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酒川家的四个儿子还在军中为那空中楼阁一般的公民权利奋战的时候,父母和姐姐礼子正被矛盾和困惑压得喘不过气来。从一方面来说,酒川家的上一辈祈祷儿子们平安归来,这意味着美国打了胜仗,至少是战胜了德国人,因此他们听礼子姑娘朗读当地日文报纸《日布时事》,说美国在欧洲战场节节取胜的时候,满怀着感恩的心情。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在为日本在亚洲战场的胜利祈祷,因为祖国有难,他们希望自己的国家能打胜仗。这些人绝不承认,美国在欧洲的胜利和日本在亚洲战场的胜利不可能同时发生。

有一天,石井先生偷偷摸摸地来到理发馆,悄悄地说:“特大新闻!我今天晚上必须得来告诉你们一声。”还未等酒川拦住这个小个子,后者就已经消失在另一家日本店铺里了。

那天晚上,酒川在理发店打烊后,把姑娘们都安全送回家,对在旅馆大街闲逛的美国水手吹的口哨置若罔闻。龟次郎对礼子说:“石井君肯定有重大消息告诉咱们。”于是两个人穿过黑黢黢的街道,来到了卡卡阿克的小茅屋。石井君一直在那儿等着,全家人都正襟危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石井朝放着当天《日布时事》的桌子走了一大步,狂乱地将它撕成碎片,扔在地板上,还吐了口唾沫。

“我就是这样对待日本的敌人的!”他喊道。

“我还没有看呢。”礼子恳求着,想拦住他。

“再也不许你读这种肮脏的宣传报纸了!”石井先生庄严宣布,“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上面全是美国人说的谎话。你还嘲笑我说:‘石井君懂得什么战争呢?’我的朋友,我会告诉你我懂多少。我知道世界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在美国,所有的日本好人都知道。只有你们这些还在看夏威夷报纸的傻瓜才不知道。”

他兴奋地在大衣口袋里摸了一通,掏出一张怀俄明州印刷的日本报纸《草原新闻》。礼子看见上面激动人心的大标题:《帝国军队在布干维尔岛击败美军》《伟大的日本在瓜达尔卡纳尔获胜》《罗斯福总统承认日本将赢得战争》。大部分出现在头版的报道都发自位于东京的军队总部,或是直接从为日本战争服务的日本短波广播中摘录而来。酒川家起居室的人们全都沉默不语,有一条特别让人义愤填膺的消息是这样的:《美国海军承认用刺刀袭击手无寸铁的日本士兵》,这篇报道直接发自东京,所以毋庸置疑。

美国人的暴行激起的恐惧刚刚消退,石井先生就开始传播一个重要消息,在小屋里的所有人看来,日本不仅在太平洋战场上取得了全面的胜利,而且不日就将进攻夏威夷。“天皇的将军一踏上海岸便问道:‘酒川,你是日本良民吗?’到了那个时候,酒川君,你可是有四个儿子在军队里跟他作战呢。你知道将军听了你的回答会说什么吗?他会说:‘酒川君,跪下。’等你跪下,将军本人就会抽出他的佩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酒川一家谁也不说话。他们木怔怔地看着那份报纸,礼子姑娘挑出了标题新闻的那篇报道。那份报纸是在怀俄明州公开印刷的,并通过了美国国会的审查,所以石井先生刚才读的那篇报道千真万确。日本正在节节胜利,很快就要进攻夏威夷了。酒川君的内心如同油烹火烤一般,他看了看那张读不懂的报纸,问礼子姑娘:“是真的吗?”女儿说:“是真的。”

虽然联邦调查局和海军安全部门密切关注着夏威夷的日本报纸,保证上面只登载最准确的事实,不许出现任何来自东京的报道,但仍然有一条漏网之鱼让人们怒火中烧。在犹他州和怀俄明州这样可以随意出版任何报纸的州内,当地军方觉得,正式的日本官方消息太荒唐,不能自圆其说——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因此,不值得一禁。美国大陆的日本报纸常常出自死硬派的、武士风格的编辑之手。他们不停地炮制出大量荒诞不经的宣传报道,胡编乱造,制造反美情绪,抛出一个个赤裸裸的、颠倒黑白的谎言。这些报纸流传至夏威夷时,这些流言蜚语便具有了极大的破坏力,达到惊人的效果。

“我要告诉天皇的将军,”最后酒川君说,“我儿子只是在欧洲战场上作战。他从来没有打过日本。”

酒川君觉得很没有底气。他一直怀疑自己当初是否应该送儿子们去参战,现在怀俄明州的报纸又加深了他的怀疑。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向导。石井先生看到朋友受辱,快活极了,最后他说:“我会在将军面前为你说句好话的。我会告诉他,你一直都是个良民。”

“谢谢你,石井君!”炸药专家喊起来,“你是我唯一可信赖的朋友。”

酒川一家当夜在忐忑不安之中睡去。第二天,礼子姑娘在理发椅后面服侍客人时,等到了一个长相机灵的海军军官。对方一坐好,礼子便悄悄请求:“请您帮助我。”

“当然可以,”军官说,“我叫杰克逊,我从西雅图来。”

“有人昨天夜里告诉我,日本随时可能侵略夏威夷。是真的吗?”

海军军官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把毛巾从脖子上推开,回头看看二十六岁的、风华绝代的礼子。他冲她笑笑,问:“上帝呀,你这姑娘!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呀。”

“有人告诉我,可靠消息,日本军舰可能随时来袭击。”

“是这样,姑娘!”军官责备道,“假如你是个来套话的探子……”

“哦,不是!”礼子脸红了。这时她看到父亲走了过来,父亲禁止她们跟顾客进行任何交谈。礼子重新系好毛巾,往后使劲一拉,勒得那海军军官说不出话,然后开始给他理发。

“不许我们说话。”她小声说。

“你在哪里吃午饭?”军官问道。

“美远志家餐厅。”她轻声说。

“我在那儿等你,给你讲讲战况。”

“哦,我不能去!”礼子脸红了。

“你看,我来自西雅图,以前认识不少日本姑娘。美远志家餐厅见。”

在这家冲绳烧肉餐厅的柜台旁,杰克逊上尉点了寿司和刺身,还用筷子吃饭,把礼子惊得目瞪口呆。“我曾在日本驻军,”他说,“如果我的船长逮住我用筷子,我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那是不爱国的表现。”

“我们都尽量用叉子吃。”礼子说。

“现在说说日本佬侵略的事情。”杰克逊说。

“能否请您不要管我们叫日本佬?”礼子说。

“你是日本人,”杰克逊轻松地笑笑,“敌人才是日本佬。你姓什么,礼子是个好听的名字。那么,礼子桑……”

“你是怎么学会说礼子桑的?”

“在日本学的。”他随便答道。

“你认识叫礼子的姑娘吗?”

“我认识一个叫京子的。”

两个人吃着寿司,沉默良久。礼子有一肚子疑问,杰克逊上尉也有千言万语,可谁也不吭声。最后,礼子把筷子伸向刺身,那军官也把筷子朝着生鱼片进攻。两人的筷子撞在一起,便都笑了,杰克逊说:“我深深地爱着京子姑娘,她教我说了些日语,所以我才有了今天的工作。”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礼子板着脸问,她脸红了。

“因为我会说一点你们的语言,这个,你明白,我并不是海军军官。我是西雅图的一名律师。我在将军副官手下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探访日本家庭,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不应该跟美国士兵结婚。每个礼拜要去二十家。你知道美国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一看见漂亮姑娘就想跟她们结婚。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他们不要这样做。”

他突然把筷子一折两半,手指头也因为痛苦而发白了。“每个礼拜,礼子姑娘,我都会看到二十个日本姑娘,跟她们争论,每个见鬼的姑娘都会让我想起京子,很快我就会发疯的。”

他直瞪瞪望着前方,仿佛被巨大的老虎钳夹得不能动弹,他再也吃不下去了。礼子是个实在姑娘,她吃掉剩下的刺身,说:“我必须回去工作了。”

“你明天还来跟我吃午饭吗?”军官说。

“会的。”她说。

当他送她走到街上的时候,她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说:“我父亲会死的!”

“他相信日本舰队很快要来了?”

“他不信,”她撒谎道,“但是他的朋友相信。真相到底如何?”

“一两年之内,我们将摧毁日本。”

那天晚上,礼子姑娘告诉父亲,怀俄明报纸上的消息肯定有不少失实之处,这句激怒了酒川先生。他又买了一份《草原新闻》,上面的报道比上次还要有煽动性。礼子耐心地给他念了之后,自己也开始纳起闷来:“到底谁说的是实话?”

接着,证据来了。罗斯福总统乘坐海军舰船来到火奴鲁鲁,酒川一家亲眼看见了他,他们注意到了总统乘车经过火奴鲁鲁被几十个秘密特工保护的样子。对于酒川先生来说,这证明美国仍然实力强劲,但他却忘了石井先生可不是那么好骗的。那辆长长的黑色汽车刚刚驶过,激动万分的小个子就冲进理发店,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悄悄说,“哦,真是大消息!赶紧到坂井家来。”

酒川把理发店托付给女儿,偷偷从一条僻静的小巷溜进坂井店铺,为了避人耳目,他是从后门进去的,现在仍然禁止日本人集会。在坂井家的密室里,石井先生和几位义愤填膺的老先生还在讨论着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酒川一时没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石井给他解释了一切。

“罗斯福总统是在前往东京途中路过夏威夷的。他要去和平投降,要作为一般战犯在靖国神社前遭到处决,日本海军三天之内就到这里了。”

石井的消息总是言之凿凿,充斥着具体的细节和日期。人们本该想到,过上一段时间之后,听众们总会发觉,三年来石井的预言无一成真。然而有些人心中太过期望胜利,这使得从来没有人要求石井解释他的错误。“三天之内!”他说,“帝国海军舰船将冒着滚滚蒸汽开入珍珠港。我会保护你的,酒川君,我会让天皇赦免你,不会因为你把儿子送去参战而治你的罪。”

罗斯福总统离开火奴鲁鲁,前往东京接受处决的时候,石井先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等着从西方的祖国开来的轮船。三天晚上,他都睡在自家屋顶上,等啊等。在卡卡阿克的小房子里,他的朋友酒川也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到了第四天,显然,帝国海军暂时来不了了。石井先生不再提这件事,转而热衷于《草原新闻》上的一条谣言,说日本已经占领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他说他觉得移民到澳大利亚是不错的主意,因为在日本的占领下,每个人都会得到上好的土地。

礼子姑娘和杰克逊上尉讨论了每一条谣言,杰克逊耐心听完这位大眼睛的理发师道出心中的忧虑。他像往常一样一笑了之,有一次,他评论道:“这位石井先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礼子姑娘为那小个子辩护:“他是很久以前从广岛来到这里的,他一直很不幸。”听到这话,海军军官说:“他最好小心自己说的话。他可能会惹上麻烦。”听到这里,礼子笑着说:“根本没有人拿石井先生说的话当真。他是个可爱的、没有恶意的小个子。”

在目光像老鹰一样锐利的酒川龟次郎的眼皮子底下,在拥挤的美远志家的冲绳餐馆进行的几次会面很难称得上是谈恋爱,因为礼子姑娘和杰克逊上尉之间还没有过热情的亲吻或缠绵的告别,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爱情。在一个忘乎所以的礼拜二,礼子的中午饭一直吃到下午四点,两个人在明媚的阳光下亲吻,并热烈地拥抱。一个礼拜三的晚上,礼子从家里溜出来,等着杰克逊上尉的雪佛兰轿车,然后两人一同驱车赶往钻石山,停在一条常有情侣约会的路上。当地人称之为:“夜猫子运动员监视着水下的潜水艇种族 ”。但是一个海岸巡逻队队员看到他们的汽车,却管这叫“打野战”,巡逻队走近雪佛兰,大吃一惊。

“你跟个日本佬在干什么,上尉?”

“说话。”

“跟日本佬说话?”

“是的,跟日本人说话。”

“看看你的证件。”

“你们没让其他人拿证件。”

“其他人都跟白人姑娘在一起。”

杰克逊上尉一脸不耐烦地拿出证件,队员们大摇其头。

“这可奇怪了,”一个水手说,“她是当地人?”

“当然。”

“你会说英语吗,女士?”

“会说。”

“那就没事了,要是海军军官不在乎他是不是跟日本佬打野战的话。”

“注意点,伙计……”

“你想惹事吗,长官?”

杰克逊上尉抬头看看两个铁塔似的水兵说:“不想。”

“我们也觉得你不想惹事。晚安,日本佬的小情人。”

杰克逊上尉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然后说:“战争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这两个小子能活到我们进攻东京的那一天,他们自己可能也会爱上日本姑娘。到时候他们回想起今天晚上的事,心里得是什么滋味儿啊。”

“活到我们打进东京?”礼子姑娘问。

上尉被她说“我们”的样子吓了一跳,问道:“你为什么做出那种表情?”

她答道:“我有四个兄弟在欧洲战场。”

“你有……”他停了下来,克制不住心里的激动,跳下车喊道, “嗨!海岸巡逻队!海岸巡逻队!”

那两名警察赶紧跑回来问:“怎么了,上尉?她是密探吗?”

“伙计们,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酒川礼子小姐。她有四个兄弟在意大利战场为美军作战。咱们却舒舒服服地坐在夏威夷。你们刚才来之前,我都不知道。”

“你有四个兄弟在打仗?”

“是的。”她小声说。

“都是陆军?”

“是的,日本人不被允许参加海军。”

“小姐,”一位来自佐治亚州的巡逻队员说,“我敢肯定你一定盼着兄弟们平安回家。”

“晚安,小姐。”另一个队员说。

“晚安,伙计们。”杰克逊喃喃道,海岸队员们开着汽车消失在街道尽头,他结结巴巴地说,“礼子姑娘,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礼子叹了口气,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她说:“我还以为你的工作就是不许你这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结婚呢。”

“没错,但你有没有注意到,做这样工作的人,常常抵挡不了他们应该对抗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干预过三百多件这样的案子了,差不多每一回,男方都是从美国深南部来的。”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礼子问。

“你看,在家的时候,这些南方小伙子打一生下来,耳朵里就灌满了这样一条戒律:凡是有色人种都是坏蛋,活该被看不起。他们心里清楚这并不正确,所以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试试那些姑娘的心,这一下,他们就会发现她也是个人,所以他们一冲动就觉得自己非得爱上她,娶了她不可。”

“你来自南方吗,上尉?你也是因为这种冲动吗?”

“我是从西雅图来的,但我有一种比他们还要强烈的冲动。珍珠港事件之后,我父亲——一个总体来说很好的人——带头把所有日本人投入集中营。他知道他做了坏事。他知道他作假证,他为的是自己的金钱利益。无论如何,他就是那么做了。那天晚上,他在电台做了那个煽动性的演讲之后,我告诉他:‘爸爸,你知道你说的不是真的。’他回答:‘这是战争,儿子。’”

“所以你就想跟我结婚,好跟他对着干?”礼子问,“我不可能为了这个跟你结婚。”

“那种冲动比这个更深刻,礼子姑娘。别忘了我在日本居住过。无论我们多么年老,礼子,永远不要忘记在战争最白热化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你:‘和平一旦到来,日本和美国就会成为互相扶助、共生并存的国家。’我很乐观。因为我父亲本质善良,所以我觉得他一定会热情地欢迎你做他的女儿。人们得忘记过去的错误。他们得将不同的人们连接在一起。”

“照你所说,好像你父亲才是问题所在。”礼子静静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才是?”

“我们永远也结不了婚,”礼子说,“我父亲不会允许的。”

“让你父亲见鬼去吧。我就是这么跟我父亲说的。”

“可我是日本人。”她说着,吻了吻他的嘴唇。

酒川龟次郎头一次发现女儿跟豪类恋爱是在一天早上。那天,坂井走进他的理发店说:“对不起,龟次郎,我女儿不能再在这里干活儿了。”

酒川惊讶得直喘粗气,问:“为什么?我给她的工资很不错。”

“是的,我们需要那笔钱,但我不能冒险让她再这样下去了。那种事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来这里的豪类太多了。”

“哪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酒川结结巴巴地说。

“咱们还是出去说好些。”坂井说。他们沿着旅馆大街一条排水沟边走边谈,坂井痛惜地说:“你一直是个忠诚的朋友,龟次郎,你给我们姑娘的薪水也不薄,但我们不能冒着让她跟豪类谈恋爱的风险,就像你的礼子一样。”

矮小粗壮的龟次郎脖子上的肌肉都鼓了出来,他一把抓住朋友的肩膀——他得踮起脚尖才能完成这个攻击动作。

“你说什么?”他大声吼起来。

“龟次郎!”他的朋友挣扎着,徒劳地想要挣脱对方铁钳一般的大手,“随便问问谁吧。你女儿每天中午都跟那个美国人去美远志家吃饭。”

矮小的龟次郎盛怒之下,一把推开朋友,朝着旅馆大街尽头那家美远志冲绳餐厅直瞪眼睛,他看着看着,正碰上巧手的美远志走进铺子,还带着一个豪类朋友。单单看着这种情形,酒川就明白了告密者坂井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了。礼子姑娘,这位男人求之不得的、既结实又听话的好女儿,居然跟豪类一起去逛冲绳人开的餐馆。这位矮小粗壮的六十一岁男人的心都碎了,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周围成群结队的水手和士兵仿佛都不存在似的。

这真是讽刺,他想,战争居然让两个最大的死对头大发其财。该死的华人占了珍珠港所有的好工作,用得来的钱快把整个火奴鲁鲁城都买下来了。他们的儿子不去打仗,个个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可恶的蒋介石的追随者作为盟军,一直在中国抵抗日本提出的不失和气的建议。他们不放过任何一次游行,在无线广播里夸夸其谈。在那个倒霉的早晨,酒川终于意识到,华人干得实在是不错。

特别让他吃惊的是,冲绳人干得更漂亮。酒川看着美远志家的餐馆气就不打一处来。冲绳人,白手起家的穷光蛋,他们既不是纯种的华人也不是纯种的日本人,可人们却觉得他们算日本人。冲绳人都是骗子,得时时刻刻盯住他们,否则他们就会让自己的闺女去勾引男人们的儿子。冲绳人不具备真正的大和精神。酒川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的少数派,连冲绳人都不如,看看一打仗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1941年以前,冲绳人不被日本社会所接受,因此只得聚居在一起。大多数火奴鲁鲁的垃圾都由他们负责收集。他们为了清除这些垃圾养了很多猪,成百上千头的猪。当战争来临时,新鲜牛肉没法从加利福尼亚运送到夏威夷,这时大家都到哪儿去弄肉吃呢?冲绳人那儿!是谁一家接一家地开餐馆,就因为他们能弄到肉?冲绳人!谁从战争中获得的好处比白人还多?冲绳人!这真是个恶毒的玩笑,冲绳人最后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财大气粗、受人尊敬的人,只因为所有的猪碰巧都是他们养的。

小个子炸药专家酒川龟次郎在旅馆大街的人群中,等着偷看女儿礼子的时候,心里琢磨的就是这些。他一边等,一边对自己说:“跟豪类去冲绳餐馆!”这的确超过了他能理解的范围。

十二点过五分,杰克逊上尉走进了餐馆,坐在一张美远志君给他预留的桌子旁。上尉点了一小碟腌萝卜,用筷子熟练地夹着,酒川心里暗道:“他吃‘酱菜’做什么?配寿司吗?”

十二点十分,酒川礼子匆匆来到餐馆,看她那笑眯眯的样子,全身都急不可待地向前凑过去,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她恋爱了。她没有碰那军官,但那张神采奕奕的脸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却寸步不离。她用叉子挑了几块萝卜,礼子的父亲从街上监视着,想:“真是一塌糊涂。她拿着叉子干什么?”

整顿饭,小个子日本人都痛心疾首地看着女儿跟豪类约会。她刚要离开,龟次郎就沿着旅馆大街跑到他的朋友坂井的店铺里问:“坂井,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看见了?”

“是的。你说的是真的。”

“长谷川也要把他女儿从理发店带走。”

“让理发店见鬼去吧!我拿礼子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龟次郎,弄清楚那个豪类是谁,然后就去海军,让他们给他调职。”

“海军的人会听我的吗?”龟次郎问。

“在这种事情上,会的。”坂井十分肯定地说,然后他又说,“但你最重要的工作,龟次郎,是给你女儿找个丈夫。”

“我已经找了好多年了。”小个子炸药专家说。

“我当媒人,”坂井答应,“这可不容易,她现在已经被豪类糟蹋过了。”

“不!别这么说。礼子是个好姑娘。”

“但大家全都知道她正跟豪类约会呢。哪个讲究脸面的日本家庭会要她呢,龟次郎?”

“你会拼命想办法的,是不是,坂井君?”

“我会给你女儿找个丈夫。一个正派的日本人。”

“你是我的朋友,”酒川热泪盈眶,他离开之前还谨慎地加了一句,“坂井,你能找个广岛人吗?那样更好些。”

酒川太太整个早晨都在家里做腌白菜,下午她要去马克・惠普尔太太的流动红十字包扎队。这个工作可不容易,因为那个房间里的每个女人,除了惠普尔太太之外,都至少有一个儿子参加了222部队,领导这支部队的正是惠普尔太太的丈夫。大多数日本女人聊的都是有关意大利战场的话题和日本小伙子们遭受的惨痛伤亡,然而只要悲痛的情绪溜进房间,惠普尔太太——她娘家姓黑尔——就会无一例外带来一些新的、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一次,她说:“罗斯福总统本人已经宣布,我们的小伙子们是在星条旗下战斗得最英勇的。”稍后她又说,“本周《时代周刊》报道说,咱们的小伙子们去萨勒诺休假的时候,其他部队在他们出发时,在火车站向他们欢呼。”惠普尔太太总是把日籍士兵称作“我们的小伙子们”,夏威夷的其他豪类也开始这样叫起来了。

这样的下午必定充满伤感的情绪,不管是谈论伤亡情况还是谈论胜利,酒川太太的双脚穿着美国式的鞋子,十分酸痛——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穿这样的鞋子——所以急于回家休息,却发现丈夫在家里,而不是在理发店。她还没问,龟次郎就喊了起来:“你养的好女儿!她爱上豪类了!”

这几个字是酒川太太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语言。她承认,有些日本姑娘公开跟豪类成双入对,但那些姑娘都来自不顾尊严的家庭,有几个还在战争的压力下当了妓女。酒川太太怀疑那些姑娘其实都是贱民或者冲绳人。任何日本姑娘都会顾及血管里流动着的高傲的血液,而不会……

“坂井把他的女儿从理发店领走了,以防止她被糟蹋了,长谷川明天也要把女儿带走。”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咱们这下完了。”然而一种更深的担心攫住了他,他瘫在椅子里,酒川把脑袋埋在双臂里,抽泣着说,“咱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丑事。”

酒川太太不肯相信自己的女儿会给家里抹黑,她踢掉了脚上的美国鞋,揉捏着脚指头,跪在失魂落魄的丈夫身边。“龟次郎,”她悄声说,“我们教礼子当个正经的日本人。我敢肯定她不会给家族抹黑。肯定有人跟你撒了个弥天大谎。”

小个子炸药专家猛地把妻子推搡到一边,大跨步穿过房间。“我看见他们了!她差不多在大庭广众下亲了他。我一直在想,她那天下午说不舒服,到底是去了哪儿?跟豪类出去了。她说去看电影的那天去了哪儿?跟豪类坐着黑色轿车兜风去了。我夜里听到一辆汽车停下,但我太傻了,明摆着的事儿就是看不明白。”

这时候,礼子姑娘脸上带着爱情的红晕,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家来了。她一走进了房间就立刻从父母脸上看出自己东窗事发了。父亲用令人心碎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我的亲生女儿!跟豪类在一起!”而母亲仍然不知道这件丑事,问:“是真的吗?是真的?”

由于内心的信念,礼子姑娘觉得双眼热乎乎的,这信念支撑着她与父母争论,她答道:“我恋爱了,我想结婚。”

谁也不说话。龟次郎瘫倒在椅子上,捂住脸。酒川太太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儿,然后做出一副夸张的可怜相,好像礼子的肚子里已经怀了个孽种似的。礼子心里暗笑,可随后那心力交瘁的父亲突然发出震惊的喘息,于是礼子跪在父亲身旁,急匆匆地说:“杰克逊上尉是个很出色的男人,父亲。他善解人意,还在日本住过。他在西雅图有很好的工作,他觉得战后也可以在这里定居。”她顿了顿,因为父母都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说,“不管他去哪里,我都想跟他一起去。”

父亲慢慢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从女儿身边走开,用受惊过度、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但你是日本人!”他痛苦地喊着。

“我要嫁给他,父亲。”女儿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但你是日本人!”他也重复道,抓起女儿的手说,“你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液,你有着伟大民族的力量,所有的一切……”他想解释她的建议是多么荒谬,可说来说去,总是回到一个超越一切的事实上,“你是日本人!”

礼子耐心地解释:“杰克逊上尉是个可敬的人。他的工作比这里所有的结婚对象都更好。他大学毕业,银行里还有不少存款。他的家庭在西雅图是望族。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但是我要告诉你,让你明白他是多么难得。”

龟次郎厌恶地听着女儿喋喋不休地说着,看上去似乎礼子还要继续说下去,他突然在礼子脸上打了一耳光。“丢人现眼!”他喊道,“彻底不要脸。关于你的闲话已经把理发店都毁了。坂井家的姑娘辞职了。长谷川家的姑娘也是。你做出了那种事之后,没有哪个讲究脸面的日本人家想跟咱们沾边了。”

礼子捂着发烫的脸颊轻轻地说:“几百个清清白白的日本女孩都在跟美国人谈恋爱。”

“荡妇!全都是荡妇!”龟次郎大发雷霆。

礼子不理睬他,径自说:“我知道,因为杰克逊上尉的工作就是跟像你一样的父母谈话。姑娘们不……”

“啊哈!”龟次郎喊道,“他就是干那个的!明天我就要去见尼米兹将军。”

“父亲,我不可以……”

“让尼米兹上将评评理!”

小个子炸药专家没有真的去找尼米兹。他先被门口的一个少尉拦住了,那少尉被这个弯着两只胳膊的粗汉子吓了一跳,于是带他去见上校,上校带他去找海军准将,准将直接闯进一位海军上将的办公室,嘴里喊着:“耶稣啊,杰克!这儿有个日本小个子,他要说的故事你这辈子也没听过。你得听听。”

于是上尉们、几个将军和准将放下手里的工作,听龟次郎用生动的本地混杂土语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他对海军抗议,说他们的一个军官毁了他的理发店,还糟蹋了他的女儿。

“她怀孕了吗?”一位上将问道。

“你小心点!”龟次郎喊道,“你最好知道,礼子是个清白的姑娘!”

“我很抱歉,酒川先生。在我们的语言里,‘糟蹋’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给糟蹋了。”

军官们听到龟次郎说那个糟蹋了或是怎么样了礼子姑娘的人是谁,都炸开了锅。

“那个该死的杰克逊!”其中一个人语无伦次地说,“他的工作就是去破坏这种事。”

“我跟你说过好几十次了,”另一个说,“老百姓就算穿上军装也当不了军官。”

“跑题了,”年纪比较大的上将说,“我想知道的是,酒川先生,如果那小伙子名声不错,工作不错,收入不错,在西雅图的老家也不错。那么,我想说的是这个。你女儿是个女理发师。在我看来,这桩婚事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小个子龟次郎比房间里的任何人都要矮上九英寸,他惊奇地瞪着他们:“她是日本人!”他对翻译官说,“她要是嫁给豪类,那是奇耻大辱。”

“怎么会呢?”海军准将问。

“这会给我们的家庭带来耻辱……”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准将低声吼起来,“从什么时候起,日本佬嫁给一个体面的美国人成了耻辱了,对日本佬是耻辱?”

“她在意大利战场的兄弟们会在伙伴们面前受到羞辱。”龟次郎笨拙地解释。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年纪大点的军官问道,“她有兄弟在意大利?”

“我的四个儿子都在意大利打仗。”龟次郎谦虚地说。

一位上将站起身来,走到小个子炸药专家身边俯瞰着他:“你有四个儿子在222部队?”

“是的。”

“他们全都在意大利?”

“是的。”

大家沉默了许久,最后上将开口说:“我有一个儿子在那儿。我时时刻刻都为他担心。”

“我担心的是我女儿。”固执的小个子说。

“如果她嫁给白人,她的四个兄弟就受不了这种屈辱?”

“绝对受不了。”

“你想要尼米兹将军怎么做?”

“把杰克逊上尉调走。”

“他今天下午就能走。”上将说。

“愿上帝保佑尼米兹将军。”龟次郎说。

“这话太奇怪了,”上将说,“你是基督徒?”

“我是佛教徒,但我的孩子全是基督徒。”

龟次郎被领到门外的时候,心里既轻松又快活,他推开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上将耸了耸肩膀说:“咱们也许能打败那些小个子浑蛋,但永远也弄不懂他们怎么想的。”

从此,礼子姑娘再也没有见过杰克逊上尉。遵照具有最高优先级别的绝密命令,上尉当夜就飞离夏威夷,被流放到布干维尔岛去了。在那里待了不到一个星期,一群日本游击队偷偷钻过丛林,袭击了他所服役的总部,端着刺刀向他扑来。年轻的律师根本不会用枪,便试图抄起一把椅子还击,一名日本兵踢开椅子,用刺刀穿透了上尉的胸膛,然后把他扔在泥地里,让他窒息而死。

没人告诉礼子,她的律师情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谁也没有理由这么做。她以为杰克逊只是跟她调调情,就像一般男人一样,而他现在已经离开去执行别的任务了。父亲的理发店不得不关门歇业,如果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让自家闺女跟豪类闹出桃色丑闻的话,那么稍微慎重点的日本人家都不会允许女儿在他手下干活儿。礼子去了另一家理发店工作。有时候有海军军官进来剃头,当她把毛巾放在他的脖子上,看见他衬衫上的铁轨标志时,礼子时常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有恬不知耻的士兵想趁她理发时摸她的大腿,礼子就用剪刀扎他们的手。与此同时,她仍然对男人和女人之间所产生出来的炽热爱情感到迷惑不解。

迫使酒川龟次郎的理发店关门大吉的真正力量,对他们家来说,其实是个不小的福气,虽然当时大家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在最初的几个星期,又矮又壮的小个子炸药专家除了照料草坪之外,找不到其他工作,而这根本不是他喜欢的工作。接着,冲绳餐厅的老板美远志托了个信使,说他在威基基新开了一家餐厅,以后会有大量士兵和水手涌入那个地区,新餐厅需要一个跑堂的,他希望酒川君能接受这份工作。“如果美远志够朋友,当初他就不会允许日本姑娘去跟豪类进他的餐厅。告诉他,没门儿。”龟次郎对妻子说了狠话,“我宁愿饿死,也绝不给冲绳人干活。”接着,酒川家从一个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途径得到了一笔经济资助。这笔钱促使他们发展成夏威夷一个比较兴旺殷实的日本家庭。这一切全得从1943年初姬香港所发表的一次演讲说起。

那次煽动性的演讲促成了一笔贷款,这是222部队的日本小伙子们成为受人欢迎的战争英雄之前发生的事。姬香港发表那次演说时,日本人仍然受人怀疑。为了出售战争债券,一个由豪类组成的委员会为了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而劝说姬香港发表一场简短的演讲,解释为什么华人是可以信赖的,而日本人却靠不住。爱国者们组成的委员会中有很多火奴鲁鲁的领袖,所以香港自然对这番邀请受宠若惊。他花了不少心思,用激烈的言辞对比华人的美德和日本人的口是心非。然而,香港一站上演讲台,就被人群的反应冲昏了头脑。他脱离了讲稿,加进去更多的内容。“日本军阀们已经压迫华人很多年,”他大声说,“当我们看着伟大的美国军队将日军赶出他们无权拥有的领土时,我们心中充满欢乐。”人群报以热烈、持续的掌声,香港大受鼓舞,他更放肆了,演讲不禁扯到夏威夷的日本侨民身上。这次演讲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大笔战争债券被争相购买,姬香港的照片登上了报纸,标题是:爱国华人领袖痛斥日本佬。

这次事件得到了人们的交口称赞,只有一家人例外。在那间位于努乌阿努大街的又小又难看的木板房里,香港的祖母,已经九十六岁的玉珍目瞪口呆地听着曾曾孙女们大声念出香港的演讲稿。“马上把他带过来!”玉珍大吼起来。等有权有势的银行家站在她的房间里时,玉珍把其他人支开。门一关上,玉珍便站起身来,来到孙子身边,在他脸上扇了四个耳光。“你这个笨蛋!”她吼道,“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可恶的、该死的笨蛋!”

香港被打得向后退了一步,捂着脸躲避雨点似的耳光。他这样做的时候,盛怒之下的矮小的祖母便开始推他的胸口,嘴里一直管他叫作“你这个笨蛋”,直到他最后踉踉跄跄地撞在一把椅子上,摔了一跤。玉珍停了手,等着他把手拿开,然后伤心地瞪着他,“香港,”她说,“昨天你做了一件大傻事。”

“为什么?”他有气无力地问。

她给他看了那张报纸,照片里香港在半圈豪类的面孔中咧着嘴笑着。虽然她不会读,但她记得住曾曾孙女是怎么念的,现在她用冰冷的、讽刺的语气重复着那些词语:“我们不能信任日本人!”她在自己家的地板上啐了一口,“他们是弄虚作假、作奸犯科之徒。”她又啐了一口。然后玉珍把报纸往地上一摔,踢了一脚,她气愤至极,冲着孙子大喊道,“你在这些豪类中间站了几分钟,露脸了?”

“是他们叫我代表华人的。”香港哆哆嗦嗦地说。

“哪个指定你当我们的代表,你这个蠢货?”

“我以为既然咱们打日本,总有人应该……”

“你不动动脑子!”玉珍大发雷霆,“你根本没有脑子。为了露一分钟的脸,站在豪类们中间,你毁了华人在火奴鲁鲁站稳脚跟的每一个好机会。”

“等等,姨娘!”香港不服气,“我答应人家的时候,心里想的正是这一点。这是个机会,让华人在统治群岛的豪类里抬抬身价。”

玉珍惊奇地看着孙子。“香港?”她喘着粗气说,“你以为战争结束之后,豪类们还会继续统治夏威夷?”

“他们有银行,有报纸……”

“香港!谁在为夏威夷打仗?美国军装穿在谁身上?谁会回到群岛上来准备接掌大权?告诉我,香港。”

“你是说,日本人?”他虚弱地问。

“正是!”玉珍大吼,她那客家人的坏脾气已经达到了沸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夏威夷的日本人会赢得战争,相信我,香港,他们一掌权,就会想起你昨天说的恶言恶语,然后火奴鲁鲁每一个姓姬的都会发现,由于你的愚蠢,他们的生活过得有点儿不顺。”

“我不是故意要……”

“但事实如此,你这蠢货。战争一结束,夏威夷的山姆大叔想开商店的时候,谁会签署许可文件?日本人。如果露丝的丈夫要经营巴士,谁会发许可?日本人。他们会恨死你昨天说过的话。你那些言论已经印在他们脑子里了。”

香港身上仿佛压上了一座沉重大山,那是政府大楼的阴影,在里面签署许可证的全都是日本人,于是他问:“咱们应该怎么办?”姬家人典型的做法就是这样,每当需要豁出胆子大干一场的时候,他们会告诉自己:“是我做的。”一旦需要审时度势,他们总是会向五洲姨娘讨主意:“我们该怎么办?”

老太太说:“你必须在火奴鲁鲁走一遭,跟所有你认识的日本人道歉。低声下气,这是你应该做的。然后至少找二十个需要钱的人,把钱借给他们,帮助他们做买卖。”她顿了顿,然后谨慎地加了一句,“如果你能把钱借给有好几个儿子参战的家庭,那更好,因为夏威夷今后就是由他们统治的。”

在去日本社区道歉的路上,香港最先来到开店铺的坂井家,坂井用英语说:“不,我不需要钱,但是我的好朋友酒川,就是那个炸药专家刚关了理发店,他需要钱开间新铺子。”

“我到哪儿去找他?”香港问。

“他住在卡卡阿克。”

“顺便问一句,他有没有儿子参加了222部队?”

“四个呢。”坂井说。

“我会去找他的。”香港答道。

那天下午,他对龟次郎说:“我得为我在集会上所说的话道歉。”

“你最好感到羞耻。”龟次郎直接地说。

“是的,您有四个儿子参战。”

“还有全体日本侨民。”

“龟次郎,我很抱歉。”

“我为你感到遗憾。”敦实的矮个子日本人说,他对华人就是喜欢不起来。

“我来是要借给您一些钱,好在卡卡阿克开个新铺子。”

龟次郎往后缩了缩,他听说华人或者冲绳人嘴里不管说什么花言巧语,后面肯定藏着一把刀。他仔细打量着香港,问:“为什么,你借我钱?”

香港恭敬地说:“我得证明我有道歉的诚意。”

就这样,酒川龟次郎开起了一家杂货店。由于他的节俭,干起活来又不要命,还由于他的妻子特别善于招待日本客人,当理发师的女儿管起账来又很有一套,所以龟次郎的铺子生意十分兴隆。接下来,挡也挡不住的好运气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一夜之间冒了出来。1944年新年那一天,坂井君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信。

“酒酒酒……”他喊着酒川的名字,而后者正在给蔬菜喷水。

“过来。”

“干什么?”杂货商喊道。

“出来!”

酒川离开铺子,跟着坂井走进一条小巷,坂井用震惊的音调说:“我给你的女儿找了一个丈夫!”

“真的?”酒川喊起来。

“是的!这门亲事简直妙极了!”

“肯定是个日本人吧?”

坂井鄙夷地看着这位老朋友:“对象如果不是日本人,而是随便其他什么,那我成什么媒人了?”

“原谅我!”酒川说,“你能理解,那次我们可只差一点就完蛋了。”

“这个男人十全十美。有个小房子,有一笔不小的钱财,日语说得很好。你猜,还有什么?”

“他……”酒川连话都说不全了,他有太多的期待。

“是的!他还是个广岛人!”

这两个窃窃私语的男人爆发出一阵狂喜,因为媒人坂井和酒川一样高兴:一个日本姑娘终于找到了一个好丈夫,而且是广岛人。最后,酒川想到一个次要问题:“是谁呢?”

“石井先生!”坂井欣喜若狂地说。

“他同意娶我女儿?”龟次郎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的!”媒人坂井喊道。

“他知道她……跟豪类?”

“当然。我为了自己的名誉,必须告诉他。”

“那他仍然愿意接受她?”龟次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他说他有义务拯救她。”

“那个好人。”酒川喊道。

他叫来妻子,告诉她:“坂井成功了!他给礼子找到丈夫了。”

“是谁?”务实的妻子问。

“石井先生!”

“广岛人!”

礼子还浑然不知即将为自己举行的婚礼,而她找了个广岛男人的消息已经迅速传遍了日本侨民社区。几乎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地为这姑娘的好运气而欣喜若狂,特别是,她还曾经跟一个豪类混在一起。

有一个读完了高中的姑娘却说:“石井至少比礼子老了三十五岁。”

“那又怎么样?”她母亲厉声训斥,“她嫁的是广岛人。”

消息传来时,礼子正在旅馆大街的理发店里给水手剪头发。旁边的姑娘用日语悄悄说:“恭喜您,亲爱的礼子姑娘。”

“恭喜什么?”礼子问。

“坂井君给你找到丈夫了。”

这个日语词汇在礼子的耳朵里听来有点陌生,虽然礼子早就怀疑父母请了媒人给自己找丈夫,可她做梦也没想到真的会有一桩实实在在的婚事。她靠着椅子稳定了自己的身体,假装随便地问:“男方是谁?”

“石井先生!我觉得这样棒极了!”

礼子姑娘机械地移动着手指,坐在椅子里的男人提醒她:“两边不要推得太过,女士。”

“对不起。”礼子说。她想冲出理发店,离所有人都远远的,然而她是还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她耐心地给水手把头发剪得无可挑剔,然后给他的脖子和络腮胡子上涂满肥皂,问道:“你想把鬓角剪成直的还是有点细的?”

“好看就行,”那年轻人说,“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比我还要好。”

“我读过书。”礼子轻轻地说。

“女士,你身体没事吗?”那水手问道。

“没事。”

“你看上去精神可不太好。那个,女士……”

礼子几乎要昏倒了,然而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当她想要抓住剃刀的时候,手却不听使唤。礼子十分沮丧地看着惊恐的水手,柔声问:“如果我这次不给您刮脖子,您介意吗?我觉得有点头晕。”

“女士,您应该躺一会儿。”水手说着擦掉了脖子上的泡沫。

他走后,礼子挂起围裙说:“我得回家了。”在走回卡卡阿克的漫长路途上,她尽力不去将石井先生和杰克逊上尉进行比较,但她管不住自己的思绪。马上就要走到家里的店铺时,礼子稳住了自己,有些欣慰地想:“他是个脑子疯狂的小个子男人,不像丈夫倒像父亲,但他是个正直的日本人,我父亲一定会高兴的。”她再也不想那位连一封信都没有写给她的西雅图律师,走到父亲身边,鞠了个躬。

“我很感激您,父亲。”

“是个广岛人!”酒川说。

1944年2月举行的婚礼是日本侨民社区的一件盛事。媒人坂井跑前跑后地当上了总指挥。他告诉家里人谁站在哪里,告诉和尚该怎么做,教给新郎应该如何举止。那个下午,石井先生先是给众人展示最新一期的《草原新闻》,上面报道了英勇的皇军最后如何将所有的美国海军赶出瓜达尔卡纳尔,并准备对夏威夷进行总攻。有一个客人的两个儿子都在意大利服役,他悄悄对妻子说:“我觉得那老头肯定是疯了。”

“嘘!”妻子说,“人家结婚呢!”

来客人数最多的时候,穿着传统日本服装的礼子姑娘才看了新郎一眼,这是宣布订婚消息以来她第一次看见他。礼子没法骗自己,石井是个可怜巴巴的、佝偻着腰的小老头。她所接受的美国教育使她不由得想要逃出这发疯了似的婚礼。礼子感到一阵严重的眩晕,于是对身边的一个姑娘说:“这条和服腰带太紧了,我得去透口气。”她刚要逃开,媒人坂井突然大声说:“婚礼开始!”于是仪式繁琐、充满魅力的日式婚礼便开始举行了。

婚礼结束后,女人们簇拥到礼子姑娘身边,对她说:“你穿着和服美极了。一个真正的新娘,脸蛋红红的,眼睛低低的。”其他人也说:“一想到他是个广岛人,心里真是高兴极了。”人们挤得太厉害,礼子说:“这条和服腰带确实太紧了,我得去喘口气。”她从喜宴旁走开,一个人来到凉台上,在那儿深深地吸了口气,正好碰上一个骑着自行车来送信的男孩。

接下来,屋里的客人们听见从凉台上传来一串尖叫声,仿佛有什么动物受了致命一击一样。人们冲出来,看见礼子姑娘不停地尖叫,拦也拦不住,她手里握着一份战争部发来的消息,告诉酒川家一个确定无疑的消息。而此时,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意大利的一座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