静有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退回脚步,退回到他远岫阁的卧房中。

他叫了魏玦派来的人说话的小厅,就紧邻着他的卧房。

杜泠静刚坐下来,就隐约听见隔壁的话语声传来。

那位魏指挥使,杜泠静其实与他相识。

彼时还是她随父亲在京中的那几年。先帝的孝容皇后,时常招她进宫伴驾,而魏玦则是皇亲国戚,她和裕王殿下遗留下来的年嘉郡主,以及魏玦,颇为在宫里见过几次。

后来皇上继位,魏玦父亲成了国舅封了信云伯,母亲则特封保国夫人,他与信云伯父子二人皆入锦衣卫,之后信云伯过世,他承袭爵位,未几载,皇上亦提了他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而保国夫人则是永定侯陆氏出身,虽不是陆怀如陆慎如姐弟的亲姑母,却也同宗同枝,因而两家相交紧密,陆侯与魏指挥使也算的一双表兄弟。

原先京中许多人猜测这位侯爷多年不曾成婚,是在等国舅爷家的小千金,也就是魏玦的小妹及笄,但圣旨下来,他却娶了她过门。

这会魏指挥使派人给他送了贺礼,他收了,完全不避讳地问起魏家的情形,又问了魏玦此程往福建办差近一年的状况。

这些话都传到了他的卧房里。

他是故意都说给她听得,就如同他让她留在远岫阁里一样,告诉她,他的一切她都可以翻看。

她还有什么疑他?

杜泠静暗叹。

照着他不讲出口的意思,先在窗边听他同魏玦派来的人说了一阵,然后缓缓打量起他在外院的卧房。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东西。

他似是偏爱些檀墨色的木料,房中黑沉冷肃,也利落简洁,又不失矜贵之气,同她自己的书房,父亲和三郎的书房,尤其是三郎的,完全不一样。

这是武将权臣的书房,是他陆惟石的地方,甚至连每一丝空气都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杜泠静在其间慢行了起来,手边是他的书案,上面叠着一沓宫里发下来的奏折,他似乎总会看得不耐烦,旁边放着一只方缸,里面还有他不耐丢掉的。

零零散散,杜泠静用一只还能动的手臂,替他简单整理了一下。

他书案上的茶盏是用墨玉大成了极薄的模样,亦是方的,上面似是雕了淙淙山间清泉。

杜泠静微愣了一下,转眼却看到他书案上,正放着一张废纸。

上面列了好几个官职,皆是朝中要职,但一个个全都划掉了,唯独留下江西按察使这一职,他用墨在旁点了两点。

他的字凌厉又不失沉稳,如山石开辟,傲立山巅。

杜泠静默然看着,忆起下晌在京外,他用廖先生提及的江西按察使这一位置。

看来他果真不是信口一说,是真的在此之前就思量好了,全无强迫先生改志之意,可见对于拂党众臣,真是去留任意。

若他早早就是为了拂党而来,以他的心性怎会轻易任他们去留?

杜泠静立在他书案前多看了几眼,用镇纸替他压了那纸,转身走到他的卧房一侧。

相比他同她在正院里的床榻,此间只铺了薄薄一层被褥。

杜泠静微微有些惊讶,若他习惯了睡这么薄的硬床,平日里与她在正院又怎么铺了如此厚实的被褥?

她立身歪着头看着,隐隐有点明白,床榻间属于他的气息更重了,她脑海中一些夜间情形,连忙从他的床边离开了去。

她略一转身,被眼前的事物引住了目光。

他的床边竟悬着五把刀剑,高高地挂在檀木剑架上。

她一柄一柄地看过去,那檀木架上或刀或剑,一柄比一柄重,一把比一把长。

每把刀剑都有残缺,可见非是摆设,是上阵杀敌时切实用过的,隐约间,还有沙场上的血气散出。

她不禁抬手摸了摸那些刀鞘剑鞘,四柄都极其沉重,但还有一柄悬在侧边的,似是略轻一些。

那是一把泛着银光的剑,跟其他几把都不太一样,剑鞘纹路更显轻盈。

她看过去,恰好崇平进来奉茶,见她立在这柄银剑前打量,道了一句。

“其他四柄都是侯爷的,但这把剑,”他微顿,“是二爷的。”

陆氏二爷,陆恒如。

二爷陆恒如的外家便是荣昌伯府杨氏。杜泠静不禁想起了下晌,杨金瑜质问陆慎如的言语。

她不由问了崇平,“二爷……是为侯爷挡箭而死?”

崇平放下茶盘,跟她点了点头。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侯府怀疑有鞑子渗透在朝堂百官当中,弘启十四年陆氏率永定军出关对战鞑靼,却因文官联合起来要投降讲和,而延误战机,令陆氏遭遇血海重创,可能与此关系莫大。老侯爷便令侯爷前去调查。

就是那年,侯爷刚查到些许头绪,突然有身份不明的人出现,直奔侯爷而来,竟要直下杀手。侯爷不曾防备,受了重伤,若非身手不凡,彼时就已命丧半途……

他念及此看了夫人一眼。

侯府机密,不好多言,他只道,侯爷在查探鞑子消息时受了伤,侯爷的祖父老侯爷放心不下,让二爷带人支援。

“二爷机敏,在途中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只是待他同侯爷过去查探,却遭遇了突击。彼时冷箭直逼,侯爷受伤躲闪不及,是二爷跃身上前,替兄长挡下这一箭。”

旧事历历在目,崇平低叹。

“二爷是被人射穿喉管而死,侯爷在他死后,七天七夜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是因为颈间也受了伤,或是因为二爷身死,之后再开口,嗓音变了,只剩如今的低哑。

之后线索断了,老侯爷亦因二爷之死遭遇重创,病情加重,但却令侯爷不许再查下去。

这一晃,多年已过。

但侯爷床边,还留着二爷惯用的那柄银雪剑。

崇平简单说了几句陆慎如与陆恒如兄弟的旧事。

杜泠静听到他说是查探鞑子之事,不禁问了句,“是在关外吗?如此凶险……”

不是关外,而是在山东……

崇平不由又悄然看了看夫人。

那年侯爷堪堪脱身,身后那伙人竟追杀不止,他们无奈之际潜入青州,又躲进了勉楼里。

此事瞒不过杜阁老,但杜阁老将他悄悄收留在了勉楼的隔层中,隐姓埋名地养伤。

关于勉楼的旧事,侯爷是怎么去的,经历了什么,最后又是在何等情形下离去,他自是一桩桩一件件都看在眼里。

但侯爷绝口不欲再提,他当然无法多说。

恰这时,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崇平见状,行礼退了下去。

他的房中,瞬间只剩下她与他两人。

杜泠静不由向他脖颈看去,他颈间是有一道不浅的疤痕。

如果每一道疤都代表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么他通身那么多疤痕,得经过多少事,才能练就出如今的铜筋铁骨?

过去的事,他很少提及,他总在筹谋之后,但谁人又能真的忘掉过去?

不过这回他脸色还是不怎么样,只是目光亦扫到了她身侧的银剑上。

陆慎如的目光定在了二弟的剑身上。

传闻总说领兵打仗的人,惯用的刀剑枪戟,有主人作战时流血凝成的灵魄。

他把恒弟的剑放在床头,料想若剑中有灵,或可引恒如到他梦中来。

但那小子,竟从未来过他梦里。

一次都没有……

只是眼下,他看向银剑,又看向一旁立着的受了伤的人。

忽的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年夏日太热,勉楼的隔层更闷,他伤势愈合得慢,杜阁老哪里见过武人受得这些伤,唯恐他出事,不知从何处给他买了两盒治伤的药粉来。

此药必须贮藏在香樟木做成的药盒子里,每次用要以特殊手法取得些许,以免药效失散。

但杜阁老被前来寻他的读书人托住了脚步,便将此药的用法托给女儿,让她带到隔层外。

彼时她在隔层外问他,“这种香樟木匣里的特质伤药,公子用过吗?”

彼时二弟也在,一看这种药就一脸了然。他们行伍人家,什么样的伤药没见过。

只是二弟顽皮的很,模仿着他的嗓音突然替他道了一句,“没见过。”

他一眼瞥过去,却听她道,“那……我方不方便进来,给公子演示一下?”

她要进来,他缘何推拒?

他轻“嗯”了一声。

他一应声,二弟就瞧着他偷笑了起来。他脸有些发热,却稳坐着没动。

她很快进到了隔层里。

他身份隐秘,除了杜阁老以外无人知晓。

她不敢看他,且他身影隐在黑影里,她也看不见。

她只低着头把香樟木匣的药如何使用,跟他细细说了一遍。

他会用,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隔间里唯一的一缕日光照在她手边,也照在她长而翘的羽睫上。

她只来过他的隔层里两次,第一次是她捉耗子,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发现里面有人,大惊失色地跑出去找她父亲。

第二次,便是这一次。

他一时没听清她何时演示完了用药之法,见他不曾回应,也不敢多问,转身就要走。

谁料这时,她突然被什么绊倒,一下向侧边倒了过去。

他一惊,抬手扶在了她的腰间。

她则慌乱之下,一把按在了他手臂的伤口上。

他暗吸一气,她没听见,二弟却察觉了。

“那处有伤!”

二弟一开口,她更吓了一大跳,手慌乱地不知往哪里放。

“公子你还好吧?”

“没事,”他见她站不稳,不禁问,“可曾崴了脚?”

她连忙摇摇头。

隔层太黑,他瞧不清她的面色,只能柔声同她道,“那你慢慢站稳,不急。”

但她很快站稳了身形,却也没有多留。

“抱歉。”她连道,放下药就匆促离了去。

她似是颇为尴尬,之后一连六日都没来勉楼。

但彼时,他只瞧着她离去的黄色裙摆,在那唯一的一缕日光里,如同夏日里的黄色蝴蝶,轻轻沾落花间,就略略一惊,就扑着翅膀飞走。

他一直看着她离去处,二弟道,“哥你伤处都流血了,你不觉得疼吗?”

他说还好,但看了一眼地上绊倒她的东西,正是二弟的银雪剑。

他哼了一声,“下次再乱放,就丢进炉子里熔了。”

“使不得啊!”二弟急得转过头来问崇平,“杜家父女给我大哥送来的,不会是迷魂药吧?”

这话一出,崇平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笑斥他,“你再胡说?”

但二弟却道,“看大哥你这样,她把你手臂伤口都弄出血了,你还不觉疼,若是将她娶回侯府,还不得天天受她的气?还有夫纲?”

那时,他只将二弟一脚揣出了勉楼。

可八年已过,二弟彼时信口一言竟真应了验。

他望向剑架旁的人——

他可不就是天天受她的气吗?

早知他娶她回家,是让他每日受气的,他就……

陆慎如不言。

他们成婚数月了,她到现在还疑他。

男人眸色沉了下来,看向剑架上的银雪剑,又看向剑旁边的人。

房中静静的,听不到声音,可有人却从剑架旁,看着他,轻步走上前来。

她低声开口,再次叫了他的表字。

“惟石,”她轻声,“对不起。”

她情绪似有些低,眸光颤着,看着他。

她抬手,他以为她要拉他的衣袖,但她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男人一怔,听见她道。

“我再不疑你了。”

……

外城红螺寺。

今日寺庙里有些杂乱之声,蒋枫川刚做完一篇文章,低头吹了吹墨迹,待墨迹干掉,将文章卷起来收好的时候,朴嬷嬷快步到了他房门前。

朴嬷嬷见了他便笑道。

“六爷可得闲?兖王殿下今日住进了红螺寺,问您可有空闲,若是得闲,请您过去一叙。”

蒋枫川也笑了起来。

“既然殿下有请,六郎再忙,也总能抽出时辰来。”

他言罢起身换了衣裳,接着想起什么,让惠叔将他刚写好的文章取来,“只盼殿下不弃,愿意指点一二。”

兖王殿下有弱症提不起笔,却最爱文人墨客的文章。

朴嬷嬷连道好,“六爷快去吧,殿下见了您的文章,必然喜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