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865年,火奴鲁鲁较之周围各岛的环境其实大为逊色。夏威夷不产木材,也没有能工巧匠来加工采石场的石料,所以当地的房屋都造得相当马虎,每一英寸木材都得派上实实在在的用场,而不可能追求外形上的美观。这样一来,一座座建筑物便都显得低矮逼仄,毫无造型可言,仿佛草草拼凑一番便敷衍了事一样。在小镇中心,各式各样的房屋密密匝匝地挤在一处,经常连外墙也懒得粉刷。街道没有铺设柏油,到处都是腾起的尘土,只有几座市场用从中国运来的花岗岩渣子修了几条粗糙的人行道。在大多数地方,行人只能挤在马路边上。市容虽不堪,火奴鲁鲁却拥有相当不错的警力和一个疲于奔命的消防局。只消看看那不计其数的火痕,就知道火舌曾经将整排的房屋毁灭殆尽。看来,这家消防局并没有多少成绩值得夸耀。

城里有不少大而无当、杂乱无章的巨型建筑,它们大都是用从英国运来的砖头修建,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商业设施。一家家店铺毫无规划,依次排列开去,招牌底下是乱七八糟的柜台,数量多得数也数不清。在富特-莫切特街转角处有座令人耳目一新的砖房,绿色的铸铁百叶窗与众不同,那是詹德思&惠普尔商店,他们拥有城里最大的商业中心。然而最令人过目不忘的,还是耸立在街对角的商业大楼,那是霍克斯沃斯&黑尔公司庞大海运帝国的总部。满基眯缝着细长的小眼睛,比较着火奴鲁鲁和广州的市容,前者脏乱不堪,广州城的海岸线却是一座座令人过目难忘的石屋,反差如此之大,满基觉得十分扫兴。

与此同时,从“迦太基人”号上下船的其他原住民却发现,只有那些人迹罕至的大山里才有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而他们干活的地方却比自己刚刚逃离的中国还要荒凉贫瘠。大家的情绪十分低落,心里暗道:“春发叔扯谎。就算是华人,到了这么荒凉的岛上也发不了财啊。”

围着火奴鲁鲁岛外圈的一百多亩劣等田地中,至少有九十亩地是久旱无雨的荒漠。火奴鲁鲁以西的大片土地则属于霍克斯沃斯家族,那是从上一任阿里义-努伊,也就是妮奥拉妮那里继承的财产。这些土地旱得厉害,同样毫无价值。然而,岛上星罗棋布的小山谷里却有着一眼眼冒着水泡的小溪在滋润着大地,这就是华工们劳动的地方。他们有的种植稻米,供给兴旺发达的加利福尼亚市场。有的在小型甘蔗种植园工作。有几个走运的家伙跟当地人学会了骑马,在热浪滚滚的草原上当起了牛仔。然而他们刚一开始做这些新工作时,人人都把一幅鲜活的画面埋藏在了心底,那就是火奴鲁鲁挤挤挨挨的街道和尘封的昔日梦想。大家心里琢磨的都是一件事:“我得回到火奴鲁鲁去,那里才是人过的日子。”

夏威夷人对待华人的态度多少受到了拉斐尔・霍克斯沃斯的影响。船长说起在华工暴动中自己九死一生的可怕遭遇,其他水手纷纷预言火奴鲁鲁已经到了极度危险的关头,华人已经拿起武器,就要造反了,所有的白人都会被从天而降的恶魔弄死在自家床上。报社一听,马上添油加醋,声称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霍克斯沃斯船长主动让报纸来做了几次专访,他对记者们说,要不是当初造反的苗头刚冒出来时,自己就施以巧计,否则他的船恐怕是在劫难逃了。这下人人都竖起大拇指,称他是勇斗华工暴动的大无畏船长。

因此,约翰・惠普尔医生的朋友们无不忧心忡忡,医生竟然把姬满基夫妇领进家门,让他们当厨子和女佣。医生好几次被人拦在路上问:“约翰,你觉得家里养着几个亡命徒当真没问题吗?”

“我觉得他们不是什么亡命徒。”惠普尔答道。

“都造反了还不是亡命徒?”

“什么造反?”医生总是用冷冷的语气问道。

“就是拉斐尔・霍克斯沃斯在‘迦太基人’号上镇压过的那次造反呀。”

惠普尔医生从不在公开场合驳斥船长信口雌黄的那番话,因为他认为,一个人认为是造反的行为,其他人未必持有同样的看法。虽然医生天性慷慨大度,一向以善意揣测人心,这时他也会语带讥讽地说:“就算是特别勇敢的人,有时候也会被吓破胆吧。”有姬满基夫妇在家里干活,医生觉得很满意。

夫妇俩刚到夏威夷,医生就把他们的行李堆到马车上,然后领着两个仆人沿着努乌阿努大街朝自己家走去。医生不会说中国话,可仍然给这对年轻夫妇讲解起了城里的规划。

“我们最初穿过的那条街叫昆士街,昆士街,昆士街。”他停下脚步,在地上画了一幅小小的地图,让他们重复着那条十字街的名字。起初,他们根本不明白医生在干什么,于是医生画了一条船,转身指指“迦太基人”号,两人很快就懂了。惠普尔医生坚信,一个人只要不是白痴,就什么都能教会他。

“商人大街,国王大街,旅馆大街。”医生告诉他们。他离开宽阔的努乌阿努大街,拐进了堡垒商人大街的街角,给两个华人看J&W商店。“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他说,两个仆人赞叹不已,医生又拿起几匹深色布料递给玉珍,两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最后,他来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宽阔大街,为了向大不列颠致敬,这条街被命名为布列塔尼亚大街。医生教两个华人说这个重要的名字,告诉他们,他们正站在努乌阿努和布列塔尼亚大街的拐角,两个人听懂了。随后,医生指着一圈气派的护栏,里面围着一座大宅子,坐落在海湾的西边角落里。他跟两个人说清楚这个位置之后,医生打开了大门说:“这是我家。”

三个说着三种不同语言的人都露出了微笑。两个华人看着惠普尔的府邸,不禁肃然起敬。宅子坐落于三英亩土地的中央,地下是大块的珊瑚礁。这是一座巨大的木质单层建筑物,外面环绕着一圈十分宽大的门廊。内部所有的房间都因此而十分幽暗凉爽。每个房间均可直接走到环廊上。珊瑚礁地基上覆盖着茂盛绚烂的巴豆属植物,这是H&H公司的一位船长最近引进到夏威夷的,这些植物能长出巨大的彩色叶片,在雨中或日光下发出七色的光芒,将整片大宅包裹在热带美景之中。

惠普尔医生喊了一句,他的妻子便从前门走了出来,那是一位矮小的新英格兰妇女,满头白发,身上套着一件围裙。她急匆匆地穿过环廊走上草地,冲着两个华人伸出了手。“这是我太太。”惠普尔医生郑重地介绍道,“这是厨师姬满基,还有帮佣姬太太。”满基夫妇各鞠了一躬。惠普尔太太说:“我领你们到新的住处去。”说完,她向两人示意惠普尔家的餐厅在这座大木屋的后面,那里还有一条隐蔽的通道可以通向外面的厨房,所有的菜肴都在那里烹饪。还有另一条通道,尽头是一座小木屋,这就是姬满基夫妇的住处。她推开房门,两人眼前出现了一间紧凑干净的小房间,是惠普尔太太那天早晨亲自打扫的。从这间房间可以通向另一间,两人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运货马车也已经到了,里面放着两人的行李,还有一些干粮、用具和铺盖。

“那些都是给你们的。”惠普尔太太热情地说,拉起了玉珍的手,领她走到那些箱子跟前。那天下午,休利特家的一个女人问:“阿曼达,你的中国仆人听不懂你说话,他们怎么能学会做饭呢?”

“他们会学会的。”阿曼达斩钉截铁地说,她和丈夫同样拥有新英格兰地区的坚定信仰,认为人类都拥有智慧。在受雇的头四个礼拜里,满基夫妇一直在接受培训。身材娇小的阿曼达・惠普尔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教满基学习美式烹调,满基的聪明令她大为赞赏,不过他那执拗的性格也令她大伤脑筋。比如说,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每个礼拜五,阿曼达都会循例做些自家的酵母。头两个礼拜五,满基在一旁观摩,学习这种美式烹饪中的基本操作。他看着阿曼达把马铃薯放在一个古董级的石头罐子里碾碎,加上一点盐、大量的糖,然后倒进沸水,等全部材料冷却后,她郑重其事地往里放进两餐匙上礼拜五做好的已经发酵的酵母,这样就可以做出更多的酵母。阿曼达用这样的方法将自家酵母的活性整整延续了四十三年,每次人家赞美她的厨艺,她便归功于这种秘法。因此,在满基到她家来的第三个礼拜,当她怀着神圣、激动的心情走进厨房,却发现石头罐子里已经盛满酵母,连下周要用的都做好了后,阿曼达不禁骇然。

阿曼达的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她冲满基大喊大叫。满基耐着性子听她嚷嚷了几分钟,结果自己也勃然大怒起来。他在厨房里甩着大辫子四处乱走,嘴里喊着,做酵母这种事就连傻瓜都只消一个礼拜就能学会。他一直竭力忍让,才学了两个礼拜。现在他要阿曼达滚出厨房。阿曼达一点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还在继续为那些浪费了的酵母痛心。满基干脆使劲儿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了外面的草坪上。

礼拜一早晨,新做的酵母依然鲜美如常,阿曼达只好像个哲人似的安慰自己:“口味依然,唯其由他人的双手奉上。”她蓦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了。

同样让满基感到难以理解的是,美国人竟然如此能吃。那些让胃口极好的白人甘之如饴的食物,常常令他反胃作呕。惠普尔家的正餐一般在一天之中最热的正午时分开始,有鱼肉杂烩羹、烤牛肉配约克夏布丁、肥火腿煨卷心菜加奶油、可口的芋头开胃饼干蘸黄油、土豆泥、糖渍山药、腌芒果、浇上厚厚一层酱料的鳄梨沙拉、法式面包配番石榴果冻和肥厚的香蕉派,餐后再来一杯奶油咖啡,抽上几支雪茄。要是有客人,还要再加上几盘蔬菜和法国白兰地。

他们吃完后,华人会吃起不带一点儿荤油的清水煮白菜、用豆腐乳调味的鱼肉、一碗米饭,再喝上一碗不搁糖的茶水。大家都说,东方人肯定特别适应夏威夷的水土,虽然他们比白人干活更辛苦,可却活得更长久。

小个子的阿曼达・惠普尔已经六十多岁了。她看着仆人们做完饭后,便将精力放在玉珍身上,教这个勤勤恳恳的中国女孩照料他们家的大宅子。光是掸灰尘这件事就特别费神费力。在中国,玉珍的母亲总得用这些灰土算上一卦,然后才舍得把它们抹干净,可闲不住的惠普尔太太却下令天天都要除尘。不光要扫掉地板上的灰土,还有花形瓷灯、枝形吊灯和红木双人椅上一圈圈繁复的花纹,以及多得数不清的绣花摆设,而从广东运来的孔雀椅和竹木家具,更是好像怎么都弄不干净。最让玉珍头疼的就是客厅墙壁上那张大渔网,上面挂着贝壳、花环和其他小玩意儿。说实在的,惠普尔家的角角落落全都摆满了这些花里胡哨的小东西,除了招灰尘之外,毫无用处。

相比起来,姬满基家里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家谱、一块打火石、一根蜡烛和一个酒瓶。还有一张绳床,上面挂着一幅大字百子床。

根据惠普尔和两名中国仆人的约定,满基每月拿两美元工钱,他老婆拿五十美分。可惠普尔太太看玉珍手脚这么麻利,而且从凌晨五点一直干到夜里九点,整个礼拜一天都不闲着,便动了恻隐之心,每月给那姑娘整整一块美金工钱。这两个华人每年就靠着这三十六美元置办衣服、生养孩子、供孩子上学,偶尔找找乐子,另外还得给留在中国的大太太寄钱。他们确实是这样生活的。夫妇俩还受到了惠普尔夫妇额外的馈赠,因而稍稍减轻了一点压力。惠普尔夫妇时不时便东一点西一点地接济他们,于是两人便攒下了一点钱,还得了一亩好地。地里的农活儿由玉珍照料。玉珍是个难得的庄稼把式,不久便挑着一根竹竿走上了火奴鲁鲁的大街,竹竿两头各挂着一篮子新鲜蔬菜。她主要在华人中间兜售,积少成多地收来几美分、几个澳大利亚先令或是西班牙雷亚尔。夏威夷人很聪明,王国境内任何国家的货币都能自由流通。

满基夫妇日渐丰厚的家当也有当家男人做成的几笔好买卖。每天吃罢早点,满基便心急火燎地赶到努乌阿努的唐人街,那里到处是乏善可陈的破棚子,丑陋不堪地挤在一处,鲜有白人涉足其中。满基着急赶去的是一座声名狼藉的小窝棚,里面坐着个华人老头,长着稀稀拉拉的胡子,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和一个本子,满基一下赌注,老人就往本子里写。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颜色惨白的男人身体画像,分成二十八个部分:鼻子、脚踝、膝盖、胳膊肘……满基为这个把戏简直绞尽了脑汁。赌局的玩法是这样的:庄家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玻璃,下面压着一个封着口的小纸卷儿,玩家赌的是纸卷儿里会出现身体的哪个部位。夏威夷的大多数华人都会玩这个赌局,赔率是三十比一,对玩家有利,但有两样:要是猜对的人太多,分到的钱便相应减少;再者说,庄家从没输过。但是,这个赔率还是十分诱人。每天一起床,家家户户便开始互相打听:“夜里有没有梦见胳膊肘?”人们还特别留神自己身上哪儿不舒服,或者哪儿有个小磕小碰什么的。发财的美梦十有八九是一场空。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满基却一直能梦见那个幸运的字眼儿。

“你又带着那个赢钱的词儿来啦?”庄家酸溜溜地问道。

“今天肯定是下巴。”满基信誓旦旦地说,“我昨儿夜里醒来,下巴上痒得要命,我一眼就能看透那片玻璃,上面写的就是那个字。”

“你押多少钱?”

“两毛钱。”

赌局老板的脸上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把那个数字填进了本子里。

“你是个聪明人,满基。”他嘟嘟囔囔地说,“不如跟我一起干这行好了。”

“我是厨子。”满基答道,“从你这儿赢钱比给你干活儿强。”

“我是这么想的,”年龄稍长的老赌徒提议,“你到镇子边上去收赌注,然后上午十点给我送过来。”

“那我自己不就没法赌了吗?”满基问道。

“不,之后你还能参加赌局。”

海岸边上的一座钟塔敲了十一下。人群从唐人街的街巷里蜂拥而出,气氛越来越热烈。赌局老板煞有介事地移开了那片玻璃,打开了小纸卷儿。为了防止纸卷被换成没人下注的词——过去老有人玩这一手——从赌客中随机选出了一个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纸卷,嘴里喊道:“下巴!”满基高兴地跳起来,高声叫道:“我押了两毛钱,因为我醒过来的时候下巴痒得很。”他对每个人都详细描述了自己醒过来的那个时刻,还有他在那个吉时心里冒出来的种种念头。他凭着两毛钱和一个梦,便赢来了两个月的工钱。

他刚要离开赌场的草棚子,那上年纪的老板抓住他的胳膊说:“你应该跟我一起干。别看今天你挣了不少钱,可我每天都能挣这么多钱。”

“挣这么多?”满基问道。

“每天都能挣这么多。要是赢的人太多,我就少赚钱。我能寄几百块钱回家呢。”

“我也能?”年轻的赌棍问道。

“不费吹灰之力。只要你跟我一起干。”

就这样,在努乌阿努和布列塔尼亚,传教士的厨房就成了猜字赌局的主要窝点之一。满基手里总是有一把花里胡哨的招贴画,上面是可能被写在小纸卷儿里的二十八个人体部位。他从每一笔赌注里抽取百分之六的提成。赢了的话,再抽取百分之十五的花红。他成了猜字赌局最好的操盘手。他之前给妓院老板付清了钱,为玉珍赎身,这样的举动证明了他是个非常可靠的人。

然而满基最主要的收入还是来自他想出来的另一个主意。他在招贴画上印上夏威夷语,一次就能招来几十名当地赌徒。赌徒们乐意跟满基做生意,他们买了好多张赌票。很快,赌局每天便开两次,分别在上午十一点和下午四点。满基用挣来的钱每周溜出去两三个下午,去玩番摊和麻将。唐人街上那种赌局是连轴转的。他的手气很好,攒下的美国银币、雷亚尔和先令稳步增长。

满基夫妇和惠普尔一家之间唯一的意见分歧,发生在玉珍眼看就快要分娩的时候。玉珍的身子在一件宽大的罩袍里藏了好几个月,后来惠普尔太太总算看出她怀孕时说道:“你绝对不能再干活了,姬太太。去休息。”可就在那天下午,她就看见玉珍用那根竹竿挑着两大筐蔬菜吃力地往努乌阿努去了。阿曼达吩咐马车停下来,走下车命令这个女佣扔掉担子,让满基去把它捡回来。然而厨子来了之后,吃惊地琢磨了一会儿,说:“怀孕的女人挑扁担再好不过了,这能让她做好分娩的准备。”

那天晚上,惠普尔医生到华人夫妇的房子里去,说道:“我会安排给你们接生孩子的事情。”满基用东拼西凑的蹩脚英语解释道:“不用医生,我接孩子。”这话很难说清楚,因为双方对彼此的语言都所知甚少,但惠普尔医生隐约知道满基在争辩什么:“在中国,都是由丈夫来接生老婆的婴儿,此外还能有谁?”

“我认为最好找个翻译过来。”听得稀里糊涂的医生打断了他。他领来了一个曾任非官方中国领事的书生,然后说:“恐怕我的仆人想自己给老婆接生。”

“为什么不行?”领事问道。

“太荒唐了!我是个医生,我就住在这儿。”惠普尔医生怕他们担心钱,便告诉那名领事说:“我接生不要钱。”

那领事一点一点地解释给满基听,满基一看来了个当官的,吃惊不小,他可一点也不想找麻烦。“我和我老婆都不需要医生。”他不紧不慢地说。

“跟他说,不要钱。”惠普尔还想往下说,可被领事打断了。领事听满基说完后,解释道:“如果这个男人是在中国,如果他的另外一个太太也怀孕了,他也会给她接生。”

“什么另一个太太?”惠普尔迷惑不解地问道。

“这里的太太是他的二太太。真正的太太待在家里,跟老祖宗们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说……”惠普尔惊讶得语无伦次,领事又打断了他:“满基说,他叔叔春发在中国有三房太太,在加利福尼亚有两房,在内华达州还有一房。”

“他也有孩子吗?”惠普尔问。

那两个人说了几句,满基告诉他:“在中国有七个,加州四个,内华达两个。”

“这十三个儿子都是这位春发叔接生的?”惠普尔直喘粗气,“我敢打赌全是男孩。”

“当然。”领事的语气干巴巴的。

“当然是他接生,还是当然都是儿子?”

领事被这个问题搞糊涂了,便说:“也许我们应该从头再说一遍。”可惠普尔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指着满基厉声说道:“照你叔叔的法子办吧。他好像比我还有经验呢。”医生说完就走开了。

满基亲自上阵,独自接生出一个漂亮的男孩来。然而白人社区的居民们一想到野蛮的华人竟有如此荒唐的习俗,就气不打一处来。“想想看,”休利特家的一个姑娘嚷道,“全夏威夷最好的医生就在旁边,还不到五十英尺远!真的,华人根本算不得人类。”大家都说,守着一位经验丰富、医术可靠的医生,中国男人却坚持要自己给老婆接生,这证明华人还没有进入文明社会。

惠普尔夫妇问起那个壮实、健康的小男孩叫什么名字。

“我们还没问出来呢。”满基答道,这把夫妇俩又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惠普尔夫妇问。

满基解释说还没从铺子里拿到“辈序诗”,因而没法确定孩子的名字。惠普尔医生想问什么是辈序诗?可又觉得还是不问为妙,于是便闭口不谈。又过了些日子,满基问惠普尔太太,他和他老婆能否外出几个钟头,阿曼达问他们干什么去,满基说:“我们得把辈序诗拿到铺子里去,好看看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惠普尔太太叫来丈夫:“你说得对,约翰。满基他们俩拿着辈序诗到店里,给孩子起名字去了。”

“我想去看看。”惠普尔医生说,他特别关心这类事情。满基也认为,有这么个大人物陪着,给他的头生儿子起名乃是一大荣幸。他们动身去店铺时,惠普尔问:“我能看看那首诗吗?”满基于是从那本珍贵的族谱中抽出一张写着辈序诗的纸片,姬姓大家族里所有的名字都是按着它取的。那张昂贵的纸片上印着暗花纹,羊皮纸质地,赫然印着十四个醒目的粗体汉字,竖着排成两列。

“这是什么?”惠普尔又萌发了好奇心,可满基却说不清楚。三人要去的那家华人铺子坐落在努乌阿努街和商人大街的拐角处,人们将其简称为“原住民商店”。那儿只说原住民的语言,货物也都是原住民特别喜欢的东西。店主在火奴鲁鲁算得上德高望重,他认出惠普尔医生也是位商界同仁,便郑重其事地递了把椅子过去。

“我的厨子说的辈序诗是什么?”惠普尔问,一听这话,那原住民便答道:“别跟我谈。问他吧。”

他边说边指了指商店的一个角落,那儿有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面的先生正在用中国话和英语为原住民客户代写书信。写信先生郑重其事地拿起辈序诗:“这是属于姬家的东西。姬家人的名字都是从里头起的。”

“上面说的什么?”

“说的什么并不重要。这首诗正好是‘春满洲城(乾坤)福满门,天增岁月人增寿’。”

“这跟起名字有什么关系?”惠普尔问道。

“这里头门道可多了,华人自有华人的办法。”那先生答道,“但我们认为这个法子很了不起。可能是全世界最讲得通的方法了。”

“能不能解释一下?”惠普尔在椅子上探出身子。

“中国的姓氏并不多,在我们那一带,总共还不到一百个。都只有一个音节,也都容易记,比如卢,庄,叶,王。但我们没有汤姆或者鲍勃这样固定的名字可以选择。”

“没有可以选择的名字?”惠普尔问。

“根本没有。我们的做法是在姓氏之后——例如说姓姬——加上两个寻常的字。什么字都可以,但是放在一起一定得有某种意思。假设我父亲是姬姓人,并且觉得我这一支的后代都是念书人,所以他说不定会给我起个名字叫姬春蜚,意思是说,姬家的春天风光无限。我们就要给你厨子的儿子起个类似的名字。”

“那首辈序诗怎么用?”惠普尔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我们依照辈序诗确定名字中的第一个汉字,那个字是固定的。第一代的男丁都叫春什么,春天的春,这是辈序诗的第一个字。第二代就都叫满,表示富足。第三代,比如今天这个孩子,必须用辈序诗的第三个字命名,就是洲,大洲的洲。绝对不准违反这个规矩。这里的好处就是,如果你的厨子姬满基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叫姬满通的,他们立刻就能知道俩人是同辈人,说不定还是表兄弟呢。”

“听上去很有道理。”惠普尔承认。

“所以他儿子的名字,头两个字必须得叫作姬洲,因为辈序诗上就是这么写的。”

“那第三个字是不是就挑个他喜欢的字?”

“啊!”写信的先生一捶拳头,“问题就在这里!选第三个字的时候,一定要听先生的,娃娃一辈子的运势全系在这个字眼儿上哪。我问问满基他的名字是谁起的。”两人热烈地说了一会儿中国话,写字先生得意地说:“他爹娘从广州找了一个有学问的师傅,那人花了三天才定下这个名字。他占了卦,看了属相,才最后选定了最合适的名字。你看看,人的名字影响一辈子的运势呢。”

“所以夏威夷的华人都来找你商量,因为你是先生?”惠普尔问道。

“可悲的是,有些人什么也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家的辈序诗,这种人根本不在乎儿子叫什么名字。但是满基是大家族出来的。他们很看重这事,还让满基把辈序诗带在身边。”

说完,先生丢下惠普尔,开始跟满基长谈起来。二十多分钟后,他又转向惠普尔,说:“方才我问了问满基对儿子未来的期望,这对起名关系重大。”

两人又继续谈了一会儿,先生边谈边若有所思地备起纸张和毛笔来,冥思苦想了约摸一小时后,先生对惠普尔说:“我们要开始筛选了。要选一个不跟姬和洲犯冲的字,同时还得能锦上添花。听着响亮,写着好看,含义独特,跟前一个字相得益彰。这个字须得表达出父亲的厚望,请原谅,我得集中精力,想出几个备用的字来。”

他提起毛笔,刷刷点点地写下了几个汉字,其中几个太柔弱,不适合满基的小男子汉,所以弃之不用,另几个又因为是多音字,可能会犯冲,只好忍痛割爱,还有几个字满基不中意。就这样,先生一点一点地缩小了备选汉字的范围。最终,先生胜券在握,公布了男孩的大名:“姬洲主,意思是掌握大洲中心的姬家儿子。”

他问道:“这名字很棒吧?”惠普尔医生点点头。先生拿起满基的族谱,翻到合适的那页,写下这个满载父母厚望的、响当当的名字。先生打量着这几个漂亮的汉字,心里特别得意,他告诉惠普尔:“这名字从哪个角度看都很不错,这就叫大吉大利。”说完他拿起一张纸问满基:“你老家的村子叫什么?”厨子回答后,写信先生大笔一挥,给满基的老家写了一封短信,替满基向族里的老人忠实地报告说生了个儿子,叫姬洲主,宗族谱里也应该添上这个名字,让家族的香火得以延续下去。现在,在遥远的夏威夷也有一个姬家人对列祖列宗致以敬意了。日后,他会给老家奉上钱财,并最终告老还乡,至于在外国定居,这种结局简直不堪设想。

姬满基和玉珍离开原住民商店时,先生却突然做出惊人之举,而夏威夷姬氏家族的整个历史也随之改变。犹如灵光乍现,那起名先生叫道:“等等!”然后不慌不忙、神色庄重地将写给低地村的那封信撕个粉碎,并将一条条纸屑抛洒在地面上。那先生好像灵魂出窍似的走到满基身边,把那封族谱拿过来,把自己刚刚起好的吉利名字用墨笔画掉,然后低声说:“有时候,名字来得像是夏夜的闪电。苦苦思量几个时辰,你却突然间仿佛窥见了那娃娃日后的作为,之前一切的思量悉数消散,一个新的名字电光火石一般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你可替满基的儿子想到了这样一个名字?”惠普尔肃然起敬。

“正是如此!”那先生答道,他挥动手中的毛笔,挥洒之间便写就了一个犀利的名字“姬亚洲”,他大声念了几遍,这名字强大的气场将他也慑服了。

“我觉得按道理应该是姬洲亚。”惠普尔医生提醒道。

“没错!”先生赞同道,“但有时候规矩必须给破掉,这孩子的名字非得是姬亚洲。”

先生把新名字递给满基,并用原住民的语言解释道:“你往铺子门外走时,我突然看到了你的将来。你的家人个个强硬,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会有很多子孙,勇不可挡。世界是属于你的,满基,你家长子必须名副其实,所以我给他起名叫姬亚洲,控制亚洲的姬家子孙。你接下来的儿子就叫欧洲、非洲、美洲和澳洲,你就是五洲之父。”

满基喜得露出笑容,这话太中听了!满基一向清高得很,觉得老天爷特别偏爱自己,现在有个先生也这么说,岂不是好事一桩嘛。他粗鲁地推了玉珍一把,往店铺外走,可那先生又拦住了他们,指着玉珍斩钉截铁地喊道:“她的名字就是五洲之母,五大洲的母亲!”

这句谶语让大家都十分尴尬,满基用原住民语言解释道:“她不是我夫人。我原配老婆在中国,是孔家的闺女。这个只是……”

先生拢起双手,上下打量了玉珍一番,用原住民语言说:“这个,华人一向如此。说不定这样更好,我看得出她是客家人。”他耸了耸肩,转身刚要走却又顿住,加了一句,“那叫她五洲姨娘好了。”满基点点头,把这个新名字告诉妻子。

这些对话惠普尔医生一个字也听不懂,可他却分辨得出人家在商讨一件大事。从玉珍站立的姿态和那因羞耻而突然变红的耳根,医生猜出人家说的是她的事,然而没人为他解释这番对话的内容。最后满基鞠了一躬,五洲姨娘也鞠了一躬。两人拿起辈序诗和家谱,满基把它们递给玉珍拿着的时候,突然捏住她的手,自豪地说:“咱们日后必定多子多孙。”

写信先生为姬家的长子命名,得到了六十美分的报酬,满基觉得这钱花得很值得,因为儿子日后注定了飞黄腾达的命运。惠普尔医生彼时正在为他自己的儿孙后代在夏威夷的境况操心,不禁深有感触。他悟出了这便是华人力量得以维系的要诀之一:“华人身处于等级森严的宗族社会之中。看看他姓甚名谁,便知晓他从属于哪宗哪族,更清楚他承载着祖宗的何种厚望。华人活在规定的体系之中,而这体系具有相当的长处。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在乡村宗谱中永远都会列着他们的姓氏名字,那就是故乡的所在。我们美国人随心所欲,居无定所。我们没有姓氏名字,没有故土,也不知老来所依何处。我想要更多了解华人。”

因此,尽管已年近古稀,而且日理万机,约翰・惠普尔仍然着手进行这最后一项科学研究,对象就是他亲自带到夏威夷来的华人。今天,我们对这些最早的东方人所知的一切——他们独来独往、行事诡秘,他们漂洋过海来甘蔗园卖苦力——全都来自惠普尔笔下的文字。正是惠普尔率先对一座座甘蔗种植园道出了自己的隐忧,他在火奴鲁鲁《邮报》上发表的文章中说:

要是我们执迷不悟,认为这些心灵手巧、勤俭耐劳的华人会永远满足于在种植园里干一辈子活儿,那是自欺欺人。华人注定要成为城里的会计师、机械师,他们也能成为杰出的教师,我认为有些人还能成为有权有势的银行家和企业家。一旦他们摆脱了卖身契约的束缚,便会涌入我们的城市开设商铺。我们的郊区商业也将渐次落入他们不知疲倦的双手中。所以,我们须得放眼世界,去其他地方寻找劳动力来照料甘蔗地。华人绝不甘于服侍别人。他们要读书写字,一旦掌握了此种技能,华人将在群岛政府中谋求一席之地。

也许有人会谴责,但是我却偏偏为之呐喊叫好。若将华人力量充分利用起来,夏威夷社会必将愈发强大。由己及人,拿我自己来说,我就绝不满足于土里刨食,为琐事没完没了地操劳。因此,当我看到另一位像我一样决心冲破藩篱的男子,便感到十分宽慰。我曾致力于将华人带上本岛,待契约期满后便立刻将其送上归途,彼时我对此深信不疑。而今我却确信,他们绝不会如此。这些人已成为夏威夷的一分子,而我们应加以鼓励,使之追随我们的足迹。让他们受到教育。让他们开动新的工业。让他们成为公民。他们的努力会让夏威夷种族起死回生,再度兴旺发达。

火奴鲁鲁舆论界则一片杀气腾腾:“那些婊子养的应该拿马鞭子抽一顿!”

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暴跳如雷:“我们就是看准了让支那人在甘蔗种植园里干上五年十年之后就得滚蛋,才把那些该死的弄到这儿来的。仁慈的上帝啊!惠普尔还想让他们留下来!大逆不道!”

詹德思船长的儿子现在已经是惠普尔医生在J&W商店的合伙人了。他说:“老爷子肯定是疯了!我们种植园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华人一逮到机会就开溜,跑到火奴鲁鲁开商店去了。我可以带你去努乌阿努大街看看,有半打商店老板现在本该在地里给我干活儿种甘蔗。”

尽管如此,最让夏威夷人义愤填膺的还是华人没有自己的女人,可是凭着一股圆滑劲儿,他们却能把夏威夷女人拐走,娶回家去给他们生孩子。尽管在这群岛上,从来没有过哪些孩子比得上这些华人小孩一样落落大方、天资聪慧、健壮活泼,可白人社会仍然怒不可遏,他们立法宣布这类婚姻有罪。有一条法律禁止华人娶夏威夷女人,除非加入基督教教会。华人男性学习《教义问答手册》的速度快得令人吃惊,华人中口口相传着那些重要问题的正确解答,因此华人们能使用七拼八凑的英语对答如流,而且毫无背诵痕迹。他们能够完整地阐述《尼西亚信经》,解释三位一体、圣处女生子,还有加尔文教派的宿命论。有一位牧师考察了几位这类临阵磨枪的初学者后,对另一位加尔文派教徒说:“那些重要问题,我亲耳听见他们对答如流,分毫不差,最后我禁不住想要问:‘这些话究竟都是什么意思?’可这句话,就连对波士顿的朋友,我也不敢动问,在夏威夷这里就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了。”

事实上,华人都成了很好的基督徒,为宗教信仰不遗余力。他们笃定要在此地娶妻生子,因此改换宗教根本算不得什么代价。有些幸运的华人娶了能从娘家带来土地的夏威夷姑娘,便凭借操纵土地赚得盆满钵满。大部分华人基督教家庭正是由他们组建的,也是这些华人资助了多座教堂。不过,家族里生下男丁时,谨小慎微的华人们仍旧悄悄来到原住民商店为孩子起名,然后把名字送回老家的祠堂写进宗谱。

至于那些夏威夷女人之所以选择华人做丈夫,是看中了这些留着大辫子的华人男子多么会爱护妻儿,其他任何岛民都做不到这一点。身材单薄、邋里邋遢的华人男子整日在码头上为H&H公司卖命,回家就洗衣做饭带孩子,而又高又胖的夏威夷老婆却在一旁等着吃闲饭,这种情况并不稀罕。华人给家人带礼物,也愿意花时间教育儿子。他们保证女儿们有花戴,礼拜天还带着全家上教堂。岛民们很快就意识到,哪个夏威夷姑娘要是能逮到个华人做丈夫,那真是三生有幸,因为从今往后,她就能穿好衣服,生儿育女,真是做梦也会笑呢。

还有一个更加微妙的原因也使得夏威夷人默许了跟华人通婚的行为。他们眼见着华人和夏威夷人的混血儿长成何等优秀的人种。第一拨混血女孩长大时,那般花容月貌可把火奴鲁鲁人吓了一跳。微卷的黑发在橄榄色的肌肤间垂泻而下,明眸皓齿间稍显出一抹神秘。她们的身量比华人父亲高挑,比肥壮的夏威夷母亲纤细,她们既有华人的务实肯干,又兼具夏威夷人的任性骄纵。她们得天独厚,让群岛为之骄傲。

来自美洲大陆和英格兰的文人墨客们无不对这些人间尤物津津乐道,一见之下就心生爱慕,念念不忘。若不是有他们见证,人们必定以为夏威夷岛上发生的所有浪漫故事都是人们异想天开想出来的。

男孩们则在另一方面得天独厚。无论哪种技术,他们一学就会。在赌场上只需略施小计,生意场上也得心应手,政界更是他们风生水起的地方。华人为候选人拉票时展露出了一种勇往直前的迷人魅力。他们天生一张巧嘴,本性又敦厚老实,公众们渐渐地对他们愈加尊敬。

夏威夷族群本已一蹶不振,几近灭绝——1778年,人口还有四十万,到1878年则只剩四万四千万。东方人却突然为他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夏威夷种族靠与华人通婚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以至于在后来的岁月中,群岛上人口增长最快的一支,便是这些与夏威夷种族沾亲带故的混血儿。

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冷眼旁观这场巨变。他对所有的白人朋友——除了惠普尔医生——说:“任何离开种植园去当小商贩的华人都应该立即驱逐出境,要是他们敢染指夏威夷姑娘,就得上绞架。”

休利特夫妇则通过《火奴鲁鲁邮报》表达了更温和的观点:“夏威夷已经堕落。华人正在逃离种植园,以后谁来照料我们的甘蔗地呢?”

惠普尔医生发表了一篇有关华人的文章,却只遭到众口一词的诋毁谩骂,于是他只肯把自己的想法写进日记:“我初次亲见麻疹病狂扫夏威夷村庄是在1824年的瓦胡岛上,十条人命最终去了八条。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开始考虑如何才能为这个我已深切热爱的可爱种族注入活力。我预见到,只有通过注入某种新鲜血液,才能让这些出色的人民免于灭绝。我曾错误地认为南方更加强壮的波利尼西亚人可以逆转夏威夷人的命运,所以我们引进了这些波利尼西亚人,结果是一场空。不久后,我又寄希望于爪哇人,也许他们能完成使命,但我们却无法把他们引进来。现在华人来了,他们精确地满足了我长久以来对他们的期望。从拯救这个种族的效果来说,我感到一丝丝的骄傲。目前,社会上的舆论在这件事上不利于我,所以我保留意见,但我很有信心,在未来,人们的意见将会倾向于我。我为夏威夷人做过的好事,莫过于引进华人。”

就在惠普尔医生在书房里借着油灯的光亮奋笔疾书时,隔壁的小屋里,满基和妻子正在孕育着另一个孩子——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