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877年,威普・霍克斯沃斯回到夏威夷时,已经度过了七年海外生涯。他身上只剩下一百株凤梨苗和一袋菜籽。尽管如此,他已经脱胎换骨,注定要将群岛改天换地。威普个头很高,身体精瘦结实,勤思敏行,还受过异常高明的拳术训练。他身上有着祖父拉斐尔・霍克斯沃斯那种无法无天的气势,也具备外祖父约翰・惠普尔那种卓越的风度。而此外,他还显露出某些不同于两位长辈的行为举止。

像拉斐尔船长一样,血气方刚的威普对女人永不满足。十三岁时,那中国女孩儿给他启蒙后,威普很快便在世界各大港口与各种不可思议的女人厮混享乐。七年来,他把全部收入都挥霍在她们身上,对于这些钱,他觉得一个子儿都没有白花。威普有一个重大发现:自己天生便有一种取悦女人的能力。在珀斯、科伦坡或曼谷,他身为二副受邀参加当地显赫家族举行的正式聚会。一走进房间,威普立刻就觉出自己和某些女人之间眉来眼去,秋波荡漾。挨到夜幕降临,威普沉静而放肆的目光便盯上那些最容易上钩的女伴,只消邀请她跳上一支舞,说几句谦恭热辣的情话,双方便如同干柴烈火一般。威普一找到机会与她独处,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扑到他怀里,催着他随心所欲,而几小时之前,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呢。他走进聚会时,总会在门口犹豫片刻,心想:“今天晚上会遇上什么人呢?”他知道,准会有某个女人送上门来。

海上漫长的生活中,威普的白日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夫人的手套”或者“我亲爱的汉德森小姐”这样高雅的字眼。他热爱的是年轻强壮的肉体,喜欢她们赤条条地在床上翻滚。他喜欢那样的女人,而女人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最爱那样。她们都是追求肉欲的玩伴,要不这样对待她们,简直是浪费精力。不管姑娘少妇,他都来者不拒。他并不觉得给丈夫们戴绿帽子特别刺激。威普不偏爱哪个国家、哪种肤色的女人。要是他在苏伊士运河上某个法国贵族的晚会上没找到猎物,他也乐得找家妓院花掉身上最后几个里弗去找个风月老手。即便他常常采取这样简单直接的方式,威普同样也会把自己打扮成个货真价实的倜傥青年,要是遇上个情窦初开、似乎要费一番工夫的少女,他同样乐意屈尊,照着书上那种传统的套路给她送花送糖果,还以自己独特的、恬不知耻的风格写几张短短的便条,以十分引人注目的方式献给她。

威普牢记祖父的教诲:“你的曾祖母去世时体重差不多有四百磅。她丈夫每天匍匐着跪爬到她跟前,奉上念珠藤。男人能那样做,不是坏事。”小威普热烈地爱着女人们。他知道她们充实了他的生活,只要她们开心,让他干什么都行。

读者也许可以猜到,在结束了七年的游历生活后,威普一回乡就把火奴鲁鲁翻了个底朝天。黑尔家和休利特家的姑娘们受到了彻底的惊吓,因为威普挨个儿给她们讲述自己波斯-埃及式的情史,并且暗示这些艳遇都发生在跟着驼队长途跋涉前往古城废墟的路上。可怜的姑娘们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她们的确发觉,他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把她们的内衣剥下来。就这样,传教士家庭的姑娘们很快就取得了一致看法,谁也不愿意招惹这位表兄威普。

威普一眼就看出他的直系表亲南希・詹德思根本招架不住他的殷勤,两人干了不少令人羞于提及的勾当。最后,有一天凌晨五点钟,在南希的卧房里,威普被当场按住了屁股。南希不服管教,喊着女孩子也有权利交往年轻小伙子。可当天晚上,小威普的马车便被扔在易伟垒的妓院门口,靠近老鼠巷的出口,因为他跟人家为了一个阿拉伯姑娘大打出手。威普的左脸颊被人用水手刀子划开了一条大口子。第二天,南希・詹德思的父亲就给她打点好行装把她送回了美国。

年轻的威普又与一个葡萄牙和夏威夷的混血姑娘勾搭上,那可是个大美人,她的祖父当年取道亚速尔群岛来到夏威夷。她和威普两人爱得神魂颠倒,两个人沿着华美的大街骑马兜风,然后偷偷溜到加利福尼亚州去生了一个孩子。

到了这个时候,城里有些更年轻的人给这位年轻的水手起了个称号。这件事要从一次斗殴事件说起。威普跟三个英国水手在福特大街上那座显赫的H&H公司大楼外面大打出手。他那崇尚自我克制的父亲从俯瞰着街道的办公室里冲下来,正好看见威普硬挺挺地躺在街上,脑袋上挨了一记英国老拳,胯下结结实实地被人踢了一脚。英俊的小伙子躺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附近有一位开酒吧的迎头给他浇上一桶凉水,倒地的斗士渐渐觉出小腹下面敲鼓似的疼,于是低声吼道:“又有人打我!”他抬起头,看见父亲正撅着大胡子从上面盯着他看,顿时羞痛交加,真恨不得干脆晕过去,然而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打那之后,人们开始管他叫“野人威普”。他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权证明人家给他起的外号所言不虚。他不怎么饮酒,也不主动伸出拳头挑衅。从很多方面看来,他是位外表整洁,面目英俊的年轻人。尽管他不主动惹麻烦,可麻烦来了,他也从来不回避。他渐渐习惯了一套与众不同的动作,动手之前他耸耸肩,再懒洋洋地往前走几步,然后出其不意地大打出手。正常来说,随着年龄渐长,威普本可以摆脱这个绰号。对于一般的小打小闹,他只作壁上观,因此,从这一方面说,他已经不再那么“野”了。然而尽管不再打斗滋事,威普对女人的热情却有增无减。他在这种事情上十分鲁莽,麻烦不断。他常想起祖父那句贴切的比喻:“女人就像可爱的小星星。你伸出手去,捏住一个角儿。”野人威普很会伸手捏住角儿,这方面他真不愧是拉斐尔・霍克斯沃斯的孙子。

但他有很多地方也酷似外祖父约翰・惠普尔医生。在风度翩翩的英俊外表之下,小威普也继承了对科学永无止境的热爱。七年的航海生涯中,无论走到哪里,威普都不曾停止研究植物。他热爱当地的花花草草,并采集了似乎在夏威夷也可以生长的树木和水果的种子。

其中有三个特殊的发现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几乎可以比得上奋不顾身地跳上陌生姑娘的床铺。他觉得马来西亚的丛林兰花特别迷人,就收集了几十个主要种类的美丽花朵,有紫色的、猩红色的,还有暗金色的,他拜托H&H公司从新加坡开出的货轮运回国内。眼下这些花儿在一座木板房外面开得正艳,那房子是他在霍克斯沃斯家位于布列塔尼亚大街的宅子后面建造的。这宅子的主人有一大特点,一旦这些花儿在夏威夷扎了根,谁喜欢都可以拿走。

小威普靠经营轮船和种植园挣了钱,至于带上岛的花木,只要能像他一样悉心照料,谁都可以随便拿去。之后的几年里,夏威夷因为这些兰花而声名大噪。事实上,这种美誉正源于威普・霍克斯沃斯本人对美好事物的偏爱。他还引进了姜花和两种极乐鸟。那鸟儿充满异国风情,漂亮得难以置信,毛色蓝得发亮。另外还有一艘红色的独木舟,里面可以弹出一个漂亮的紫色和金色的花台。威普把这些东西都送给了别人。

他还负责美丽岛凤梨和新几内亚凤梨。前者主要靠贩蔬菜的华人姬太太。后者的味道酸酸的更好吃,然而他却没能使它在夏威夷扎下根来。在随后的许多年里,威普曾两次努力种植这种水土不服的凤梨,可都没有成功。他让人去找一种能结合美丽岛和新几内亚两个品种优点的新品种,也没有成功。

除此之外,这一时期他最主要的成功是引进一种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树木。威普在孟买附近发现这种树木,他一尝那果实便喊道:“我们得把这种树弄到夏威夷去。”于是他运回四棵树苗,但都没有成活。他又订了四棵,让人把它们种到大岛——可纳岛上去,但也没有成活。他再订了四棵,每棵都带着一盆孟买当地的泥土,这四株树苗活了下来。它们结出了第一批果实——外面是一层坚硬的外皮,呈现金色和红色,夹杂着绿色的斑点,里面是一个扁扁的大种子,周围是香甜的黄色果肉。他的邻居们便问,这次他带回来的是什么怪东西。

“你们瞧!”他干脆地说,“你们马上就要尝到的就是水果之王。”他摘下一个,掏出小刀,顺着较长的一边切下整整一圈。然后他把刀子调了个儿,扎进树干里,用两只手把那半个果子剥出来,反着一转。果肉分离了开来,夏威夷人第一次尝到了威普发现的香甜甜的新水果。

“像烤坚果,还有一股苹果味。”有个人咂摸着滋味说。

“有点像桃子,带着一股松节油味道。”另一个说。

“这是什么,威普?”

“这叫孟买芒果。”霍克斯沃斯答道。

“我们这儿好多年前种过芒果,”那人答道,“但我记得那些果子没什么汁水。根本没法吃。”

“芒果和芒果也不一样,”惠普尔赞同他说的,“关键得找到好吃的品种,然后好好照料它们。”

后来,很多人开始反感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他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祖父,成了个专横冷血的大滑头。H&H公司从单纯经营船运业务逐渐成为群岛上的商业霸主,这绝非易事。人们憎恨野人威普自有原因,但没有人不衷心感谢威普给夏威夷送来的第一份大礼。无论何时,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走过来,打下一个霍克斯沃斯芒果,用小刀划上一圈,把那香甜的汁液吸进腹中,便会本能地对野人威普生出一份敬意。其他芒果品种也陆续得到了引进,但正如它的发现者曾说过的那样,霍克斯沃斯芒果仍旧是“水果之王”。

威普看见他的芒果扎下根来,便把几百株树苗送给朋友们。他的注意力转向了H&H公司的业务,结果马上就跟他蓄着大胡子的严厉的姑父弥加・黑尔起了冲突。姑父是刚正不阿的象征,决心不让H&H公司被野人侄儿的胡闹给玷污了。结果,威普在公司里找不到位置。他提出要找个活儿干,可沉着脸的叔叔撅着大胡子瞪眼瞧着他说:“你把我们家族里所有的姑娘都得罪了,年轻人,没你的位置。”

“我又不是要个妻子,”威普不高兴地说,“我要的是工作。”

“不适合当丈夫的人,也不适合工作。在H&H公司,没有给你的工作。”弥加叔叔说,一字一顿地阐述了公司基本政策中不可动摇的基本理念。像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一样,黑尔家族、惠普尔家族和詹德思家族意识到,一个公司必须在两个层面上不断进步:儿子要聪明,这样老一辈去世后,公司可以由他们接替;女儿要漂亮,好吸引能干的年轻人加入家族企业。夏威夷的几大家族之所以兴旺发达,到底是因为高价出售蔗糖而获利,还是他们的女儿找了好丈夫,人们一直津津乐道。

“H&H公司没有你的位置。”弥加叔叔说道,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威普去找父亲说情,却发现敏感糊涂的胆小鬼很不愿意跟弥加作对,因为现在公司里是弥加说了算。“你的行为实在是……”威普的父亲哀怨地说,他的儿子听了之后立刻答道:“别来这套。”

家里人争论不休,但是弥加姑父坚决地说:“咱们在夏威夷的成功,靠的是向公众展示出一种十分坚定的正直态度。咱们这几家大公司里从来没有出过一件丑闻,而且只要我在位一天,以后也不会出丑闻。我认为惠普尔应该回去出海。我们会把他应得的那一份给他,但是他必须待在夏威夷以外。”

聪明的弥加想到了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法。他想起侄子喜欢种植瓜果,于是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野人威普必须与家族企业完全脱离,而且要向外界公开声明,以豁免弥加・黑尔和布罗姆利・霍克斯沃斯对他未来的管教责任。作为回报,威普可以得到四千英亩的家族土地,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他召集了霍克斯沃斯家族和黑尔家族的人,说出了对这个不成器的小子的最后裁决。野人威普优雅一笑,接受了四千英亩土地,然后慢吞吞地说:“耶稣啊,你那该死的传教士将会为这一天后悔!”

他套上两匹骏马,挥鞭向西,去查看自己得到的土地。他驾马出城走了一段路,掸掸鼻子上的尘土,瞪眼看着右手边那些荒凉的、寸草不生的山坡。山上矗立着贫瘠的科奥劳岭,目光所及之处,完全是不毛之地。他策马走过珍珠港,再往前走,土地开始倾斜,夹在右边的科奥劳岭和左边的怀厄奈岭之间。前面就是他的土地。贫瘠、荒凉,一点油水也没有。威普看着这片土地,想起弥加叔叔对美国西部的沙漠的描述,那是年轻的传教士在1849年写下的:“那些土地什么都长不出来,连草都长不活。”

野人威普倔强地笑了笑。没有树木,所以他只得把马拴在一块大石头上,走出去近距离地研究他获得的这片土地。当他踢开长在地表的苔藓和干巴巴的灌木时,他发现土地呈现出肥沃的红色,这正是外祖父惠普尔曾经说过的,他说这是火山岩石逐渐破碎的结果。“这土壤富含铁质,”威普想到,“如果能引来水,说不定能让作物疯长。”

他回头看看珍珠港,看到大片开阔的海水,但不能拿来浇灌田地。他抬头看看天,一块云彩也没有,很少有云彩带着雨水光顾这里。然后他碰巧向前看到了右边的科奥劳岭,在山顶看见很多黑乎乎的云,乘着季风,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几乎能闻到里面倾泻下来的雨水味。当然,这些雨水只会倾泻到山的另一边,顺着陡峭的山谷斜坡一泻而下,流回大海。外祖父惠普尔曾经在沟里蓄过一点水,但那点数量跟珍珠港里的海水一样等于没用。

就是在那时,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伟大的设想:“为什么不修一条水渠,直接穿过山脉,把水引到这边来?”他设想了一套水渠和堤坝,都是为了把山另一边丰富的水源引到他的干旱的土地上。“我要建水渠!”他下了决心。“我要把这些土地变得无比肥沃,把弥加姑父的大船比得一文不值。”他用一根右手食指指着科奥劳岭,指着漠然的大山宣布:“总有一天,我要穿过你们的肚子。等着瞧吧。”

让人没想到的是,威普的财富是通过完全不同的方式累积的。当他看出自己的家族打算遗弃自己,当他巡视完自己的帝国和无用的土地时,他决定离开夏威夷。他离开的方式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来没忘记跟那位容易勾引的表妹南希・詹德思睡觉是多么有滋味。她现在还在美国大陆遭到放逐。现在他准备离开,便开始死命追求她那莽撞无礼的妹妹伊丽姬。这件事发展得像旋风一样快,中间还穿插着在老鼠巷跟一个小个子的法国姑娘鬼混。这件事的结果就是,伊丽姬穿上男装乔装成旅客,坐上了一艘英国货船。在驶往旧金山的途中,船长主持了伊丽姬和威普的婚礼。两家人得知了这件丑事,一边祈祷年轻的伊丽姬能获得幸福,一边暗地里觉得她这一辈子都别想了。而在美国,伊丽姬的姐姐听到这桩婚姻,哭道:“他们该死!他们该死!我希望他们两个生活在地狱里。”

野人威普没有生活在地狱里,他在那位活泼的表妹身上大大地享乐。然而伊丽姬的确过得水深火热。她震惊、尴尬地发现,丈夫根本不打算忠于自己,也不打算放弃定期逛妓院的习惯。在旧金山,他跟好几个原本清白的已婚女人有几出莽撞的纠葛,还跟两个住在海边的西班牙人不清不楚,她们住在一座名声很不好的房子里,专门在贵族之间鬼混,简直人尽可夫。

在其他方面,他倒是个好丈夫。1880年,他的儿子出生了,他坚持用岳父的名字给儿子命名,叫詹德思・霍克斯沃斯。事实证明,他是个溺爱妻子的丈夫。礼拜天从教堂返回的路上,他挽着妻子的手,自豪地推着婴儿车,儿子坐在婴儿车里,威普一脸的幸福。

但在1880年底,伊丽姬的姐姐在返回火奴鲁鲁的路上拜访了他们。南希现在出落成了个出众的纽约美人。没过多久,南希对野人威普的憎恨就又一次变成对这位青年才俊前所未有的热烈爱情。起初,威普偷偷溜到南希的旅店,跟她热烈狂乱地搂抱在一起。三年的渴望冲击着可怜的南希・詹德思,使她丢掉了束缚。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等待威普走上旅馆的楼梯。他一冲进房间锁上门,她便扑到他身上,疯了似的吻他,然后浑身上下洋溢着笑意,把他扔在床上。有时候她一整天不许他出门,伊丽姬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起初,那活泼的年轻妻子完全乱了阵脚,她拿不准自己是该冲到旅店房间里去,跟那对罪恶的狗男女对质呢,还是按照世俗习惯暗自垂泪。但她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有一天,她出门买东西,回家的时候意外发现大胆的南希竟然跟踪威普到了家,她在伊丽姬的房间里把自己脱光,把威普拉到怀里。伊丽姬一到家,那对男女正在自家床单上抬头瞪眼看着伊丽姬。谁也没闹将起来。南希噘着嘴说:“是我先跟他好的。他自己愿意跟我一起。”

“穿上衣服。”伊丽姬说,对自己的克制感到惊异。他们穿好衣服之后,南希轻蔑地宣布:“威普和我要生活在一起。”

伊丽姬懒得与丈夫吵闹。她知道,无论他答应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跟其他男人不一样,伊丽姬怀着深深的伤痛——她十分爱他——看见他注定要从一个女人身上跳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需要,伊丽姬暗想:“他以后会很孤独的。”

伊丽姬带着儿子詹德思离开旧金山,乘坐H&H公司的轮船回到了火奴鲁鲁。在那里,她以离婚妇女的身份度过了漫长充实的一生,为社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蓬勃发展,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她。

她丈夫惠普尔和姐姐南希在旧金山度过了一段狂野的日子。威普按正常手续离了婚,可是并没跟南希结婚。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我没法当个好丈夫。”南希在性爱中得到了完全的满足,也甘愿这样拖着,他说什么她都答应。她发现了几件可疑的事情,似乎证明她的伴侣同时也是几个很有名的海岸妓女的伴侣,但她并不感到失落沮丧。除了惠普尔离家很长时间之后再返回的激情时刻,她最喜欢的是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他带着她跟修运河的男人们聊天。他们是一群奇怪的、具有献身精神的专家,愿意无条件地与自然抗争。他们说服威普,如果他能凑足钱,他们就能穿透科奥劳岭,把水源引到他那尘土飞扬的土地上。

威普偷偷摸摸地派了一个工程师兼地质学家回到夏威夷,这个孜孜不倦的工程师乔装成捕鸟人踏过科奥劳岭,满意地看到要穿过科奥劳岭并不会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事实上,”他在报告里写道,“在我看来,这座山好像是一层一层形成的,竖直着翘起来。假使真是这样,挖水渠的时候,你就不仅能从外面的沟里蓄足水源引到你自己的水渠里,而且水渠上面多孔的岩石自己也可以传输同样多的水。从水源的角度考虑的话,这是有利可图的生意。”

“水渠需要修多长?”

“八九英里。”工程师答道。

“你能修建那么长的水渠吗?”威普问。

“任何水渠只取决于钱。”工程师答道,“如果你有钱,我就能弄来炸药。”

“要是这样的话,需要多少钱?”

“四百万。”

“记住我的名字。”惠普尔说。

对威普那片土地,这份报告等于给出了最后的答案。他手里并没有四百万美元,但是总有一天,他有可能有这么多钱。因此他决定返回夏威夷,但是南希・詹德思却说:“我不回去,威普。”

“为什么不回去?”

“伊丽姬在那儿,那样你多难堪。我一定不会跟你回去。”

“我也觉得你不应该回去。”威普冷冷地说。过了几天,他又说:“你应该给自己找个男人,南希。”

“你烦我了?”南希问道。

“夏威夷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他实话实说,“钱的问题你怎么解决?”

“家里人把我的那份寄过来。”南希让他别担心。

“南希,”他尽量用温柔的语气说,“希望你从现在开始过好日子。现在你把衣服收拾收拾吧。”

她刚刚离开几个小时,有人敲开了旅馆的房门,一个穿着长及脚踝外套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进来。“我的名字是奥福派克,弥尔顿・奥福派克,我听说你对挖水渠有兴趣。”

“没错。”威普说,“请坐,奥福派克先生。你喜欢威士忌吗?”

“我什么都喜欢。”奥福派克答道。

“你是挖水渠的?”

“是,也不是。”小个子男人答道,吞了一大口威士忌。他稍微咳嗽了一下,问道,“我得知你开水渠是为了得到水源。”

“你打听得不错嘛,奥福派克先生。再来一杯威士忌?”

“你看,小伙子,如果你想把我灌醉了耍我,趁早断了这念头,你做不到。”

“我请你喝酒是想招待你。”威普让他放心。

“我从不接受别人招待,除非主人跟我是一伙儿的。你也喝一口,跟我一样。然后咱俩好好谈谈。”

两个人,二十四岁的威普・霍克斯沃斯和五十出头的弥尔顿・奥福派克痛饮了好几个小时的纯威士忌,小个子工程师给这位夏威夷地主解释了完整的引水计划。这位工程师喝了四分之三瓶威士忌之后,眼睛仍然清澈明亮,他对夏威夷的了解显然比威普还要多,至少对瓦胡岛十分了解。

“我的设想是这样的,”他说,用枕头、书本和报纸比拟那座岛,“这边的火山和那边的火山喷发形成了瓦胡岛。一目了然。现在,瓦胡岛堆积起来的时候,有一座肯定要溢出来。我推断,所有的火山岩石都是多孔质地,在我看来,瓦胡岛的地下结构十分复杂,主体由多孔岩石构成。所有落到你那块地面上的淡水都不能马上流进大海。”

“可是,我派过去的工程师说,他觉得那些山可能都是岩石构成的。”威普回忆。

“我对你看见的地面上的山都不感兴趣。”奥福派克不悦地说,“我感兴趣的是地下。因为,如果和我预想的一样,整个的山体高低起伏……”他顿了顿,仔细端详着对面的朋友说,“对不起,你醉了。我明天早晨再来。”他刚要走,又说,“今晚睡觉别枕枕头。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

威普醉眼蒙眬,他使劲儿瞪着,想在房间的一片狼藉之中找个焦点,他问道:“这跟水渠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奥福派克答道,“我自己只是个爱打井的。”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他又来了,快活得像只树獭。旧金山天寒地冻,他的长外套在脚踝处啪啪作响。他把用枕头、书本和报纸堆起来的精巧沙盘推到一边,把威普吓了一跳。

“告诉你一个绝妙的消息,”他说,“夏威夷的未来在于打井。”他领着惠普尔来到市场大街尽头,那里有脏兮兮的摆渡船可以绕到海港另一边,在奥克兰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来到一座他刚刚打出的井前,以毫不掩饰的得意之情指着一根凸出地面的水管,里面流出的一股水柱,射向十四英尺的高空。

“这口井一直像这样吗?”威普问。

“日日夜夜。”奥福派克答道。

“怎么会喷出水来?”

“这叫自流井,就是这个名字,自流井。”

“每天喷出多少加仑?”

“一百零四万。”

“能喷到什么时候?”

“没有止境。”

这正是威普梦想的东西:稳定的新鲜淡水。他以前还认为唯一的方法是打通山脉引一条水渠。如果奥福派克说的没错,那么水源就藏在他的脚下。威普做生意胆大心细。他愿意赌上任何东西来获取水源,但他想得到保证,至少得有一定的把握。他字斟句酌地问:“你为什么大老远的带我来看这口井?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旧金山的井?”

“自流井不是哪里都有的。”奥福派克说。

“要是我在夏威夷的土地上没有自流井怎么办?”

“我的工作就是猜哪里有。”奥福派克答道,“我猜你的地底下有。”

“为什么?”

“就是昨天我用枕头和报纸给你讲的那个道理。”

“我觉得咱们最好回一趟旅店,”威普说,“先等等。你在这里是怎么打出这口井的?”

“我发明了一种特殊的钻头。”

“你打了多深?”

“一百八十英尺。”

“你想不想卖掉那个钻头?”

“不想。”

“我也觉得你不会卖。”两人回到摆渡船,威普仔细看着那道寒风凛冽的旧金山山脉,想象它们就是夏威夷的群山。他渐渐兴奋起来,当小个子的奥福派克先生向他保证,有一层岩石壳下面肯定藏着大量淡水,就藏在瓦胡岛的缓斜坡下面时,威普觉得额头上冒了一层汗。

“咱们怎么做交易,奥福派克先生?”他单刀直入地问。

“你出汗了,小子。如果我找到水,我是不是就给你挣了数以百万计的美元?”

“是的。”

“我是个赌徒,霍克斯沃斯先生。我想要的,就是跟你相邻的那块地。”

“要多少?”

“你花钱买的是钻头。你每天给我三美元。咱们开始之前,你先买一千英亩地。如果找到了水,我就把你付过钱的东西买过来。要是没找到水,那些东西你留着。”

“机会大吗?”

“有种方法,一分钱不用花,就可以检验我的理论。”

“什么方法?”

“想想看,如果地底下真的藏有源源不断的水,太满了必会找出口流出来。从逻辑上说,它应该是在海平面下流淌,可有些水肯定会渗透到岩石壳的最外层来。到你的地里去。告诉人们你要养牛。在高处地区到处转转,只要找到一口泉水,计算一下它在海平面以上的高度,然后再来回顺着这个高度多找几次。如果你找到十几口那样的泉水,这事就不再是赌博了,霍克斯沃斯先生。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地底下千真万确藏着水。”

“你过来看看。”威普提议。

“人们会议论,地价会往上涨。”

威普想了想个中门道,当机立断:“给你自己买头健壮的公牛。带着牛到群岛上来,咱们就说你要帮我养牛。这样人们就会觉得我真是可悲,很多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尝试的人都亏得精光。要养活一头牛得有二十英亩,没人赚得到钱。”

三个礼拜以后,小个子奥福派克先生带着一头公牛来到了火奴鲁鲁,对《邮报》说,他建议霍克斯沃斯先生在城西的大农场养牛。他牵着牛来到广大干旱无用的地里,一到就告诉威普:“把那边那块地给我买下来。”威普照做了,几乎没花什么钱就买了下来。但第二天他就得出结论,自己被那个精明的小个子男人算计了,因为他们在威普和奥福派克的地里走了一圈,一眼泉水也没找着。

“你为何要用这些废话来骗我?”年轻人暴跳如雷。

“我今天就没打算找到任何泉水。”奥福派克冷静地说,“但是我知道的,山里一刮起大风暴,这些泉水就会冒出来。”不出所料,雨云离开后三天,沿着奥福派克预测过的路线,他和威普发现了明显的渗水迹象。他们站在山边,俯瞰着荒凉的土地,那是威普的四千英亩,还有奥福派克的一千英亩。小个子男人说:“咱们脚底下踩着一座金矿,霍克斯沃斯先生。我十分肯定下面有水。把你的钱花光,全买土地。”

八个礼拜后,矮个子男人又出现在夏威夷,一头牛也没带,而是带了九大箱子装备。这一次,他告诉《邮报》:“看上去霍克斯沃斯先生的养牛事业要完蛋了,除非我们能在这些地里打出水来。”

他建造了一座约十二英尺高的金字塔形状的木头井架,最下面有两只大铁轮,两个轮子之间有一根轴,上面缠着绳子,用手推动铁轮的时候,绳子就会一圈圈绕起来。这根绳子从轴向上连到井架顶部,在一个滑轮上绕一圈,然后丢下来系在一个沉重的铁钻头上。奥福派克吃力地推动沉重的铁轮,把钻头拉到井架顶上。他随即松开挂钩,往后一顿,钻头一下子冲下来,钻进沙地里。他又吃力地转动轮子,把钻头拉上去,再松挂钩,钻头又一次冲下来。

“这得花多长时间?”霍克斯沃斯问道,看到这么费力,心里暗暗吃惊。

“很久。”

“你有那么多力气吗?”

“我钻出来的可是一百万美元,”瘦小的男人答道,“我有力气。”

时间一天一天、一个礼拜接着一个礼拜过去,意志坚定的工程师不停地拉升钻头再松开,把它们扎进坚不可摧的地表,然后再用手把它们磨尖,再把它们抬高。

“你应该有一台机器。”威普看到工程进展缓慢,大声吼着说。

“我有了钱就去弄一台机器。”奥福派克不耐烦地说。

惠普尔从另一个角度审视着这个不服输的人:“你一辈子潦倒,是不是?”

“是。我这一辈子都在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咱们能打出水来吗?”

“能。”

打到两百英尺的时候,钻头终于冲破了坚硬的表层岩石,这层岩石曾经是稀软的海泥,而几百万年后的今天,则变成了像钻石一样坚硬的岩层。威普意志消沉,不敢走过火奴鲁鲁的大街。人们由于他对待前妻伊丽姬・詹德思的方式而憎恨他,现在则嘲笑他在自己贫瘠的土地上养牛的愚蠢行为。起初,当那些把地卖给他的人看见奥福派克的钻头,他们都吓了一跳:“威普是不是把我们给耍了?他是不是知道那层石头下面有水?”后来他们觉得,这里显然并无水源,便不再恐慌了。

“他已经钻到了二百五十英尺,绳子都不够用了。”间谍们报告说。

到了1881年的9月14日,弥尔顿・奥福派克的钻机终于冲破了最后两英寸岩石壳,清凉的淡水穿过了铁矿层,漫过绳子,一天能冒出一百万三千加仑。水咕嘟咕嘟地冒出井口,冲到十二英尺高的井架顶上,然后停留在十四英尺的高空。日日夜夜,天天年年。

威普看见这壮观的景象,欣喜若狂地喊道:“我们得省着点用!”小个子奥福派克先生让他不用担心:“孩子,这些水永远也流不完。”他们挖出一个大蓄水池,把水存在里面,需要多少就用水泵抽多少。他们又钻了其他的井,一切都靠着一双手。威普说:“奥福派克,这种活还得你亲自干,真是荒唐。咱们买一台机器替你出力吧。”但那意志坚定的小个子说:“等我打好了这些井,就再也不用干活儿了。我要租一间旅馆,把我的地租给你,专门享清福。”

奥福派克完成了这一件壮举,却不曾预料到在夏威夷,自己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詹德思家一位没结婚的姑娘看好他,查了查土地交易记录,确定他确实有他所说的那么多土地,然后就嫁给了他。这样一来,他的一千英亩土地便轻轻松松地回到了霍克斯沃斯-惠普尔-黑尔-詹德思-休利特的巨大联盟里。

威普管理着自己的土地,每天忙得团团转。现在,通过水泵和水渠能把水引到这里了。他有六千英亩土地,再加上他租给奥福派克的一千英亩。他把玛拉玛古老的甘蔗种植园也买了下来,改了名字,不再种植甘蔗了。然后他突然心血来潮——他做生意一向如此——二十六岁时,威普把整个种植园的管理交给了詹德思&惠普尔公司,而他本人又一次出发周游世界去了。

1883年,他回到火奴鲁鲁,带着一船从马来西亚进口的新品种橘子树、巴西来的上等咖啡豆、美丽的火炬姜花红得发亮,还有一位黑皮肤的西班牙妻子阿洛玛・杜瓦尔特・霍克斯沃斯。她很快就给他怀了个儿子,而且坚持要给他起名叫西瑟斯・杜瓦尔特・霍克斯沃斯,火奴鲁鲁人都管他叫JD,也就是他名字的首字母。阿洛玛・霍克斯沃斯是群岛上的话题人物。首先,她天生具有异国风情;第二,她宣布她的丈夫混迹于老鼠巷的日子彻底结束。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一天夜里,威普在一家中国妓院快活了几个小时后回家,阿洛玛・杜瓦尔特试图用一把长刀刺伤他。她在他的左脸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还没等她第二次挥刀,威普就朝她肚子上踢了一脚,把她抵在墙上喘不过气来,接着打碎了她的下巴和手腕。

“谁也别想在我身上动刀子。”他当众宣布,那位昔日的美人养好伤口,决定在火奴鲁鲁的法庭上告他人身伤害,但是野人威普脸上那道深深的伤口虽然不能说话,却对她十分不利。律师建议她撤诉,她照做之后,弥加・黑尔和马克・惠普尔前去探望,并说他们准备给她一笔数额虽小但足够她使用的年金,条件是她必须同意离开群岛。

“这里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弥加说。

“我要带走JD。”她威胁。

“威普不会同意的。”她公公警告她。

“JD是我的!”阿洛玛・杜瓦尔特暴跳如雷。

“他属于群岛。”弥加跟她讲道理,最后,她按照家族规划离开了,带着他们提出来的年金,一分钱也没能多拿。到了纽约,她对朋友们说:“比起我丈夫来,我更怕那三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我丈夫冲我挥拳头,但那些说话斯文的,却要置你于死地。在夏威夷他们可以一手遮天,但他们倒是挺慷慨的。”

在夏威夷的西部,曾有一块荒地要用二十英亩才能养活一头牛,可现在却变得郁郁葱葱,成了世界上最茂盛、利润最高的农业区。甘蔗长到八英尺高时流出蜜汁,绵延数英里的土地上,人们看不到红色的火山土,也看不到威普曾经引过来的水。放眼望去,全是大把大把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