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

“请讲。”钱昌面上十分恭敬,这当然不是对着唐力,而是对着唐力身后那位老人。

“这一次征选医女的州府中,恰好有青州府,我家老爷说,若是青州府,那边府城医女馆有个女孩,应该会入选,他想要这个女孩,给他老人家做个关门弟子。”

“噗咳咳咳……”

钱昌这一惊非同小可,飞沫入了气管,一张脸差点儿没咳成猪肝色。

好半晌咳完了,才失声惊叫道:“你说什么?唐大人竟然想收一个医女做关门弟子?这……这……这不是胡来?哪个医女能有这样福分,不怕折了她?”

唐力仍是面带笑容,淡淡道:“我家老爷说,那女孩虽是医女,然而医德操守,却比大多数人都强,更兼她身手不凡。当日老爷回乡探亲,耽误了行程,所以不及和她说上一句话,便匆匆离去,日后回想,总觉着这少女难得,后来想到今年征选医女,她必定入选,这才稳坐钓鱼台,等着她来京城。”

钱昌和易震面面相觑,好半晌,易震才抑制住心中嫉恨,沉声问道:“但不知那医女是叫什么名字?让我看看她在不在这一次入选之列。”

“她的名字当日老爷倒是吩咐我打听过,所以知晓,她叫沈初荷。我们老爷说,但凡选拔人员一片公心,她就必定入选。”

易震脸色立时难看起来,暗道: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那沈初荷竟是检验此次选拔是否公正的标杆?难怪离京前唐大人一句话都不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心中不快,却又敢怒不敢言,见唐力已经转身寻找,他便无奈道:“唐小哥儿,那沈初荷确实不在征选而来的医女中,这却不是我失了公心,而是因为她当日不在医女馆,事情紧急,我实在也没时间等她。”

当下就把沈初荷为救朋友去康宁县的事说了。唐力默默听完,点头赞叹道:“难怪老爷盛赞于她,此女的品格的确出众,不过一个纤纤弱质,却是义薄云天,难得,难得。”

易震嘴角抽了抽,沉声道:“既如此,如今却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只好去回老爷,请他拿主意了。”唐力无奈摊手,接着拱手道:“好了,不打扰几位大人,我这便告辞。”

钱昌等人都拱手相送,看着唐力去了,易震便凑近钱昌道:“没想到唐院判竟然认识那女子,如今可怎么办?别再他派人去把对方选进来,若真让这样女子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她又有世子爷的关系……这,将来事情会如何,可就由不得我们。”

“无妨,院判大人虽向来任意妄为,不是还有院正大人吗?此事林院正必定是和你我一条心。”

他们两人在这里小声商议,那边武峰看着面前几十个医女,忍不住挠挠头,小声咕哝道:“世间竟真有这般女子?我咋就有些不信哩,院判大人别是老糊涂了吧。”

“佟医女,苗医女,那就麻烦你们将这些刚入选的女子带回去,妥善安置。”

虽然出了这么个小插曲,钱昌和易震倒也没放在心上,认定林院正会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绝不可能让一个医女成为唐圃的关门弟子。

“好。”

佟苗两位医女互相看了眼,她们先前听唐力说青州府有这样一个医女时,都是不约而同的精神一振。

但很快,便由钱昌和易震的表现推断出:那女孩绝不可能入京,面前这些掌握着杏林命脉的太医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们哪怕豁出性命,也不会允许天下再出第二个女国医。

或许……那个女孩能够在府城平静度日,行医救人,未必不是她的福气,强似来京城,处处遭人陷害算计,到时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两人心下劝慰自己,为医女们整理了下队伍,正要离去,就听马蹄声如急雨,接着一个粗犷声音大叫道:“入选的医女可都在?稍等俺老胡片刻。”

话音未落,一人一马从大门外冲进来,接着一声嘶鸣,那马直立而起,在空中刨了几下蹄子,方稳稳站定。

大黑马喷了几下响鼻,黑色长尾一甩,恰好甩在主人身上,似是在表达不满。

众人目光先都落在这匹大黑马上,哪怕医女们完全不懂马,也觉着这匹马神骏非凡,虽然看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然而那优美的肌肉线条,睥睨一切的气势,无不显露出它迥异常马的优秀。

“是谁如此无礼?”武峰见钱昌面色不悦,立刻抢步而出。

在他想来,这人了不起就是个武将,如今武将地位低微,远不如文官,这大老粗肤色黝黑满面风尘,身下又是一匹绝佳战马,定是从北疆回来,自己还是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的。

“不好意思,吓到你们这些女娃了吧?俺老胡没别的事,就是过来问一下,哪位是沈……沈什么……哦哦哦,初荷,对,沈初荷沈姑娘,哪位是?”

武峰的脚步一下就停了,不敢置信看着面前武将,失声叫道:“沈初荷?你也要找她?”

“啊对!俺找她有急事。”胡将军摸着大脑袋,两眼放光,看着不远处那些尚未离去的医女,搓着大手嘿嘿直笑。

“哎!你这人好生无礼,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快走快走。”

惊讶过后,可把武峰气坏了:这混账家伙绝对是从边疆大头兵一步步升上来的,从未经过京城文官们的毒打,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半点规矩都不懂。这要是传出去,他们太医院的脸往哪搁?

“啥?没有俺要找的人?你这官儿,这话你可敢说死了?明明俺的属下说过,她被选拔入京。告诉你,俺找她可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关系着边疆千万将士的性命,你要耽搁了,俺可不饶你。”

“好大口气。”

武峰鼻子都快气歪了,忽听身后钱昌沉声道:“这位大人是姓胡么?不知您和镇远大将军是什么关系?”

镇远大将军?

武峰忽然就觉着腿肚子有点转筋。

镇远大将军胡图乃是大夏边疆的一段传奇: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大头兵,却在一场伏击中,拼死救下前往边疆论功行赏的兵部尚书,之后得他老人家一路提携,不到十年,就成了边疆一员猛将。

这人名叫胡图,脑子却一点不糊涂,大字不识一个,兵书认识他他不认识兵书,然而用兵如神,更兼身先士卒,爱护士兵,因此屡立战功。

五年前皇帝召他进京,爱他忠诚憨厚,又要提一提武将地位,便将他破格封为镇远伯,官拜大将军,所以大家多称他为镇远大将军。

可以这么说,如今军方虽遭文官打压,地位卑微,然而镇远大将军这尊大佛,却是连阁老们也要礼让三分的。毕竟北匈连年犯边,文官集团再怎么瞧不起那些莽夫,却也要依靠他们保家卫国。

在这种情况下,镇远大将军就是为武将们树立的标杆。文官打压武将?不存在的,不信你们看镇远大将军,那是多位高权重的人,连阁老们都十分敬重。

所以镇远大将军能不能惹?未必不能。但究竟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惹,这就要好好商议商议了。反正武峰琢磨着,别说他,就是他们几个加起来,再把太医院几位大人都捆在一块儿,怕是也没有招惹这尊大佛的能耐。

“镇远大将军?俺就是啊。从进门俺就说俺老胡老胡,你们都没听见?”

眼前人的大嗓门响起,武峰的腿肚子不转筋了,他直接一软跪了下去,颤声道:“下官……下官不知是大将军驾到,有失远……”

“起来起来。别以为俺不知道,你们这些文绉绉的官儿,嘴里道德文章,其实都看不起俺们这些大头兵,觉着俺们粗野,是不是?”

胡图冷哼一声,钱昌连忙道:“下官不敢。但不知胡大将军此来……”

他说到这里,猛然想起对方刚刚说过,他要找沈初荷,于是下半截话就咽了回去。

胡图豹眼一翻:“怎么?终于想起俺说的话了?行了行了,俺是大老粗,懒得和你们斗心眼子。快点儿,沈姑娘在哪里?请出来俺老胡见一见,有要紧的事向她求教。”

“那个……”

钱昌面露为难之色,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暗道:这个沈初荷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大名都传到边疆了?这女人还真想做第二个女国医不成?不行,绝对不行。

一念及此,勇气陡生,大声道:“大将军,那沈初荷并未入选……”

不等说完,就被胡图一只大手拎着脖领给提了起来,只听他怪叫道:“你说什么?竟然没入选?那样能干的医女,你们都不选?好啊!俺从前不是不知道你们这些文官为了几个银钱,什么事都敢干,却也想不到,你们敢徇私枉法到这个地步。凭什么不选沈姑娘?啊?俺就问你,凭什么不选?”

“你……大将军快把钱大人放下来。”

易震和武峰吓了一跳,连忙跳着脚大叫,胡图哪理会他们这个茬儿?仍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吼道:“快说,今儿你们太医院不给俺一个交代,俺就带你们去找皇上评理。一众鸟文官欺负俺们大头兵也罢了,你们这些嚷着医者父母心的大夫,也不把我们将士性命放在眼里,凭啥?”

“不是,不是这样。”易震急得跺脚,连忙分辩道:“是那沈姑娘因为事情耽搁了,我们去选拔的时候,她不在,而且不知几天才能回来,这才错过。胡将军,你快把钱大人放下来。”

“焉知你这厮不是拿话诳俺?你们这些读书的,心眼子最多。”

胡图仍提着钱昌,就见易震一手指天,赌咒发誓道:“是真的,若我有一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胡将军,我并不敢骗你啊。”

“好。俺就信你一回。”

胡图将钱昌往地上一放。易震和武峰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算揭过去。却听胡图大声道:“现在,立刻,马上就派人去接沈姑娘,我在京城还有半个月时间,半个月内,沈姑娘不来,我就扯着你们院正去皇上面前,必要为边疆将士讨个说法。”

说完牵着大黑马扬长而去。

钱昌心里叫苦连天,跺脚气急败坏叫道:“这沈初荷到底是什么人物?啊?怎么就把名声都传到胡大将军耳朵里了?她是妖孽吗?有名动四方的妖法?”

“她可不就是个妖孽嘛。”

金枝撇撇嘴,心里就别提多呕了。

沈初荷沈初荷,为什么都到了京城,这个名字还是阴魂不散呢?这样重要的场合,她人不在,单凭一个名字,就让万人瞩目。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就这般偏爱她?亏着之前自己还和齐容畅想,衣锦还乡之后把那女人踩在脚下,结果……人家眼见着就要来京城了,而且不是靠着叶世子。

“刚刚那位小哥儿说,沈姑娘是青州府的,金枝,齐容,就是你们那边医女馆的吧?这位沈姑娘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一会子工夫,就有两个大人物找上门?全都是为了她。”

别说新来的这些小医女好奇,就是佟苗两位管事医女,也都注目看着她俩,显然也想从她们嘴里套到沈初荷的第一手资料。

“我们……我们不是很熟。”

金枝牙都快咬碎了,刚说一句,就被齐容碰了下,只听她淡淡笑道:“初荷的确很厉害,她做事干脆利落,为人又要强,在哪里都是个拔尖儿的,我们青州府衙医女馆,她能当大半个家,连两位医女都要靠后呢。”

眼角余光瞥见两位医女轻轻皱了下眉头,齐容不动声色的扯扯嘴角,暗道:很好,这个刺种下了,以后沈初荷就算来京城,也别想着就能如鱼得水。

“行了,还想看热闹到什么时候?”

那边钱昌回过神,想到自己刚刚的狼狈被所有人看到,不由恼羞成怒,对这边几十个女孩瞪眼叫道:“以后进了皇家医女馆,也都是这么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的?到时宫里那些嬷嬷还不剥了你们的皮。若改不了这个性子,趁早回家,免得给太医院丢人。”

医女们低头撇撇嘴,佟苗两位医女虽然心中有气,却也不得不忍耐,轻声道:“好了,我们回去吧,跟我来。”

说完正要举步,就听门外一个声音笑道:“哈哈哈!钱大人,一向可好?”

“咦?竟是吴大人,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钱昌的声音别提多巴结。两位医女一怔,情不自禁回头,就见一位青年走进来,虽然穿的是大红官服,但意态潇洒,透着那么一股肆意不羁的风范,着实有些迷人,医女中有一半少女都脸红红的低了头,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观望。

“哦!我没什么事,路过这里,听说新选拔的医女们到了,所以进来看看。”

吴青礼一拱手,目光就向不远处的医女队伍看过去,一面微笑道:“说起来,你们太医院今年可要捡一个天大的便宜,我在这里,先提前恭喜你们了。”

钱昌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会这么巧吧?这位了不得的主儿也是来找沈初荷的?不可能不可能,真要是如此,那还是医女吗?正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

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一点不显现出来,只陪笑问道:“这话倒叫下官摸不着头脑,不知吴大人说的天大便宜是什么?”

“青州府有一位沈姑娘……”

“扑通”一声,却是钱昌身后的武峰坐倒在地,这货的腿软到现在,终于是承受不住了。

“呃……”

吴青礼面无表情看着武峰:“这位大人怎么了?该不会是……怎么?你敢对沈姑娘不敬?”

说到最后一句,双眼微眯,上位者的威严显露无疑,只把武峰吓得连连摇手:“不不不,下官没……没有,下官都……都不认识那位沈姑娘。”

“咳咳……”

钱昌面色也是十分尴尬,捂着嘴轻咳两声:“这个,吴大人原来也是来找那沈初荷的,只是很不巧,她这次没能入选。”

就在他身旁的易震好悬没喷出一口老血,心想:”我的钱大人啊,吃一堑都不够你长一智的吗?你就不能一句话把事儿给说明白了?刚才因为什么被人像拎小鸡似得拎起来,你都忘了?

果然,就见吴青礼面色都阴沉了,冷冷道:“哦?我竟不知这一次,太医院都选了什么能人上来,连沈姑娘这样的都不能入选。怎么?这些个女子都会筷子止血法?都会血脉缝合?都能做断肢术?都能剖腹缝合脏器?”

钱昌都听呆了:筷子止血法是什么?血脉缝合?太医院也只有正经外科大夫才能做,民间这种人才,那都可独当一面了。至于断肢术,医女竟然能做断肢术?他不是在梦里吧。还有,剖腹缝合脏器是什么意思?是他理解的那种吗?华佗复活了?

却见吴青礼一步上前,盯着他沉声道:“本官当日被追杀,掉下悬崖,是沈姑娘救了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太医院若因为怕出第二位女国医,就想对她做点什么手脚,呵呵……”

说到此处,他双眉猛地一挑,一字一字高声道:“钱昌你给我听好了,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里,你们敢动沈初荷,我就敢拆了太医院。你想想我的为人,看我是不是能干出这种事的。”

那还用想吗?这可是连封疆大吏都敢擅自宰了的狠角色,朝臣们当时一股脑的弹劾啊,皇帝始终留中不发。就这样,回京后召见,听说才训斥了没两句,一听这位差点儿被总督暗杀,皇帝陛下立刻拍了桌子,将那钱三元大骂一通。至于这位主儿,不但全须全尾的出来,还得了许多赏赐,你说到哪儿说理去。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笑容已经重新回到吴青礼脸上,只是怎么看怎么觉着阴森森的,钱昌身子不自觉就打了个哆嗦。

“下官……下官明白。”

钱昌拼命挤出一个笑容,却见吴青礼抱着双肘,好整以暇问道:“哦?你明白什么了?”

“下官这就命人八百里加急赶到青州,将那沈姑娘征选进京。这样人才,决不能让她埋没在民间,我杏林之道,就该百花齐放。”

吴青礼满意点头,眼睛瞟着钱昌,似笑非笑道:“钱大人这话可是发自肺腑?不是被胁迫着说出来的吧?”

“怎么可能?自然是发自肺腑。哪有人胁迫下官?哈哈哈……”

钱昌陪着笑,接着又立刻肃容道:“吴大人真是忠肝义胆一心为国,这举荐人才,也是大公无私啊!”

“可不是,本官是为什么?还不是为太后皇上和后宫各位娘娘着想?且京城其他权贵和百姓们也跟着受益。”

吴青礼一本正经点头,仿佛他真的是披肝沥胆为国尽忠,只看得钱昌等人只想把心里老血全喷他脸上。

“行了,那我就等太医院这边的好消息。你别说,自我回京后,没有沈姑娘为我用药下针,我这旧伤还真是时常反复,不过皇上面前,我都极力隐瞒罢了。”

吴青礼没见到沈初荷,自然不愿多耽搁,临走前不忘再扔下一句分量十足的威胁。

钱昌的脸如同能挤出一斤苦瓜汁,没好气看了易震一眼:“你都看见了?一个沈初荷,就能让三尊大神来寻她,且这几位大神一个比一个大,啊?她……她到底有什么能耐?”

易震嘴巴一咧,笑得比哭还难看:“大人,最大的那尊大神,还没过来呢。”

“还有谁?”钱昌吓了一跳,尖声叫道:“再有人来,你应付吧,可别指望我,我再折腾这么一次,就死了。”

“大人放心,那位主儿今日想必过不来,他如今不在京城。”

“是谁?说话别这么吞吞吐吐,这个时候吊我胃口,你想找死?”

钱昌牙都龇出来了,易震一看:得!钱大人已经被刺激的神智都不太清楚,自己半个时辰前和他说的话,他竟一点儿也不记得。

“大人忘了吗?这位沈姑娘最大的靠山,是荣王府的世子爷,刚刚下官和你说过啊。”

“什么?荣王府的世子爷?”

武峰一直在钱昌身后,支棱着耳朵准备“恭聆教诲”,却不料听到了一个这么大的八卦,顿时就忍不住失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