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儿子们上学的事,玉珍再也不能拖了。她仔细观察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和澳洲,发现自己的任务是多么艰巨,又是多么重要。在伊奥拉尼的英国教会学校,玉珍给了孩子们在群岛上有可能得到的最好教育。假使当初他们上的是普纳荷学校,也许能学到更多知识,与那些注定要统治夏威夷的传教士孩子有更多的接触。但不管是从经济上,还是从社会原因上来说,他们都无法进入那样的学校。不过,他们在第二流的学校里过得也不错。
可现在,孩子们得继续深造。很明显,他们都能上大学。他们个个头脑聪明,行为端正,刻苦努力,反应敏捷。他们的大辫子梳理得一丝不乱,也学会了把指甲缝清理得干干净净。他们牙齿整齐,肤色白净。他们的体育运动相当出色,还能流利地说四种语言:原住民语、客家语、夏威夷语和英语。在数学和抽象分析方面,孩子们个个都超过了高中阶段的要求,要在他们中间选出一个,把整个家族的重担放在他身上,这个任务实在是非同寻常的困难。
玉珍想不出该送哪个孩子去美国,也决定不了他到了那儿之后应该学什么学科。1885年初,玉珍开始四处询问。头一个请教的就是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但他却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兴致勃勃地提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标准。作为一个英国人,他坚称:“除非某个孩子已经证明自己的体育运动十分杰出,否则就不值得接受教育。这样看来,应该选欧洲,他心灵手巧,回答问题的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睛。得体、干脆的孩子值得信赖。长大了能靠得住。”这些话很好懂,但当乌里雅苏台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部分是出于对英国传统的尊重——他又马上补充道,“但是,当然了,世界上只有英国才会让那种人品好,脑子糊涂的家伙去上学。在其他地方,你还是得聪明,咱们面对这个现实吧,五洲姨娘,你的儿子欧洲脑子很笨,我恐怕就是这样。只有美洲的脑袋能达到学者的要求。但他的体育运动太差劲了,我都不拿正眼看他。也许他最后会成为那种可怜人,一个思想家什么的。我可不会把钱浪费在他身上,要是在法国,他最后说不定能当上内阁大臣。”
玉珍十分赞同乌里雅苏台对两个孩子的分析。欧洲不管走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是个体面温和的孩子,虽然算不上绝顶聪明,但是个好儿子。美洲聪明能干,但内向不爱说话,有时候玉珍真为他担心。她得出结论,乌里雅苏台那种不明所以的说辞,是为了掩盖他没法做出最后的选择。
阿皮科拉和基莫却完全没什么犹豫:“肯定是澳洲。”他们坚决地说,“他的夏威夷语说得那么好,好像已经念完了大学似的。”玉珍追问其他儿子们的性格、工作能力和商业头脑,他们给出了一个快速简单的答案:“只有澳洲。他唱歌的时候,你能感觉那些歌词是多么美好。”玉珍说:“你们两个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你们觉得他们怎么样?”答案同样很直接:“澳洲会过上快乐的生活,因为他笑起来那么好看,他很会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那孩子从自己的夏威夷父母身边溜开,来到姬家,玉珍就会听到他跟基莫和阿皮科拉开着玩笑。有一次她对他说:“也许你应该去美国上大学。”他则答道:“我很喜欢那儿。”他的朋友分成四种:原住民、客家人、夏威夷人和豪类。在伊奥拉尼学校,他被选为班长,还参加了合唱俱乐部。“你希望把澳洲送去上大学?”玉珍追问道,阿皮科拉答道:“哦,是的!他在大学里肯定开心。”玉珍说:“可我们是送他去念书的。”夏威夷人笑道:“他那小脑袋什么时候学累了,什么时候就不用学了。”
华人社区在推荐问题上同样看法一致,部分原因是亚洲是老大,除非他自己不成器,否则理应得到尊重。但最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在旅馆街开了一家餐馆,经营得很好,他变成了不二人选。原住民说:“这孩子靠得住。他买得聪明,卖得精细。才十九岁就这么会做生意,比我那二十五岁的儿子还要强些。他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客家人告诉玉珍:“这么多年,我们看着你的儿子们长大,其他孩子都更像夏威夷人而不像华人,但亚洲不一样。他的脑子是华人的,他肯定行。”很少有华人建议玉珍选其他的儿子,玉珍给他跟一个本地人家庭提了亲,那女孩儿的父亲有不少土地。这样一来,他便更深地扎根在华人社区了。姬亚洲注定要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这样,就只剩下夹在中间的老三非洲了。他的体育成绩不好,学习成绩也平平,对商业或音乐也没有什么特长。他的脸有点方,跟哥哥们不同的是,他把大辫子盘起来,打成个突兀的发髻。谁要是挡了他的路,他便不客气,但他并不好斗。他最主要的性格特征是深思熟虑,再加上一旦决定了就像只斗牛犬一样死缠烂打。他的个人情感被隐藏得很好。他对乌里雅苏台・布雷克、阿皮科拉或者五洲姨娘都没有特殊的偏爱。他研究他们每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力量所在,而不是他们的爱。他的兄弟们很少喊他一起玩耍,可第二天上什么课程,却总是找他打听。母亲仔细地观察他,得出结论:“在那张固执的方脸膛下面,非洲这孩子城府最深。”
同样让玉珍感到头疼的,还有让那个选中的孩子到美国学什么的问题。乌里雅苏台・布雷克的建议简单直接:“世界是由那些能操控别人的人负责运转的,五洲姨娘。聪明人只有两个体面的职业可供选择。他应该成为弥赛亚那样的救世主,领导我们走出无尽的黑暗,或者他应该学习成为一名律师,然后就只有上帝知道他能取得什么成就了。如果我是个律师,我就去竞选议会议员。如果你儿子成了律师,他就能教你怎么欺骗政府。上帝知道,咱们每个人都应该学学这个。律师,五洲姨娘,其他的不用学。”
玉珍问他:“谁能做最好的律师?”
他毫不含糊地说:“美洲。”玉珍跟他想的一样。
基莫和阿皮科拉帮不上忙。他们两个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棕色的胖身体里翻腾着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最后基莫问道:“为什么这么好的孩子还得有所成就呢?亚洲已经有了一家餐馆,欧洲有一家商店,澳洲在学校里比别人朋友都多。他们喜欢夏威夷,他们在这儿如鱼得水。何必要拿那些大事情给他们添乱?”玉珍虽然喜欢这些大个子朋友的想法,但还是问道:“一个律师,一个医生,还有一个牙医,你最喜欢哪个?”两个夏威夷人琢磨了一会儿答道:“对于一个夏威夷人来说,律师更好,他能发表动听的演讲,但对于伯爷来说,医生更好,因为挣钱更多。”
华人社区则更加实际。原住民们众口一词,都说得学医:“医生能得到尊敬,能挣钱,能成为城里的领头人,而且我们也需要中国医生。”客家人则说:“要当医生还得再花上两年。让豪类去当医生吧。你儿子应该做牙医。更快,长期来看,挣钱一样多。”
1885年,一个炎热的夏天,玉珍沿着努乌阿努大街快步走着,两个装满凤梨的篮子重量差不多,就像两种分量差不多的意见在她的脑海里激烈地斗争一样。她琢磨着是律师还是医生,是亚洲还是美洲,恰在此时,有两匹拉着J&W公司四轮平板车的马突然竖起前蹄,顺着旅馆大街冲下来,把背后拉着的车撞在了一根支撑着姬亚洲的中餐馆的柱子上。第一根柱子“啪”的一声倒了下来,屋顶的重量全压在了第二根柱子上,使它也倒了下来,于是整个屋顶全塌在了旅馆大街上。没有人受伤,一个夏威夷人拉住了脱缰的马的缰绳,很容易就制服了它们。
姬亚洲正待在餐馆里,他蹦到街上,冲着那两匹突然冲进来把餐馆撞得一塌糊涂的马破口大骂。玉珍快步走上来,大声喊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这时更是乱了套,夏威夷警察火上浇油地吼道:“别把那马牵到这边!让它们转个头,离这里远点儿!”马调了头,他又吼起来,“让它们转过去!”J&W公司有个男人匆匆赶来,安慰大家说,全怪赶车的,他刚才停下来看赌钱了,公司马上就解雇他。
在一片混乱中,玉珍本人也十分焦急,她看见一直在哥哥的餐馆里帮忙洗碗的非洲在人群中走着,安慰着人群。“好了,五洲姨娘!”他大声喊着,“别喊了,没人受伤。你看见刚才怎么回事了吗?你刚才站在哪儿?”警察跟拉住马匹的人打了起来,让他把马转过去,防止马儿们再次受惊。与此同时,姬非洲不动声色地记下了每一个目睹事件全过程的人。“当时哪儿都看不到那个赶车的?”他一次又一次地问,“你看见马车撞上柱子了?”非洲来到J&W公司的人面前时,那人刚才关于赶车的一直在看赌博的说法变了,换了一套完全不同的说辞。但非洲已经把所有听过第一种说法的人的名字全记了下来。事故的损失并不大,J&W公司不情愿地赔了一笔钱,数额不大,可毕竟做了赔偿。这笔钱最后归入了教育基金,送姬非洲去了密歇根,让他学法律。
五洲姨娘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非洲十七岁,一家人在夏威夷生活,一分余钱都没有,更别提送孩子去美国了。但在那些意义重大的日子里,玉珍做了很多冒险。她让已经在做生意的亚洲和欧洲借钱付非洲的船费,自己每天卖六个小时的凤梨和蔬菜,翻八个小时的地,还要保证两个小时四处打听消息。最后,有一天晚上,一家原住民店铺里的先生说,时辰很吉利。玉珍清洗了满是泥巴的脚,擦净了唯一的一件蓝布袍,在稀疏的头发上绑了一块寡妇头巾,上面扣上柳条斗笠。她用双手擦了擦脸,让自己看上去尽量体面些,然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就离开了家,顺着努乌阿努大街坚定地走下去。她在街上买了一袋子粘满板栗的、好吃的棕色糖果。
她手里攥着糖果,走进位于唐人街中心的繁忙的旅馆大街,向右一转,经过亚洲的餐馆,欧洲的蔬菜摊,边走边寻找一条小巷子。巷子的尽头是一片迷宫似的华人棚户区。玉珍最终找到了,她口中求观音大慈大悲,保佑她顺利完成任务。她在一根横在巷子里晾衣服的竹竿下缩起身子,最后来到一个灶间门口。这个灶间比其他的更有派头些,但仍然很少有豪类知道这些人家的存在。它们完全隐藏在简陋的小屋底下。
这户人家姓秦,是客家人中最富裕的一户。对于玉珍来说,能到这儿来一次就已经十分奢侈了。她敲了敲门,低三下四地等着,直到一个个子很高、吃得很足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在黑暗中往外望着,辨认来访的穷人是谁。高个女人一言未发,玉珍恳切地说:“亲爱的亲家,今天晚上时辰吉利,一千个祝福落在你身上。”这只是一句客套话,并不表示两个人有什么亲戚关系,于是那有钱的女人傲慢地接受了,说:“进来吧,亲爱的亲家。吃饭了吗?”
这也是一句客套话,玉珍按规矩答道:“吃过了,您呢?”
厨房里真是阔气,布置得那么讲究,玉珍暗暗咋舌。窗户开得高高的,这样秦家的钱就不会跑到外面去;几扇门没有连成一条直线,这样就会守住福龙,不让它跑掉;通向几扇门的土地也没有从房子里离开,这样好运气就不会流走。灶间有一座砖头搭成的炉子,上面搁着一整套茶具,秦家女人给玉珍倒了一盏茶,茶是陈茶,茶碗很小,玉珍的身份配不上大个儿的茶碗,然而这盏茶也不太小,否则会让人家觉着秦家小气。
“坐着,我的好姐姐。”有钱的女人说。从外表看,哪里也看不出来她手里攥着一大笔钱。她没有穿金戴银,不涂脂抹粉,头发里也没有插着发簪。她的衣裳跟玉珍的一样朴素,而且也打着赤脚。但在来访者精明的眼睛里,秦太太显然是个有钱人:她的灶间满满当当都是吃食!竹竿上挂着三块火腿,五只泛着油光的腊鸭子,鸭子嘴朝下,嘴尖上滴着香喷喷的油珠。一棵棵大白菜、一筐筐果蔬、一包包瓜子,整个灶间有一种殷实富足的劲儿,有钱人家最喜欢不过。秦太太把桌子底下塞着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胡乱拂到一边去,给玉珍腾出一小块地方放她那包糖果。两个女人嘴上不提,但她们全都别扭地看见了那袋糖果。随着谈话的深入,她们不断偷瞄那袋糖果。
“今晚是个好日子,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破房子来了,我亲爱的妹妹?”年纪比较大的女人做出一副笑脸。
玉珍把两只倔强的、辛勤劳作的手叠放在膝盖上,一双棕色的脚平放在地上。她单刀直入地说:“我家没有亲家您有钱,雇不起媒婆,所以我只好腆着脸,顾不得规矩了。我来聘您家的女儿,翠金。”
秦太太一点儿都不惊讶,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把手从那袋糖果上收了回来。玉珍看在眼里,心里作痛,但她的脸上保留着坦诚的微笑,看着女主人。最后,尴尬了一会儿,秦太太用绸缎似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儿子亚洲已经有太太了。”
“他有,我的好亲家。”玉珍不慌不忙地说,放出了她今晚的第一个诱饵,“我给他和兰家闺女定了一门很好的亲事。”
秦太太说:“我听说是个原住民?”
玉珍谦逊地垂下眼皮,坦承:“是个原住民,但她家里可有好多金子,现在我儿子自己开了家餐馆。”
“餐馆的房子是她的?”秦太太惊讶地问。
“是她的,”玉珍不容置疑地说,“但房子由我们家说了算。”
“我理解,你二儿子想要娶个夏威夷姑娘。”
“正是。”玉珍说,她等着秦太太露出不屑的神色,然后冷静地补充道,“我给他找了个夏威夷女孩儿,家里有大片地产。”
“真的?现在那片地归你们家了?”
“没错。”
“嗯。”秦太太不吭声了。她向前探出身子——自从谈话开始以来,她还没有把身子这么靠前过——她说:“我看你家小儿子成天跟夏威夷人混在一起。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也会娶一个夏威夷人。”
“有很多夏威夷姑娘看上了我儿子,幸运的是,她们家里都有不少地产。”玉珍说,为了跟秦太太平起平坐,她又大胆地加了一句,“我们家以后都不回中国了,所以我觉得,孩子们最好在这里娶媳妇。”
“这么说来,你甚至愿意让你大儿子娶个原住民?”
玉珍决定不向这个女人低头,她充满自信地说:“我想让家人过上新式的生活,不要像你我做姑娘时在高地村的生活那样。”
秦太太听出话里带刺,于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你要让你家成为这样,那可是我们翠金这样体面的姑娘根本不愿意嫁进的家门,我也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这番话至关重要,虽然话不投机,但玉珍不知道秦太太到底是正式结束了谈判,还是在理所当然地摧毁玉珍的谈判底线,以便日后钱的问题摆到桌面上来时,女方就能更强硬些。在任何程度上,玉珍都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她应该丢出第一颗炸弹。于是她柔和地丢了出来,让它在火腿和闪着油光的腊鸭子之间炸裂开来:“我明白,好亲家母,像您这样的富裕家庭一定会反对翠金这样的大家闺秀嫁进我们这样的穷人家,但有一件事儿您没明白,昨天原住民店铺的先生看了我儿子非洲的属相。”她拿出一张纸条,放在满满当当的桌面上,就靠在那袋糖果旁边,“先生乐得合不拢嘴,他说呀,‘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哪个小伙子命这么好的。’他原话就这么说的。”
两个女人都不认字,仔细看着这张珍贵的纸条,秦太太斟酌着词句说:“你能确定这是你儿子的?”
“就是我儿子的。”
“上面说大吉大利?”
玉珍谦逊地看着自己的脚,用软软的声音说:“钱财、学识、地位,都强过中国的状元郎,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多子多孙。说的都是我这儿子哪。”
两个女人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心里清楚摆在她们面前的是多么稀罕的一件事儿。她们眼巴巴地看着这张写着命运的纸条。秦太太站起身来:“好亲家母,我觉得最好还是再添点儿茶。”一听这话,玉珍心花怒放,她们之间以前说过的话一笔勾销了。然而玉珍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没有抬眼,秦太太烹了些新茶——这回不是扔在炉子后面的那些陈茶——然后倒进精美的瓷茶杯里。到目前为止,这一次是玉珍有生以来取得的最重大的胜利,她尝到了清甜的新茶滋味。
“翠金这孩子,”秦太太换了种策略,“不是一般的姑娘,已经有快二十个小伙子向她提过亲了,有些人的家底儿厚着呢。”玉珍啜了口茶,礼貌地等着秦太太亮出女儿的筹码。隔着茶杯边儿,那年轻些的女人打量着那袋糖果,心想:“我得让她至少说上五分钟,然后我再把第二枚重炮打出去。”
秦太太说了一通,最后她入情入理地娓娓说道,她得给翠金找个姬非洲奋斗一辈子也比不上的富人,于是玉珍不再绕弯子,而是直接说:“像翠金这样的客家姑娘,可不是总能嫁给从美国体面大学毕业的律师小伙子的。我觉得,当娘的得逮住这个机会,再加上一大笔嫁妆。”
秦太太听到这句话不禁呆住了,但她毕竟不是不堪一击的谈判对手。她连眼皮都没抬,只用柔柔的嗓音问道:“卖蔬菜的女人怎么能有钱送儿子去美国念书呢?”
玉珍谨慎地算了一笔账:“我们在努乌阿努有土地。我们在林子里也有块地。我们在马诺阿有上等田地。亚洲有餐馆,欧洲刚给他卖菜的铺子所在的那栋房子付了一大笔钱。我的每个儿子都干活,我也一样,我确定家里的钱足够送非洲去密歇根。”
秦太太显然被这番话打动了,她把最重要的筹码推到了前面:“你儿子的前途听起来,还算可以。但他爹以前是麻风病人。”
玉珍没有被吓倒:“那位夏威夷姑娘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土地,我之所以能和她结下那么好的一桩亲事,主要是因为夏威夷人都知道我是伯爷柯苦艾。他们说,要是非洲成了律师,他们会把所有的业务都送给伯爷柯苦艾去做。”
两个同样强硬的女人瞪着对方,她们心里都是敬重对方的。这时,秦太太心里做出了决定。她令人难以察觉地将右手慢慢划过桌子,伸出两个指头,慢慢盖住那袋点缀着板栗仁的棕色糖果,然后不声不响地把那袋糖果朝自己拉了过来。玉珍看着这至关重要的一切,心里说:“我可不能掉眼泪。”她挣扎着不哭,然而眼泪却顺着她的斜眼睛流下来,向秦太太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秦太太接受了糖果,就算订下了亲事。
到了这个时候,玉珍还没见过翠金。姬非洲根本就不知道他姨娘正给他谋划结婚的事。他和翠金都蒙在鼓里。聘礼之类的谈判又花掉了大半年。有一天,玉珍看见了她们为之谈判的那个漂亮姑娘,对秦太太说:“你女儿翠金比你说得还要漂亮。”她说出这话后,突然看见十三岁的翠金后面的一扇小门里,站着翠金十一岁的妹妹翠涵,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旗袍。玉珍惊喜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秦太太说:“翠涵,是个漂亮姑娘,她可得许个特别有钱的人家才行。”玉珍冲小姑娘笑了笑,记住了她的名字。
对姬家来说,这几年可经历了不少大事。最早的草房子已经换成了火奴鲁鲁的一幢丑陋的房屋:那是一座两层楼的乏味的木房子,里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后来又靠着外墙加上了几座草棚。一株芒果树和一株椰子树提供了些许阴凉,但没有草坪,也没有花儿。院子里养着猪,灶间养着鸡。主要的居住者是体格巨大的基莫,他负责给全家人做饭,成天摊开手脚躺着的阿皮科拉负责洗衣服、做芋粉酱。玉珍和全家人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玉珍爱吃米饭和中国菜,而其他人都坚持吃芋粉酱和美式食物。劳累了一天之后,玉珍求基莫做点米饭吃,可基莫站在灶台边耸耸肩膀,男孩子们喊着:“哦,姨娘!谁要吃米饭啊?”要是她想吃米饭,就得自己做,基莫才懒得麻烦。
两个已经结婚的儿子当然跟她住在一起,一家一个房间。阿皮科拉照顾着一个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又是猪又是鸡,再加上宝宝,这个大家庭是个吵吵闹闹的快活港湾。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华人和夏威夷人总是很容易相处得好。有一天在赌场里,基莫遇到了一把从葡萄牙进口的尤克里里【5】琴,便像个孩子似的央求玉珍为他买下来。接着阿皮科拉也要一把,欧洲的妻子也要一把。从此之后,山谷里便常常回荡着华人家庭传出的歌声。
1886年,姬非洲十八岁了,家里通知他,第二年一开春他就要迎娶富有的客家姑娘秦翠金。于是非洲开始在城里到处打听她是谁。有一天,他看见她在阿拉公园里走,但是却不能肯定她就是家人挑给他的媳妇。他心里想:“要是那姑娘跟她长得一个样就好了。”
婚礼十分盛大,秦家地位显赫,前来恭贺的亲友络绎不绝。姬非洲登船前往密歇根之前,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按着老规矩拿出姓名族谱和那首辈序诗,给原住民店铺的先生过目之后,先生给他的儿子分别起了名字。根据辈序诗,第四代的孩子们被命名为坤,就是土地的意思,于是两个男孩的名字分别叫作坤中——土地的中心,还有坤源——生长万物的土地来源。他们的父母只是简单地把他们俩叫作萨姆和哈维。中国名字被送往低地村。这样,当二十一岁的非洲终于进入密歇根大学的时候,他不仅是火奴鲁鲁的一个新家庭的家长,也是一个强大的宗族的成员,而这个宗族在低地村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姬非洲在密歇根研读法律时,他心里想起最多的,是他在火奴鲁鲁度过的最后一个早晨发生的一件事情。
玉珍把五个儿子叫到跟前,领着他们去见原住民店铺的写信先生。玉珍拿出美金,那是这一家人在火奴鲁鲁进行各项事业都十分急需的钱。亚洲和欧洲看到这笔钱被吞掉,急得只喘粗气。当然,非洲在密歇根也需要这笔钱。但玉珍说:“你们在中国的母亲可能需要这笔钱。今年可能收成不好。对你们来说,孝敬母亲比什么都重要。”姬非洲在密歇根研读法律成绩优异,原因之一就是他明白一个基本事实:法律指导社会的运转。法律立足过去,决定现在,保护未来。他比法学院的老师和学生都更明白这些保守的法则的意义。
非洲乘着H&H公司的“莫洛凯”号货轮启程前往美国的那一天,玉珍登上一艘在岛屿之间穿梭的小艇,第一次前去祭奠丈夫在麻风岛克拉沃的坟墓。她的脑子里同样也被灌输了这种代代相传的观念,她能干的儿子之所以能启程前往一个崭新的世界,全得感谢死去的赌徒姬满基曾善待过她。这一次穿梭小艇没有绕着半岛两头跑,把一船乘客粗暴地扔在寒冷、无人照管的人间地狱克拉沃海滩上。船只径直驶进卡劳帕帕码头——半岛上气候比较宜人的一半,然后按照正常方式卸了货。有医生和护士协助新来的麻风病人。传教士建起来的巨大的白色的麻风病人之家给他们提供了睡觉的地方。在传教士修建的医院,他们仍然没有抗击疾病的药物,但他们已经得到了慈善救助,保护他们不会染上肺炎和肺结核,而这种病一度十分流行。
玉珍在干净的新聚居区中间走过,然后向北经过火山口。她停下脚步,一丝苦楚而非欣慰的感情击中了她的心头。她俯瞰着毕生所见的最美景色。比中国的山峰还要壮阔险峻,比火奴鲁鲁的山谷还要怡人悦目。远处耸立着高高的莫洛凯悬崖,白色的水珠击打着底部的岩石,蛛丝一般的银色瀑布从山顶直落三千英尺。海水碧蓝碧蓝的,聚集在海岸边的小小岛屿组成了美丽的图案。克拉沃的开阔地现在看不到麻风病人了,土地松软翠绿,一如那可怕的疾病还不为这座小岛所知的千年之前。两座空荡荡的教堂——一座是天主教堂,一座是基督教堂——矗立在曾经遍布恐惧的土地上。玉珍用双手建起的房子现在连屋顶也没有了。“多么美好,”玉珍心想,“那些日子,我、满基和帕拉尼住在一起。哦,我多希望还能再一次见到那两个好人。”在玉珍的记忆中,他们并非没有鼻子、嘴唇脱落、长着树桩似的双手,他们是正常的男人。“我多么想再一次看到他们在海岸上玩番摊啊。”
那天夜里,她住在克拉沃一户早先熟识的柯苦艾家里,第二天早晨三点钟,鸡叫了头遍,她便离开家,来到丈夫的墓前。这样,她就能赶在满基的灵魂前去山谷之前到达那里。月色中,她仔细地换掉每一块掉落在地上的岩石,拂去尘土,拔掉野草。她细心地竖起一块石板,上面用金色的大字刻着他的名字:姬满基。然后她拆开一个包袱,郑重其事地摆上一套精美的新碟子,在里面放上了三样毫不马虎的祭品:烤猪、鸡和鱼。她在盘子上放了橘子、米饭和撒了香芹的小点心,还有蘸了板栗仁的棕色糖果。玉珍点起一支小蜡烛,烛香催动了气场,使鬼魂能够与之相容。一切就绪后,玉珍等着黎明的到来。
丈夫的鬼魂出现了,他找不到一棵树来落脚。倘若在中国,坟墓旁边都会有成片的树林,用意便在于此。满基最终在他的墓碑背后突起的一座石崖上找到了落脚处,那里沐浴着温暖的日光,躲开了凛冽的海风,满基与他那忠诚的妻子坐在一处。
她平静地说着:“三个儿子都成亲了,五洲他爹,虽然我没能力给他们找到出得起大笔嫁妆的人家,但我已经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你也能料到,秦太太跟我争得很厉害,最后甚至还提到了那件事。‘你丈夫可是死在麻风病上。’她说,可我没发火,我手上有王牌,最后她还是让步了。
“亚洲有四个娃娃,欧洲有三个,非洲也有三个。要让澳洲娶到秦太太的小闺女,我得非常努力,但我可能会有一大串麻烦,那姑娘是个美人,可能要价特别高。
“家里一切都好。基莫和阿皮科拉料理咱们所有的家务,他们都是好人。田地跟以前收成差不多,凤梨也跟以前卖得一样好。亚洲有一家很不错的餐馆,总是忙忙碌碌的,澳洲的蔬菜生意做得也不错。
“但是,天大的好消息是,五洲他爹,你儿子非洲已经坐上轮船,去密歇根州念律师去了。我送他上船的时候,简直能看见你和帕拉尼在咱们的小房子里,梦想着周游列国,看看大千世界。
“想想!想想!咱们的儿子,咱们自己的孩子要当先生了!”
为了感谢这种福分,玉珍沉默了下来,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太阳升得更高了,她还待在墓碑旁边。十一点的时候,她问道:“那些石头热不热?你的确得有棵树了,五洲他爹。”傍晚时,她离开墓碑,把为亡灵带来的饭菜也留在墓旁。
走回卡劳帕帕的路上,玉珍经过一座旧坟,看见一块新立的石头,比其他人的都大,心里便琢磨着究竟是哪个朋友埋在那儿,于是她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几乎看不出面目的夏威夷麻风病人走过来。她问他:“那座坟里埋的是谁?”那人说:“达米安牧师。他也成了麻风病人的一员。”
她回到卡劳帕帕的时候,发觉在她与丈夫的亡灵谈话的时候,隔离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一回来,就看到很多人正在等着她。“伯爷柯苦艾!”他们嘴里喊着。很多患难里结识的老朋友前来迎接她。有些人玉珍还认得出来,因为疾病待他们还不算太坏,但其他的一些人,除了上帝的眼睛之外,谁也看不出他们是人类了。“伯爷柯苦艾!”他们全都喊起来,“你能回来真好!”
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大家围在脸晒得黑黝黝的小个子华人女人身边。一位牧师走上来,用夏威夷语问:“你就是那个伯爷柯苦艾?”她说正是,牧师说:“这个地方不会忘记你。”她问达米安牧师是不是死于麻风病,牧师说:“去年春天才去世的。”“他受罪了没有?”牧师答道:“在这里,每个人都受罪。”她说:“卡劳帕帕比克拉沃从前强多了。”那年轻人答道:“火奴鲁鲁的人们反省自己的责任之后,这里当然就好多了。”她问:“你有没有找到什么药物?”他答道:“上帝的仁慈无边无际,但还不曾给我们指出道路,但他不会允许麻风病这样的东西继续肆虐而无药可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只能祈祷。”
1889年底,玉珍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来与秦家争论,要以什么条件才能将他们最小的女儿秦翠涵许配给小儿子澳洲。她坦率地告诉秦太太:“那孩子在学校成绩特别好,那一方面我并不担心,但他跟夏威夷人一起长大,所以他更像他们而不像华人。他必须得娶个中国太太,要不然我们就会永远失去他。”
秦太太则说:“你让亚洲和美洲都娶了夏威夷人。”
玉珍辩解道:“那些女孩带了很多土地过来,这些亲事对男方有利。但澳洲不一样,他需要一个特别传统的中国太太。”但她的对手认为翠涵的美貌非比寻常,应该留着找一个比澳洲前途更好的男人。
这时候,翠涵已经出落成一个十五岁的水灵灵的中国姑娘了。她显示出倔强的天性,要冲破严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中国礼法。翠涵的姐姐,也就是非洲的妻子看着三个宝宝的时候,翠涵喜欢在旅馆大街上来回走。她那不同寻常的美丽在中国社区中惹起了纷纷议论。有一次,她这么走着的时候遇到了玉珍,玉珍对她说:“你见过我儿子澳洲吗?”
“没见过。”姑娘答道。
“他在他哥的餐馆里。咱们去吃碗面条吧。”
于是玉珍带着漂亮的年轻姑娘走进亚洲的餐馆坐了下来,澳洲立刻就出现了,一见她们吃惊不小,因为五洲姨娘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他跟她们坐在一起,玉珍直接问道:“你不觉得你嫂子的妹妹漂亮吗?”澳洲显然觉得她很漂亮。过了几分钟之后,玉珍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桌子,她儿子亚洲说:“带那样的姑娘来这种地方真是不合体统。”
接下来的几周里,玉珍常问澳洲:“你怎么不去你哥餐馆帮忙了?”这个唯一没成亲的儿子一去,玉珍就设法到唐人街找到翠涵,把他们两凑拉到一起。那一年还没过完,吵着要把仅剩的女儿嫁给澳洲的,就不是五洲姨娘了。那姑娘包下了所有的说服工作。“我的疯丫头。”秦太太这样叫她。玉珍谨慎地一点点做出不再关心这门亲事的样子。到了1890年初,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
婚礼上,只有四十三岁的玉珍看上去俨然像个花甲老人,她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感谢客家天神保佑。接着,她的注意力就被一个客家女人吸引了,那女人从广东带来一只小檀木盒子作为贺礼,玉珍闻了闻那香气,暗自想道:“这才是檀香木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