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章先生打听到,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里,有四部都与侯府有关?”
杜泠静正在正院的西厢房里修书, 闻言微讶瞧了阮恭。
阮恭是照着外城书肆章先生的原话说的,“先生说消息还没打听齐全, 其他几部的消息得在等些日子。但已经打听到的四部, 确实都与侯府有些关系。”
阮恭领口出了汗。
如果引他们来京的八部宋本,都与侯府,甚至说与侯爷有关,那么时间也太早了些, 远早于中秋宫中赐婚。
可侯爷跟夫人说的,却是枕月楼一见, 是侯爷与夫人第一次见面……
阮恭不敢细思了,轻轻抹着脖颈上的汗,可他却见夫人面色没什么变化。
夫人只微微愣了愣,旋即轻轻笑了笑, 摇头笑叹道。
“这京城里的事情, 哪桩哪件与他无关?估摸着是巧了而已。”
夫人完全没把这消息当做一回事, 阮恭意外,又听她道。
“别疑侯爷了, 不然他又要生气。”
她让阮恭不必太理会此事,等所有消息都齐全了再说。
杜泠静说完, 抬手让阮恭去了。
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若说窦阁老等扶持雍王的文臣还算沉稳收敛, 他陆慎如则将霸道的予取予求写在脸上。
从前就能为党争,抓了官员责打,如今是稳重了许多, 不再行这等狂悖之事,但京里哪件事能少了他的影子。
八本书里,有四部与他扯上关系,也不奇怪。
彼时他与她还不认识,必然不会是他,一部一部撒下集来的宋本,引她一路进京。
杜泠静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况且连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给她特送的大婚之礼,都是四部宋本。
她听见侯爷提及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指挥使这礼也太贵重了。”
他道是稍微重了些,“但珍藏古书是为千秋后人,你收下,也算为他积福。”
他于收礼一事上,没什么负担。杜泠静只好也从善如流。
她因着手臂受伤,好些日都没修书了,今日终于能如常提起笔来,便在西厢房多坐了一会。
秋霖又来问了她一件事,偷偷笑着,“扈二娘子送夫人那开了光的求子娃娃,夫人要不要放到卧房的窗下?”
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渴盼孩子?
杜泠静道不要,“快把那一双娃娃藏起来,别让人看见。”
秋霖见她面色尴尬中透着红晕,笑得不行。
但过了几日,天暖了,日子进到了二月里,秋霖又来问了她一次。
“夫人,二娘子派人来说,那娃娃是专门请大师开了光的,必得摆在窗下,不然佛祖可是要怪罪的,说不定还要降下责罚。”
杜泠静听得一愣一愣的。
“必须得摆?”
秋霖跟她点头,“奴婢之前也见过类似的求子布偶人,似乎是有这说法。”
“那、那你白日无人的时候,悄悄摆上一阵?”
言下之意,别让侯爷看见。
秋霖又笑,但也应声去了。
杜泠静许多日没去归林楼,这会便让人套车往楼里去了一趟。
但下晌的时候,男人回家来寻她,没寻到,听闻她去了归林楼,只能自去房中换了一身衣裳。
可走到窗下,却看到了那一双憨态可掬的布偶娃娃。
他拿起娃娃,叫了秋霖,“这是……求子的布偶?”
秋霖再没想到侯爷竟第一时间发现了,还认出了功用,她只能道是。
她悄悄打量着侯爷,见侯爷怔怔看着那一双布偶。
“是夫人求来的?”
这要怎么解释?要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
秋霖左右一想,干脆含混地“嗯”了一声。
她见侯爷闻言越发怔然,掌心握着夫人的求子娃娃,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
杜泠静在归林楼没呆了多久,天色就不早了。她今晚想干脆宿在归林楼里,但想到那位侯爷非要她当日来回,只能准备离开。
冯巷前来寻了她。
冯氏于仕途一道人才辈出,冯巷反而不太着意于此。
六郎隔三差五就让惠叔送两篇文章过来,让她帮忙看一看,写两句建言,她自是照办的。但冯巷却宁愿有点时间,就来归林楼里帮衬做事。
这会儿冯巷来找她,便说起她近来要付梓流布几本兵书的事。他说他替她校勘了一遍,“可以交给赵掌柜来印了,不过正值春闱之际,兵书只怕远不如时文卖的好。”
这倒也无妨,杜泠静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才刊印兵法古书,她同冯巷道费心,“我前些日收了几本古书,竟与在青州时收来的重了,想转赠给贤弟,明日让阮恭给你送过来。”
冯巷讶然,他连连摆手。杜泠静让他一定收下,“我不在归林楼里的日子,多亏你尽心尽力帮衬。”
她只是寻常这么一说,不想青年脸色竟又红了起来,面色红似他身后天边的霞光。
杜泠静不禁瞧着他抿唇而笑,他脸色更红了,局促地道谢又告辞,这就要走。
杜泠静还想再跟他浅聊两句,不想却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咚咚响在了她身后。
她转头看去。
男人通身暗色锦袍,于夜幕降落的半边夜空之下,阔步走来。
风带起他翻飞的袍摆,冯巷见了他,远远地行礼,转身要离开。
他对人家向来没什么好气,人家自然要避着他。
可他却似要将人家叫回来。
杜泠静赶紧一步上前拦了,“惟石!”
他这才没继续,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又在此扭捏作态,是给谁看?”
陆慎如只看着自己的娘子,偏偏她就爱同这小子说话。
但他把对她的这点不满,都撒在了冯巷身上。
“下次在让我看见他跟你说话脸红,就把他扔进冰河里,让他冷静冷静。”
臭脾气……
杜泠静不欲再理他,转身就要走,又被他扣了手腕拉了回来。
他抿唇闷着不乐,杜泠静只能放柔了声音。
“侯爷怎么得空过来了?”
他瞧了她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眸色明显柔和了下来。
杜泠静多数的时候,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听他道。
“今晚不回去了,就宿在归林楼里。”
稀罕。杜泠静眨眼看了他两眼,他笑了一声,但却道不在之前下榻的院中住,反而指了另一边的院落。
杜泠静从归林楼上瞧过那边,听说是连着归林楼的一处侯府别院。
但归林楼已经够大,房舍够多,她从未往那处去过。
她问他,“侯爷要去别院?那别院唤作什么名字?”
她问得男人反而一愣,“娘子不会觉得,我给你的聘礼只有这栋书楼吧?”
他无奈道,“这别院也是你的,唤作什么名字,自是等你来取。”
归林楼已经够大了,更不要说再加上这篇别院。
他又哼着不理她了。
杜泠静跟着他的步子进到了别院当中,别院无名,院中各处景致房舍也都没有名字。
但此间竟是用了江南造景的法子建了园子。天色还没回暖,春花还没开起来,但霞光之下,园中景致移步易景,已有万千姿态。
男人突然开口,“娘子挑一处。”
“挑来做什么?”
“你先挑。”
杜泠静还以为他要她挑一处取名,左右看了看,指了湖边停着的那座画舫。
“画舫……”男人看着她挑眉。
杜泠静隐约觉得有点不对,难道不是取名?
她瞧去他的面色,见他英俊的眉眼笑意溢出。
她意识到了什么,他却道,“好,既然娘子喜欢画舫,今晚就这儿了。”
……
星河映了满池,池边绿柳萌芽,池上画舫摇动。
杜泠静先见他着人收拾了画舫,有让人铺了厚厚的锦被进来,脸就已经热得收不住了。偏他越发觉得这里不错。
而此刻,两个丫鬟突然过来,拿出两个布偶娃娃,一左一右地将那一双求子娃娃,放到了枕头两侧。
两个丫鬟放完布偶就火速退了下去,画舫再无旁人,只余清波荡漾。
他则将她,抱起放在了两个求子娃娃的中间。
他就让两个娃娃一左一右地夹着她,杜泠静脸烧得像火一样,但画舫浅窄,她已无处可逃。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岂能不知?
她简直不敢去看他了。
陆慎如见妻子窘迫地躺在两个娃娃中间,脸蛋红的似红艳的春花,薄衫领口落在她柔嫩肩头之下,她还努力拉了拉。
他低头而笑。
求子。
他以为,以最初圣旨赐婚她的不愿来推测,她说不定是要避子的。
毕竟他们欢好数月,她却不曾有孕。
可嬷嬷每每帮他们点起来的香里却有助孕之效,想来两厢抵消,子息的事也就不确定了。
他不曾多问过她此事,自是不想听她,跟他直言她不想要。
但今日,她却在窗下摆了一双求子的小娃娃。
所以,他的泉泉,想跟他有孩子了,是吗?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杜泠静只觉他又要吃人了。
但他指尖轻柔地轻轻摩挲了她的腰间软处。
他轻笑。
“娘子与我,今次定不辜负神明的赐福。”
画舫在水中摇摆不已,他不知何时让人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索,船往池水中央飘去。
繁星落在水面上,拱着春风抚摸下的画舫随星光流动。
满船春梦,压星河。
……
当晚真就宿在水上画舫里。
两个娃娃被他摆去了画舫的窗下,他抱了她在锦被里,随着水波摇晃。
“泉泉想不想去江南?”他说自己,“只匆促瞥过两眼,不曾驻足停留,甚是可惜。”
原来他想游一游江南。
杜泠静难得见他也有闲暇之思,还以为他早就忙得顾不上这些。
果然他道了句,“殿下还是太过年幼,若似雍王的年岁就好了。”
翻过了年,慧王也才九岁,若想立起来少说还得六七年。
她听见他长长叹了一声。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水面照映星光落在他半垂的眼眸里。
她不禁道了一句。
“惟石不必叹息。古往今来最是烟雨蒙蒙、烟柳画桥的江南,都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在他们的文章和诗句里。”
她柔声笑道,“你早已领略过了。”
她的声音就如今夜池中春水一样浸润而温柔,男人怔住,低头看去她的眼睛,她眼眸里含着温软的笑意,她眼眸里唯独映着的影子,是他。
陆慎如靠近她脸侧,细细看着她。
“泉泉,终于舍得跟我说两句软话了。”
软话?杜泠静简直愣住,原来这就是他要的软话?这算什么软话?
她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如何作想,她是弄不明白的,而他已低头,吻上了她说了软话的唇上。
春风拂过窗棂,杜泠静没有回避,主动仰了仰脖颈。
虽然他与她只是圣意偶然的捏合,但阴差阳错的际会下,能如此坦诚相待,互相不瞒不疑,已是人间难得。
……
日子一进到二月,便离着春闱没有几日了。
杜泠静同冯巷一道修好的这套兵书,赵掌柜着人当先印了一套出来,送到了侯府。
杜泠静仔细翻了翻,刊印清晰,内容详实,左以图例。
更重要的是,这套书其实不是她看重的,是某人陪她分拣收来的书时,挑出来赞了几句的。
他还不晓得她已给他修好印了出来,杜泠静准备让人送去他外院远岫阁,但想了想,干脆自己过去一趟。
不料还没出门,菖蒲过来跟她道,“夫人,六爷到了咱们澄清坊老宅里,正请您过去一趟呢。”
杜泠静闻言目露疑问。
六郎在京中有宿处,眼下春闱没两日了,他去澄清坊做什么?
文章她都替他看了,前几日他就要见她,让她往红螺寺去一趟。
她料想她若突然去红螺寺见六郎,某人必不高兴,便就没去。
今日六郎怎么来了澄清坊?
“他有何事?”
菖蒲挠头说不知道,“六爷没说。但马上就要入闱考试,是不是与此有关。”
杜泠静也猜可能和他的春闱有关,科考是大事,三年才考一回。杜泠静不能怠慢,只能放下手里的书,换衣裳去了趟澄清坊。
可她到了澄清坊杜宅,他竟然不在,却让人来请她,“六爷请夫人往枕月楼走一趟。”
杜泠静来都来了,只好去了不远处的枕月楼。
然而她到了枕月楼,却见楼上雅间当中,蒋枫川在同人吃酒。
对面就坐了一个人,杜泠静没立时走进去,从门缝看了一眼,讶然挑眉。
对面坐着的,是皇城西苑,专司宫宴伺候的一位年轻太监。不巧杜泠静在年前的宫宴上,见过他两回,怎么这会被六郎请到了枕月楼里?
她不知他这是闹什么名堂,倒是雅间里的蒋枫川,早将那年轻太监,酒灌得差不多了,但他自己却没醉,见她终于来了,就在门外,他向那太监问了一句。
“去岁端午,太液池上宫宴的事,公公再跟我仔细说说吧。”
那年轻太监喝得晕头转向,问了句,“六爷问得是,陆侯得圣旨赐婚的事?不都说过了吗?”
他嘟囔着,往桌子上趴睡了起来。
杜泠静听见圣旨赐婚四个字,便皱了眉。
她不知六郎想做什么,但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之事,她转身就要走。
可脚步还没迈出去,有人从雅间里走出来,一步上前扯住了她的手腕。
杜泠静想甩开他,却没甩开,听他道。
“你就不想知道,陆慎如与你得了圣旨赐婚,是怎么一回事吗?”
杜泠静沉声,“此事我已明了,再无什么想知道的。”
“明了?”蒋枫川闻言一笑,“陆慎如告诉你,这皆是圣意,是不是?你才嫁他不到半年,就如此全心信他了?”
他说到这里,低头见她眸中冷淡,全无反驳,是真就信了那人。
他越发哑声低笑,酒气在他身上四散开来。
才半年……
他突然道,“你可还会在午夜梦回之事,忆起我三哥?”
你可知那个人,他是为了你,才甘愿自戕而死?!
后面这句,他没说出口。哥舍不得让她知道,他就只能忍着不讲。
但他扣着她的手腕,看紧了她。
杜泠静定在原地。
三郎……她好像确实,很久都没有梦见三郎了。
她闭了闭眼睛,“六郎,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终于缓了语气,蒋枫川也送了她的手腕。
“不做什么。就是想让你听几句真话。”
杜泠静抿唇,“可赐婚的事,完全是皇上的意思。我已知晓,与侯爷并无关系。”
她刚因为此事疑心过他,她不想再来一次。
况且他当着她的面,一字一句承诺过。
但六郎却问,“真的吗?你就这么确定?”
杜泠静正了声,“我确定。”
“呵!”蒋枫川笑了,他让她在门外听好,“我进去帮你再确定一遍。”
他说完,转身回到了雅间。
他叫醒那太监,先仰头灌了自己一壶酒。
太监迷迷糊糊地连声赞叹,“蒋六爷乃是酒中仙人!”
蒋枫川只笑,接着又给自己倒一满杯,他捏杯到了那年轻的太监脸前。
“公公,陆侯得圣旨赐婚的事,您就跟我详说几句吧。”
那太监见他非要听,哎呀呀地叹了两声。
他道,“既然蒋六爷都从兖王殿下处,晓得此事了。殿下都提了,我倒没什么不能说的,且邵探花已死,这酒这么香,我跟你说便是。”
彼时在红螺寺,兖王殿下说陆侯并不是中秋求的旨意,而是端午龙舟宫宴,但王爷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蒋枫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了端午宫宴那日伺候的太监,正是眼前此人。
此人专司西苑太液池宫宴,不似皇上身边那些宫人嘴紧。
这一顿酒下来,蒋枫川连问数次,他终是开了口。
雅间的酒气冲得人呼吸都不畅起来。
杜泠静隔着半开的门,听见他道。
“彼时只有皇上、兖王和侯爷在。那些高门早就把今岁联姻的意思跟王爷说过了,不会真等到中秋才决定,而王爷得了名册,趁着宫宴让皇上过目。”
有些人家是定好了联姻谁家的,但还有些确实只等着皇上的意思。
皇上自然不会立刻决定,会慢慢思量到中秋。
而那日皇上看过名册,转头就问了永定侯陆慎如。
“你这婚事,你同你姐姐倒好,一个两个都不急,但京中的男子,哪有几个到了二十有五还不成婚。也就你同魏玦……你们姐弟不急,朕却替你急。”
皇上道,“不若就今岁了,你选一个,莫要再拖。”
皇上每年都要问两句永定侯的婚事,也不是只今年。
但往年侯爷都推了去,可这次,侯爷没再推,反而起身谢了陛下。
他起身道谢,兖王道“稀罕”,亲自将名册递了过去,“这些待选的各家贵女,侯爷选一个吧。”
满京贵女,就这么由着他挑选。
但他把名册一页一页翻过去,一直翻到最后,忽将那名册合了起来。
他要了笔墨。
皇上立时允了。
酒气熏得人发昏。
“……侯爷啊,将所有待选一一撇去,最后,将根本不在名册里侯夫人的名字,写下来呈了上去!”
杜泠静站在门外,整个枕月楼的声音瞬间皆消散。
陆惟石,不是这样说的。
她恍惚着,听见那太监又道。
“偏偏邵氏也要求娶侯夫人,中间这么横插一杠,侯爷早早就定下联姻杜氏的事,满京城还以为真是圣意如此,陆侯爷自然不会出来辟谣。侯爷的心思深啊,让谁都猜不透……”
杜泠静默然立在门外,蒋枫川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公公,此言可当真?”
蒋枫川说着,往门外看了她一眼,太监醉着,嘴巴却没醉,立时回应道。
“自然当真!但凡有一个字是假的,我明日就淹死在太液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