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杜氏女无有父兄, 未婚夫婿也已病逝,她的婚事,全凭皇上做主即可。”

皇上支了下巴, “可要问问姑娘本人的意思?”

男人缓缓摇头,“圣意做主, 无需询问于她。”

皇上闻言笑了。

“既然惟石你想要她, 朕来赐婚便是。待中秋之后,朕就让她做你的新娘。”

“臣叩谢皇上。”

……

枕月楼里人声鼎沸,春闱在即,这些嘈杂时而近时而远地在杜泠静双耳中拉扯, 扯得她耳中生疼,连带着眼前也发恍起来, 她向楼外走去,刚走没两步,脚下一晃,险些摔到了一旁。

有人一把扶住了她, 她转头看去, 是六郎。

蒋枫川扶着她稳住了身形。

面前人眼中红丝也映到了他的眼里, 不知是不是酒气熏染,他喉嗓发哑如同被砂石粗粝地摩擦过。

“我怀疑三哥的死, 也与他有关。”

话音落地,压下整座枕月楼的嘈杂。杜泠静睁大了眼睛, “你说三郎?!”

阮恭一步上前,急道, “六爷,没有证据的话不可信口说来!”

蒋枫川低哼着笑了一声,他说当然。

走廊的灯火恍惚闪了一下, 明灭在他面上。

“你们眼下可以不信,但我会找到证据的。”

他嗓音低哑地令人发寒,阮恭护着杜泠静离开,他不禁摇头。

“三年了,六爷竟从不曾接受三爷之死。”

枕月楼外毫无月色,天气阴沉沉的,风扫在人袖口裙下,裹挟着闷湿的寒气。料峭春寒不散,仿佛又回到了冬日里。

枕月楼中,太监醒了一息,转了脑袋又趴在桌上继续睡了下去。

蒋枫川独自倚在栏杆上,看着大堂里升腾的歌舞,又喝了一壶酒。

一个人为什么会甘愿自戕?就只是为了不拖累他心爱的女子?

有歌姬从旁经过,见栏杆前立着个独自吃酒的俊美青年,说他像读书人,身上又带着不畏世俗的浪荡之气,若说他是个纨绔公子,他举手投足间又颇有些诗书雅意。

歌姬见他壶中杯中的酒都吃光了,上前为他续了一杯,目光落在他俊美的脸上,羞怯地颤了眼帘。

青年笑了起来,但不曾辜负歌姬的美意,仰头径直饮下,亮了空杯给她看。

歌姬越加羞怯不住看他的俊颜,可惜被人高声唤去,只能离开。

她转身离开,男人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人真就会甘愿自戕吗?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所迫?!

楼下大堂突然传来春闱考生共同举杯的祝言。

蒋枫川在楼上亦举了杯,但却没有朝那群人,只看着眼前不知何处。

“哥,马上就要春闱,六郎必尽全力一登金榜。到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

他嗓音更哑了,“到底为什么那样走了?!”

他双眼发酸地闭了起来。枕月楼里吵杂的举杯之声,混乱的歌舞乐声尽数离去,他眼前只浮现一张矮桌前,有人坐在他身侧,把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习字。

他是从乡下来的,被遗弃的孩子,每日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开蒙读书。族学里的孩子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先生读书,可他到了十岁上,还连笔都不会拿。

他第一次提笔,忽的问了个问题,“这毛笔能不能蘸酱吃啊?”

彼时所有奴仆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三哥不笑话他,就这么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将他带进了学堂当中,将他推到了一省的举人名单里。

但他如约等着他一道来京春闱时,却只听到他死在寒冬里的消息,距离次年的春闱,就剩三个月了……

热泪从眼角啪嗒滑进了酒盅里。

惠叔从楼下匆促赶来。

蒋枫川瞧见他慌张的样子笑了一声,“惠叔怎么才来?她都走了。”

惠叔倒吸一气,“六爷您……”

青年越发哑声低笑,却也看向她方才离开的方向。

“她心绪不好,但我却要入考场了,还请惠叔多帮我看着她些,有什么事情,等我出了考场一并料理。”

*

京城的天空灰压压的,沿街各处的高灯也掩不住料峭的春夜寒意。

杜泠静离开枕月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缓行,一时被人潮裹挟着向前,一时又被马车阻隔停滞,直到身后阮恭忽的叫了路边一人。

“章先生?”

杜泠静这才看去,见一旁竟是外城书肆的父亲旧友章先生。

章先生是往内城采买来了,这会刚要趁着城门下落前出城去,竟就遇见了杜泠静。

只是他见到杜泠静,面色便有些尴尬,一副有话当讲又不当讲的样子。

“先生还有什么不能同我直言?”杜泠静直接道。

书肆的章先生听得轻叹一气。

杜泠静又问,“是不是……我拜托先生查的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都出自他之手?”

他,自是那位陆侯。

章先生托人调查的时间尚短,并不能确定都是出自陆侯之手。

“但就目前来看,静娘啊,这八本宋书确实都与永定侯有些关联。”

他道,“若是确切的消息,恐还得细细打听些日子才行。”

有关永定侯府的确切消息,哪里是这么好打听来的?

但杜泠静摇了头,“先生不必细查了。”

若是四本或许还能算巧合,但八本都与他有关,她也替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辞了章先生,天空越发阴沉地像是要落下一场雪来。

杜泠静走在路上,从脚底到肩头都暗暗发凉。

寻常人购置八部宋本都极为困难,他则一抬手,就用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出来,一路引到京城。

她低着头走在京城春寒渗透的街道上。

他早早就借助圣意强行要了她,只是恰好遇上了邵伯举与拂党事发,为了要挟拂党,便同她叔父商议要娶她过门。

邵伯举娶她是为了遮掩罪行,他娶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邵伯举也好,他也好,一个两个都根本不需要过问她的意思,无需知道她愿不愿意。

邵伯举借她叔父迫她,他陆侯更厉害,直接就用圣旨赐婚定下来。

那么她在他眼里算什么呢?男人之间利益交换之物?

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就嫁过去,承床笫之欢,然后开枝散叶就可以了。

有上元节灯火留下的花灯,亦在灰压的天空中暗淡了三分。

杜泠静行在灯下,默然轻笑。

但他比邵伯举聪明多了。

他知道就算是圣旨落下,她也是不情愿的,就算只能来京入他的侯府,也不知多久才能跟他顺过来。

所以他甫一发现邵伯举通过万老夫人,跟他叔父合谋强行娶她,也有意在中秋请旨赐婚,便立刻意识到,这是最佳的为他遮掩的机会。

所以他一口气撒下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到了京畿。

最初,她觉得奇怪,还不想进京门,但他只要略施小计,她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

路边灯火下,自己姑娘一直低着头笑。

阮恭紧随在侧,亦不由地想到了他们刚到京城前后的事。

那会儿二夫人陪嫁的庄子里在准备婚仪用物,姑娘觉得不妥,让他进京来打听。他彼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一人口中打探到邵伯举与二老爷合谋的事。

彼时他也好,姑娘也罢,还是秋霖他们,都着意在邵氏意图不轨的事情上,哪里想过这一步一步,都是侯爷算好了,让他们走的。

阮恭长长暗叹。

姑娘从前一颗心里只有三爷,是因为与三爷自幼相识,一道长大,相互之间通透赤诚,两心相许。

三爷一走,姑娘半副神魂都跟着他去了,若非是三爷收集宋本的夙愿,他觉得姑娘恐是撑不过那个冬天。

之后一年又一年,姑娘都在勉楼中寂寂沉沉。

去岁,姑娘因着圣旨嫁给了侯爷,秋霖见姑娘不情愿到上了花轿也满眼是泪,每日愁到睡不着觉,“姑娘的日子怎么越过越坏了……”

可谁曾想,姑娘竟同侯爷渐渐融洽起来,后来到不只是融洽而已,秋霖前些日偷偷告诉他,道姑娘要断避子药了,“姑娘,想跟侯爷有孩子了!”

他当时惊喜到,拉过来菖蒲打了一顿……

他跟了姑娘那么多年,姑娘什么脾性他最清楚不过了。

姑娘最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应该反过来说,她的脾气性子最缓最慢、最不易改变。

她是书楼里那些历经百年还残存的古书,是绕在山脚下静声缓流的山泉,是扎根在一片土地上便不会移走的树,

她会用旧物,她会念旧人,她连他们这些仆从都一用就是十几年,对菖蒲那不老实的小子从不厉声训斥,连与二老爷分家的时候,都记着要把文伯那些老人要回来,带他们回青州养老。

姑娘是纯净的水,是心里若有了一个人,便把满腔的真意都送给他的人。

侯爷,怎么能设计了她,又一遍遍地骗她呢?

阮恭心里酸涩得难受,若是秋霖在此,一定要气哭了。

但姑娘就在街边,静默地低着头走着。

杜泠静把赐婚前后的事情,终于理清楚了。

他借邵伯举之事让她入了局,之后突然圣旨赐婚,虽然满京城都意外,但所有人包括她,都以为这是圣意如此。

更不要提,连他自己都如此说。

他骗她,说圣意难违。

杜泠静撩起一缕额角的碎发,轻轻挽在耳后,风里隐约有了冰雪之意。

不过尚有一桩事她理不清楚。

枕月楼那日,确实是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

而他的声音,亦是陌生。

他一步一步设计娶她,她却根本不认识他……

冷气从地面渗透上来,冷风也灌入她领口袖箭。

她身上越发地冷了。

街边灯火昏暗起来,只有里面的宫城和外面的城楼,如同两只巨兽,沉默而冷肃地于黑暗中,不知悄然看着此间,伫立了多久。

但咚咚的马蹄声突然响在了面前。

杜泠静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路前面打马而来的男人。

他在人潮中一眼看见她,便翻身下马,他衣袍翻飞,他快步而来。

可杜泠静在这一瞬的下意识,却是连退两步,向后避去。

“泉泉……”

杜泠静定住了脚步。

她从枕月楼里出来,才两刻钟吧。

她见着他步子越走越快,直到一步到了她身前,他没立刻说什么,只是低着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消息了。

而杜泠静开了口。

“为什么?”

她长眉蹙着静静向他看来,如同她身后阑珊灯光远远照在他脸上。

男人回答了她。

“我曾见过娘子,确实非在枕月楼。但一见倾心,无法自拔,是真的。”

那年,他重伤被杜阁老安置在勉楼暗隔里,阁老告诉他,他家中女儿常来勉楼,并不知勉楼里有暗隔,但她最爱这书楼里的书,不知何时就会过来,无需理会她。

他那会伤势都料理不清了,心想,又怎有工夫理会一个姑娘?

但他刚住进来的那晚,因着伤口的痛,他到子时都没能睡下,兀自倚在墙上养神。

可她突然提灯而来,踩了月光,将她如水的眉眼,一瞬照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说一见倾心是真的。

京城阑珊的灯火中,她问。

“何时?”

她忽的问了这个问题,陆慎如默了一瞬。

“三年前。”

三年前?三郎过世之后?

杜泠静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声。

他又骗她……

原来陆慎如陆侯爷,是真的不可能跟她坦诚相待,不瞒不疑的。

她想太多了。

她低了头,错开他继续往前走去。

半空中隐隐有些晶亮的东西,扑簌簌落下来。

她不信,男人深皱着眉,闭了闭眼睛。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就只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城门关闭的声音响起。整座京城在夜幕中闭锁起来。

灯火越加阑珊,从黑黢黢的夜空里扑簌簌飘来的湿意落满人肩头。

男人解下披风裹在杜泠静肩头。

她脚步停了停,说了一句。

“我想回青州。”

话音未落,他立时开口。

“不行。”

杜泠静沉默了,衣襟上沾满了白色的花片,一片叠着一片,都压在她身上。

男人却阻拦她继续向前的脚步。

陆慎如看着他的妻子,低声。

“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

正院窗外的芭蕉,于这场雪中,冻死在了春日来临之前,厚厚的白雪盖在它的枯叶之上,将阔叶压垮在地。

房中炭盆撤下,烛火与炭火的声音消散,外面雪落的声音越加明晰。

有人在锦被中,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杜泠静转过了身去。

可下一息,他忽然将她拨回过来,他阔大的掌心扣住她的腰身,坚实的臂膀,将她往他山川铁壁般的怀中揽来。

“泉泉……”

但杜泠静伸手,抗拒地抵在了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