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黄金贵族

第一章

1946年,玉珍已经九十九岁高龄,一群夏威夷社会学家正在渐渐将一个多年来盘踞在脑海中的模糊想法形成成熟的理论。他们私下里认为,夏威夷正有一个新的族群在悄然崛起。这个族群同时受到西方和东方的影响,无论是在纽约召开的商业会议上,还是在日本京都的清修之地都能应付裕如。这个族群已经完全被现代化改造,彻底美国化,然而他们身上同时兼具古风和东方社会的影响。社会学家为这样一个族群取名为“黄金贵族”。

起初我错误地认为,无论是概念还是名称,“黄金贵族”都是因为种族之间通婚之后,出生的混血儿既不是白色,也不是棕色皮肤,也不是黄色皮肤,而是介于几者之间。我以为“黄金贵族”的概念指的是这种新族群的肤色——混合了华人、波利尼西亚人和高加索人的肤色。当时日本人还鲜有与外族通婚的情况出现。我在夏威夷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寻找社会学家们所说的“黄金贵族”。

但是我最终发现,这类天分极高、前途无量的人,这种夏威夷对全人类的独特贡献,其产生完全不依赖于不同种族之间的通婚。“黄金贵族”的出现是思想开花结果的产物。他们的存在,仰赖的是一种思维方式,而不是他们的出身。有一天我发现——我得说我感到很高兴——有好几年的时间,我得以与一批堪称典型的“黄金贵族”过从甚密,如果读者到目前为止一直阅读着我前面所叙述的故事,那么他也会了解其中的三个人,并且马上要结识第四位,有趣的是,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从最直接意义上来说——其“黄金贵族”的品格来自于种族通婚。他感知未来的能力,加上那种特有的、能够立于世界潮流之巅的能力,都是因为他们深深地理解周遭事物的发展规律。我所结识的这类人,很多都属于稍微次一级意义上的“黄金贵族”,或者说重要性较低的一种:他们是出色的华人-夏威夷人混血儿,聪明绝顶的葡萄牙人-华人混血儿,还有能干的高加索人-夏威夷人混血儿。但是其中大多数对于在夏威夷和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然而我下面将要谈及的第四个人却并非如此,我想以讲述他们的遭遇来为我的夏威夷故事收官,因为这些人的的确确是“黄金贵族”。

1946年,战争结束了,夏威夷将要进入20世纪下半叶,霍克斯沃斯・黑尔时年四十八岁。一天早晨,贸易风渐渐平息,随后的天气潮湿得令人难以忍受,黑尔刮胡子时碰巧照了照镜子,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今年我将达到一生中的巅峰状态。我的牙齿没掉几颗,头发也相当浓密,没怎么发福,不戴眼镜也看得清远处,虽然目前有点小麻烦,我认为我得去找一位眼科医生看看。我尚且能够集中精力思考问题,乐于操控商业运作。我热爱工作,即使像今天起个大早也不在话下。”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让自己在洗澡之前发发汗。当闷热潮湿的一天向他袭来时,黑尔很不情愿面对着两处不愿触及的痛苦,在那里,他没办法保持这种良好的状态。

首先是那咬噬着他的、无休无止的痛苦。一切要从儿子布罗姆利在1945年东京大火中遭到枪杀说起。当时美国空军的毁灭行为事实上已经将那座城市夷为平地。超过七万名东京居民在那次大扫荡中遇难,整座城市化为乌有。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布罗姆利的牺牲其实带来了积极的意义。那次空袭之后,我方胜局已定。布罗姆利・黑尔不是一般的青年。每个人都这样说,他的死不仅夺走了黑尔家的一个成员,也为夏威夷留下了无法填补的缺口,因为在最后几封家信中——那时,他所在的B-29中队里动不动就有人牺牲阵亡,这使得所有飞行员都战战兢兢、情绪低落——布罗姆利曾用亲密的语气提到,战争眼看着即将结束,到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

他在硫磺岛的一间小屋里写道:

我们得驾驶着骇人的飞机在附近的水域着陆,上帝见证,我们都幸免于难,然而在下降的过程中,我操纵着方向盘,心里琢磨的却并非如何将飞机完美地降落在水上,而是多年前在普纳荷学校那种誓不罢休的决心。我要写一篇小说——这可能会把你们都吓一跳,但是请容忍我的做法——小说的主题就是露辛达・惠普尔阿姨。我会挑个黄昏,请她坐在努乌阿努山谷里的房子里,下午例行的雨水从帕里山谷倾泻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长出白色霉菌的时候,她总是能让咱们家族里的遗老遗少们开心。我一直认为,露辛达阿姨是咱们每个人的阿姨,人人都会来找她,听她絮叨那些单调的陈年旧事,我笔下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个老太太无休无止的虚荣心——最后,这些絮叨成了一个咒语,把你我永远地禁锢其中。我将展示出露辛达阿姨的真实模样,她虔诚,她为家族而自豪,她不问世事,她爱传闲话,心肠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于我而言,她就像一张网、一团令人窒息的气体,是一个日夜侵扰着我的梦。我们的飞机触到水面的时候,我听不见旁边的飞行员疯了似的喊叫声,我只听见亲爱的老阿姨露辛达的声音。她是多么仇视飞机、仇视飞驰的小轿车,仇视日本人啊。事实上,如果你花一番功夫去细细探究的话,我猜她仇视所有的人,除了惠普尔家族、詹德思家族、黑尔家族、休利特家族和霍克斯沃斯家族。即使是这些人,也给她带来了无数烦恼,因为她总是得不厌其烦地为客人们解释,她是惠普尔家族的那一支,他们身上没有丝毫夏威夷人血统。露辛达阿姨死死抱着一个老观念,谁也不许说她那伟大家族的成员有夏威夷人血统。她对你我抱有怀疑,因为我们都不是纯正的英格兰血统。所有的霍克斯沃斯家族和一半休利特家族都被污染过。当我与她交谈时,她常会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心里在想:“最好不告诉他,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来自受到了污染的家族。”

从露辛达阿姨那漫无边际的狂想开始,我想要为所有的夏威夷人,还有那些前来为它出过力的人们树碑立传。我想写那最初的火山,也想讲讲那最后一次的甘蔗种植园罢工。你可能不喜欢我的小说,但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我认为这一点正是意义所在。这小说将是奇异的,我一直在写露辛达阿姨,仿佛她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她还活着,死去的可能正是我自己。

这个可怕的伤痛从来没有离开过霍克斯沃斯・黑尔的心头。他开始倾听露辛达阿姨的絮叨,他听出了儿子之前写过的一切:“我们生活在一张网里。蔗糖,夏威夷的幽灵,凤梨树,轮船,街上排成行的汽车,日本劳工领袖,露辛达阿姨的回忆。”这张网只消一拂便会消失,然而一提到楼上的那几间密室,里面关着几大家族中几位精神失常的妇女,这张网却也有千钧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些人已经算不上神志清醒的正常人,甚至霍克斯沃斯本人的太太也在其中一间密室里度日。

20世纪20年代的普纳荷学校里,玛拉玛・詹德思是一位娇小玲珑、喜欢吟风弄月的小姑娘,她喜爱音乐,也喜欢男孩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尤其是从40年代开始,她的头脑渐渐糊涂了,她不再愿意试着去理解儿子布罗姆利的所作所为,也不去管鲁莽的女儿妮奥拉妮在做些什么。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让人开着汽车,带她到努乌阿努山谷的露辛达阿姨家里,两个女人在下着雨的午后,坐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聊天……两个人都不关心谈话是不是有边际。

几代人以来,传教士们一直对夏威夷人在兄弟姐妹之间的通婚行为严加谴责。夏威夷人的种种生活习俗中,这是新英格兰的道德批判最为严厉的一点。“这将夏威夷人置于文明社会的边缘之外。”露辛达・惠普尔的祖先曾为此大发雷霆,特别是露辛达本人的曾祖父艾伯纳・黑尔,然而同样的诅咒现在也降临到她那臃肿庞大、与世隔绝的家族身上。惠普尔家族的后代与詹德思家族的后代通婚,詹德思家的后代又跟休利特家的后代结婚,就算亲兄弟姐妹之间并未真正联姻,这些兄弟姐妹至少也在头脑和情绪方面结成一体。因此,某个名叫杰露莎・休利特・霍克斯沃斯的女孩儿无论是在基因上,还是从思想上,都跟一个叫玛拉玛・詹德思・黑尔的女孩别无二致,而两位姑娘终日在楼上的密室中打发时间。

到了1946年,除了儿子的死,除了他深爱的妻子日渐萎靡,霍克斯沃斯・黑尔的确达到了他这一生中的鼎盛时期,但是那两件伤心事压在他心头,使得他不能尽情享受自己的天才结出的伟大果实。于是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霍克斯沃斯&黑尔企业帝国的管理中去。那关键的一年开始的时候,他越发仰赖两个坚定的信念:“我绝不会给劳工们让步一寸,再也不能让步了,尤其是在日本人领导下的那批劳工,他们弄不明白美国人的做事方式。我们得让夏威夷保持现在的状态。我不会让格里高利这样的美国大陆的公司挤进这里的市场,扰乱我们夏威夷的经济。”在他身后,为了支撑这两个强大的信念,他动用了H&H公司资本的全部资源,其价值达到两亿六千万美元,他还动用了J&W公司的全部管理力量,价值超过一亿八千五百万美元。能力稍差的休利特家族后代是指望不上的。他们都看出来霍克斯沃斯・黑尔是个冷静精明的男人,他能够克制住激动的情绪,大家都指望他来维持目前的生活状态。

霍克斯沃斯・黑尔因为他对世事的洞见而被归入“黄金贵族”群体。从种族上来说,他应该算作豪类。从情感上来说,他则完全是豪类,他自己的认识也是如此。而实际上,他身上有十六分之一来自阿里义-努伊妮奥拉妮的夏威夷人血统,那是他的曾曾曾祖母。他身上还有一部分阿拉伯血统,因为他的一位欧洲祖先曾经在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婚娶。他还从更早的罗马祖先那里继承了一部分非洲血统。另外还从一位于1603年与匈牙利人通婚的奥地利女人身上获得部分中部亚细亚血统。还有一位在遥远的马萨诸塞州的黑尔家族的女性有过一次小小的越轨行为,从而给他身上带来了一点美洲印第安人血统。但是人们都把他看作纯粹的豪类,不管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

1946年,姬香港时年五十三岁,比霍克斯沃斯・黑尔年长五岁,香港的祖母玉珍已经九十九岁了。那一年对香港来说特别不顺,因为他按照祖母的紧急指令——把吓坏了的豪类们手里的每一块土地都买下来——因此有点扩张过度,不知道要从哪里找钱来缴税,以保住手里大片大片的土地。不动产业并不景气:预期中的旅游热潮还没有变成现实;蔗糖种植业和凤梨种植业还有风声说也许要长期罢工。他有七个孩子在上学,其中五个在美国大陆读大学,两个在普纳荷学校。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决定不再给他们寄生活费,他让男孩子们都去工作,帮忙缴纳税金,但是玉珍听不进去。她只是说:“每个孩子都必须接受最好的教育。每一块土地都必须尽量抓在手里。如果这意味着不能买小轿车,不能吃昂贵的食品,那很好!我们就不坐车,我们就不吃美味佳肴!”因此,姬氏会成员每天只得到很少的配给,香港给所有在美国大陆读书的姬氏会成员寄了一封信——包括他自己的孩子和其他人的子女在内:“我只能为你们付学费和书本费。如果你们有汽车,请把它卖掉去打工。如果这样即将面临在大学里多待上两三年才能毕业,那就花这个时间,目前,夏威夷不会再给你们提供费用!”这个决定让他十分难过,其中涉及到了他的小女儿朱迪。“你不能再上声乐课程了。”他告诉女儿,看到她乖乖听从命令,香港难过极了。

接着,一切本来已经够不顺利了,香港却偏偏听说了一个晦气的消息:美国大陆一家十分有名的私人侦探公司正在调查他。这条传言是从秦家听来的,人家问了他们很多关于房地产行业的问题,谁也不知道这次问话是为了什么。几天之后,一个叫作路・秦的突然想到:“上帝啊!每一个问题都是有关姬香港的!”他随即觉得有责任把这个外围的消息透露给朋友。

香港的第一个反应是:“收所得税的家伙们在调查我!”但是又一转念,他放下心来,这是不可能的,政府绝不会使用私家侦探机构,他们自己就有很好的警察。然而这个结论却让他比以前更加茫然,他渐渐开始怀疑“堡垒”是不是已经推测出他扩张太快,正在收集证据好把他一劳永逸地排挤出去。他判断背后的主使可能就是霍克斯沃斯・黑尔。

诡异的是,他的第一批关键证据并不是来自华人——虽然华人的确十分擅长拼凑零零碎碎的事实——而是从他的朋友酒川龟次郎那里得到的。粗壮的矮个子龟次郎有一天下午旋风似的闯进来,进门就说:“香港,你最好小心点,我想你有大麻烦了。美国大陆有探子到这里来,打听你的事,问我是怎么拿到地的。说不定过会儿他会到H&H总部去。”

“这个侦探,他没有理由骚扰你,龟次郎,”香港安慰他说,“咱们的买卖绝对不会有问题。”

“到底怎么搞的,他们抓住你偷税了?”

“我的税金没问题。你的呢?”

“我的也没问题。”龟次郎让他放心。

“那你不用担心,龟次郎。我来操心。这件事只与我有关。”

“你有什么特殊的麻烦?”日本人问。

“其实每个人都随时可能会有麻烦。”香港让他放心。

话虽这么说,可香港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惹了什么麻烦。接下来的几天,他听了不少消息说有侦探在活动:人家把他方方面面的生意摸透了。可他本人倒一个侦探也没见着。香港只知道:“有个人对我的生意了解得跟我自己一样多。他直接通报霍克斯沃斯・黑尔。”他晚上睡不好觉了。

从另一个方面讲,这些都是令人兴奋的消息,除非香港和祖母的研究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否则夏威夷肯定即将开始一轮令人咋舌的发展。机场不再限于军用,将要承载成千上万的游客来到夏威夷,有很多新的旅馆就要开起来了。繁荣时代一开始,建筑商们就会跑来找香港,因为土地全都控制在他手里。香港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名奥林匹克运动会前夜的跑步好手,他面临着一场考验,而对手是自己从未谋面的运动员:他是个行家,他做了高度的戒备,愿意把赌注压在明天的好运气上。即便如此,香港仍然采取了预防措施,和祖母议论那几个侦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祖母对香港说:“这些年,咱们必须坐稳当了。等待,再等待。事情总是很困难。任何傻子都能采取行动,但是唯有聪明人会等待。在我看来,如果有人要花这么多钱调查你,那说明要么他非常怕你——这是好事;要么他正在掂量是不是要跟你联手——那说不定更好呢。所以你现在必须一等再等。让他们先行动。如果他要跟你斗,你多等一天,就多强壮一分。如果他要跟你联手,你多坚持一天,他的成本就更高一分。等着吧。”

因此,在1946年的大半时间,香港都在等待,然而他心里并没有祖母那么有把握。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信件折磨着他,他会坐在那儿,盯着那长条形的信封,心里猜测其中可能会装着什么样的坏消息。他特别怕电报。但是他一边等待,一边积聚了力量,到了年底,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了很多,他的财力更加惊人,香港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是社会学家们所说的“黄金贵族”了。

香港认为自己是纯种的华人,因为他的祖上只与客家姑娘联姻,虽然有很多姬家后人有着夏威夷、葡萄牙和菲律宾血统,但他本人并非如此,对于这一点,他感到相当自豪。当然,在姬氏会过去进行的一系列冒险活动中,香港的祖先中混入了不少蒙古血统、满洲人血统和鞑靼人血统,再加上17世纪初的战争中混入的日本血统,他的一位先人还曾在814年到过朝鲜半岛,因而给香港注入了一些高丽血统,后来又从某些自公元前四千年开始便在南部中国流浪的部落那里继承了几种乏善可陈的血统。但是无论如何,姬香港都认为自己是血统纯正的华人,他才不在乎“血统纯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1946年,酒川茂雄刚好是23岁,风华正茂,已经是一名美军上尉了。他身高五英尺六英寸,身材偏瘦,体重一百五十二磅,他不戴眼镜,比起矮墩墩的、看上去有些笨手笨脚的农民父亲,茂雄的身段要灵活得多。他长着一张英俊的面孔,五官笔挺,轮廓清晰,一口十分健康的牙齿,但是他最突出的特征还是机智敏捷,无论被要求执行什么样的军事任务,茂雄都能表现出这种特点。茂雄得到的几枚军功章底下写着三条说明,嘉奖了他那超出预期的勇气。其实,这几枚奖章表彰的是他出色的预判能力。

在卡皮奥拉尼大街举行的胜利纪念阅兵式上,酒川茂雄上尉走在第三纵队,前面是旗手纵队和上校纵队。他那军旅生涯中变得坚硬的双脚轻快地跨过沥青马路,习惯了负重的双肩略微有些后仰,这使得他的下巴微微上扬,细细的日本人的眼睛向上越过过去被人瞧不起的日侨区。然而,当他听到雷鸣般的欢呼声,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驼背的母亲和矮墩墩的勤勤恳恳的小个子父亲时——他们终于得到了人们的接纳——茂雄觉得他的奋斗都是值得的。忠雄牺牲在意大利战场,壮实的橄榄球中卫酒川实也被埋在了法国。五郎因为要协助指导占领日本而没能出席今天的会场。全家人再也不能团聚了。酒川家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当阅兵队伍走过酒川家的上一代和其他日本人曾含笑流下眼泪的地方时,游行队伍抵达了妮奥拉妮的旧宫殿,那是夏威夷政府所在地。在酒川茂雄看来,他头一次觉得日本人可以像任何其他人一样走进这座大楼。“这是我的家乡。”他边走边想。

当他结束阅兵回到家里,看见墙上挂着的死去的忠雄和实的照片,却用双手捂住脸,喃喃说道:“如果我们日本人最终得到了自由,那全是你们的功劳。耶稣啊,多么惨痛的代价!”

因此,当茂雄的父亲还沉浸在军队生涯的兴奋中,用手抚摩着他的军功章,用英语说“就跟我以前告诉你的一样,他们找不到比日本人更好的士兵”时,茂雄觉得无地自容。

“我并不勇敢,爸爸。我只是碰巧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

“你知道了,怎么不逃开呢?”龟次郎问。

“我是日本人,所以我必须留下。”茂雄说,“逃走的危险太大。我硬生生压住了恐惧,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给我发勋章的。”

“全日本都为你骄傲。”龟次郎用日语说。

“我很希望天皇也能这么想。”茂雄笑道,“因为我就要去帮助他统治日本了。”

茂雄的母亲用日语厉声说:“你不会再去打仗了吧?五郎已经去了日本,我每天晚上都求神拜佛的。”

“不会再有战争了!”茂雄热情地说,用双臂热烈地搂着母亲,“我不会再有危险。五郎也不会。”

“不会有战争?”酒川太太问,吃了一惊,“哦,茂雄,你没听说吗?石井先生说……”

“母亲,不要再拿那个疯狂的石井先生的胡说八道来烦我了。”

不管怎么说,酒川太太还是叫来了女儿和石井先生,那瘦小的劳工领袖小心翼翼地检查门口,以确保没有豪类在刺探,然后他拉上所有的窗帘,用日语小声说:“我上个礼拜告诉你们的全是真的,龟次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千万别再把第二个儿子派到日本去了。他会像五郎一样送了命的。我们听到的一切事情都是谎言。日本正打着胜仗,随时有可能进攻夏威夷。”

茂雄觉得自己的脑子要错乱了,他拉住礼子的手问:“姐姐,你相信你丈夫的胡说八道吗?”

“不许说这是胡说八道!”石井先生用日语发起脾气来,“你的脑子里灌满了谎话。日本正打着胜仗,正在积蓄力量。”

“礼子!”弟弟不肯让步,“你相信这些胡说八道吗?”

“你得原谅我的丈夫,”忠诚的妻子说,“他在会上听来了各种奇怪的消息……”

“什么会?”茂雄追问。

那天晚上,石井先生和茂雄的姐姐带他来到会场。他们带着茂雄来到努乌阿努大街西边一间正在召开会议的小屋,主持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日本人。那是一位激进的宗教领袖,最近刚刚从集中营释放出来。他正在用日语喊着:“他们口中的广岛全是一派谎言。那座城市完好无损。东京也没有遭到焚烧。我们的军队正在新加坡和澳大利亚。日本的力量空前强大!”

观众专注地听着,茂雄看到他姐夫石井使劲儿地点着头。这时候,茂雄不凑巧拽了拽姐姐的衣袖,被发言人看见了。“啊!”他喊道,“在咱们中间有一个密探!一条敌军的脏狗。你,石井太太?他是不是要告诉你,日本要输掉战争?别听他的!他是被美国人带来的!我告诉你,他是个扯谎精,是个密探!日本赢得了战争!”

茂雄明知不妥,却不得不承认很多听众不仅听信了那套疯狂的骗人鬼话,而且打心眼儿里愿意去相信。集会结束后,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朝着茂雄遗憾地笑了笑。茂雄曾经对日军作战,这些人希望天皇的军队登陆之后能对茂雄好一点,因为茂雄很有可能是因为受到了诱骗才做出那种叛国行为的。很多夏威夷男孩都是这么上当受骗的。

茂雄头昏眼花地往家走去。他再也不想理睬石井先生和那群可悲的傻瓜了。走了几步后,他又改变了主意。茂雄登上一辆公共汽车,来到火奴鲁鲁中心,他思考了一会儿接下来的行动,然后走进警察局,说想见见侦探。接待他的豪类认识他,对他得到的勋章表示祝贺,但是茂雄笑道:“我得告诉你一件事,然后你就会拿走这些勋章了。”

“怎么了?”

“你听说过协会吗?‘必胜会’?”

“你是说老是嚷嚷着日本必胜的那帮混账?听说过,我们盯他们盯得很紧。”

“我刚参加了他们的集会。上尉,我可吓得够呛。”

“在老传教士学校后面那座小屋?”

“是的。”

“我们定期检查。托尼,咱们今天不是派人到那座小屋去了吗?”

“咱们的人今天懒得去。”助手说。

“那些人都疯了。”茂雄反对。

“真可悲,”侦探同意,“可怜的老浑蛋,他们一心想着日本不会遭到进攻,那帮煽动者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但是他们也没什么害处。”

“你不把他们抓起来吗?”茂雄问道。

“当然不会,”侦探笑了笑,“我们在火奴鲁鲁有六组人马,定期巡视,日本‘必胜会’的人给我们找的麻烦是最少的。有一个团体想谋杀李承晚。还有一个想谋杀蒋介石。另一个团体专骗老太太,每个月的头一天,他们就说世界末日要来了,把她们的钱全骗走。去年我们还遇到一对夫妇,他们每个月初都为第二次基督降临做准备,一连准备了十一个月。所以那些疯狂的日本人只是乱象中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

“但是他们怎么会相信那些报纸的报道和新闻呢?还有那么多去过日本的人?”

“茂雄,”侦探说,把两只手“啪”的一声直直地拍在桌子上,“你怎么能连着十一个月相信基督要降临到努乌阿努的帕里山上来了?被愚弄一次也就算了,可不能连着上十一次当啊。”

终于到了茂雄要离开的时候,他要乘船远赴日本,在麦克阿瑟将军手下工作。母亲抹着眼泪说:“要是你一到日本就打仗,你就别下船,茂雄。”说完,母亲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便告诫他,“不要娶北方女人,茂雄。我们可不想在家里有个‘哧哧’说话的姑娘。我也不中意东京来的姑娘,她们花钱没数儿。要是你娶了九州岛的姑娘,你父亲和我可不高兴,她们跟广岛人处不来。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许娶冲绳人,或者任何有可能是贱民的女人。你最好还是找个广岛姑娘。那种姑娘靠得住。但是不许找城里人。”

“我并不认为美国人在广岛会受欢迎。”茂雄静静地说。

“为什么?”母亲反问。

“那炸弹爆炸之后,美国人会受欢迎?”茂雄问。

“茂雄!”母亲惊奇地说,“广岛完好无损哪!石井先生对我保证……”

酒川茂雄跟其他要前往东京的部队会合后,穿过火奴鲁鲁的商业中心区,来到即将把他们送往横滨的港口。这时的茂雄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小伙子。他有着钢铁般的头脑,一次次对抗德军的战役加上满脑子对日本的偏见使他变得愈发固执。他靠着个人的意志无往不胜,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证明自己的勇气。然而那一天,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茂雄只有二十三岁,还没有从哈佛大学取得律师资格,但他却将在夏威夷即将发生的革命中充当急先锋。他严厉、决绝、强健、无畏。更重要的是,革命到了今天,他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敏捷的判断力。

他向前走着的时候,遇到了霍克斯沃斯・黑尔,两人都没注意对方。霍克斯沃斯正沿着主教大街前往堡垒大厦,要是彼时彼刻黑尔能有先见之明,截住军队把酒川茂雄争取到他这一边来的话,日后堡垒大厦就肯定能保住自己的各种特权。进一步说,如果当时身为共和党官员的黑尔把茂雄和五十名像他一样的日裔小伙子纳入麾下的话,夏威夷的共和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日本人传统保守的天性会使他们成为最理想的共和党人,要是豪类们敏锐的商业嗅觉能够与日本人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将成为所向无敌的力量。可那时候霍克斯沃斯・黑尔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们两人会结成联盟。走过队伍的时候,黑尔心里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再听见有人说什么勇敢的日本小伙子为我们打赢了战争,我就要吐了。我儿子布罗姆利呢?哈利・詹德思和吉米・惠普尔呢?他们也打了胜仗,可他们死了。”人群站满了主教大街的两旁,为日本小伙子欢呼雀跃,那原本可载入史册的、历史性的一刻就这样失去了。霍克斯沃斯・黑尔来到堡垒大厦,酒川茂雄赶赴日本。

但是,如果说霍克斯沃斯・黑尔没能抓住那只长满荆棘的历史之手的话,另一个人却做到了。姬香港顺着主教大街从对面走过来,正看见酒川龟次郎骄傲地对儿子挥着手,香港问:“哪个是你的小子,龟次郎?”

“那边那个带着勋章的!”龟次郎高兴得脸上放光。

大部分日裔军人衣服上都别着欧洲战场得来的勋章,所以香港还是拿不准到底哪个才是龟次郎的儿子。

“是不是胳膊上缠着红袖章的那个?”香港问道。

“哈衣!”酒川老头说他说对了。

“我想见见那孩子。”香港说,军队在码头上解散后,龟次郎对儿子说:“这是姬香港,很好的朋友。他给我钱开店铺。”

酒川上尉带着明显的感激之情,伸出手说:“你很有勇气,姬先生,愿意在我父亲身上下那么大的赌注,特别是在打仗的年月。”

香港知道人家在捧他,然而他生性谨慎,这叫他总是能预先提防,提前把麻烦压下去,香港直截了当地说:“也许你没听说过,可战时我曾做过一次十分糟糕的演讲,说了好多日本侨民的坏话。过后我十分羞愧,想要弥补这个错误。”

“我知道。”茂雄说,“我姐姐给我写信提到了你的演讲。但是战争就是战争。”

“现在一切都大有好转。”香港说,“我想见你是为了这件事,茂雄。你回来的时候应该去上大学。也许应该读法学院。如果你干得好的话,也许我能提供给你一个工作。”

“你自己有很多儿子,香港。”

“他们全都不是日本人。”香港笑了。

“你想要个日本人?”茂雄惊奇地问。

“当然,”香港说,“夏威夷的命运将来是由你们主宰的。”

茂雄竖起了耳朵。他迎着香港铁一样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个华人,问道:“你真的认为会有改变?”

“日新月异的改变,”香港不慌不忙地说,“我愿意请你这样聪明的小伙子为我做事。”

“也许我不会为任何人做事。”茂雄慢慢地说。

“那也很好。”香港依旧不慌不忙,“但是每个人都得有朋友。”

酒川上尉登船时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彻底的美国人了。他证明了自己的勇气,被火奴鲁鲁接受了,现在竟然还有人来请他做事。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是个“黄金贵族”了,他既了解东方的价值观,也了解西方的价值观,虽然他为自己刚刚赢得的美国精神雀跃不已,但他也为自己是一个血统纯正的日本人而自豪。当然,这后面的一个理由十分荒唐,许许多多曾在日本居住、说不清名字的祖先们给他留下了血脉:他的许多基因来自北方的阿伊努族和西伯利亚的征服者,来自华人,还来自曾在茂雄的祖先们中生活过的朝鲜人,特别是还有那些富于冒险精神的印尼-马来族人,这些人中有一半向东航行,最终成为夏威夷人,而他们的兄弟则向北在不同岛屿之间漂泊,融入日本人之中。就这样,两支古老的马来兄弟从新加坡的一个点出发,向北的成为酒川茂雄的祖先,另一支则是凯利・卡纳克阿的祖先,那是个夏威夷海滩伴游少爷,现在正跟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那儿,观看阅兵仪式的结尾部分。

假设在三个古老的西伯利亚兄弟中,其中一支选择往北,勇敢地渡过了日本海,最后将自己的基因保存在酒川茂雄的身体里;第二支顺着阿留申山脉朝着马萨诸塞州向北爬去,而他的子孙后代最后成了霍克斯沃斯・黑尔的印第安人祖先;第三支不如其他兄弟那么富于冒险精神,沿着大陆上已有的道路向南游荡,来到了中国腹地,并促成了客家人的形成,也就是说,成为姬香港的祖先。事实上,四海之内皆兄弟,然而代代更迭之后,兄弟之间的共同血脉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