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礼拜刚开始,那个本地原住民跌断了的脚踝眼看着已经是治不好了,几块摔裂了的碎骨头导致伤口溃烂得一塌糊涂,大腿也出现了一条危险的蓝边。一天早晨,隔栅门刚打开,水手们要把那只脏水桶提上去的时候,有个本地原住民抓着绳子荡到了上面,想要向水手们求助。水手们一看到那张倒霉的黄脸和那根长辫子出现在甲板上,吓得纷纷喊叫起来:“造反了!造反了!”
大副狂奔过来,抄起一根换缆桩,霍克斯沃斯船长离开舰桥,轻轻一跃便顺着梯子来到甲板上。这时,一名水手已经让那个目瞪口呆的本地原住民脸上吃了一记重拳,把他打得朝大副跌去。大副抡起换缆桩,冲着来人的脑袋使劲猛砸,华人立刻就昏厥了过去,正好挡在往这里冲过来的船长眼前,船长一见这个瘫倒的哗变者,朝着他的脸上就是一脚,沉重的大皮靴碾过毫无还手之力的华工的颧骨,他的面部一下就没了血色,往里凹了个大坑。
这般凶残地殴打一番后,船长对水手喊道:“你们几个,那边的!把这个该死的海盗扔回货舱里去。”两名水手抓起一动不动的本地原住民,把他头朝下丢进了货舱。
“见鬼!”霍克斯沃斯烦躁地喊着,“船上没个会说支那语的人,根本就不该出海。”他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命令道,“艾斯宾沃先生,给我拿支枪来。”枪拿来了,霍克斯沃斯命令手下往货舱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华工们头上放了几枪。
“别想在我的船上造反!”霍克斯沃斯恶狠狠地喊道,冲着华工们骂了一顿污言秽语之后,便迈着大步回他的舰桥上去了。
他在那里迎面碰上了惠普尔医生,医生沉着脸气愤地质问道:“非要用如此野蛮的手段吗,霍克斯沃斯船长?”
船长膀阔腰圆,红光满面,他的目光越过轮船船头,说道:“约翰,你最好别插手。”
“我不能成为这种野蛮行径的同谋。”灰白头发的医生严肃地说。
“你怕流血?”霍克斯沃斯问道,“还是怕损失你的投资?”
医生不愿意搭理这个带有侮辱性质的问题,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说:“作为一名基督徒,我不能容忍你对那些人的行为,他们都是我诚心诚意招募来的。”
上了年纪的船长继续驾驶着自己的轮船,平静地说:“惠普尔医生,你知不知道、光是去年、偷渡到外国的中国海盗造了多少次反?”
“我不知道。”惠普尔答道。
“十一次。”霍克斯沃斯船长慢条斯理地说,“光我们知道的就有十一次。我们根本没法想象在那间货舱里正密谋着什么行动。海盗、亡命徒、乱臣贼子。你尽管想象吧。我的意思是说,H&H家的轮船上,绝不许支那人造反。这就是这次小小的冒险行动我要亲自出马的原因。”
“为什么还要踢那个已经失去知觉的人?”
“惠普尔医生,我尊重您。我喜欢您做生意的方式。但在我的行当里,哪个船长要是不敢或者不愿把敌人的脑袋踢成个烂浆果,那他马上就要失去他的轮船了。我现在拥有十九条船,我可不想失去这任何一条该死的船,让它落到这群谋财害命的中国佬手里。”
惠普尔医生没搭腔,他琢磨着这番话,朝着通往舰桥的过道走去。他语气坚定、不疾不徐地说道:“船长,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我必须跟你的行为划清界限。你心狠手辣,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
医生以为,这些话必将在道德上形成摧枯拉朽的效果,说完后便转身走了。大个子船长霍克斯沃斯跟在医生身后,抓住了医生的胳膊,使他转回身来,然后恶狠狠地说:“当过一时的传教士,一辈子就都是传教士了。医生,你对开船这件事可是一窍不通,应该躲得远远的。开船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情。”说完,他轻蔑地将惠普尔医生推到一旁,昂首阔步地走回到舰桥上去了。在那里,他指挥着他的轮船,一如他统领着蒸蒸日上的庞大船队。
约翰・惠普尔并未被船长的怒火吓退,对方粗野的态度也没有左右他的理性。他在太平洋地区行商多年,时常遇到固执己见的人,一次次陷入过这些人所制造的险恶境地。医生已经学会一点:在此类冲突面前,唯一的胜算在于凭良心做事。正是靠着这种意志,他才得以步步为营,在千奇百怪的野蛮异邦一次次化险为夷:瓦尔帕莱索、巴达维亚、新加坡、火奴鲁鲁。医生沉默着走回自己的船舱。他的隔壁住着船长在香港逗留期间带上来的两个中国姑娘。惠普尔拿起了医药箱,他像四十多年前学医时一样检查了一番,然后沉着地背起药箱,走向那道锁着的隔栅门,对守门的水手说:“开门,让我进去。”
“船长会……”
“开门。”惠普尔命令道,“下面有个男人快要死了。”他抓起身边的换缆桩,一下下撬开固定隔栅门用的木楔子。隔栅门晃晃悠悠地开了,医生见没有梯子,便用双膝夹着药箱,把住舱门的边缘,把自己荡到了肮脏不堪的货舱里。
“多么可怕的气味!”他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这样一句话,同时走到那三百零一个华人中间。
与甲板上明晃晃的日光比起来,货舱里的一切都阴森森的。惠普尔医生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幽暗的“地狱”,鼻子也渐渐闻不到这里的恶臭味了。他看见两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货舱中间,离他所站立的地方不远。其他人则蜷缩在一起,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医生想:“这就是本地原住民和客家人了。”他没法确定这些人会不会朝他扑过来,按理说,他们有权这样做。可这三百个人之前在村子里全都见过他,因此医生反倒像是一位老朋友,他接下来的作为,也确实说明了他的确是他们的老朋友。
医生顾不上理会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也顾不上自己身处险境,他跪在被踢了脸的男人身边,查看伤口,然后把一些东西放在身边,华人都看得出来那是药品。医生小心翼翼地用一只大拇指按在昏迷不醒的男人嘴里,先按了一处,然后是另一处,这样那些骨头便都归了原位。医生心想:“他现在还没有知觉,少受了不少罪。”接下来,他在被沉重的皮靴踩烂的伤口上敷了药,多少有些欣慰地发现那人的眼睛伤得并不很严重。医生抬起头,看看周围那圈面孔上探询的神色,将这由衷的喜悦传达给他们。华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时玉珍来到医生身边,设法让他注意到那个断了脚踝的男人。医生颇为赞赏地查看了那副筷子做成的夹板。他又一次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大家再次懂得了他的意思,也因此对玉珍更为亲近。在惠普尔医生看来,除非立刻得到有效治疗,否则伤者的那条腿肯定是保不住了。于是他冲着隔栅门喊道:“给我拿些热水来,马上。”水手刚一打开隔栅门,货舱里的每一个人就都听见了船长的大嗓门:“谁他妈命令你碰那道隔栅门了?”水手回答:“惠普尔医生在底下照顾生病的华人。”一阵令人心悸的沉寂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一路响着穿过前甲板,接着,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了谁的脸上,然后一道滚烫的热水就透过隔栅门迎面浇了下来。
“你要的热水,上帝作证!我看你怎么打开隔栅门!”然后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咒骂,与华人之前听到的一样,不过这次挨揍的肯定是这个美国人。
接下来,一片惨淡幽暗之中,有张几乎辨不出是谁的面孔凑近了隔栅门,低吼道:“约翰・惠普尔,你在下面跟那些该死的支那海盗一起吗?”
“我在给他们上药。”惠普尔说。
“好吧,如果你这么喜欢支那人,就在下面待着吧!”船长又叫来一批水手,叫他们守着隔栅门,“要是他想出来,就用木板揍他的脸。”
约翰・惠普尔后来得享高寿,他的一生,从未停止过探求科学真理。在接下来的这一个小时里,他又有了两三个重大发现。他发现,一个充满善意的人虽然听不懂别人的语言,但仍然可以相当流畅地交流,他们既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高深的理解力,却可以拥有深刻的相互理解。只要你竭尽全力让人家理解自己的意思,就一定可以办到。
在这一小时之内,惠普尔医生设法向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清楚地表明,如果他们能够正确使用那少得可怜的淡水,他们就可以保住那只受伤的脚踝。医生还说,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也可以得救。他们应该利用每天剩下的水,把脏兮兮的水桶边缘清洗干净。只有背风那面墙才能用来撒尿,不管他是客家人还是本地人。黄昏时分,医生自己也要撒尿,于是他便使用了那个指定的区域,并且十分满意地看到尿液很快就从地板上的一个裂口流到了货舱之外。他仔细闻了闻那块地方的气味,说:“这么热的天气,两天之内就会臭得要命,不过总比之前好些。”
按照霍克斯沃斯船长在航海日志里所记录的情况,华工暴动很可能导致“迦太基人”号沉没。为了实施惩戒,他当天没有往隔栅门里送任何食物和饮用水。那只脏水桶也没有被提上去。
黄昏的微光渐渐消失,牌局散去,约翰・惠普尔在拥挤的货舱里躺下,准备在这里过夜。他刚要在没有任何铺盖的木板上躺下,玉珍便在客家男人中东奔西跑地找了几块多余的铺盖布。这几块破布已经开始滋生臭虫,可惠普尔照用不误,并感谢把它们借给他的人。然而货舱里的气味仍然使他作呕。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隔栅门才打开,送下来一些饮用水。惠普尔惊异地看到这些张着大嘴直喘粗气的华人是多么秩序井然。姬满基站在前排,充当本地原住民的头领,还有一个高个子、破衣烂衫的男人代表客家人。饮水丝毫不差地分成两半,然后分配给每个人。他们分完了之后,惠普尔医生喊道:“再送四桶水下来好吗?”
上面的人凑成一堆,窃窃私语了一阵,似乎在考虑这个要求。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沉重的皮靴声,霍克斯沃斯船长透过隔栅门喊道:“你有什么要求?”
“我们再要四桶水。”惠普尔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想要什么,和你能要到什么,是两码事。”霍克斯沃斯吼道,“我对付的是造反。”
“你让手下把脏水桶提上去好吗?”惠普尔恳求道。
“不行!”霍克斯沃斯答道,迈着大步走开了。
第二个难挨的晚上,人们忍受着饥饿和缺水所带来的痛苦。惠普尔医生对华人解释道,霍克斯沃斯船长精神不稳定,这里每个人,包括惠普尔医生自己,都尽量不要去激怒船长。那天夜里,早已臭不可闻的船舱又变得难闻了几分,因为没有多少风从隔栅门里吹进来。但在第二天的早晨,上面多送下来四桶水,还有些吃的。惠普尔拿到自己的那一份时,他的胃里不禁一阵翻腾,心想:“上帝!我们就给他们吃这些?这能吃吗?”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惠普尔医生光是照料断腿和被打碎下巴的两个伤员都已经疲惫万分了,他不由得想到:“长途旅行对谁都不容易。‘西提思’号上的情形固然要好些,可是又能好多少呢?在太平洋上没有频繁的晕船症。如果这里是大西洋……”
跟他一样无所事事的华人则想着:“我敢打赌,他这样的美国阔佬肯定没遭过这份罪。”虽然惠普尔和他的华人朋友在不少话题上都谈得来,但在他们已远离故土漂泊异乡这个铁一般的事实上,双方却难以沟通。其实,就算他们互相完全掌握了对方的语言,惠普尔医生和华人劳工之间仍然无法产生那种刻骨铭心的同胞情谊——患难与共,同舟共济。正如艾伯纳・黑尔拒绝相信波利尼西亚人在迁往夏威夷的长途跋涉中也曾满腔悲壮、也曾遭受饥寒交迫之苦一样,“迦太基人”号上的华人同样也无法理解,这个有钱的白人老爷竟然也曾饱尝艰苦磨难的滋味。
长日漫漫,长夜遥遥。那一天慢慢挨过去了。惠普尔医生给人们示范了如何清洗那只脏兮兮的水桶后,臭味稍稍减弱了一些。医生又用满满一桶清水清洗了小便区,也减少了相当的臭味。那个脸被打烂了的男人终于不再那么频繁地呻吟了,另一个病号伤口中流出的吓人血水也在慢慢减少。人们在玩纸牌。本地原住民中好像出了什么事,有人喧闹了起来。惠普尔医生听不懂,而满基则突然站了起来,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和他的妻子便开始把那道破帘子挂在了货舱的角落里。
“我的上帝!”惠普尔医生暗道,他明白了这种举动。当货舱里还残留着一丝黄昏的微光时,隔栅门被人一脚踢开,霍克斯沃斯船长粗鲁地吼道:“你现在上来吗,惠普尔?”
“是我带这些人上船的。”医生镇定地说,“我要跟他们在一起,直到他们的患处愈合。”
“随你的便。给你面包。”话音未落,一条面包便“啪”的一声摔在货舱里。惠普尔医生递了一点面包给华人,可他们并不爱吃,不过惠普尔发现,客家人更愿意尝试新鲜玩意儿。
第三天,隔栅门又被踢开了,盖在货舱口的木板也挪开了,一把梯子架起来通向了货舱。全副武装的水手们在旁边站岗,惠普尔医生慢吞吞地往上爬,让眼睛适应外面亮晃晃的日光。他还没动身的时候,华人做出了不愿与他分别的表示,他回应说自己会给他们多拿些水,送来更好的食物。然后木板就又钉了回去。
惠普尔吃了不少苦头才得以跟霍克斯沃斯船长见上一面。头两个小时,船长躲着他。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两人不得不聚在一起,惠普尔淡淡地说:“拉斐尔,我们得给那些人多送些水过去。”
“会的。”霍克斯沃斯嘟囔着说。
“他们也必须吃点更好的食物。”
“照之前谈妥的船费,医生,那是不可能的。”
“米饭里不掺上脏东西总能办到吧。”
“咱们的厨子可没学过怎么做中国饭菜,医生。”
“他得想法给他们弄点好的。”
“按这种价格,没办法。”霍克斯沃斯固执地回答。
惠普尔医生已经六十六岁了,他什么都不畏惧。他并没有直接与对方当面对质,而是说:“两天前,你谴责我是个传教士。我不把自己看作传教士已经有好多年了,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愈发为受到这种指责而自豪。我就是一名传教士。我一直都是。还有,拉斐尔,你知道传教士真正可恶的是哪一方面吗?”
霍克斯沃斯清楚,挑战他的这个人跟自己一样精明,至少不比自己笨,于是戒备着回答:“我认为我看到过传教士最不堪的一面。”
“不,船长,你没看到过,如果你看到过,你就绝不会像过去两天里那样对我。其实你从来都没有见识过传教士身上最让人畏惧的一面。”
“什么?”霍克斯沃斯问道。
“他们会诉诸文字。”
“他们会诉诸文字?”
“他们会写。他们有一种狂热的偏执,要拿起笔来,要么写书,要么写回忆录,再不就是给报社写一组报道。”他冷冷地注视着大块头的船长说,“拉斐尔,我从没写过东西,从来没把你对待艾伯纳・黑尔的那种做法写下来,那可是你合伙人的父亲,因为这些属于个人恩怨,旁人不方便说三道四。可除非你给那些华人提供更好的食物,否则一到火奴鲁鲁,我就要动笔写。我要写上一大堆信件,拉斐尔,那将在你视如珍宝的蓝色旗帜上留下一个永恒的污点。无论何时,只要H&H船队进港,那些信上的内容就会传到人们的耳朵里。传教士有这种可怕的力量,拉斐尔。他们会诉诸文字。他们代表着太平洋的良心。”
一阵可怕的静默,最后,霍克斯沃斯打破了僵局,他用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桌上的碗碟稀里哗啦直响。
“为什么,见鬼,这简直是敲诈。”
“当然是敲诈!”惠普尔赞成道,“读书人要反抗野蛮人,不敲诈怎么保命呢?你就是野蛮人,拉斐尔。”
“这就是你想要的?”船长低吼着。
“每天供应多一倍的米饭。肉要好肉。水要供应三倍的量。那只脏兮兮的水桶每天提上来三次。每天让我到货舱里去一次查看伤员。”
“我不会冒让他们在船上造反的风险,”霍克斯沃斯怒气冲冲地说,“在到达火奴鲁鲁之前,我不会打开货舱的盖子。”
“那我从隔栅门下去。”惠普尔寸步不让。
“出来的时候你就自己想办法吧。”霍克斯沃斯警告。
“华人会把我举起来让我出去。”
“你好像十分喜欢……”霍克斯沃斯没有说完这句难听的话,而是充满自信地问道,“告诉我,医生,那个支那姑娘是怎么回事?那些男人轮流上吗?”
“那是其中一个男人的妻子。”惠普尔冷冷地答道,“他们住在货舱一角。”
“告诉我,这个人,这个,他是不是……”
“是的。他在隔水板上挂了一副帘子,他们躲在后面。”
“哈,这可怪了!”船长暗想,“要是三百个美国水手,他们绝不会放过那个男人。绝不会的!”
“也许华人更文明。”惠普尔说完,转身走了。
医生怀着这种自豪的心情,看着第一份增加的饮水送进了货舱。第一份改善了的食物送下去的时候,他也在场。现在,那股恶臭已经减弱了些,因为医生主动承担了调整船帆,好让风把新鲜空气吹到臭烘烘的货舱里去的任务。那只断脚的情况也大有好转,另一个人的脸也在慢慢痊愈。有些本地人在惠普尔的带动下跟客家人交上了朋友。到了航行的最后几天,满基再一次向玉珍求欢,这次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纯粹是因为想要玉珍这个人,而非思念孔家媳妇的肉体。他发现玉珍是个非常贤惠温柔、吃苦耐劳的女人。
那天异乎寻常的热,华人们听到前方传来了恐怖的声响,仿佛锁链被抽到了尽头似的。大家纷纷以为大难临头了,毕竟他们对船上的事一窍不通。不久就搞清楚了,“迦太基人”号停了,轮船终于抵达了海港。
甲板上来回折腾一番后,盖着货舱的木板被撬开,放下了一把梯子。华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爬回了阳光的怀抱。他们痛苦地揉着眼睛,看到了火奴鲁鲁那洁白的海岸线和棕榈树。他们遥望钻石般的山顶,一派壮观奇景映入眼帘。越过平坦的原野,远处是绿色、蓝色和紫色的连绵起伏的群山,笼罩在蒸腾的雾气之中。山谷中挂着一道彩虹,到了每年的这个时节,都会出现如此景象。华人们认为,恰逢抵达檀香木之国时出现了这样的兆头,真是大吉大利。那天,大家眼中的这片土地是多么美丽,这番奇景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另一些人也认为“迦太基人”号抵港是件大吉大利的事。火奴鲁鲁《邮报》登载了一篇报道说:
我们得到确切消息,惠普尔&詹德思商店的H&H双桅帆船搭载着三百余名中华天朝之国子民,将于近日驶抵火奴鲁鲁,供甘蔗种植园之用。这三百余人均为精壮劳力,我们可以放心,约翰・惠普尔医生亲赴中华帝国,以保证只有年轻力壮的劳力才能入选。这批劳工以客家人为主。华工与种植园的合同为期五年,月薪三美元,包食宿,外加每年三天春节假期。在我们的种植园里工作十年或十五年之后,华人劳工很可能会返回家乡,其中一个很特别的原因是,他们并没有携带家眷同来,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在这里也找不到女人。
上述说法来自使用过华人劳工的本地甘蔗种植园主。华人在所有工种中的表现均远优于懈怠懒惰的夏威夷人。他们吃得少、遵守纪律、不易染病、头脑聪明,很快便可精通新工种。一旦接受训练,他们就能成为极好的木匠,对农活天生熟练。显而易见,雇主须保持威严,不可随意鞭打华工,尤其不可优柔寡断,因华工与所有东方人一样,均敬爱行使严厉权威之人,反之则遭其鄙视轻蔑。
华人劳工如此可贵,能为我群岛的种植园所用实属幸事。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勤勉的华工一旦合同期满,攒足工钱,便将返回中国。他们勤恳工作的好名声将传遍群岛,而他们带走的则是在别处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财富。蔗糖种植行业欢迎中华天朝子民。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说,我群岛真正的繁荣将从今天开始。
华人就是在如此相亲相爱、其乐融融的气氛中上岸来到了檀香木之国。甫一登上这片大陆,他们便分化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本地原住民想的是:“这地方住个五年还不错,之后我就能回到低地村了。”在他们之中,没有谁的决心比姬满基更加坚定。客家人却认为:“这真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我们不会离开的。”在客家人之中,也没有哪个比查玉珍更坚定。
如果说华人一意孤行,非要把这里叫作檀香木之国的做法激怒了夏威夷人,那么岛民们对其进行的报复则相当惊人。在海关那间热烘烘的小棚子里,一位移民局官员喊着:“好了!立正!那边所有的支那穷鬼!”没人动弹,所以他又喊了一遍,这次他一字一顿地说,“支那穷鬼,那边的。”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大吼大叫起来,“中国佬!排队!”
据说第一批华人到达夏威夷之后,岛民们曾问他们:“我们该怎么称呼你们呢?”这些游子中最沉稳的一位答道:“如果你们叫我伯爷,那就再好不过了。”伯爷的意思是大叔。打那以后,华人就全被叫作伯爷了。
轮到面对翻译官的时候,姬满基发起抖来,他明白自己很快就得做出一个与客家姑娘查玉珍有关的重大决定。然而玉珍带来的烦恼很快就被赶到了九霄云外。一位体格胖大、会说几句中国话的夏威夷官员冲姬满基前面那人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龙阿康。”那华人答道。
“这三个字里,以哪个字为准?”夏威夷人问。
“龙。”翻译解释说。
“怎么拼?”夏威夷人问。
“这个,”学识渊博的翻译官插嘴说,“在英语里,这个‘龙’字很难弄。既可以写成Lung,也可以写成Long,或者Ling或Liong都可以。”
大个子官员思考了一下。“Lung听上去傻乎乎的。”他烦躁起来,他并不是生面前这个华人的气,而是为老得给这些中国移民确定姓名而不胜其烦。突然,他的脸色开朗起来,露出一个慷慨的微笑,伸出肥胖的粗手对着劳工龙阿康。他盯住名字的最后两个字说:“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就叫阿卡玛。你可别忘了。”
他一笔一画地把这个名字抄在一张白色的卡片上,说:“这个男人的大名叫作L.阿卡玛。”就这样,这位华工有了自己的夏威夷名字。阿康成了阿卡玛,阿吉成了阿吉纳。有时候,一个简单的名字阿伯,意思是可敬的人,成了阿帕卡。这是他们的一贯作风,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被夏威夷人拿来改造一番,于是本地原住民华工龙阿康就成了L.阿卡玛。
现在轮到姬满基了,翻译官问他的姓名时,他笃定地说:“我叫姬满基,叫我基就行。”
“他说什么?”夏威夷人问道。
“他说他想叫基。”
“怎么拼?”夏威夷人问道。得到对方的回答后,官员检查了几遍,觉得还不错,便写道:“这个人的大名叫作姬满基。”这时,狡猾的小赌徒感到他赢得了胜利。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品尝胜利的果实,眼前便出现了两个新问题。移民事务区的栅栏外面,有个细眉细眼的瘦子正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年轻的赌徒凭本能知道,这就是那个他不愿见到的男人。但那人不停地喊他的名字,于是满基只好朝栅栏走去。
“你是带那姑娘来的人?”瘦子用本地原住民语言问道。
“是的。”满基老老实实地回答。
“从春宵院来的?”
“是的。”
“感谢老天爷!”这个神色紧张的陌生人长出了口气,“我缺新姑娘缺得要死。她看起来是个客家人吧?”
“是客家人。”满基说。
“见鬼!”陌生人不高兴地说,“他是不是要降低价钱?怎么弄了个客家人?”
“没什么价钱。”满基小心翼翼地说。
瘦子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这姑娘我要自己留着。”满基答道。
“你这个贼!你这个强盗!”外面的男人叫喊起来,官员们走到栅栏旁边,从里面向他吼了几句。
“那是我的姑娘!”这个原住民高声叫骂,浑然不知这样做是在惹祸上身。一位原住民翻译官叫来了一个客家人办事员,两人一起喊了查玉珍的名字。
“外面那男人说,你已经卖给他了。”客家翻译说。
“什么男人?”玉珍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
“就是那个神经兮兮的矮个子男人。”官员答道。玉珍从那人说话的样子,还有那副过于兴奋的表情,以及她丈夫那一脸的窘态中渐渐明白,自己被带到夏威夷原来是要卖到跟春宵院并无区别的地方。她再次感到自己仿佛被人用绳子绑住了手腕,尽管玉珍最后一次想起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跟那几个绑匪已经是几个礼拜之前的事情了,可那情形依然历历在目。玉珍并不慌张,她拿出勇气,击退了已经涌到嗓子眼儿的恐惧。玉珍推开客家翻译官,勇敢地走到满基身边,站在他面前,让他看着自己。
满基往下一看,瞧见了玉珍的大脚、结实的身板和一双巧手,最后是那张算不上漂亮但充满魅力的面庞。他盯着玉珍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心想:“她值这个价钱。她能干活儿。”
满基用玉珍听得懂的语言朗声说:“这个女人不卖。她是我老婆。”
到现在为止,还从未有哪个夏威夷人或者美国人卷入了两个中国男人之间的这种纷争。两边的翻译官决定,这种误会还是让华人自己解决。于是原住民翻译说:“怎么样都行,可外头那人说,他为这姑娘付过五十块钱。”
“他说得没错。”满基说,“我出五十块钱赔他。”他解开了婚礼腰带,从孔家媳妇亲手为他绣的荷包里掏出五十块墨西哥银圆。对于赌徒满基来说,把这笔钱拱手让人就跟让他交出半条命差不多,他本来还想用它们做本钱翻上很多倍的,但如今他把这些钱从栅栏里递了出去。
“有什么事情,最好咱们自己解决。”原住民翻译官悄悄说道,可妓院老板却破口大骂,因为他的摇钱树被人抢走了。满基听了以后,一个箭步蹿到栅栏边,“嚯”地伸出右臂穿过栅栏,掐住了那个神经兮兮的小个子的脖子。
“我要剥了你的皮!”他喊道,“我欠你的钱,我本本分分地还你了。”
“这边出什么事了?”惠普尔医生喊道。
“没什么事。”中国官员们干巴巴地回答。
“你,还有外边那个,为什么打架?”
“我没打架!”妓院老板说,一脸搞不清状况的样子,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惹麻烦了呢。
“他们给你起了什么名字?”惠普尔问满基。
“看看这张纸就知道了。”
“对,满基。这名字不错。听起来很像夏威夷人。翻译,麻烦你告诉这位,我想请他和他太太为我干活。问他会不会做饭。”
“你会做饭吗?”原住民翻译官问满基。
“我是澳门最好的妓院里最好的厨子。”赌徒答道。
“我可不认为美国传教士能明白这个。”原住民心想。他对惠普尔说:“他会做饭。”
“告诉他,在甘蔗种植园干活每月三美元工钱,可是当厨子只有两美元,他老婆一个月五十美分。但是好处不少。”
“什么好处?”满基说。
“你能学英语,能学技术。你住在城里,这样你以后如果想自己开个商店……”
“我给你当厨子。”满基说,虽然惠普尔说的那些都很有趣,但这位年轻的赌徒敏锐地预见到一个额外的好处,胜过了其他任何好处:在城里,他离那些大赌场更近。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姬满基和他的客家妻子玉珍就成了约翰・惠普尔医生家的佣人。华人都蹲下来开始收拾行李。满基提起轻飘飘的铺盖卷儿,玉珍则背起沉重的木桶和提篮。提篮上仍拴着春宵院里那截绑她的绳子,这让她想起,正是走在前头那个机智聪明的男人把她从火坑里救了出来,正是那个男人用他珍藏的钱财买下了她的自由身。玉珍跟在他身后,被沉重的行李压弯了腰,她心中暗想:“愿老天爷保佑那个善人多子多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