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女无有父兄, 未婚夫婿也已病逝,她的婚事,全凭皇上做主即可。”
皇上支了下巴, “可要问问姑娘本人的意思?”
男人缓缓摇头,“圣意做主, 无需询问于她。”
皇上闻言笑了。
“既然惟石你想要她, 朕来赐婚便是。待中秋之后,朕就让她做你的新娘。”
“臣叩谢皇上。”
……
枕月楼里人声鼎沸,春闱在即,这些嘈杂时而近时而远地在杜泠静双耳中拉扯, 扯得她耳中生疼,连带着眼前也发恍起来, 她向楼外走去,刚走没两步,脚下一晃,险些摔到了一旁。
有人一把扶住了她, 她转头看去, 是六郎。
蒋枫川扶着她稳住了身形。
面前人眼中红丝也映到了他的眼里, 不知是不是酒气熏染,他喉嗓发哑如同被砂石粗粝地摩擦过。
“我怀疑三哥的死, 也与他有关。”
话音落地,压下整座枕月楼的嘈杂。杜泠静睁大了眼睛, “你说三郎?!”
阮恭一步上前,急道, “六爷,没有证据的话不可信口说来!”
蒋枫川低哼着笑了一声,他说当然。
走廊的灯火恍惚闪了一下, 明灭在他面上。
“你们眼下可以不信,但我会找到证据的。”
他嗓音低哑地令人发寒,阮恭护着杜泠静离开,他不禁摇头。
“三年了,六爷竟从不曾接受三爷之死。”
枕月楼外毫无月色,天气阴沉沉的,风扫在人袖口裙下,裹挟着闷湿的寒气。料峭春寒不散,仿佛又回到了冬日里。
枕月楼中,太监醒了一息,转了脑袋又趴在桌上继续睡了下去。
蒋枫川独自倚在栏杆上,看着大堂里升腾的歌舞,又喝了一壶酒。
一个人为什么会甘愿自戕?就只是为了不拖累他心爱的女子?
有歌姬从旁经过,见栏杆前立着个独自吃酒的俊美青年,说他像读书人,身上又带着不畏世俗的浪荡之气,若说他是个纨绔公子,他举手投足间又颇有些诗书雅意。
歌姬见他壶中杯中的酒都吃光了,上前为他续了一杯,目光落在他俊美的脸上,羞怯地颤了眼帘。
青年笑了起来,但不曾辜负歌姬的美意,仰头径直饮下,亮了空杯给她看。
歌姬越加羞怯不住看他的俊颜,可惜被人高声唤去,只能离开。
她转身离开,男人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人真就会甘愿自戕吗?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所迫?!
楼下大堂突然传来春闱考生共同举杯的祝言。
蒋枫川在楼上亦举了杯,但却没有朝那群人,只看着眼前不知何处。
“哥,马上就要春闱,六郎必尽全力一登金榜。到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
他嗓音更哑了,“到底为什么那样走了?!”
他双眼发酸地闭了起来。枕月楼里吵杂的举杯之声,混乱的歌舞乐声尽数离去,他眼前只浮现一张矮桌前,有人坐在他身侧,把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习字。
他是从乡下来的,被遗弃的孩子,每日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开蒙读书。族学里的孩子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先生读书,可他到了十岁上,还连笔都不会拿。
他第一次提笔,忽的问了个问题,“这毛笔能不能蘸酱吃啊?”
彼时所有奴仆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三哥不笑话他,就这么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将他带进了学堂当中,将他推到了一省的举人名单里。
但他如约等着他一道来京春闱时,却只听到他死在寒冬里的消息,距离次年的春闱,就剩三个月了……
热泪从眼角啪嗒滑进了酒盅里。
惠叔从楼下匆促赶来。
蒋枫川瞧见他慌张的样子笑了一声,“惠叔怎么才来?她都走了。”
惠叔倒吸一气,“六爷您……”
青年越发哑声低笑,却也看向她方才离开的方向。
“她心绪不好,但我却要入考场了,还请惠叔多帮我看着她些,有什么事情,等我出了考场一并料理。”
*
京城的天空灰压压的,沿街各处的高灯也掩不住料峭的春夜寒意。
杜泠静离开枕月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缓行,一时被人潮裹挟着向前,一时又被马车阻隔停滞,直到身后阮恭忽的叫了路边一人。
“章先生?”
杜泠静这才看去,见一旁竟是外城书肆的父亲旧友章先生。
章先生是往内城采买来了,这会刚要趁着城门下落前出城去,竟就遇见了杜泠静。
只是他见到杜泠静,面色便有些尴尬,一副有话当讲又不当讲的样子。
“先生还有什么不能同我直言?”杜泠静直接道。
书肆的章先生听得轻叹一气。
杜泠静又问,“是不是……我拜托先生查的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都出自他之手?”
他,自是那位陆侯。
章先生托人调查的时间尚短,并不能确定都是出自陆侯之手。
“但就目前来看,静娘啊,这八本宋书确实都与永定侯有些关联。”
他道,“若是确切的消息,恐还得细细打听些日子才行。”
有关永定侯府的确切消息,哪里是这么好打听来的?
但杜泠静摇了头,“先生不必细查了。”
若是四本或许还能算巧合,但八本都与他有关,她也替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辞了章先生,天空越发阴沉地像是要落下一场雪来。
杜泠静走在路上,从脚底到肩头都暗暗发凉。
寻常人购置八部宋本都极为困难,他则一抬手,就用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出来,一路引到京城。
她低着头走在京城春寒渗透的街道上。
他早早就借助圣意强行要了她,只是恰好遇上了邵伯举与拂党事发,为了要挟拂党,便同她叔父商议要娶她过门。
邵伯举娶她是为了遮掩罪行,他娶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邵伯举也好,他也好,一个两个都根本不需要过问她的意思,无需知道她愿不愿意。
邵伯举借她叔父迫她,他陆侯更厉害,直接就用圣旨赐婚定下来。
那么她在他眼里算什么呢?男人之间利益交换之物?
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就嫁过去,承床笫之欢,然后开枝散叶就可以了。
有上元节灯火留下的花灯,亦在灰压的天空中暗淡了三分。
杜泠静行在灯下,默然轻笑。
但他比邵伯举聪明多了。
他知道就算是圣旨落下,她也是不情愿的,就算只能来京入他的侯府,也不知多久才能跟他顺过来。
所以他甫一发现邵伯举通过万老夫人,跟他叔父合谋强行娶她,也有意在中秋请旨赐婚,便立刻意识到,这是最佳的为他遮掩的机会。
所以他一口气撒下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到了京畿。
最初,她觉得奇怪,还不想进京门,但他只要略施小计,她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
路边灯火下,自己姑娘一直低着头笑。
阮恭紧随在侧,亦不由地想到了他们刚到京城前后的事。
那会儿二夫人陪嫁的庄子里在准备婚仪用物,姑娘觉得不妥,让他进京来打听。他彼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一人口中打探到邵伯举与二老爷合谋的事。
彼时他也好,姑娘也罢,还是秋霖他们,都着意在邵氏意图不轨的事情上,哪里想过这一步一步,都是侯爷算好了,让他们走的。
阮恭长长暗叹。
姑娘从前一颗心里只有三爷,是因为与三爷自幼相识,一道长大,相互之间通透赤诚,两心相许。
三爷一走,姑娘半副神魂都跟着他去了,若非是三爷收集宋本的夙愿,他觉得姑娘恐是撑不过那个冬天。
之后一年又一年,姑娘都在勉楼中寂寂沉沉。
去岁,姑娘因着圣旨嫁给了侯爷,秋霖见姑娘不情愿到上了花轿也满眼是泪,每日愁到睡不着觉,“姑娘的日子怎么越过越坏了……”
可谁曾想,姑娘竟同侯爷渐渐融洽起来,后来到不只是融洽而已,秋霖前些日偷偷告诉他,道姑娘要断避子药了,“姑娘,想跟侯爷有孩子了!”
他当时惊喜到,拉过来菖蒲打了一顿……
他跟了姑娘那么多年,姑娘什么脾性他最清楚不过了。
姑娘最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应该反过来说,她的脾气性子最缓最慢、最不易改变。
她是书楼里那些历经百年还残存的古书,是绕在山脚下静声缓流的山泉,是扎根在一片土地上便不会移走的树,
她会用旧物,她会念旧人,她连他们这些仆从都一用就是十几年,对菖蒲那不老实的小子从不厉声训斥,连与二老爷分家的时候,都记着要把文伯那些老人要回来,带他们回青州养老。
姑娘是纯净的水,是心里若有了一个人,便把满腔的真意都送给他的人。
侯爷,怎么能设计了她,又一遍遍地骗她呢?
阮恭心里酸涩得难受,若是秋霖在此,一定要气哭了。
但姑娘就在街边,静默地低着头走着。
杜泠静把赐婚前后的事情,终于理清楚了。
他借邵伯举之事让她入了局,之后突然圣旨赐婚,虽然满京城都意外,但所有人包括她,都以为这是圣意如此。
更不要提,连他自己都如此说。
他骗她,说圣意难违。
杜泠静撩起一缕额角的碎发,轻轻挽在耳后,风里隐约有了冰雪之意。
不过尚有一桩事她理不清楚。
枕月楼那日,确实是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
而他的声音,亦是陌生。
他一步一步设计娶她,她却根本不认识他……
冷气从地面渗透上来,冷风也灌入她领口袖箭。
她身上越发地冷了。
街边灯火昏暗起来,只有里面的宫城和外面的城楼,如同两只巨兽,沉默而冷肃地于黑暗中,不知悄然看着此间,伫立了多久。
但咚咚的马蹄声突然响在了面前。
杜泠静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路前面打马而来的男人。
他在人潮中一眼看见她,便翻身下马,他衣袍翻飞,他快步而来。
可杜泠静在这一瞬的下意识,却是连退两步,向后避去。
“泉泉……”
杜泠静定住了脚步。
她从枕月楼里出来,才两刻钟吧。
她见着他步子越走越快,直到一步到了她身前,他没立刻说什么,只是低着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消息了。
而杜泠静开了口。
“为什么?”
她长眉蹙着静静向他看来,如同她身后阑珊灯光远远照在他脸上。
男人回答了她。
“我曾见过娘子,确实非在枕月楼。但一见倾心,无法自拔,是真的。”
那年,他重伤被杜阁老安置在勉楼暗隔里,阁老告诉他,他家中女儿常来勉楼,并不知勉楼里有暗隔,但她最爱这书楼里的书,不知何时就会过来,无需理会她。
他那会伤势都料理不清了,心想,又怎有工夫理会一个姑娘?
但他刚住进来的那晚,因着伤口的痛,他到子时都没能睡下,兀自倚在墙上养神。
可她突然提灯而来,踩了月光,将她如水的眉眼,一瞬照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说一见倾心是真的。
京城阑珊的灯火中,她问。
“何时?”
她忽的问了这个问题,陆慎如默了一瞬。
“三年前。”
三年前?三郎过世之后?
杜泠静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声。
他又骗她……
原来陆慎如陆侯爷,是真的不可能跟她坦诚相待,不瞒不疑的。
她想太多了。
她低了头,错开他继续往前走去。
半空中隐隐有些晶亮的东西,扑簌簌落下来。
她不信,男人深皱着眉,闭了闭眼睛。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就只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城门关闭的声音响起。整座京城在夜幕中闭锁起来。
灯火越加阑珊,从黑黢黢的夜空里扑簌簌飘来的湿意落满人肩头。
男人解下披风裹在杜泠静肩头。
她脚步停了停,说了一句。
“我想回青州。”
话音未落,他立时开口。
“不行。”
杜泠静沉默了,衣襟上沾满了白色的花片,一片叠着一片,都压在她身上。
男人却阻拦她继续向前的脚步。
陆慎如看着他的妻子,低声。
“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
正院窗外的芭蕉,于这场雪中,冻死在了春日来临之前,厚厚的白雪盖在它的枯叶之上,将阔叶压垮在地。
房中炭盆撤下,烛火与炭火的声音消散,外面雪落的声音越加明晰。
有人在锦被中,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杜泠静转过了身去。
可下一息,他忽然将她拨回过来,他阔大的掌心扣住她的腰身,坚实的臂膀,将她往他山川铁壁般的怀中揽来。
“泉泉……”
但杜泠静伸手,抗拒地抵在了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