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另一个并不相干的层面上,我刚才提到的凯利・卡纳克阿已经是一个“黄金贵族”了。二十一岁的他,身高已经超过了六英尺,不胖不瘦,体重一百八十磅。他身体强健,肌肉在阳光下一圈圈扩散,好像涂上了椰子油。他腰杆笔直,拥有各种健美体魄的特征,还有深深陷下的黑眼睛、顽童似的笑容和漆黑的头发,还爱在上面别一朵鲜花。他的气质既漫不经心又有点傲慢,旅馆大街上曾有两个水手因为管他叫“黑鬼”而被他揍了一顿。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多,可他总是一副随时跟人干上一架的架势。但只要有人要找麻烦,他总是试图躲开:“你干吗跟我过不去?我可不想惹麻烦。咱们握握手,当好哥们儿吧。”

现在凯利正站在那儿,看着渐渐散开的阅兵队伍。他的右手握着身材苗条、精心打扮的塔尔萨姑娘的手指头,那姑娘刚刚离婚,从里诺来到夏威夷。刚刚经历的那场离婚让她心力交瘁,她的感情正无处寄托。她在内华达州的牧场住着的时候,一个同样刚离婚的人告诉她:“蕾妮!要是你去夏威夷,一定要去找凯利・卡纳克阿。他可真迷人。”就这样,蕾妮刚刚从H&H公司的大船“冒纳罗亚”号上下来,就打了朋友给她的电话号码,说:“哈啰,是凯利吗?毛德・克莱门斯叫我来找你。”

凯利一路闲逛,来到隶属于H&H公司的豪华环礁湖酒店,他穿着紧绷绷的蓝色牛仔裤,酒馆跑堂小子那种只有一粒扣子的白外套,趿拉着凉鞋,头戴一顶游艇帽,耳朵后面还别着一朵花。那姑娘来到富丽堂皇的大厅,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衣裙和镶着蓝色花边的泳衣,凯利不无傲慢地称赞了她,心里盘算着:“第一天晚上应该就能把这个太太搞到床上。”

他干海滩伴游少爷这一行完全是歪打正着。凯利热爱冲浪,跟阔太太们开起玩笑来特别迷人。他尤其擅长预测需要花多长时间能把任何新来的顾客搞上床。他发现那些新近离婚的女人最容易上手,这些女人刚刚经历了变故,个个急着要证明婚姻的破裂不是错在自己身上。凯利搞定一个女人很少需要两晚以上。当然,她们初次见到他时,并没有抱着跟他上床的打算。但正如他对其他在海滩上闲逛的人们所说:“要是太太们没有上过冲浪板,她们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干的是这一行,吃的是这碗饭,他得带着这些刚离婚的或者是刚丧偶的女人一起冲浪。

蕾妮刚遇到凯利十分钟,就头一回尝到了冲浪的滋味儿。他们来到遥远的珊瑚礁,那里的浪头大得很。她对上下起伏、惊心动魄海洋表现出十足的兴奋,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法在冲浪板上直起身子,海浪总是把她朝海岸上推,但是她感觉出凯利强壮的胳膊护着她的后背,于是便安心了。冲浪板积聚了能量,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向后拉直,靠在凯利粗壮的臂膀之中,最后她终于大胆地站到了飞速滑行的冲浪板上。有那么一会儿,飞溅的水花让她看不清眼前,但是她很快就学会了把下巴高高抬起,迎着风冲破风的阻力,于是过了一会儿,她便在礁石之间呼啸来去,脚下是惊涛骇浪拍打着海岸,拍打着俯瞰着海岸线的钻石山那狰狞的轮廓。

“多么壮观!”她喊着,一层层浪花不停地向海岸线推进。她本能地将凯利的胳膊拉向自己,向后紧紧靠着他,他的男子汉气概让她心旌神摇。随即,当呼啸的浪花最终散开的时候,她感觉到冲浪板在渐渐平息的海浪中随波逐流,到了最后,她进入水中,凯利的胳膊环抱着她,她主动转过脸去面对着他的脸,他们在海水中长吻,然后双双悠闲地浮出水面。

她爬回冲浪板,在凯利的指导下,开始朝着第二波海浪踏过去,但是当他们的冲浪板远离其他人时,她向后软软地倒下去,感到自己再一次靠在这位海滩少爷怀里。她在那安全的臂膀里歇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男人的手熟练地在她崭新的游泳衣里摸索着。她喘息着悄声说:“这也属于教练的一部分吗?”

“像您这样美丽的太太并不多见。”凯利殷勤地说,听了这话,她快乐地颤抖起来,把自己的身子靠得更近一些,感受着他胸膛的肌肉贴着自己的脖颈。

通往形成海浪的地方有一段漫长、激动人心的旅程,两人等着合适的海浪,凯利问:“你这一次站起来怕不怕?”

“只要与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尝试。”蕾妮说,她拿出惊人的勇气,沿着长长的海浪划过去,当冲浪板最后退回到破碎的波浪中,当他们在海水下面亲吻彼此,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到他的游泳裤里面去了。她热情地抚摸着,贪婪、饥渴。当他们浮出水面的时候,他的黑头发挡在那双黑眼睛前面,宛若那位希腊的萨堤罗斯神,他笑着赞许:“也许你是第一名的冲浪手,应该给你发个奖杯,蕾妮。”

“我没做错什么吧?”她谦虚地问。

“你,很对。”他让她放心。

“咱们再去追个浪头吧?”她提议。

“要不咱们去你的房间?”他不慌不忙地问,黑色的眼睛直视着对方。

“我也觉得这样最好不过了。”她赞同,然后谨慎地加了一句,“人家让你上去吗?”

“假如你把草帽忘在海滩上,总得有人给你送上去呀。”他说。

“那样说得过去吗?”蕾妮害羞地问。

“跟大多数事情一样说得过去。”凯利说,“冲浪有冲浪的规矩。”

“那咱们就按规矩来。”她赞同道,攥紧了他的手。他来到她的房间时,有力的大手里正拿着那顶遮阳帽,他发现蕾妮已经套上了一件海滩服,用料之少,连这几年在海滩上见多识广的凯利也没见过。

“嗨,小妹妹!不管你穿姆姆服,还是背心裙,还是光着身子,都一样迷人。”他称赞道,蕾妮在离婚过程中当然没少迷失自我,现在这话正中她的下怀,蕾妮免除了一般这种情况下常有的繁文缛节,向英俊的海滩伴游少爷伸出胳膊去。

“我一般会点一杯威士忌苏打,然后聊上一会儿……咱们把刚才在水下没做完的事继续下去吧。”

凯利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享受着这个瞬间,然后提议:“这件游泳衣湿得不像话了。”说完他便脱下他自己的,站在她面前,浑身散发出粗壮的男性力量,她想道:“如果我嫁了这样的人,就不会有麻烦了。”

如今,阅兵队伍穿过了主教大街,她也要离开夏威夷了。她在登上“冒纳罗亚”号之前的最后几分钟里紧紧抓住他的手。她跟凯利一起度过了九个销魂的日子,完完全全地拜倒在他惊人的男性魅力之中。有一次她说:“你应该见见我嫁的那个可悲的小浑蛋。天哪,我浪费了多少年。”她迎着明亮的日光低声说,“如果咱们抓紧时间上船,那么现在还有时间再来一次?”

“干吗不这么做呢?”他问,两人爬上大船的甲板,找到她的客舱,未来的室友已经在收拾行李了,那是个接近三十岁的高个姑娘,长得相当漂亮。几分钟的尴尬之后,蕾妮对凯利轻声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她径直走上前去,对那姑娘说:“很抱歉,咱们还没见过面呢,要是我想独占一会儿这间客房,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吧?”

高个姑娘仔细打量了蕾妮,然后看了看凯利,一对儿俊男靓女。姑娘笑着说:“度假就是度假。你们需要多久?”

“半小时左右。”蕾妮答道,“楼上有支乐队。”

“楼下这里是歌剧。”姑娘笑着说,还没等她登上顶层甲板,蕾妮就脱光衣服钻上了床。

事后她承认:“五天以来我都在想象,如果把你带回纽约会怎样。你多大了,凯利?”

“二十一岁。”

“可恶。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你不像二十七岁,在床上不像。”海滩伴游少爷安慰她。

“我在床上厉害吗?”她问,“我很厉害的。”

“你是最棒的太太。”

“你认识很多姑娘?”

“冲浪就是冲浪。”他答道。

“比如说,毛德・克莱门斯?你跟她也睡过了?”

“要是下个礼拜有人问我:‘蕾妮怎么样?你睡过那个太太吗?’你会怎么想?”

“凯利!你竟说那种字眼儿!”

“马上要鸣笛了,蕾妮姐姐。”他提醒道,边说边套上自己的衣服。

“我去过图书馆,凯利,”她柔声说,“跟你说的一样。有一本大部头的书,是传教士写的。上面说,你的家族可以往回追溯一百三十四代。你一定感到十分骄傲。”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凯利嘟囔道。

“夏威夷人怎么会起凯利这种名字?”她边问边套上丝袜。

“我的卡纳卡名字是克罗罗,但是没有人愿意这么叫。”

“凯利是个好名字,”她赞许地说,然后吻了吻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带我回你家?”

“不为什么。”他耸耸肩。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祖先是国王,你现在却一无所有?”

“我有吉他,我有冲浪板,我还有像你这样可爱的太太。”

“真他妈糟糕。”她挖苦地说,又吻了他,“凯利,你是夏威夷最好的。”他们走上甲板,蕾妮对她的室友很快打了个手势,对她表示感谢。高个子姑娘笑着眨了眨眼睛。汽笛最后一声响起,提醒各种各样前来为他们的豪类太太送行的海滩服务生。蕾妮犹豫地问:“如果我的朋友想来夏威夷,我是说女朋友们……”她顿住了。

“当然,我会照顾她们。”凯利说。

“你真是个宝贝儿!”她笑了,热情地吻着他,而他却推开她跑下甲板。在送行的小棚子里,海滩服务生富乐绅【9】——人们这么叫他,是因为他有时候穿鞋——走了过来,问:“凯利兄弟,那个漂亮的太太,就是金色头发的那个,在床上怎么样?”

“没有比她更厉害的啦。”凯利坚决地说。说完,两个海滩伴游少爷便亲密地一道走回了环礁湖酒店。

1946年快要过去的时候,凯利有那么一两次跟富乐绅同样闪过一瞬间的怀疑:“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们照顾那么多太太,把她们全弄混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但是这种想法总是被某个新来的离异女人或者寡妇给平息下去。他尽量不去想这些,跟女人们上床,让她们付旅馆费用和餐厅账单,这种生活美滋滋的。于是他便不可避免地跟富乐绅抱着同样的人生观:“趁着年轻,还是及时行乐吧。”于是他按着这样的规律生活:去迎接轮船,找到人家发电报说起的姑娘,带她去冲浪,跟她住上八天,然后在“冒纳罗亚”号上跟她吻别,休息几天后再去迎接下一艘船。有时候他会怀着钦佩的心情看着约翰尼・普帕里,这个四十九岁的男人还能给太太们带来他称之为“痛苦心灵的克星——普帕里医生的冲浪疗法”。

有一天下午,他问普帕里他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精力,而这位海滩服务生中的资深人士说:“男人有四样东西最来劲。吃东西,干活,冲浪,还有做爱。但一个人只能同时拥有两样东西。对我来说是冲浪和做爱。”

“你从来不觉得厌烦吗?”凯利问道。

“冲浪?不会。我会死在涌来的潮水面前。太太?告诉你实话,凯利,有时‘冒纳罗亚’走了之后十分钟,我就再也不想看见太太了。但是第二天,另一艘船鸣一声汽笛,我就把衣服一脱又开始干活了。”

一个姑娘刚走,下一个姑娘还没来的那段慵懒的时间,凯利跟富乐绅在海滩上闲逛,享受着真正的快乐。富乐绅是个高大、长手长脚的男人,衣着十分独特:巨大的宽松衬衫——料子是丝绸和棉布的,看上去跟内衣差不多——垂在膝盖下两英寸处,帐篷似的夏威夷衬衫,底下的两个角被他打成结,围在腰上,袒露着四英寸的肚皮。一双日式拖鞋,脚趾之间隔着一根皮条,头上戴着一顶窄边椰壳帽,两根长长的带子朝上伸出八英寸长,翻在一侧。富乐绅看上去总是懒洋洋的,可是一甩掉衣服,穿着紧紧包在身上的游泳裤,他看上去便仿佛是一位异教神祇。他身材高大,棕色皮肤,长发垂在耳际,眉毛上围着发出香味的念珠藤环。就连最挑剔的美国大陆女人看到他这个打扮,也会兴奋异常。她们都爱在沙滩上躺在他的身边,用鲜红的手指甲抚摸着他虬劲的肌肉。

凯利之所以选择富乐绅做玩伴,是因为这位大个子海滩伴游少爷会唱岛上那种奇异的假声歌曲,他们两人合唱起来真是一对天才,因为凯利也有一副出色的男中音嗓子。他还十分擅长演奏滑音,这是夏威夷人特有的一种吉他弹奏技巧,几根琴弦发出特别的音调,既有拨弦,也有扫弦。很多人都认为凯利的滑音演奏可以称得上是群岛音乐的代表。他心血来潮的时候,便会给自己的音乐赋予一种急不可耐的甜美劲儿,这是其他人都做不到的。那些旋律轻快、战栗,仿佛岛上的一只鸟儿,但是和弦却不慌不忙,仿佛浪花的拍击。海滩伴游少爷们一闲下来就会喊道:“凯利兄弟,弹个滑音什么的吧。”凯利就是他们的游吟诗人,但他很少为游客们演奏。“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豪类身上,”他不乐意地说,“他们听不懂滑音。”

凯利和富乐绅所喜爱的另一种消遣形式是樱花牌,这是一种荒唐的日本纸牌游戏,用装在木头盒子里的黑色纸牌来玩,盒盖上有一朵樱花图案。任何一位海滩伴游少爷,只要能挤出点钱来买一盒新的樱花牌,就会被尊为当天的英雄。在炎热、漫长的一天,这伙人坐在椰子树的树冠下,玩着这个傻乎乎的游戏。其他人不许参与,不会玩樱花牌就算不上海滩伴游少爷。当然他还得会说那种下流的混杂土语,就像有一天下午,凯利在街角的药店里买棋盘牛排时砍价用的语言一样。

“我说,太高价,这种肉五十美分。”他说。

“凯利兄弟,你那说的什么肉?”富乐绅随意地问。

“你啥毛病,笨球?你这阿卡玛伊【10】,好太多的,达基尼【11】,达基尼。”凯利低声嘟囔着,右手加上一个砍肉的动作,“达基尼,切切。”

“哦!”富乐绅唱歌似的发出高高的、结尾往下掉的哭音,好像刚刚听明白似的,“你说,达基尼,达基尼?对,伙计,开价是高。五十美分,他妈的,塔卡伊【12】。”随即两人便谈起别的、同样重要的话题。

凯利与美国姑娘们混熟了之后,他便为她们感到难过。她们无一例外地承认自己跟豪类丈夫的生活是多么痛苦,男人们对她们不感兴趣,性生活也了无生趣。这最后的一点总是让凯利感到吃惊,因为姑娘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满脑子除了做爱之外几乎什么也不想。如果世界上还有比这些乘坐“冒纳罗亚”号来到夏威夷的太太更擅长性事的女人,凯利认为那就只有真正的老虎了。有一天他对富乐绅说:“为什么有些太太比咱们这儿的太太厉害呢?你说那些豪类男人都是怎么了?”

1947年,他终于弄懂了一部分原因——富乐绅娶了一个刚离婚的女人,那姑娘很有钱,给他买了一辆雪佛兰敞篷两用车,只要他们待在夏威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是三个月之后,两个人在纽约吵得天翻地覆。富乐绅一个人回来,在海滩上重操旧业。一天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对同伴们说:“那些太太达基尼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在这儿的冲浪板上她们很放松,在床上像疯了一样,什么也不在乎。在这里,我把我的太太扔到老爷车上,我们去喝奥克拉豪。”他操纵着想象中的方向盘,“我们玩得很痛快。”

“后来怎么啦?”凯利问。

“我告诉你,凯利兄弟,”富乐绅拖着长腔说,“她带我去纽约,她不喜欢我穿的衣服,也不喜欢我说的话,还有其他东西。我无论做什么该死的事她都不喜欢。老是跟我过不去。下午再也不跟我上床——下午上床最美了。然后她告诉我:‘富乐绅,你得上夜校,学学豪类说话,别再说卡纳卡话。’我说:‘去死吧。我要搭飞机回夏威夷了。’她对我说:‘你哪儿来的钱?’我告诉她:‘我从你这儿搞了七百美元。’她说:‘你这脏东西,你这头肮脏的山猪!’后来我对她说的话,我就不必再说一遍啦。”

“达基尼太太后来变成那样子了?”约翰尼・普帕里沉思着说,“哎,所以说嘛,我告诉你们这些小伙子——跟她们上床,但是别跟她们结婚。”

富乐绅说:“看来,那些太太在这边都是好人,但是回家以后就成了另一类人。”

“你还要留着那辆雪佛兰?”凯利问。

“是的,”富乐绅说,“我不像以前那么同情那些太太了。”

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凯利发现年纪稍大些的海滩服务生已经明白:“最棒的太太是那些南方腹地来的。她们更温柔,更和善,日后回想起来也更可爱。”她们似乎被凯利的棕黑色皮肤迷住了,不同的情况下,凯利会在这样那样的套房里跟某位迷人的南方姑娘一连待上几天,他们足不出户,常常一连几天连衣服都懒得穿上。吃饭时,凯利在腰里围一块小毛巾,把毛巾角塞进去,好像纱笼似的,那位蒙哥马利、伯明翰或者亚特兰大来的太太便趁着他在小书桌旁绕来绕去的时候欣赏他的身体。有一次,一位姑娘说:“你跟个黑鬼长得一模一样,凯利,可你又不是黑鬼。真让人着迷。”

“夏威夷人最恨黑鬼。”凯利让她放心,于是那姑娘心里舒坦多了。

“你靠什么谋生?”那姑娘柔声问道,边说边把餐食推到一边,然后在他身边躺下。

“比方说我教你冲浪,我就能挣钱。”

“你的钱是靠冲浪?”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啦,你不看账单吗?服务员把账单放在那儿啦。”

“像这几天这样……你能挣钱吗?”

“服务员把钱算进去了。规矩就是我得教你点什么。”

“那就是了。”她轻声说道,于是两人又小睡了一会儿。

最后,他枕边的姑娘们在凯利的头脑里渐渐混为一体,一个姑娘介绍了第二个,第二个又介绍了第三个,但她们似乎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像是在战争期间凯利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姑娘。但有几个姑娘凯利却永远也忘不掉。有一次,一个来自巴吞鲁日的寡妇飞到群岛上。刚见面时,凯利心里盘算着:“这是个三个晚上才能弄上床的太太,也许需要四个晚上。”他低估了对方,年轻的女人因为丧夫之痛,无法接受任何男人,当他们站在即将离开的“冒纳罗亚”号上,站在她的船舱门口时,姑娘用软绵绵的南方英语拖着长腔说:“世界真是个寂寞的地方,凯利。”

“你刚失去爱人,我想也许是这样的。”他说。

“我从来没有爱过查理,”她承认,抽了抽鼻子,“但他是个正派人,一个好人,世界没有他,便不如以前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他问,一条胳膊懒洋洋地垂在床头。

“我不知道,”她说,“你多大了,凯利?”

“上个礼拜我二十二岁了。”

“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凯利。生活会十分丰富多彩的。但是千万别游戏人生,凯利,这世界是个十分寂寞的地方。”

“人们来来往往。”凯利像个哲学家似的说。

“但是一个好人来了,就留在你的记忆中了。汽笛快响了,我在想,是不是在你走之前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凯利狐疑地问。

“我能跟你吻别吗?你对我真好,真是善解人意。”她还想再说点别的,然而眼泪却夺眶而出,她将自己美丽的白皮肤的面庞贴在他的脸上,“你真他妈是个正派人,”她悄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需要你超过其他任何事情。”

她咬住嘴唇,强咽下眼泪,把他朝门口推过去,说:“凯利,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是多么痛切地祈祷,希望像你这样年轻强壮的男人能获得成功?我希望天堂会打开大门,将荣耀降临到你的身上。凯利,好好地生活吧,别瞎混了。你这种男人会得到耶稣的爱。”说完她便把他送走了。

每当潮水在礁石上跌得粉碎时,凯利便掂量起她的话,琢磨着男人得怎么做才能过上好日子。他隐隐地觉着,那种生活里不会有约翰尼・普帕里那样的老种马似的男人,纵然普帕里一辈子都过着醇酒妇人的生活。那种生活里也不会有像富乐绅那样把精力都浪费在一个豪类老婆身上的人。然而,凯利知道如何躺在阳光下,弹奏滑音曲调,玩樱花牌,教太太冲浪。所以眼下这种生活还算惬意。

1947年底,有一位纽约夜总会歌手来到群岛——她是个两晚就能搞上床的太太——跟凯利狂欢享乐,快活极了。一天夜里她喊起来:“上帝,他们应该为你立一座纪念碑,海滩少爷!”

后来她知道当下有一首流行的歌曲《滚滚波涛》居然是凯利在海滩上作的曲子,谁想要就给谁。她愤怒极了,一位美国大陆来的音乐家偷偷学走了这支曲子,并在其中做了几处改编,就挣了不少钱。

“你应该去起诉那个卑鄙的浑蛋!”她喊道。过后她仔细听了听凯利的声音,发现相当出色,“明天晚上,凯利・卡纳克阿,你跟我一起登台唱歌,就在环礁湖酒店的餐厅里。”

“我不喜欢唱歌。”凯利反驳道,但是她说:“你和那位唱假声的伙伴用尤克里里琴弹奏的可爱的小调是什么?”

“你是说达基尼《夏威夷婚礼歌》?”他问道。

“就是你用低音起头,他接着唱高音的那个?”

凯利随意地唱起了《Ke Kali Nei Au》,这是夏威夷歌曲中最伟大的一首,曲调优雅,令人难忘,人们一听之下,便会立即浮现出群岛生活的种种。凯利腰上围着一条环礁湖酒店的毛巾当纱笼,头上别着芙蓉花。歌声响起,那夜总会的姑娘感受着歌声的力量,喊道:“凯利,谁也别想阻拦你。”

他们进行了一天的彩排,那姑娘是专业歌手,学得很快,凯利・卡纳克阿穿着红白相间的纱笼,脖子上戴着银项链,项链下面垂着母亲传给他的鲸鱼齿吊坠,头戴鲜花。他来到环礁湖酒店的舞台上,开始用后来驰名群岛的唱腔放声歌唱。“婚礼歌”十分特别,强劲有力的男中音独唱加上女高音高亢尖锐、如梦似幻的旋律。那是一首名副其实的艺术歌曲,简直可以媲美舒伯特或者胡戈・沃尔夫的作品。虽然那天晚上的观众以前多次听过这首曲子,可原来的表演者不是邋遢蠢笨的男中音就是不堪入耳的女高音,所以他们并未领略到充满激情的歌词洋溢着的全部华彩之处。凯利简直是一位满腔爱意、强壮有力的棕色神祇,那身材曼妙的纽约金发女郎就像一张支票存根似的,与凯利配合得天衣无缝。那真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歌唱结束后,女歌手叫住正在她的浴室里冲澡的凯利,说:“你想不想跟我去纽约?”

“我不想离开群岛。”他喊着回话。

“你用不着跟我结婚。”她让他放心,比他还先一步明白他的担忧,“只要唱歌就好了。”

“我和我的海滩,我们是伙伴。”他说,虽然两个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求了他好几次,但是凯利坚持说他一定要留在夏威夷。

“看看富乐绅遇到的达基尼!”他总说这句话。

“那么,不管怎么样,”她穿衣服准备上飞机的时候说,“我们都教会了对方不少东西。”

“你说得没错。”凯利赞同。

“你会继续唱歌吗?”她问。

“斯高西(一会儿)唱歌,斯高西冲浪。”

“别放弃冲浪,”她挖苦地说,“你自己那一套活法当真不赖。”

“姐姐,卡纳卡不会丢掉这种生活。”凯利笑着说。

“我知道你不会的。”她嘲笑地说。她是个粗鲁的女孩,发根并不是金色,然而她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伙伴,凯利很喜欢她。

“我没法去机场。”他抱歉地说。

“你自己照顾好这边的事,”她安慰他,拍了拍床铺,“这才是正事。”

接着,到了1948年初,旅游生意开始兴旺起来。这时,他接到波士顿一个名叫蕾妮的太太发来的电报,但是他想不起来她是哪个,她的电报里写着:“去‘冒纳罗亚’号接戴尔・汉德森太太。”船驶进港口,富乐绅赤着脚看着船舷问道:“哪个是你的太太,凯利兄弟?”

“也许是那个达基尼。”他耸了耸肩,指着说。

“你觉得她能跟你上床吗?”富乐绅问,欣赏着那位身材苗条、精心打扮过的姑娘,看起来三十出头。

“看上去两个晚上就能弄上床,可能四个晚上。”凯利算计着,他发现特别讲究外貌的女人上起床来也不大痛快,不如那些对全世界喊着“我来了,风尘仆仆、欢欢喜喜地来了”的姑娘。

凯利跟其他海滩男孩一样,有着在乘客下船之前就登上“冒纳罗亚”号的特权。他在甲板上推开拥挤的人群,碰了碰汉德森太太的胳膊。对方转过身来,微笑着看了看他,那是一个不带猥亵、充满智慧的迎接。他握了握她的手,问道:“您的名字是戴尔还是什么?看来大家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男人名字,哪个是女人名字了。”

“我的名字是汉德森太太,埃莉诺・汉德森。”她用清脆自信的新英格兰人的声调说,“我来自波士顿。”

凯利很想问一句:“这位给我拍电报的蕾妮太太是哪一位?我可不记得在波士顿有什么熟人。”但是他没说话。海滩伴游少爷这一行有个规矩:千万别在一个女人面前提起另一个女人,虽然大多数他遇到的顾客都是女人们推荐来的,而且她们之间经常是好姐妹,但是他从来不提。他拼命搜索着模糊的记忆,可还是想不起来蕾妮是哪个,于是便没有提起那封电报。但是汉德森太太却提起了。

“一位大学同学,在史密斯学院……”

“那听上去可不像是女人上的大学呀,史密斯学院。”

“蕾妮・布莱克威尔,她叫我一定要来找你。”

凯利很快摆出一副和蕾妮有老交情的表情,汉德森太太也很快冒出了一个念头:“她跟我说了那么多,可这人根本不记得她的名字。”她一心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加了一句:“蕾妮,就是塔尔萨来的姑娘。”凯利还是没法在自己交往过的无数想不起名字的姑娘里分清楚谁是蕾妮。现在他意识到汉德森太太正在捉弄他,便干脆用最野蛮的混杂土语说起话来,用拳头一拍脑袋说:“有时候我不是好伴游。我想不起这位蕾妮太太了。”

汉德森太太微笑着说:“她可常常想起你,凯利。”

他被面前这位不动声色的女士弄得有点恼火,说:“假如过了一年,也许我跟富乐绅说:‘电报上说埃莉诺・汉德森。这位太太是谁?’富乐绅想不起来。我也想不起来。”

“富乐绅是谁?”埃莉诺问道。

“达基尼海滩伴游少爷,跟那边那个高个子太太一起的就是。”凯利解释。

汉德森太太快活地笑了,她说:“蕾妮告诉我,你是这一行里最棒的,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许跟我讲本地混杂土语。我敢打赌你是从休利特・霍尔学院以优等成绩毕业的。你的英语也许比我说得还好。”她热情地笑着问,“难道你不给我戴个花环?”

“我不敢亲吻您,汉德森太太。”凯利笑着说,他递给她一束花,但是富乐绅看到这一幕,冲过来反对说:“耶稣基督!卡纳卡像在纽约一样给太太送花?”他抓住花环,“啪”的一声把它扣在埃莉诺头上,并使劲地吻着她。

“富乐绅去过纽约,”凯利开着玩笑,“他知道怎么做才像个夏威夷人。”

“富乐绅?去过纽约?”汉德森太太说,她仔细打量着这位身材高大、长着一头长发还带着念珠藤花环的海滩伴游。

“我打赌,他一去,整座纽约城都不一样了。”

“他娶过一个交际花,”凯利解释说,“跟她过了三个月就回来了。他从这件事里弄了一辆雪佛兰敞篷两用车。说真的,咱们一会儿就坐着它回旅馆。”

正在这时,富乐绅自己那位来自堪萨斯城的姑娘赶过来,身上沉甸甸地挂着花环,涂着厚厚的睫毛膏,她咯咯笑着说:“我的上帝啊!这些男人难道不是真神下凡吗!”她抓着富乐绅棕黑色的胳膊,佩服地摸着他的肌肉,问道,“你用你这拳头揍过男人吗,富乐绅?”

“从来没有,”海滩伴游少爷说,“我只揍过女人。”

他的姑娘放肆地笑起来,大大小小的行李被装进雪佛兰轿车之后,这两对男女便前往环礁湖酒店。当富乐绅开过国王大街,经过传教士旧居的时候,埃莉诺・汉德森却突然让他停车,她仔细看着这几座房子,最后说:“我的曾曾祖母就是在那座房子里出生的。我祖上是奎格利传教士。”

“从来没听说过。”凯利实话实说。

“他们没待多久就离开了。但是我正在为他们写传记,我的论文。我在史密斯学院教书,这你知道。”

“你这位达基尼太太要写一本书?”富乐绅边问边上了路。

“告诉他,他用不着用土语说话。”埃莉诺说。

“他只会这么说话。”凯利笑着说。

“我也认为土语很可爱。”前排姑娘说。凯利心想:“看来我至少得花上四个晚上才能把她弄上床,也许根本没希望,但是好伙计,富乐绅最好小心点,说不定在旅馆大厅里他就得跟那个宝贝儿干上了。”

凯利对埃莉诺・汉德森的猜测是正确的,不管是四个晚上还是六个晚上,她都不肯跟他上床。她喜欢冲浪,在凯利的臂膀里也颇为安心,但是仅此而已。一天晚上,凯利借了富乐绅的敞篷车——堪萨斯城那位姑娘直接说:“在床上那么好玩,干吗还要开车兜风?”他带着埃莉诺来到科科角,两人坐在黑暗中交谈。

“在岛上我们管这种约会叫作‘午夜望着潜水艇’。”凯利说。

“很聪明。”她笑着说。

“你的传记写得怎么样啦?”他问道。

“我觉得十分困惑。”她坦言。

“进展不顺利是吧?”

“虽然不舍,可我老是想先放放,凯利。”

“为什么?”

黑眼中,迟迟不肯升起的月亮总算爬出海面,在热带地区永远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朦胧感。两个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沿着海岸有一棵椰子树伸出一根树枝去够月亮,沉重的夜幕向世界袭来。突然,埃莉诺转向凯利,握住他的双手。

“我快要被一种强烈的愿望逼疯了,凯利,我想写你。”她说。

海滩伴游少爷吓了一跳。“我!”他喊道,“我有什么可写的?”

她用简洁明快的短句子急匆匆地解释,不许他插嘴:“自从我读了我曾曾祖父的秘密日记,就被夏威夷迷住了。他在这里只待了七年时间。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当他回到波士顿之后,他坦诚地记述了自己的种种疑虑,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直到今天,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亲切的笔体:‘我会拿起笔来,仿佛上帝站在我身后注视,既然是我主上帝授权了这些事情,那么他一定会理解。’”

“他写了些什么?”凯利问道。

“他说,我们基督徒侵略了这座群岛,我们有正统的上帝,却有着错误的价值观。他坚信上帝拯救了这座群岛,但我们的思想则扼杀了这座群岛,特别是夏威夷人。在某种程度上,凯利,他的文字是对夏威夷未来的预言。我把那段文字抄了下来,昨天夜里我又读了一遍,他写的是你。”

“不幸的预言?”凯利问。

“‘年复一年,夏威夷人将会绝种,他们会被占有,会受尽折磨,会陷入困惑。’老人就写了这些。他的脑子里肯定想的就是你,凯利。”

凯利只有二十三岁。他明白,自己遇到的这位埃莉诺・汉德森是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女人。他估计她三十一岁,干净,诚实,非常有魅力。她的头发简单地向后梳拢,雪白的脸蛋坚定迷人。他把左手放在那脸蛋下面,慢慢地捧着移向自己的脸颊。月光是那么皎洁,凯利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客人的眼睛,凯利被其中宁静的力量所慑服。有那么一会儿,传教士的后裔和无依无靠的夏威夷人互相打量着对方。最后他的手松开了,他放开对方的脸颊,而她却用柔软雪白的双手捧起了他有力的面孔,贴紧自己的,吻着他,坦诚相告:“我早就忘了过去的传教士,凯利。我一提起笔来,心里想的只有你。你可知道,我想给我的新传记起个什么名字吗?就叫作《心无所依》。”

他们交谈了很久,又来了好几辆小汽车,窥视这两个午夜来看潜水艇的人,随即又离去了。埃莉诺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这就是生活吗,凯利?一个接一个地跟神经不正常的离婚女士做爱?”

“谁告诉你的?”

“我见过富乐绅的生活,不是吗?”

“富乐绅又不是我。”

“蕾妮・布莱克威尔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告诉你什么?”凯利问。

“她说那一个礼拜让她终生难忘。”

“她到底是哪一个?”

“我就知道你想不起来了。她就是那个让‘冒纳罗亚’号上的室友去……”

“当然就是她!你看,我爱上那样的姑娘,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凯利还在辩解。

“你觉得富乐绅会娶那个堪萨斯城来的姑娘吗?”埃莉诺问道。

“她可是使出吃奶的劲儿要让他那么做。”凯利笑道,“他会跟她过上四五个月,然后开着别克车回来。”

“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埃莉诺追问。

“我不需要钱。我可以唱点歌,拨拨吉他,靠教你这样的姑娘挣点小钱。如果我需要敞篷车,总有人有嘛。”

“这就叫生活?”埃莉诺问。

凯利想了很久,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自己能写书?”

“只要我下决心,什么都做得成。”埃莉诺答道。

“你怎么会离婚的?”

“我没有离婚。”

“你丈夫死了?”

“我丈夫是最棒的,凯利。他就是那种上帝亲自点化过的男人。”

“他战死了?”

“他带回来满身勋章。杰克一定会喜欢你的,凯利。你们会理解对方。他知道什么是快乐。上帝啊,如果全世界都能跟他一样知道什么是快乐就好了。”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凯利问:“你为什么要把你的书叫作《心无所依》?我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你的岛屿并不属于你,被日本人占了;你也没有钱,华人赚走了你们的钱;你也没有土地,堡垒大厦拥有土地;而且你也没有自己的神明,我的祖先替你包办了。你现在还有什么?”

凯利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开始想说点什么,但他刻意压制着那种冲动。他知道这话有着摧枯拉朽的作用,所以他在埃莉诺的眼前摇着手指头说:“要是知道我们夏威夷有什么,你会感到惊讶的。说真的,你会吓一大跳的。”

“好吧。就拿在环礁湖酒店跳草裙舞的四个姑娘来说吧。穿着假的玻璃纸做的裙子。她们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实话。”

“这个嘛,长着一双好看的长腿的,叫作格洛丽亚・秦。”

“华人?”

“也许有点夏威夷血统。那个长着大乳房的是蕾切尔・费南德斯。那个特别漂亮的,我有点喜欢她,只不过她是日本人,那是海伦・福田,还有最边上的,那是诺玛・斯旺森。”

“瑞典人?”

“也许有点夏威夷血统。”

“这么说来,咱们所说的夏威夷文化其实就是从菲律宾来的姑娘穿着塔希提的玻璃纸裙子,弹着葡萄牙的尤克里里琴,用纽约的扬声器吉他,唱着好莱坞冒牌民谣。”

“我可不是冒牌的夏威夷人。”他谨慎地说,“在图书馆有一本关于我的书。我们有一百多代人,我唱的夏威夷歌曲是彻头彻尾的夏威夷歌曲。有很多东西你不懂,埃莉诺。”

“那就给我讲讲。”她坚持。

“不。”他拒绝了,随即,几分钟之前还认为是危险的东西,凯利却向它举手投降了,“比光是讲讲更好,我要做些前所未有的事情。”

“什么事?”她问。

“等着瞧吧。穿得酷一些,我明天早晨三点钟来接你。”

“会不会很刺激?”

“包你终身难忘。”

第二天凌晨三点钟,他开着一辆借来的小汽车来到环礁湖酒店,在车道上逛来逛去,等着她出来。她穿着利索、精神的白色套装坐进那辆庞蒂亚克车,凯利掉转车头,来到山里,从珊瑚礁开进了内陆地区,来到一处高高的木板篱笆,篱笆后面耸立着大片壮观的椰子树。他绕过篱笆,来到一扇坏了的大门,他用汽车顶开大门,开进院子后,又熟练地用汽车后部碰了一下那扇门,将它关上。然后他让发动机空转着,轮子在沙石路上打着滑来到一座在棕榈树保护下的旧木头房子,浓密的树荫后是一座历经风吹雨打而变得伤痕累累的建筑。房子有三层,有一座三角形的山墙,宽大的游廊,浮雕图案,还有装着彩色玻璃的窗户。

“这是我的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还没有姑娘来过这里。”他按了按喇叭,一个高大的女人出现在摇摇晃晃的纱门前,那女人高六英尺两英寸,几乎跟大门一样宽,一头银发,仪态端庄,没有表情的棕色脸庞上露出大大的微笑。

“是你吗,克罗罗?”她用带着些许新英格兰口音的完美音调问道。

“嗨,妈妈。做好准备,我有个惊喜。我带了一位豪类太太回来。”凯利生怕母亲发现这姑娘使他发生的改变,转而使用粗俗的本地混杂土语说话。

母亲离开门道,迈着端庄的步伐来到门廊边上,伸出了手:“我们非常高兴,欢迎你来到沼泽庄园。”

“妈妈,这位是埃莉诺・汉德森太太,史密斯学院的。这位是我妈妈。”

苗条的波士顿姑娘和又高又胖的夏威夷女人握了握手,互相心生敬意,夏威夷人用柔和的声音说:“我是玛拉玛・卡纳克阿,你是克罗罗带来的第一位豪类。你一定十分特别。”

“哎,妈妈,别那么说!”凯利提醒她,“我们没有相爱。这位太太比我大八岁呢。她在波士顿什么都有。”

“但她还是很特别呀。”玛拉玛坚持说。

“太特别了!她很有头脑,达基尼,很好的伙伴。”

三个人都笑了,大家都觉得与其他人在一起很放松。凯利解释说:“妈妈,这位太太是很早以前的传教士奎格利家的后代。我不知道这个家族,但也许你知道。”

“伊曼纽尔・奎格利!”玛拉玛喊道,抓起来人的双手,“他可是传教士最好的好朋友!只有他热爱夏威夷人。但是他只待了很短时间。”

“我认为他把对夏威夷的热爱传给了他的孩子们,我继承了这一点。”埃莉诺说。她发觉自己走进的是一座19世纪风格的客厅,里面一应俱全,枝形吊灯,层层堆叠的水晶花瓶,一架风琴,一台施坦威钢琴,还有巨大的画框之中的拉斐尔《圣母升天图》铜版画。天花板高得吓人,因此房间出奇得凉爽,但是埃莉诺被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那东西挂在一个向里凹进的、桃心木底座的玻璃小柜子里。

“这到底是什么?”她喊起来。

“这是鲸鱼牙。”玛拉玛说,“做成吊坠。”

“但是它挂在什么上面?”她问。

“人的头发。”凯利向她保证。

玛拉玛打断了他们,把玻璃罩子移开,把这珍贵的古物递给她的客人。“我的祖先科纳国王抗击卡美哈梅哈国王的将军时曾佩戴此物。后来当第一艘传教士的船只抵达拉海纳时,他也曾佩戴。我相信这条巨大的挂链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来自我家族里受人尊敬的人。”她盖上玻璃盖子,然后说,“凯利,你给汉德森太太解释我们为什么把这里叫作沼泽庄园的时候,我来准备茶点。有些女士要过来。”

于是凯利带着埃莉诺来到屋子后面,穿过一间厨房,这里曾为卡拉卡乌阿国王的两百位宾客准备餐食。很快他们就来到一个长满树木和花朵的仙境,里面是一个种了一圈灯心草的沼泽地,上面长满了百合花。凯利有些嘲讽地说,他现在丢掉了土语,因为他又跟埃莉诺单独相处了:“这是唯一一块没有被豪类们夺走的土地。现在这里价值两百万美元。但是妈妈照顾着一百名贫穷的夏威夷人,她已经差不多把能典当的都典当出去了。”

对于埃莉诺来说,这副破败的景象令她心痛,长着一撮红色羽毛的鸟儿冲上沼泽,落在舞蹈的芦苇尖上。她顿时明白了凯利的传记应该有着什么样的完整主题。

“你们真的是‘心无所依’。”她沉思着,将现实与她眼前看到的景象结合在一起。

“不,我认为你搞错了。”凯利反驳道,“这是每一个夏威夷人都知道的、高墙内的花园,因为他自己的心里也有一座这样的花园。这里是不会遭到侵扰的地方。”

“这么说,你们看不起和你们睡觉的豪类姑娘?”她问。

“哦,不是的!睡觉很有趣,埃莉诺。那跟咱们现在说的无关。”

“你说得对。我道歉。我的意思是说,只要她们属于豪类,你就看不起她们?”

对于这个问题,凯利思考了很久,他朝着飞过的鸟儿扔了一块鹅卵石,说:“这一点我不会承认。我不像传教士那么没肚量。”

“伊曼纽尔・奎格利也说了几乎一样的话。”

“我想我会喜欢伊曼纽尔・奎格利。”凯利说。

“他在这里服务的时候还很年轻。他在俄亥俄州度过晚年。他是个十分么深邃的男人。”

“妈妈也许已经准备好了。”凯利说,于是他领着埃莉诺离开沼泽,回到宽敞的客厅,四位体形巨大的夏威夷女士——个个满头银发,态度优雅——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位是莱昂・乔爱,”玛拉玛柔声说,“这位是希迪欧・福田。”

“我看到的那位环礁湖酒店的大美女是不是就是您的女儿?”埃莉诺问道。

“没错。”大个子女人答道,她微微欠身,容光焕发,“海伦很喜欢跳舞,就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

“这位是莉莉哈・门东卡。”玛拉玛继续说,“她的丈夫开了一家出租汽车公司。那边那位可怜的矮个子是西瑟斯・罗德里戈。”玛拉玛大笑起来。罗德里戈太太只有五英尺九英寸高,体重一百九十磅。

“我告诉女士们,汉德森太太是亲爱的老伊曼纽尔・奎格利家的后人。我们心底里都对他很有感情,埃莉诺。”

“我很惊讶,你没有跟黑尔家或者惠普尔家族的人待在一起,”门东卡太太说,“他们和你祖父——或者跟你是其他关系——是乘着同一条船来的。”

“我们的家族关系并不密切。”埃莉诺解释说。五个夏威夷女人急切地想知道内情,然而良好的教养又使她们开不了口,过了一会儿,玛拉玛提议:“我觉得汉德森太太一定想听几首古曲。”很快,她便凑齐几把尤克里里琴和两把吉他。端庄的夏威夷女人们唱歌的时候喜欢站着,现在她们沿着房间的一边,组成了一排巨人墙,在乐器上拨了几下之后,大家开始演奏一系列最受欢迎的夏威夷小调。她们好像一个专业合唱团,几个人的声音轻易便融合得天衣无缝。乔爱太太的双眼轻快地一瞥,眼神里透着不可思议的俏皮劲儿,她负责唱高音部分,而罗德里戈太太和门东卡太太则唱起厚重的低音和弦,为歌曲的展开铺平了道路。每一首曲子都含有几句短短的歌词,最后一组和弦尚且余音绕梁,福田太太便用假声唱起了下一首曲子的头几个词。福田太太天生记忆力惊人,其他几位女士非得有她不可,否则歌唱的快乐就会大打折扣。一曲已毕,下一个主题总是由她来起头,那单调的铺陈给她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

夜幕降临在沼泽地庄园,人们点起灯火。几位高大的女士留下来回忆往昔的排场。埃莉诺听着她们用柔和的音调喁喁而谈,心中无限向往,最后凯利突然打断了他们说:“今晚我在一场卡纳卡戏剧中有滑音表演。夫人和我得过去了。”

一见他执意要走,乔爱太太便开始随意哼起了《夏威夷结婚歌》的前几个音节,这一来,凯利在门口的阴影里停下了脚步,枝形吊灯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呈现出斑斓的色彩。凯利将柔和的嗓音融入了那充满爱意的美好旋律之中。他的声音极为浑厚动听,而他也确实将它延展到极致。凯利唱了一段后,埃莉诺琢磨着五位贵妇中的哪一个会替他继续往下唱,结果是玛拉玛。玛拉玛一头银发之下的宽阔身躯仿佛一座丰碑,她唱着那高亢的、气势磅礴的歌词,过了一会儿,母子两人合唱起最后那段令人久久难忘的二重唱。这场表演恰逢天时地利,那回旋的合唱声渐渐消失之后,乔爱太太拍了拍她的尤克里里琴大声说:“这么唱上一整夜我也没问题。”

凯利和埃莉诺回到那辆借来的小轿车里时他说:“她们会这样唱下去的。”

埃莉诺问道:“你母亲从瓦萨尔学院回来之后,做了什么?”

“到了炎热的下午她就唱歌,她对夏威夷人非常好,还把钱财都挥霍没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埃莉诺开始不断地抽着鼻子,过了一会儿说:“我心里乱糟糟的,很难受,凯利。我没法回到旅馆去。”

“我得唱歌啊。”凯利固执地说。

“他们给你报酬吗?”她还在抽泣,趁换气儿的工夫说着。

“今天晚上没有,是为一个朋友唱的。”

“你们这些卑鄙、没用又伟大的人们啊。”她说,“好吧,带我回去。为了朋友你什么都得做。”她“嘭”的一声关上车门,然后迅速地跳到凯利身边,“告诉我,这个你所谓的朋友,他会为你做任何事情吗?”

“嗯,这个,他不会。”

“你就这么一辈子唱歌?没有任何报酬?”

“谁更快乐呢?”他反问,“是妈妈,还是那些你认识的女人?”

第二天一大早,埃莉诺・汉德森来到图书馆,问露辛达・惠普尔小姐要一本“讲述卡纳克阿家族历史的书”。听到这个要求,惠普尔小姐掩饰住心中的轻蔑,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凯利最近的“床上伙伴”。她发觉最近一年以来,至少能数出六七位心怀敬畏的“豪类女人”——她们连使用目录卡片都不会,足以说明她们很少光临图书馆——前来要求一睹“讲述凯利・卡纳克阿家族的那本书”。惠普尔小姐猜测可能是女孩们私下里传的信儿,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个姑娘,满脸虔诚还书,有些姑娘会惊异地张大嘴巴说:“老天,他的祖父是个真正的国王!”惠普尔小姐从不论人长短,但她的确看出这些姑娘脑瓜里最早的祖先就是祖父。在祖父以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然而眼前这个姑娘似乎有些不同。她仔细研究了传教士博物馆一长串出版物目录之后问:“这些资料得到哪位权威人士的证实?”

惠普尔小姐答道:“我的曾祖父艾伯纳・黑尔通过茂宜岛上的一位卡胡纳-努伊的口头叙述将这份伟大的文件转录了出来。他在塔希提和夏威夷两地都进行了相当多的研究,这些叙述看起来在大多数事情上都是互相吻合的。”

“你们每一代按照多少年计算?”汉德森太太问道。

“我认为我们应该按照转录的内容,每一代人记录三十年,但我们又认为,在热带气候下,通过我们已知的真实情况判断,更为保险的预测是二十二年。你会发现,在族谱中称作连续两代人的,其实就是一代人,因为这种情况下,说的是弟弟跟在哥哥后面,而不是儿子跟在父亲之后。顺便说一句,你看来对夏威夷具有相当的了解。我能问问您的兴趣所在?”

“我是伊曼纽尔・奎格利的曾曾曾孙女。”埃莉诺说。

“哦,我的老天!”惠普尔小姐一阵激动,“我们这里以前还从来没有奎格利家的人来过呢!”

“的确没有,”埃莉诺一板一眼地说,“您知道,我父亲遇到了一些困难。”

这话勾起了露辛达・惠普尔古老苦涩的回忆,但并没有使她的热情减退,因为她对于族谱学的热情压过了不快。露辛达兴奋地问道:“礼拜六你还在火奴鲁鲁吗?”

“是的。”埃莉诺答道。

“上帝啊,太好了。”惠普尔小姐说:“这是一年一度的仪式,纪念传教士的到来,假若你能陪我一起去的话,我将不胜荣幸之至。想想看吧!一位奎格利家的后人!”她接着说,从出生以来,自己每年春季都要参加传教士后人举行的年会,点名点到约翰・惠普尔、艾伯纳・黑尔和亚伯拉罕・休利特的名字时,她会充满骄傲地、忠实地起立三次,这三位传教士都是她祖先当中的佼佼者,她同样还代表退休船长詹德思的旁系亲属,虽然船长并不是传教士,但是却与他们几位共同为群岛服务。

“但是我们还从来没有人为奎格利家族起立。你一定要来!”

就这样,在四月里一个炎热的礼拜六,埃莉诺・汉德森坐在传教士后人之中,唱起了开场圣歌《从格陵兰冰雪山》。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到了,那些男男女女曾在岛上为上帝服务,他们早已去世,然而依然为人们钦敬。点名开始了,埃莉诺作为传教士夫妇的后代油然而生一阵兴奋之情。

“艾伯纳・黑尔及妻杰露莎,乘坐双桅船‘西提思’号,1822年。”那职员念道,话音未落,一阵向后推椅子的声音响起,几个黑尔家的后人肃然起立,其他人则纷纷鼓掌。

“约翰・惠普尔及妻阿曼达,乘坐双桅船‘西提思’号,1822年。”职员用平缓的语调朗诵,一阵刮擦之声响起,埃莉诺暗想,青年时代的约翰医生的生育力真够强的,有那么多人为他起立。

“伊曼纽尔・奎格利及妻洁普莎,乘坐双桅船‘西提思’号,1822年。”那职员继续朗读,埃莉诺・汉德森心中激荡着热烈的感情,交织着家国命运之感和对上帝那不无困惑的热爱之情站起身来。在协会之中,这是奎格利家的后人首次起立。她的起身一定激起了黑尔家族、休利特家族和惠普尔家族后代心中的强烈苦涩情感,虽然下落不明的伊曼纽尔・奎格利对于过去秘而不宣——埃莉诺发现他的过去十分不堪——他却流露出很多想法,以至于在传教士家庭中,提起他的名字并不令人愉快。这位曾曾曾孙女傲然注视着前方,随即从人群中听到一阵赞美诗的声音,接着是狂热的掌声。她依然注视着前方,她与那位受尽磨难的祖先一样,并不准备宽恕这些人。她重新坐下的时候,那位职员怀着沉痛的心情宣告:

“亚伯拉罕和尤蕾妮亚・休利特,乘坐双桅船‘西提思’号,1822年。”又出现了声音很大的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很多夏威夷人站了起来,因为亚伯拉罕和第二任妻子玛利亚的后代很多。很多传教士后代认为,让这些人以尤蕾妮亚・休利特后人的身份起立是不合适的,但夏威夷人还是站起身来,人们也拿他们没办法。

那天夜里,埃莉诺・汉德森告诉凯利:“外面来的人轻易涉足夏威夷非常危险。他永远不知道岛民的热情什么时候会将他吞没。”

“你认为已经了解得够多,可以动笔写传记了?”凯利随意地问道。

“是的。”

“你决定把书名定为《心无所依》?”

“这个念头比以前更坚决。”

“你认为那些心无所依的人们是谁?”凯利嘲弄地说。

“你,还有谁?”

“我以为,也许在传教士联合会那里,你会发现他们才是真正心无所依的人。”他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带着公理教派的教义来到这里,但我们却看不起他们那种基督教。现在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天主教教徒或摩门教教徒。到了今天,佛教徒的数量与基督徒一样多。同样,他们来到这里,心中也自有他们笃信的上帝。他们中还有多少人仍信仰着那样的上帝?他们曾抱着伟大的思想。现在他们脑子里只有钱。”

“你的话听上去很刻薄,凯利。在某种程度上,我挺高兴的。”

“你知道为什么摩门教教徒在这片群岛上如此成功吗?他们坦诚。‘在天堂里只有白人。’我想你一定知道,黑人在盐湖城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所以他们告诉我们说,在人间做善事,爱上帝,死后上帝就会把我们变成白人,然后我们就都可以上天堂,这就皆大欢喜了。”

“我并不认为摩门教徒真的那么想,凯利。”她反对。

“事实就是这样。”他的语气十分郑重,说完却蓦地生出一股怒气来,凯利真怕自己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他想要忍住不说,可舌头却不听使唤,“当然,其他的基督教徒告诉我们上帝爱所有的人类,但是我们知道那是狗屎。”

“凯利!”

“我们都懂!我们都懂!”他暴跳如雷,“这些事情一清二楚,就像黎明的群山一样一清二楚!上帝最爱的是白人,然后是华人,然后是日本人,他要沉默很久才会接受夏威夷人。”

“凯利,我亲爱的孩子,别这样说!”

“你可知道,我们拿什么聊以自慰?你猜得出来吗?我们特别他妈的肯定,上帝爱我们,超过那些黑鬼。上帝啊,我可不想当黑鬼。”

埃莉诺・汉德森的感情之激烈,远远超过其理性,因此她的书自然是写不出来了。在奇异狂野的热带地区发生了一个独特的事件,使她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了。在访问传教士协会的第二天早晨六点十八分,埃莉诺还在睡梦中,往北三千英里外的太平洋深处激流涌动,一场壮观的大事正在酝酿之中。阿留申群岛岸边的巨大海底大陆架被一场规模巨大的海底地震撕开了一道裂口,数分钟之内,数以百万吨计的海底悬崖沿着山坡向海床上的另一点轰然倒下。整个地壳结构发生了规模巨大的重组,海底发生的地震导致洋面剧烈地撼动,排山倒海一般的浪涌一波波扑来,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虽然整个海洋差不多有百分之七都受到了波及,引起的海浪却并不十分显著,最多不超过四五英尺高。

当时正有一船水手行驶在这波海浪之上,却并未察觉任何异状。那天早晨七点十八分,一波不大的浪头将一艘日本邮轮稍稍托起,只比方才高出三四英寸,谁也没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也并未将其记入航海日志。但假使船长稍有警觉,假使他事先知道那波浪头一个小时之前源自何处,他也许会写下如下的日志:“阿拉斯加一场海底地震引起的海啸刚刚从我们的船底经过。方向:南;速度:512英里/小时。”而且,如果他能想到发一封无线电报警告太平洋沿岸,那么将有很多条生命得救,然而他无法事先预知,所以这场史无前例的海啸以近乎声速猛扑过来。如果中途碰不到任何静止的物体——例如岛屿——那么它最终将在遥远的大西洋岸边消解于无形。如果它撞上了岛屿,其动力将推着七十英尺高的水浪压向陆地,然后再将它们以恶魔般的巨力吸回海洋。潮水涌来不会造成多少破坏,可怕的退潮会将一切卷入海底。

当海啸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日本邮轮的船底经过时,埃莉诺・汉德森刚刚起床,准备去欣赏黎明为太平洋带来的最后美景。九点钟时,她来到海岸,看海滩少爷们打樱花牌。埃莉诺听着他们用本地混杂土语骂骂咧咧,忍俊不禁。这个清晨是那么迷人,富乐绅穿着一件从商店买来的衣服出现在小伙子们中间:崭新的漆皮鞋,一件套装几乎裹不住他那巨大的身躯,里面还有一件领口包边的衬衫,他的胸口吊着歪歪斜斜的编织领带,头戴热带草帽。他身边站着堪萨斯城来的富家女孩儿,那姑娘的手几乎舍不得离开他的身体,她不停地对一群又一群人喊着:“天哪,他的个子可真大呀是不是?我们要在圣路易斯结婚了。”

富乐绅咧嘴一笑,把车钥匙递给埃莉诺:“姐姐,你告诉凯利兄弟,照顾好我的老爷车。”埃莉诺答应着。

看见凯利时她问:“你觉得这次富乐绅的日子能过多久?”

“看上去富乐绅兄弟会照顾这位有趣的堪萨斯达基尼。也许这位太太会发现他不怎么会说话,这将带给他太太不少的烦心事儿。十月底你再来的话,就又能见到富乐绅兄弟回来待在海滩上,开着一辆别克敞篷车。”

“这一次是凯迪拉克!想不想打赌?”她笑了起来,突然有了个主意,“凯利!既然咱们有了这辆汽车,干吗不去野餐?”她坚持自己付钱买了所有的食物。十点钟的时候,当海啸离瓦胡岛还有六百英里的时候,她指着群岛北边海岸一座温馨的小山谷喊道:“他们把这片沙滩留给咱们了!”凯利把毯子铺在一棵棕榈树下。

他们跑去游泳,在太阳下晒干身体,埃莉诺说:“我想离开夏威夷,凯利。别打断我。我正跟你坠入情网,我可不是那种总是到处找小白脸的女人。”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教你很多东西。”凯利抗议道。

“我永远不会跟你结婚的,凯利。你比我年轻八岁呢。我不会纵容你混日子。”

“咱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快活的。”他坚持说,把她揽到怀里。

“我觉得一个姑娘跟不可能娶她的男人搞到一起是不道德的。这是羞耻的事情,姑娘们就是这样利用了你,凯利。”

凯利沉默了,然后朝附近的一块岩石扔起了石子儿。最后他说:“如果你去另一座群岛,汉德森太太,别这么刨根问底的。表面上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我要离这些群岛远远的。”她答应说,“我只不过想看看我的祖先们为什么在这里待不下去。”

“你看明白了吗?”他问。

“看明白了,我也受不了。”

“为什么受不了?”他懒洋洋地问。

“我总是站在心无所依的这些人一边。你知道,伊曼纽尔・奎格利在俄亥俄州惹了很大的麻烦,他资助印第安人。”

“我很抱歉你那本奎格利家族的传记泡汤了。他们会生气吗,史密斯学院的那些人?”

“一个男人的传记就代表了他的民族的传记,”她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凯利,我们都会变成同一个人。”

“你真的认为像我这样的卡纳卡人跟像你这样的豪类一样好?”他问。

“曾经有人教导我,说如果一块鹅卵石扔到阿拉伯的沙漠里,在马萨诸塞州的我也会受到影响。我相信这是真的,凯利。我们与全世界的任何地方,永远都是互相依存着的。”

她看出他困倦了,于是就用自己的膝头支撑着他的肩膀,他要来自己的吉他,想弹点滑音歌曲。他弹了几首讲述阳光扫过海滩的心爱的小调,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埃莉诺望着沙滩和棕榈树的全景,饶有兴趣地研究着她自以为的潮水变化,因为海水似乎正在撤离海岸,最后远远地退入海中,露出一块她从未见过的空荡荡的珊瑚礁,她在那里看到巨大的漩涡,里面卷着突然被卷进来的大鱼,摇头摆尾地企图逃脱。她笑了起来,凯利忘了自己在哪里,睡眼惺忪地问道:“你笑什么?”她说:“有一条鱼给困在了池子里?”他问道:“这见鬼的鱼怎么会被困在……”

凯利突然慌了神,他一跃而起,看着空荡荡的珊瑚礁和后退的潮水。“哦,基督啊!”他恐惧地喊道,“这次要来真的了!”他用强壮的胳膊抓起她,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沙滩,跑过那辆没有用的雪佛兰敞篷车,来到一片较高的地势。他的努力全是白费,巨大的海啸已经从海面上吸走了海水,填进了那贪婪的巨浪,现在它正向前猛冲,时速超过三百五十英里。

这波海浪并不太高,但汹汹而来的气势却着实骇人。海浪一下子淹没了珊瑚礁。接着,它不知疲倦地继续向前,穿过沙滩,穿过道路和农田。它在低处吞没整个村庄,却没受到阻碍。它继续延伸,其破坏力尚属温和。当它被夹成一个狭窄的楔形,冲到一座山谷的谷口时,突然发出越来越响的怒吼声,最终,它的高度比通常将其阻拦在内的海岸还要高出了七十英尺。

第一波退潮的巨浪卷走了藏身在温馨小山谷里的凯利・卡纳克阿和汉德森太太。巨浪并没有像普通的破坏者一样,把他们向四周抛去,因为这并不是普通的浪头。它只是不停地袭来,继续,继续,载着他们朝陆地方向轻捷地移动。凯利明白这向外翻腾的潮水会变得多么可怕,他最后喊道:“埃莉诺!抓住什么东西!”

埃莉诺徒劳地抓着灌木、树木,抓向房屋的墙角,然而那不肯平息的巨浪卷着她一路不停,她什么也抓不住。

“抓住东西!”他喊道,“这浪头向回吸的时候……”

凯利被一块木头击中脖子,开始往下沉,然而埃莉诺抓住他,让他的头浮在湍急的水流之上。水流是多么可怕啊,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她被水流从村里的最后一栋房子旁边卷过,进入山谷里最拥挤的地区,在与退潮的海啸斗争的过程中,那里是整座群岛最危险的地点。眼下海水开始后退了,起初很慢,渐渐具有一些速度,最后便是脱缰野马般的狂怒。

埃莉诺最后看到凯利似乎失去了知觉,只是凭着本能吊在一棵寇树上,刚才是她把他的手放在树枝上的。她自己也试图抓住点什么东西,但是水流太急了。她被吸了回去,沿着来时的那条路,速度越来越快,她经过一座座被冲垮的房子,经过被砸坏的雪佛兰轿车和她见过的那座光滑得不寻常的珊瑚礁。最后一堆石头呼啸着从她身边流过时,她心里想道:“这该死的群岛!”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如今,海滩伴游少爷浑浑噩噩的生活,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他们沐浴在阳光之中,成天懒洋洋的。与沙滩和海水相伴的日子一年年流逝。十一月底,富乐绅驾驶着他的新庞蒂亚克敞篷两用轿车从“冒纳罗亚”号上开下来,来到他在环礁湖酒店的老地方。这时凯利想道:“要是我能告诉汉德森太太,既不是别克也不是凯迪拉克就好了。”这么一想,凯利心里隐隐作痛起来。

在沼泽庄园,母亲玛拉玛在黄昏时和夏威夷朋友们唱着歌儿:那是乔爱太太、福田太太、门东卡太太和罗德里戈太太,她们再也没有被克罗罗和他的豪类姑娘打扰过。因为大部分时间他寸步不离环礁湖酒店,唱一点歌,弹一点滑音小调,没完没了地收着电报。最后,约翰・普帕里的一番话使他大感安慰,他对于性自由有一番高论:“性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没得到之前,你怎么也不够。”

有一次富乐绅说:“凯利兄弟,我认为有一件事特别有意思。”

“什么事?”凯利问道。

“纽约人一直有那种照片,上面是花花绿绿的‘请来夏威夷’的宣传画。上面有岩石、太太、草裙,她们的脑袋上插着花,摇着屁股,好像在说:‘来夏威夷吧,先生们,保证让你们爽到翻。’”

“这说得也没错。”凯利说。

“有趣的是,凯利兄弟,在这个岛上很难找到什么太太,大陆上的卡纳卡们在这儿找不到什么乐子,找乐子的是太太们。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兄弟?”

“你尽管说。”

“我认为他们应该把咱哥俩印在那些图片上。”他摆出一个夸张的姿势,曲着肌肉,深色的眼睛望向海面,越过钻石山,真是个不错的旅游宣传画。他一边笑,一边换了个自然的姿势,嘴里喊道:“凯利兄弟,咱们才是真正吸引人的地方。”

过了一阵子,当凯利和一个从洛杉矶来的红头发热辣的离婚女士锁在房间里的时候,女士的父亲突然出其不意地来到这里,边砸门边喊道:“贝蒂!我不想让你跟沙滩小子混在一起毁了一辈子。”凯利从侧面的走廊溜走了,所以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