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说, 章先生打听到,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里,有四部都与侯府有关?”

杜泠静正在正院的西厢房里修书, 闻言微讶瞧了阮恭。

阮恭是照着外城书肆章先生的原话说的,“先生说消息还没打听齐全, 其他几部的消息得在等些日子。但已经打听到的四部, 确实都与侯府有些关系。”

阮恭领口出了汗。

如果引他们来京的八部宋本,都与侯府,甚至说与侯爷有关,那么时间也太早了些, 远早于中秋宫中赐婚。

可侯爷跟夫人说的,却是枕月楼一见, 是侯爷与夫人第一次见面……

阮恭不敢细思了,轻轻抹着脖颈上的汗,可他却见夫人面色没什么变化。

夫人只微微愣了愣,旋即轻轻笑了笑, 摇头笑叹道。

“这京城里的事情, 哪桩哪件与他无关?估摸着是巧了而已。”

夫人完全没把这消息当做一回事, 阮恭意外,又听她道。

“别疑侯爷了, 不然他又要生气。”

她让阮恭不必太理会此事,等所有消息都齐全了再说。

杜泠静说完, 抬手让阮恭去了。

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若说窦阁老等扶持雍王的文臣还算沉稳收敛, 他陆慎如则将霸道的予取予求写在脸上。

从前就能为党争,抓了官员责打,如今是稳重了许多, 不再行这等狂悖之事,但京里哪件事能少了他的影子。

八本书里,有四部与他扯上关系,也不奇怪。

彼时他与她还不认识,必然不会是他,一部一部撒下集来的宋本,引她一路进京。

杜泠静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况且连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给她特送的大婚之礼,都是四部宋本。

她听见侯爷提及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指挥使这礼也太贵重了。”

他道是稍微重了些,“但珍藏古书是为千秋后人,你收下,也算为他积福。”

他于收礼一事上,没什么负担。杜泠静只好也从善如流。

她因着手臂受伤,好些日都没修书了,今日终于能如常提起笔来,便在西厢房多坐了一会。

秋霖又来问了她一件事,偷偷笑着,“扈二娘子送夫人那开了光的求子娃娃,夫人要不要放到卧房的窗下?”

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渴盼孩子?

杜泠静道不要,“快把那一双娃娃藏起来,别让人看见。”

秋霖见她面色尴尬中透着红晕,笑得不行。

但过了几日,天暖了,日子进到了二月里,秋霖又来问了她一次。

“夫人,二娘子派人来说,那娃娃是专门请大师开了光的,必得摆在窗下,不然佛祖可是要怪罪的,说不定还要降下责罚。”

杜泠静听得一愣一愣的。

“必须得摆?”

秋霖跟她点头,“奴婢之前也见过类似的求子布偶人,似乎是有这说法。”

“那、那你白日无人的时候,悄悄摆上一阵?”

言下之意,别让侯爷看见。

秋霖又笑,但也应声去了。

杜泠静许多日没去归林楼,这会便让人套车往楼里去了一趟。

但下晌的时候,男人回家来寻她,没寻到,听闻她去了归林楼,只能自去房中换了一身衣裳。

可走到窗下,却看到了那一双憨态可掬的布偶娃娃。

他拿起娃娃,叫了秋霖,“这是……求子的布偶?”

秋霖再没想到侯爷竟第一时间发现了,还认出了功用,她只能道是。

她悄悄打量着侯爷,见侯爷怔怔看着那一双布偶。

“是夫人求来的?”

这要怎么解释?要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

秋霖左右一想,干脆含混地“嗯”了一声。

她见侯爷闻言越发怔然,掌心握着夫人的求子娃娃,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

杜泠静在归林楼没呆了多久,天色就不早了。她今晚想干脆宿在归林楼里,但想到那位侯爷非要她当日来回,只能准备离开。

冯巷前来寻了她。

冯氏于仕途一道人才辈出,冯巷反而不太着意于此。

六郎隔三差五就让惠叔送两篇文章过来,让她帮忙看一看,写两句建言,她自是照办的。但冯巷却宁愿有点时间,就来归林楼里帮衬做事。

这会儿冯巷来找她,便说起她近来要付梓流布几本兵书的事。他说他替她校勘了一遍,“可以交给赵掌柜来印了,不过正值春闱之际,兵书只怕远不如时文卖的好。”

这倒也无妨,杜泠静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才刊印兵法古书,她同冯巷道费心,“我前些日收了几本古书,竟与在青州时收来的重了,想转赠给贤弟,明日让阮恭给你送过来。”

冯巷讶然,他连连摆手。杜泠静让他一定收下,“我不在归林楼里的日子,多亏你尽心尽力帮衬。”

她只是寻常这么一说,不想青年脸色竟又红了起来,面色红似他身后天边的霞光。

杜泠静不禁瞧着他抿唇而笑,他脸色更红了,局促地道谢又告辞,这就要走。

杜泠静还想再跟他浅聊两句,不想却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咚咚响在了她身后。

她转头看去。

男人通身暗色锦袍,于夜幕降落的半边夜空之下,阔步走来。

风带起他翻飞的袍摆,冯巷见了他,远远地行礼,转身要离开。

他对人家向来没什么好气,人家自然要避着他。

可他却似要将人家叫回来。

杜泠静赶紧一步上前拦了,“惟石!”

他这才没继续,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又在此扭捏作态,是给谁看?”

陆慎如只看着自己的娘子,偏偏她就爱同这小子说话。

但他把对她的这点不满,都撒在了冯巷身上。

“下次在让我看见他跟你说话脸红,就把他扔进冰河里,让他冷静冷静。”

臭脾气……

杜泠静不欲再理他,转身就要走,又被他扣了手腕拉了回来。

他抿唇闷着不乐,杜泠静只能放柔了声音。

“侯爷怎么得空过来了?”

他瞧了她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眸色明显柔和了下来。

杜泠静多数的时候,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听他道。

“今晚不回去了,就宿在归林楼里。”

稀罕。杜泠静眨眼看了他两眼,他笑了一声,但却道不在之前下榻的院中住,反而指了另一边的院落。

杜泠静从归林楼上瞧过那边,听说是连着归林楼的一处侯府别院。

但归林楼已经够大,房舍够多,她从未往那处去过。

她问他,“侯爷要去别院?那别院唤作什么名字?”

她问得男人反而一愣,“娘子不会觉得,我给你的聘礼只有这栋书楼吧?”

他无奈道,“这别院也是你的,唤作什么名字,自是等你来取。”

归林楼已经够大了,更不要说再加上这篇别院。

他又哼着不理她了。

杜泠静跟着他的步子进到了别院当中,别院无名,院中各处景致房舍也都没有名字。

但此间竟是用了江南造景的法子建了园子。天色还没回暖,春花还没开起来,但霞光之下,园中景致移步易景,已有万千姿态。

男人突然开口,“娘子挑一处。”

“挑来做什么?”

“你先挑。”

杜泠静还以为他要她挑一处取名,左右看了看,指了湖边停着的那座画舫。

“画舫……”男人看着她挑眉。

杜泠静隐约觉得有点不对,难道不是取名?

她瞧去他的面色,见他英俊的眉眼笑意溢出。

她意识到了什么,他却道,“好,既然娘子喜欢画舫,今晚就这儿了。”

……

星河映了满池,池边绿柳萌芽,池上画舫摇动。

杜泠静先见他着人收拾了画舫,有让人铺了厚厚的锦被进来,脸就已经热得收不住了。偏他越发觉得这里不错。

而此刻,两个丫鬟突然过来,拿出两个布偶娃娃,一左一右地将那一双求子娃娃,放到了枕头两侧。

两个丫鬟放完布偶就火速退了下去,画舫再无旁人,只余清波荡漾。

他则将她,抱起放在了两个求子娃娃的中间。

他就让两个娃娃一左一右地夹着她,杜泠静脸烧得像火一样,但画舫浅窄,她已无处可逃。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岂能不知?

她简直不敢去看他了。

陆慎如见妻子窘迫地躺在两个娃娃中间,脸蛋红的似红艳的春花,薄衫领口落在她柔嫩肩头之下,她还努力拉了拉。

他低头而笑。

求子。

他以为,以最初圣旨赐婚她的不愿来推测,她说不定是要避子的。

毕竟他们欢好数月,她却不曾有孕。

可嬷嬷每每帮他们点起来的香里却有助孕之效,想来两厢抵消,子息的事也就不确定了。

他不曾多问过她此事,自是不想听她,跟他直言她不想要。

但今日,她却在窗下摆了一双求子的小娃娃。

所以,他的泉泉,想跟他有孩子了,是吗?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杜泠静只觉他又要吃人了。

但他指尖轻柔地轻轻摩挲了她的腰间软处。

他轻笑。

“娘子与我,今次定不辜负神明的赐福。”

画舫在水中摇摆不已,他不知何时让人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索,船往池水中央飘去。

繁星落在水面上,拱着春风抚摸下的画舫随星光流动。

满船春梦,压星河。

……

当晚真就宿在水上画舫里。

两个娃娃被他摆去了画舫的窗下,他抱了她在锦被里,随着水波摇晃。

“泉泉想不想去江南?”他说自己,“只匆促瞥过两眼,不曾驻足停留,甚是可惜。”

原来他想游一游江南。

杜泠静难得见他也有闲暇之思,还以为他早就忙得顾不上这些。

果然他道了句,“殿下还是太过年幼,若似雍王的年岁就好了。”

翻过了年,慧王也才九岁,若想立起来少说还得六七年。

她听见他长长叹了一声。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水面照映星光落在他半垂的眼眸里。

她不禁道了一句。

“惟石不必叹息。古往今来最是烟雨蒙蒙、烟柳画桥的江南,都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在他们的文章和诗句里。”

她柔声笑道,“你早已领略过了。”

她的声音就如今夜池中春水一样浸润而温柔,男人怔住,低头看去她的眼睛,她眼眸里含着温软的笑意,她眼眸里唯独映着的影子,是他。

陆慎如靠近她脸侧,细细看着她。

“泉泉,终于舍得跟我说两句软话了。”

软话?杜泠静简直愣住,原来这就是他要的软话?这算什么软话?

她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如何作想,她是弄不明白的,而他已低头,吻上了她说了软话的唇上。

春风拂过窗棂,杜泠静没有回避,主动仰了仰脖颈。

虽然他与她只是圣意偶然的捏合,但阴差阳错的际会下,能如此坦诚相待,互相不瞒不疑,已是人间难得。

……

日子一进到二月,便离着春闱没有几日了。

杜泠静同冯巷一道修好的这套兵书,赵掌柜着人当先印了一套出来,送到了侯府。

杜泠静仔细翻了翻,刊印清晰,内容详实,左以图例。

更重要的是,这套书其实不是她看重的,是某人陪她分拣收来的书时,挑出来赞了几句的。

他还不晓得她已给他修好印了出来,杜泠静准备让人送去他外院远岫阁,但想了想,干脆自己过去一趟。

不料还没出门,菖蒲过来跟她道,“夫人,六爷到了咱们澄清坊老宅里,正请您过去一趟呢。”

杜泠静闻言目露疑问。

六郎在京中有宿处,眼下春闱没两日了,他去澄清坊做什么?

文章她都替他看了,前几日他就要见她,让她往红螺寺去一趟。

她料想她若突然去红螺寺见六郎,某人必不高兴,便就没去。

今日六郎怎么来了澄清坊?

“他有何事?”

菖蒲挠头说不知道,“六爷没说。但马上就要入闱考试,是不是与此有关。”

杜泠静也猜可能和他的春闱有关,科考是大事,三年才考一回。杜泠静不能怠慢,只能放下手里的书,换衣裳去了趟澄清坊。

可她到了澄清坊杜宅,他竟然不在,却让人来请她,“六爷请夫人往枕月楼走一趟。”

杜泠静来都来了,只好去了不远处的枕月楼。

然而她到了枕月楼,却见楼上雅间当中,蒋枫川在同人吃酒。

对面就坐了一个人,杜泠静没立时走进去,从门缝看了一眼,讶然挑眉。

对面坐着的,是皇城西苑,专司宫宴伺候的一位年轻太监。不巧杜泠静在年前的宫宴上,见过他两回,怎么这会被六郎请到了枕月楼里?

她不知他这是闹什么名堂,倒是雅间里的蒋枫川,早将那年轻太监,酒灌得差不多了,但他自己却没醉,见她终于来了,就在门外,他向那太监问了一句。

“去岁端午,太液池上宫宴的事,公公再跟我仔细说说吧。”

那年轻太监喝得晕头转向,问了句,“六爷问得是,陆侯得圣旨赐婚的事?不都说过了吗?”

他嘟囔着,往桌子上趴睡了起来。

杜泠静听见圣旨赐婚四个字,便皱了眉。

她不知六郎想做什么,但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之事,她转身就要走。

可脚步还没迈出去,有人从雅间里走出来,一步上前扯住了她的手腕。

杜泠静想甩开他,却没甩开,听他道。

“你就不想知道,陆慎如与你得了圣旨赐婚,是怎么一回事吗?”

杜泠静沉声,“此事我已明了,再无什么想知道的。”

“明了?”蒋枫川闻言一笑,“陆慎如告诉你,这皆是圣意,是不是?你才嫁他不到半年,就如此全心信他了?”

他说到这里,低头见她眸中冷淡,全无反驳,是真就信了那人。

他越发哑声低笑,酒气在他身上四散开来。

才半年……

他突然道,“你可还会在午夜梦回之事,忆起我三哥?”

你可知那个人,他是为了你,才甘愿自戕而死?!

后面这句,他没说出口。哥舍不得让她知道,他就只能忍着不讲。

但他扣着她的手腕,看紧了她。

杜泠静定在原地。

三郎……她好像确实,很久都没有梦见三郎了。

她闭了闭眼睛,“六郎,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终于缓了语气,蒋枫川也送了她的手腕。

“不做什么。就是想让你听几句真话。”

杜泠静抿唇,“可赐婚的事,完全是皇上的意思。我已知晓,与侯爷并无关系。”

她刚因为此事疑心过他,她不想再来一次。

况且他当着她的面,一字一句承诺过。

但六郎却问,“真的吗?你就这么确定?”

杜泠静正了声,“我确定。”

“呵!”蒋枫川笑了,他让她在门外听好,“我进去帮你再确定一遍。”

他说完,转身回到了雅间。

他叫醒那太监,先仰头灌了自己一壶酒。

太监迷迷糊糊地连声赞叹,“蒋六爷乃是酒中仙人!”

蒋枫川只笑,接着又给自己倒一满杯,他捏杯到了那年轻的太监脸前。

“公公,陆侯得圣旨赐婚的事,您就跟我详说几句吧。”

那太监见他非要听,哎呀呀地叹了两声。

他道,“既然蒋六爷都从兖王殿下处,晓得此事了。殿下都提了,我倒没什么不能说的,且邵探花已死,这酒这么香,我跟你说便是。”

彼时在红螺寺,兖王殿下说陆侯并不是中秋求的旨意,而是端午龙舟宫宴,但王爷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蒋枫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了端午宫宴那日伺候的太监,正是眼前此人。

此人专司西苑太液池宫宴,不似皇上身边那些宫人嘴紧。

这一顿酒下来,蒋枫川连问数次,他终是开了口。

雅间的酒气冲得人呼吸都不畅起来。

杜泠静隔着半开的门,听见他道。

“彼时只有皇上、兖王和侯爷在。那些高门早就把今岁联姻的意思跟王爷说过了,不会真等到中秋才决定,而王爷得了名册,趁着宫宴让皇上过目。”

有些人家是定好了联姻谁家的,但还有些确实只等着皇上的意思。

皇上自然不会立刻决定,会慢慢思量到中秋。

而那日皇上看过名册,转头就问了永定侯陆慎如。

“你这婚事,你同你姐姐倒好,一个两个都不急,但京中的男子,哪有几个到了二十有五还不成婚。也就你同魏玦……你们姐弟不急,朕却替你急。”

皇上道,“不若就今岁了,你选一个,莫要再拖。”

皇上每年都要问两句永定侯的婚事,也不是只今年。

但往年侯爷都推了去,可这次,侯爷没再推,反而起身谢了陛下。

他起身道谢,兖王道“稀罕”,亲自将名册递了过去,“这些待选的各家贵女,侯爷选一个吧。”

满京贵女,就这么由着他挑选。

但他把名册一页一页翻过去,一直翻到最后,忽将那名册合了起来。

他要了笔墨。

皇上立时允了。

酒气熏得人发昏。

“……侯爷啊,将所有待选一一撇去,最后,将根本不在名册里侯夫人的名字,写下来呈了上去!”

杜泠静站在门外,整个枕月楼的声音瞬间皆消散。

陆惟石,不是这样说的。

她恍惚着,听见那太监又道。

“偏偏邵氏也要求娶侯夫人,中间这么横插一杠,侯爷早早就定下联姻杜氏的事,满京城还以为真是圣意如此,陆侯爷自然不会出来辟谣。侯爷的心思深啊,让谁都猜不透……”

杜泠静默然立在门外,蒋枫川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公公,此言可当真?”

蒋枫川说着,往门外看了她一眼,太监醉着,嘴巴却没醉,立时回应道。

“自然当真!但凡有一个字是假的,我明日就淹死在太液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