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兜兜转转, 杜泠静还是戴上了那套红珊瑚的头面。

她一早被某人起身上朝的声音吵醒,没了睡意,干脆收拾梳妆准备去兖王府别院赴宴。

她可不是习惯于等旁人都到了, 才摆足架子姗姗来迟的人。这会梳好发髻,戴上头面, 换了一身桃色绣团花褙子, 并胭红褶裙。

胭脂红裙与珊瑚红簪遥相呼应,面上敷了淡淡一层薄粉,柔唇染脂,陆慎如本要踩着时辰去上朝, 但目光落在妆台旁的自己娘子身上,迈出房门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抿唇只反复打量自己刚梳妆好的娘子, 秋霖等人见状相互对着眼神退了下去。

杜泠静正对镜给自己坠了一对珊瑚珍珠的耳环,左右瞧了对称,站起身来,谁料刚转过身, 就投进了某人的怀里。

杜泠静被他吓了一跳, “侯爷不是去上朝了吗?”

然而他道, “你这样,我怎么去上朝?”

杜泠静愣住, 见他半是含笑,又半是惆怅, 一边瞧她,又一边摇头。

她似刚从晨曦的微光中, 扑着翅膀飞出来的红色蝴蝶,就落在他的眉尖。

陆慎如叹气,“可惜今日朝会事多又繁, 我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赶过去。”

不过是兖王和兖王妃的春花宴而已,闲情雅致的宴请与朝中大事关系不大,似魏琮尚在养病之列,便不准备去了,独年嘉前往。

而她这位侯爷更是诸事缠身,杜泠静本还以为他不去,只有她代他前往,亦与年嘉小聚。

但他说会赶过去,又说可惜。

杜泠静眨眼看他,见他一双眸中只映着她的影子。

有什么可惜?总不能是她打扮了,就只让他一个人看。

她侧身要从他怀中出来,他扣着她的腰不肯放,低声叮嘱她。

“少吃些酒。”

她酒量委实是好,可多吃上几杯,却也有酡红的酒晕浮现在脸颊上。

本就已不可方物,若再添些酒晕,他只怕有些失了神的,目光要缠在她发梢了。

他陆侯的夫人,是旁人能看的吗?

他只能跟她道,“等下朝我去接你,记得少吃酒。”

杜泠静:“……”

他说得好像她是什么酒鬼。

她连忙推了他快去上朝,本来就比百官都晚,再晚就连皇上也要等他。

杜泠静推走了某人,稍稍用了点饭,时候就不早了,年嘉派了人来催她。

“郡主启程了,夫人也快前往吧。”

杜泠静恰也收拾停当,崇平亲自护送,一路往京外的兖王别院而去。

不想杜泠静到了兖王的别院外,当先见到的不是年嘉,却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家大小姐杨金瑜。

兖王和王妃遍邀京中旧臣新贵,杨金瑜在应邀之列并不奇怪。

她亦看到了杜泠静的马车,神色冷淡,又见兖王府的管事当先去迎杜泠静这位陆侯夫人,面色更是阴沉,却也并不多言一句,暗暗吸气恢复了神色,与人说笑着进了别院之中。

自拂党与荣昌伯府杨家的事后,杨家那两位犯事的小爷是被重判还是被赦免,都与她无关,至于杨大小姐杨金瑜,她也只当从不曾相识便罢了,没什么交集才好。

她这边进了别院花园之中,年嘉就快步上前迎了她。

兖王的别院当真是云集京中贵胄,杜泠静只见别院里处处花团锦簇,但人比花还多,锦衣华服行走其间,只为花宴更添鲜艳。

杜泠静不禁道,“兖王府的别院真是阔大,不然这么多人如何招待得下?”

一旁引路的王府婢女道,“回夫人,这是王府在京郊最大的别院了,只是逢着春闱的年份,王爷与王妃请来的贵客实在是多,左右邻着的两家都开门借了园子给王府,不然也怕招待不周。”

年嘉说这种邻家借园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的,“谁人不喜欢为旁人锦上添花?”

兖王虽不掌朝堂大权,可辈分高,又得皇上敬重,在宗室里、在整个京城的高门中,颇有些名望。兖王府办花宴,谁人不给他捧场?

年嘉记得东侧是另一位宗亲家的别院,婢女连道正是,说东侧邻家,“借了后花园给王府。”

年嘉又问,“那西侧邻居是谁家?”

她想不起来,婢女却道。

“西侧是保国夫人新置办的别院。保国夫人借出了后园的小院,给王府的贵客们落脚休歇。”

竟是保国夫人,是魏家的别院。

年嘉没什么可问的了。婢女将二人引去兖王妃面前见礼。

兖王妃上次见了杜泠静,便对她颇为喜爱,此番也留她多说了会话,眼见来见礼的人越发多了,才让她四下里随意闲逛赏花。

杜泠静和年嘉在花园里走了没多远,便见着有人从另一路往这边走来。

不巧正是出借了院子落脚的保国夫人,她身侧跟了不少夫人,其中恰就有万老夫人,而万老夫人身后,正是杜润青。

年嘉准备换条路走,杜泠静都随了她,不过也回头看了秋霖一眼。

秋霖低声在她耳边。

“夫人放心,我让艾叶偷偷跟着二姑娘了。”

今次的兖王府花宴人这么多,就算要行再秘密的事情,也保不齐会出了岔子,被人发现。

在此间闹出事来丢了人,可就满京城都知道了。

杜泠静暗暗捏了手,与年嘉一道换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从一片紫竹林中穿过,从一处假山上的高台边花路小道路过。

她们刚走过去,便听到高台上有人作了首诗,兖王爷在旁抚掌道妙,一旁的人凑上前赏评起来,兖王更是夸赞不止。

年嘉抬头瞧了一眼,笑起来,“你瞧是谁人作诗?”

她叫了杜泠静,杜泠静不禁也抬头看过去,只一眼,恰与高台上作诗的人对上了目光。

他穿了件绛紫色束红玉锦带的长袍,此刻长身负手立在高台之上,杜泠静险些没认出来。

是六郎。

自三郎过世之后,他的衣裳清一色的全改成了三郎生前惯穿的颜色,甚至会在腰间束杜泠静从前给三郎打的绦子。

他今日这一身衣装,浓墨重彩如深秋山巅的红枫,褪去青竹的清俊,杜泠静真是差点没认出来。

不过六郎也确实与过去不同,从前他是举子,尚在三郎这解元之下,但如今他是贡士,下月便是金榜上的进士,已在三郎之上。

杜泠静见他也看到了自己,跟他轻轻点了点头,年嘉亦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便顺着花路小道转去了另一边的桃林里。

但有人的目光却从高台里,一路分花拂柳地,缀在杜泠静发髻后长长的发带上。

高台上的风吹起蒋枫川的绛紫袍摆,有幕僚来请兖王往前厅见客。

兖王立时邀诸君同去,只是点到蒋枫川,蒋枫川却跟他笑着请罪。

“王爷别院的风光着实醉人,还请王爷许蒋某再留片刻,高台吹风,极目眺景,再追王爷脚步。”

他要多留一阵,兖王自都允了他,“前厅吵闹,秋屹在此偷闲也好,本王是不能了。”

他叫了蒋枫川的表字,说完又道,过一会忙完再让人来请他。

蒋枫川会试名次虽然不高,但兖王多爱重,旁人也都敬着他,一一与他告辞,不时高台里只余他一人在风中默然伫立。

从花路小道上远去的人,此刻刚刚踏入桃林之间。桃花渐谢,只余半树尚在枝头。

她正穿了见桃红色绣花褙子,人立花间,就这么轻轻走动着,便将残缺了半树的桃花齐齐补了上来。

青年的目光缀在了她的翻飞的裙摆与飘动的发带间。

从前在青州,他也曾与她,逢春日去过城外的桃林。

彼时三哥尚在,与她一道走在前面,山间留下清澈山泉溪水,三哥亲自舀了为她煮茶。

她喜好用泉水煮茶,三哥总是记在心上。但他记着的不仅这些,他会记得她与他出游时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首饰,发间又系了什么颜色的发带。

然后三哥回去家中,便在窗下落下这日的游记。他自不会细写她穿了什么系了什么,却会把她发带的颜色,编进游记的云、花和水里,编在三哥为数不多还能出游的风里。

他当时不懂,甚至最初都没有留意三哥会这样写文,直到他病在家中出不了门,总把从前的游记翻出来看,看了又看。

纸页都翻黄了,他才发现。

他问他,“哥写这些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日的景,真就是她发带的颜色?岂不失了真?”

他没什么避讳地直问,却见三哥微微红了脸色。

“你怎么会懂?”

说着又看了他,笑着温声。

“或许等以后,你也会有懂的一日。”

那时候他当然不懂,每逢出游,他只会记着哥今日身子如何,兴致又如何,妙笔写下怎样的文章。

如今……

蒋枫川闭起眼睛摇了头。

但眼前只有她珊瑚红色的发带。

他忽的睁开了眼睛,他倏然觉得没有什么可摇头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看住桃林里的人,直到人消失在桃林另一边,他才缓步下了高台。

*

杜泠静与年嘉穿过桃林,就见了几位宗室的贵夫人。

杜泠静之前就见过,但不相熟,这次年嘉特特为她引荐,又在她耳边,“回去陆慎如若是问你都见了什么人,你也好张口就说给他,别让他以为咱们就是出来吃喝玩乐来了,可是做了正事的。”

她惯会一些糊弄学,杜泠静好笑得不行。虽然某位侯爷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但杜泠静还是认真与人结识一番。

众人沿着河边,边走边闲聊,刚走了一小半路,杜泠静便听见附近有人道。

“听说魏指挥使也到了,同王爷一道从前厅往园子里来。”

杜泠静先打听得魏玦没来,还觉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至于闹出什么难看事,不想这会耳边皆是魏玦来了的消息。

她道是有些累了,去换件衣裳,离了年嘉与众夫人。待与人分开,便立刻问了秋霖,魏玦是何情形。

秋霖恰打听到了,“原本只有保国夫人带着魏家二爷夫妻和姑娘过来,指挥使没来。但方才保国夫人似是专门让人连番去请指挥使,说是借了园子,也算是半个主家,让指挥使也来捧场,好歹吃杯酒。”

杜泠静捏了捏眉心,“二姑娘呢?”

“二姑娘与几位相熟的姑娘一道在榴园亭中吃茶,并无甚事。”

杜泠静并未松口气,只道,“继续盯着她。”

*

榴园。

杜润青今日穿的并不打眼,但这却是外祖母给她挑的衣裳,道是不打眼才好。

是人总是先敬衣裳后敬人,原本相熟的这几位姑娘,见她此番衣着平平,便对她有些爱答不理,反而说起陆侯夫人今日戴了一套珊瑚红的头面,非金非银,光彩照人,又问她,“怎么青娘没跟陆侯夫人一道赴宴过?”

杜润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含混着,一众姑娘又不搭理她了,商议着过会弄点花酿来吃吃。

她被排在了一旁,恰见外祖母身边的管嬷嬷招了手,让她过去。

外祖母来前吩咐她,今日有大事要办,让她万万要乖顺听话。

她只得起身快步走去,管嬷嬷左右瞧着无人,立时就将一只手指大小的瓷瓶,塞到了她袖中。

“老夫人的话,让姑娘一会同人吃起酒来,将这瓷瓶里的药酒掺进杯中,一并吃了。”

她道,“这瓶中的药酒性烈,姑娘一定忍着吃下,但也不能让人瞧见。之后上了头脸,便同人道不胜酒力,往西边的院子里去换衣。”

管嬷嬷遥遥往最西边指去,“就是保国夫人借给王府的院子,那边人稀,姑娘一定往那处去,让瑞雪扶着姑娘,老奴会在那边接你的。”

她说完,又叫来杜润青的丫鬟嘱咐另一遍。

管嬷嬷说完不便久留,立时离去。树丛边的阴凉中,独留杜润青与瑞雪主仆二人。

杜润青握着袖中那不能被人知晓的瓷瓶,低着头不言语。

瑞雪却不住地咽了吐沫。

“姑娘,这恐怕不妥吧?”

连瑞雪都听出了门道来,这瓷瓶里哪是普通的药与酒,分明是……

她倏地握住了杜润青的手,“姑娘您觉得呢?”

她觉得?杜润青心头一阵一阵地收疼。

外祖母也知道魏指挥使不同意婚事,眼下,是想趁着指挥使不备,让她先失身,再嫁人!

外祖母从前不是一直说姑娘家要紧守女德女训吗?这次怎么给了她一瓶药?

杜润青心里难受得厉害,瑞雪越是问她该如何,她越是心下憋痛得快要昏厥了。

她也不想这样。

但侯爷娶了姐姐,不可能再娶别人了,而她处处不及姐姐,也嫁不到什么良人。

她心下发颤,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出现在了林边的路上。

榴园亭中的众姑娘,刚还羡慕着陆侯夫人今日的首饰头面,这会忽见陆侯夫人就出现在眼前,全吓了一跳,又都连忙起身跟她行礼。

杜泠静温和地同小姑娘们点了头,接着目光往亭外的杜润青看去。

“青妹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有话要说,杜润青浑身一僵,险些掉落了袖中的瓷瓶。

一众小姑娘见杜氏姐妹要说话,都知机地赶忙跟杜泠静行礼离去,几息的工夫,林边亭下只剩下姐妹二人与各自婢女。

杜润青不得不走上前去,“大姐姐有什么吩咐?”

杜泠静不跟她绕弯,直接道。

“有些事是一辈子的事,你得仔细想好了再行事。”

她这句一出,杜润青就惊诧抬头。

“大姐派人跟踪我?!”

杜泠静不置可否。

杜润青不禁攥了手,“若我本就想好了呢?我外祖母已替我铺好了路,我为什么不去走?!”

小姑娘脸色隐隐泛青,双唇抿着看过来,杜泠静皱了眉。

“你外祖母给你铺好的路,便是康庄大道吗?”

她不想与妹妹争执,只轻声点了她袖中藏着的药。

“若你依照你外祖母所言,靠此药,先失身再嫁人,就算嫁去,真能得敬重吗?”

她缓声替她设想,“或许最初还能平稳过上些日子,可但凡有个不当,这件事就会被翻出来。就算魏玦不言,但不意味着旁人不会翻你旧账,如果保国夫人翻你旧账呢?或者魏家其他人,甚至外人知道了呢?”

这种事,保国夫人也不想被人知道,所以恰好用借院子的名义,把事情控在自家的别院里。

杜泠静问杜润青,“可少有差池的苦果,你真担得起吗?”

若是出了差错人尽皆知,青州杜氏名声跌落,又或者魏玦勃然大怒,带累了二十年寒窗苦读才中第的沧大哥,不能入殿试之围,二妹担得起吗?

杜润青怔了一怔,她抬眼看向姐姐,有一瞬真的摇摆,可恍然看到姐姐发上的珍贵珊瑚头面,和她通身的华贵。

她忽得道,“大姐站着说话不觉腰疼,你什么都有,伯父疼你,三爷敬你,侯爷更是把你放在心尖上!你当然不用吞苦果就能坐享荣华富贵,但我不一样,我还要养我母亲!”

她这话竟然说得杜泠静也是一顿。

秋霖在旁却不可思议地看向二姑娘。

之前姑娘没了父亲与定婚夫婿,被二房当作孤女欺凌的时候,二姑娘可不是这态度!

但杜泠静没顺着她的话分说什么,只是道。

“那你也不必非要用这种方式。你走此路成全的到底是你和婶娘,还是你外祖母和你舅舅,你想过吗?”

她嗓音严厉了几分,二妹虽然不比京中高门贵女,但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嫁到一个不愁吃穿、亦有前途的读书子弟家中,完全不成问题。

干干净净的姑娘,何须非走偏门?

可杜润青却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了。

“你知道什么?大姐只会欺负我罢了!”

只会把侯爷从她姻缘里抢走!

杜润青忽得把心一横,她杜润青与杜泠静也没必要留着窗户纸了。

她干脆直言到了杜泠静脸上。

“你少管我的闲事!你还不如我外祖母!”

她说完忽的朝着杜泠静肩头撞去,撞开杜泠静就要往榴园外跑开。

杜泠静被她这突然一撞,身形踉跄,手急急压在身后大石上的同时,掌心被石头所割,倏然一痛。

但她不及理会掌心的痛,当即叫人,“把她拦住!”

她这话一出,杜润青更是急促要跑。

谁知两步迈出去,砰得撞到了一人身上。

青年身形坚冷如冰,他脚下未动分毫,杜润青却咣当向后跌倒在了地上。

她不禁抬头看去,这才看清身前男子。

他着一身绛紫色锦袍,腰间系了红玉锦带。他狭长的双眸微眯,眸色在她看去的一瞬,阴冷至极。

杜润青从未见过如此的阴冷眼神,心头惊恐一缩,更是向后跌去。

连袖中的药瓶咕噜滚落草丛里,她也没能察觉。

杜泠静亦看到了来人。

“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