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庞大的姬氏会迎来了值得好好热闹一番的大喜日子,玉珍已经一百岁了。她的家族大操大办了一回,庆祝的高潮就是在亚洲那间闹哄哄的餐馆里摆了一桌有十四道菜的宴席。这位矮小的老祖宗如今体重只剩下九十一磅,每逢庆祝场合都穿着一身黑衣,一头稀疏的灰发紧紧地绕过太阳穴向后梳。她跟大家族的成员说着话儿,为他们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特别是香港的小女儿朱迪还从自己上的大学里带了一位钢琴家回来,为的就是用中文唱几首歌曲。玉珍看着朱迪活泼的脸庞心里想道:“她真不愧是高地村的姑娘。我真想知道那儿现在怎么样了。”
一百四十一名曾曾孙子孙女参加了寿宴,玉珍以特别的方式关照他们。只要他们之中有人走到身边,玉珍便用客家话问孩子们:“你叫什么名字,我亲爱的?”孩子的母亲就会捅捅孩子,用英语说:“告诉姨娘你的名字。”如果孩子们的回答是:“哈利・罗德里戈。”玉珍就纠正他,说问的是本来的姓名,孩子便答道:“姬铎光。”然后玉珍按照家谱里的辈序诗找到这个名字,这样,站在面前的是哪个孩子就一目了然了。
玉珍自己的名字现在倒成了麻烦。尚在人世的,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即使是还活着的几个儿子也都七老八十,到了风烛残年,他们也从来不知道母亲的姓名。玉珍把自己的个性淹没在势力庞大的姬氏会里,充当着首领。她对自己身为五洲姨娘的身份感到满意。她原本是一房无名无姓的妾,但是在心里,她一直知道自己是查玉珍,她爸爸是白手起家、官拜大将军的勇敢农民。因此,当庆祝活动结束后,儿子亚洲和欧洲对她说:“五洲姨娘,我看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往低地村的母亲那儿寄钱了。她现在肯定已经入了土,那个家族跟咱们已经没多大干系了。”玉珍觉得十分感动。
“说不好,”玉珍分析道,“她可能还活着呢,就跟我一样,这么说,她现在倒是比以前更需要钱。不管怎么说,她是你们的母亲,你们欠她这份孝心。”
只有一个不幸的事件笼罩在她的百岁寿辰上:最得力的孙子香港显然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他坐立不安,草木皆兵,动不动就发脾气。玉珍猜想,香港肯定有好几笔投资买卖周济不过来了,而这几笔买卖都是她玉珍怂恿的,玉珍觉得很对不住他。这些日子里,担惊受怕的是香港而不是她自己。因此,在亚洲餐馆里那排场的晚宴结束后,这矮小的老妇人告诉身边的女人说,她要跟香港说话。家人护送玉珍回家,检查过身上没有麻风病症状、看过了自己那双难看的大脚之后,玉珍便穿着右边对襟有一排纽扣的黑褂子走出来问香港。她用的是客家话:“香港,情形真糟到那一步了吗?”
“五洲姨娘,那些侦探又来了。”他说。
“可你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她说。
“跟侦探沾边的没有好事。”他向她保证。
“你怎么知道他们回来了?”
“酒川龟次郎说他们又开始向他打听买地的事。他们还到澳洲的铺子里拐弯抹角地打听。”
“我们缴税和付按揭款的麻烦解决得怎么样?”她问。
这一点算是大有希望的,香港舒了口气说:“不算坏。用咱们去年攒下的钱,总算度过了危机。”
“那咱们就得夹着尾巴,等待时机。”她建议道,“如果有人想要伤害你,香港,让他先朝你迈步,让他站不稳当,这样你就可以看着他过来,先提防着。”
四天之后,对方终于迈出第一步。一个大个子、说话声音却很轻柔的爱尔兰人从波士顿来到了这里。他长着浓黑的粗眉毛,自称叫麦克・拉费蒂,这人来到香港的办公室,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房地产方面的情况。从来人那种笃定的态度中,香港推断:“那个侦探应该就是跟这个人汇报。他什么都了解。”
那一天没发生什么。香港追问:“你想找地方开旅馆?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你有什么地方可以开旅馆?”麦克・拉费蒂没有正面回答,但是很明显,他不大感兴趣,“我会回来的。”他说。
他一走,香港马上派出六七个姬家人去跟踪,他们回来报告说:那个人的确是麦克・拉费蒂先生,从波士顿来的律师,住在环礁湖酒店。香港把这个情报汇报给祖母,祖孙俩仔细地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究竟是什么风把一位波士顿律师刮到夏威夷来了。香港很想拍一封电报给在哈佛大学念书的一个姬家后代,好多了解有关麦克・拉费蒂的具体情况,然而祖母让他等等看。
“对方还没有大动作的时候,咱们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她让他谨慎些。
两天后,麦克・拉费蒂先生回来了,他随意地说:“如果我决定在一大块地上盖酒店,按照你出的价格怎么样?你们能否转让那块地?”
香港清楚,夏威夷的土地所有权错综复杂,而这个问题显然又过于琐碎,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因此香港慢吞吞地、字斟句酌地回答道:“这个,我得解释解释,麦克・拉费蒂先生,在这个地方,我们卖地可没那么简单。我更愿意给你们五十年的租约。”
“你们不能直接把地卖给我们?”麦克・拉费蒂谨慎地追问。
“我们姬氏会——你了解‘会’这个词的意思吗——这个,我们姬氏会只有一点点地,是继承者可以直接转让的地产,但是没有上等的旅馆用地。火奴鲁鲁最好的租约都在我们手里。”
“有些地是继承者有权随意转让的,你们为何不卖掉那些地呢?”麦克・拉费蒂直截了当地问,却并没给人突兀之感。这人行事十分谨慎。香港决定不再浪费时间。
“麦克・拉费蒂先生,我并不认为你关心本地的土地问题。如果你已经到了讨论酒店用地这一步,那么你们肯定已经知道,我们的地产是不出售的。我们只对外租借。”
麦克・拉费蒂先生喜欢这个直截了当的答案,也喜欢所有他打听到的关于香港的情报——情报可真不少——麦克・拉费蒂觉得水到渠成的时刻来了。
“能否把您的秘书请出去一下,也许需要出去一个小时。”
“当然可以。”香港答道,他的脉搏怦怦直跳。香港早就学会了,这种时候他必须慢下来,马上慢下来。他花了几分钟时间,不厌其烦地给女秘书下达指令,麦克・拉费蒂先生也明白他在拖时间。然后,这位瘦高个的中国银行家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上了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他的脉搏跟平常一样稳定了。为了让客人觉得自己对建设酒店的事情感兴趣,他说:“现在我们有三块绝佳的酒店用地……”
“我对建旅馆不感兴趣。”来客说。
“你对什么感兴趣?”香港稳稳当当地问。
“我代表格里高利公司。”
这个名字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不啻于一场惊雷,把香港的耳朵震得直发懵。最后,香港问道:“你想在群岛市场杀开一条血路?”
“你用的这个词正确极了。”麦克・拉费蒂冷冷地说,“从现在开始,六个月的时间,姬先生,我们就将在这个见鬼的、最大的商场里杀开一条血路。”麦克・拉费蒂展开一张火奴鲁鲁商业区的秘密地图,“这里。”他用手指使劲儿在一个大路口戳了一下。
香港看了一眼那个地方,吓得目瞪口呆。“‘堡垒’的人会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麦克・拉费蒂先生。”他警告。
“不会。我们太强大了。最初三年,我们准备亏上五百万。我们有将近五亿资本做后盾。‘堡垒’的人整不垮我们。”
“他们不会让你买到那块地,也不会让你们租到。无论如何,你们就是进不来。”
“你给我们买,姬先生。”
“这块地不卖呀。”香港反驳。
“我的意思是说,你去租。你用假名字,多用几个假名字。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但是会设法保持联系。格里高利要杀进火奴鲁鲁市场,你千万不要怀疑这一点。”
“就算‘堡垒’的人整不垮你们,也会整垮为你们买地的人。他们报复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一点我们已经想过了,想得很透彻,姬先生。”
“你为什么不叫我香港呢?”
“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研究你在本地的声望。假如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偿还能力,香港,谁也动不了你一根毫毛。如果他们想试试,我们就会从预备亏掉的那五百万中拿出一大笔钱来支持你。”
香港喜欢这个大胆冷血的波士顿爱尔兰人,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们必须把那个地方拿下来。”
“志在必得。”律师说。
“我有多长时间?”
“六个月。”
“你们准备付出比目前价格高出百分之五十的价格?”
“不止这么点儿。你把实际开销一笔笔记清楚,我们会给你百分之一百的佣金。”
“你知道,如果‘堡垒’的人听说了这件事情……”
“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才挑你去谈租约。”
香港向后一靠:“你们当然也意识到了,麦克・拉费蒂先生,对我来说,这个利润算不上丰厚,你们却让我冒着牺牲商业前途的风险,让我跟‘堡垒’的人玩命。你们是怎么想的?”
“咱们这么说吧。O.C.克莱门斯公司想要打进这座群岛,但是‘堡垒’的人怎么也不同意,就是不肯卖掉他们的土地,也不愿意提供船运。什么也不愿意给。他们对夏亚和霍纳公司也是同样的态度,还有加州水果公司。‘堡垒’集团铁了心,不让美国大陆的任何公司进入夏威夷。他们要自己定价,不许别人来竞争,他们要让所有的利润都流入自己的腰包。”
“这我都知道。”香港不慌不忙地说,“也许我比你了解得还清楚。可我为什么要为你们冲锋陷阵呢?”
“有两个简单的原因。”律师说,“你说得对,要是‘堡垒’的人决定除掉你,这个风险是我们没法补偿的,而他们确实有可能这样做。但有一点你别忘了,香港。这里所有的不动产都控制在你手里。”麦克・拉费蒂先生在他的地图上几乎指出了香港持有的全部土地。这个人居然知道这么多,让人惊讶。“现在,如果格里高利公司进来,还有O.C.克莱门斯公司,还有夏亚和霍纳公司,那么夏威夷整体的经济就会大大提高。土地是稀缺资源。他们得从你这里买地,你所拥有的每一寸土地的价格都会翻上两三倍。香港,你得知道,经济扩张一荣俱荣,而停滞的经济则一损俱损。你可以间接获利。讽刺的是,如果十年前,我们首次尝试的时候,‘堡垒’集团就让我们进入这个市场,那么我们每赚一块钱,他们就能赚上六块钱,因为我们为他们盘活了整个经济。”
“堡垒的人是不会让你们盘活他们的经济的。”香港说。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个原因,香港。任何东西,只要对格里高利或者加州水果公司有好处,也就对你们有好处,我说的‘你们’指的是华人和日本人。你们的探子有没有发现我的老大是谁?你看,我知道你给波士顿拍了电报去调查我。这个,我的老大是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一个粗脖子的爱尔兰人,来自波士顿商业区,跟我一样长着粗得要命的眉毛。你们华人在夏威夷打的每一场硬仗,我们爱尔兰人在波士顿都要比你们难上一倍。但是我们老头子,香港,他可是个魔鬼。老头子最后当了州长,后来我们那儿的‘堡垒’集团让他蹲了大牢。出了狱,他靠一张辩护票当上了市长。我是黑眉毛吉姆的儿子,我也不是那么好吓唬的。你得听我的,我告诉你,不管你要对‘堡垒’的人做什么,我们老头子在波士顿都已经对那些老顽固的清教徒做过了。”
香港觉得谈话开始令人不快,便转而提及一个层次更高的话题:“在我看来,你们迟早都得在城市边上拿到一块更大的土地,那儿能给你们很多停车的地方。”
“我们正有此意,等我们的第一步计划奏效之后。”
“理应如此,如果你们够聪明,就得趁涨价之前买下第二块土地。”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到的。我们已经在这个位置站稳脚跟,然后我们要你在取得商业区租约的同时,为我们把第二块地也买下来。”
“在哪儿?”香港问。
“在城市另一端的大片林地里,有一块很好的地,叫作沼泽庄……”
“哦,不!”香港大笑起来,“那块地不能碰。”
“我们出两百万。”
“你们出两百万,我出两百万,任何人都能出两百万,可就是不卖。”
“这块地的所有人是一位夏威夷老太太,名字叫……”他拿出一张纸来,“玛拉玛・卡纳克阿,有个儿子叫凯利。他是个海滩伴游少爷。”
“麦克・拉费蒂先生,在土地问题方面,你的判断力十分惊人,但这块土地是信托财产。要得到它,你得扳倒三个托管人。第一个是休利特・詹德思,‘堡垒’的人。第二个是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堡垒’的人。第三个,哈利・海默尔,他娶了阿比盖尔・休利特,‘堡垒’的人。你觉得他们会让你拿到那块地吗?”
“我们上法庭!”麦克・拉费蒂大发雷霆,香港很高兴看到爱尔兰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好主意!”华人热情地赞同,“你觉得听你控诉的法官是哪几位呢?就是指定托管人的那几位。这些法官的名字叫什么呢?克莱门斯法官,娶了惠普尔家的姑娘。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哈珀法官,是个鳏夫,后来娶了霍克斯沃斯家的女儿。还有田纳西州的麦克・兰汀法官,他没娶任何人,但他儿子却娶了个黑尔家的女儿。你觉得他们在对跟‘堡垒’集团有关的案子中会如何裁决?”
“他们都是恶棍吗?”麦克・拉费蒂直截了当地问。
“一个也不是,”香港答道,“五十年来,我对‘堡垒’进行了密切观察,从来没有抓住过一桩黑幕交易。他们都是非常诚实的人,特别正直可靠。只不过他们打心眼儿里相信,唯有他们才知道怎么为夏威夷谋福利。没有哪个法官做出过不诚实的裁决。从来没有。他们会研究一下这个案子涉及哪些人,如果是姬香港和霍克斯沃斯・黑尔的官司,那么,一望可知,错在我身上,因为大家都知道黑尔是个好人,不管他怎么做,毫无疑问都是为了群岛的利益。”
“他们把一切都牢牢攥在手心里了,是吗?”麦克・拉费蒂吼道。
“他们手里最绝的是信托行业,”香港最后说,“就拿玛拉玛・卡纳克阿这个例子来说。她有几块地,价值一千万,至少一千万。法官说:‘玛拉玛,你是个亲爱的夏威夷女人,只不过你什么也不懂。我们给你制订一个减少支出的信托计划。由三位正直的豪类来照管你的利益,保护你的利益。这项服务我们每年只向你收取五万美元。剩下的都是你的。’然后法庭指定的信托人就想了:‘让夏威夷人上钩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他们负债。’于是,一年之内,可怜的玛拉玛就深深地陷入‘堡垒’经营的商店的债务之中,她欠着政府那么多税,永无出头之日。但是年复一年,信托人每年都能抢在商店之前、抢在政府之前,也抢在玛拉玛之前拿到他们的服务费。他们从这笔钱里面拿出一点点给她,年年如此,永无止境。”
“那么说,他们什么都不用做,靠着干等就能把群岛的财富偷走。神不知鬼不觉,又冠冕堂皇。”
香港仔细考虑着这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谨慎地说:“目前看来,我认为‘堡垒’集团使我们落后了整整两代。假如二十年前就给劳工丰厚的薪水,我认为群岛的总产值每年应该还能增加五亿美元。”
“你不认为这是偷窃吗?”麦克・拉费蒂问。
“从技术角度说,不能那么说,如果他们本来是出于好意的话。他们也许很蠢,可不是恶棍。”
“这么说来,你会给我们拿地?”麦克・拉费蒂问。
“我得跟姬氏会商量一下。”香港反驳,又拿出这个当挡箭牌。他知道,如果他说:“我得跟我那位一百岁的老祖母商量商量。”麦克・拉费蒂肯定不会理解的。
“我用不着警告你,”波士顿人说,“如果你们姬氏会的人把这件事向外透露一个字……”
“我的姬氏会已经保守秘密达一个世纪之久。”香港讳莫如深地说,接下来,他又说,“我们姬氏会说,现在是出手的时机。我有四个日本人、两个华人和一个菲律宾人马上开始拿地。六个月之后,那块地就归你们了。我怎么把消息给你们波士顿传过去?”
麦克・拉费蒂看上去十分吃惊。“波士顿?”他重复道,“难道我没告诉你吗?从现在开始,我就住在这儿了。我长着跟老头子一样的眉毛,我想,在竞选中我就也叫作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吧。我说,我可是个能干活儿的民主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