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九十三章

钱昌和易震一起怒目瞪他,武峰心虚地陪笑两声,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那个……我只是太震惊了。照易大人你这么说,那位沈姑娘竟然还有世子爷的关系?她……她到底是哪家的小姐,竟如此厉害。”

“她要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还好办了。”易震摇头叹了口气:“想来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肯让女孩子抛头露面做医女,那咱们还有什么可烦恼?”

“该烦恼还是要烦恼。”

钱昌脸色铁青,易震见他目光阴狠,便知这位大人并没有因为吴青礼几句话,就放下对沈初荷的敌意。

也是,杏林大势,岂容退缩?先前钱大人就说过,为了不再出现第二个女国医,他甚至可以豁出性命。

沈初荷。沈初荷。

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易震抬头望天,只见清朗天空上的几块云彩被风吹着,正在慢慢地变幻形状。

难道那个小小的医女,竟真能进入繁华京都,在错综复杂的杏林势力之间,只手搅动起一场风云变幻吗?

**********************

“看到了吗?这就是肠痈,已经肿胀。从这里,看清了吗?肠痈尾部,割除,然后缝合伤口……其实整个手术过程不难,但是一定要准确到位,还要避开血管,避免造成失血……在缝合腹腔前要再仔细检查一遍,施术者和负责材料发放的人一起检查,腹腔内决不能遗漏任何物品,所有使用后的材料数目一定要和之前准备好的对上……”

“明白了,怪不得初荷你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仔细核对材料数目,原来就是为了此时。”

梁医官在一旁插口,频频点头,然后看向身旁林哲:“如何?你可学会了?”

林哲脑门上的汗一下就下来了,只听对面沈初荷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啊梁医官,纵然林师兄在外科有天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他还要懂最基本的解剖生理;要了解术前术中术后的准备和实施工作;要熟知术后并发症。最重要的,这怎么着也得亲自实践几次,才能慢慢担当起来。”

“照你这么说,那得多长时间?解剖生理又是什么东西?”梁医官一瞪眼:“我觉着这就还行嘛,林哲缝合血脉都没有问题,切这么个小东西又算什么?”

“这是个小东西不假,可当中涉及到的知识却多。而且了解解剖生理后,我们就不仅仅只能割除肠痈,先从腹腔内脏器开始,慢慢向胸腔,四肢,从……”

“初荷,你竟会这么多?”

林哲震惊地看着沈初荷:“你还有什么本事,是连我们都不知道的?”

“没有,我只是畅想,觉着我们可以以此为基础,慢慢发展。总之,杏林一道,将来一定会越来越好,能够为天下人解除更多病痛。”

沈初荷熟练地缝合病人腹腔,心想:自己差点又说秃噜嘴了。现在能做几台肠痈手术,都是侥幸,十年内能把这个技术传播出去,逐渐发展成熟,然后再向其它方向慢慢试探发展,就偷笑吧,还幻想从此后就能让外科手术走上杏林舞台,搞笑呢你。

林哲深深注视着她,仿佛看着一座宝藏,目中露出炽热光芒。

“怎样了?我家宝儿怎样了?”

刚出房间,外面等候的几个病人家属就围过来,沈初荷解下口巾,点头道:“肠痈已经切除,手术是成功的,但是还要看之后会不会有别的病症,以及能否控制住风邪感染。”

“那……那就成了吧?顾家少爷不是就活过来了?”

病人母亲张氏眼泪八叉地问,沈初荷还不等说话,就听林哲冷冷道:“之前不是和你们交代过吗?为什么还要问这种话?顾少爷能活,不代表你家孩子也能活。先前梁医官和沈姑娘说的很清楚,你家这个情况,如果不做手术,三日内必死无疑;但做了手术,也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明白吗?怎么你们就觉着这是能活了呢?”

林哲口气很不好,成功震住张氏,她身旁丈夫连忙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总还是……有一丝希望就要治的,从前……那肠痈都是治不好的病。”

“这话听着还算懂事。”林哲点点头,转身对沈初荷道:“初荷你去休息一会儿,不然晚上哪里撑得住?”

“好。”

沈初荷也确实累了。自从回来后,因为放弃短时间内进京的打算,她便为肠痈切除的教授开始做准备。包括精心挑选药材,打造一个简陋的手术间,寻求可能性微乎其微的输液支持,想办法提高消毒和麻醉效果等等。

马不停蹄忙了一个月,手术间总算是暂时建成。医署挪出两座厢房,打通后简单粉刷一下,安排了两张床位,准备了十几只牛油巨烛,一应消毒的简陋设备:比如干净的白色长衫,烈酒,用来熬煮的大锅等等。

比起现代设施齐全的手术室,这只能称作是一间草房。然而它终究是医署的手术间,能够每天煮醋消毒,有专门的消毒用具,抢救药品和手术工具,总比屏风围成的密闭空间要正规多了。

还记得手术间刚刚收拾完后,她向大家简单解释每一样工具药品的作用,医署大夫以及医女们宛如听天书般的震惊和兴奋。沈初荷不由苦笑一声:这是一个最不合格的手术间,在现代,哪个医院手术间若是这样,那必定要被取缔的,但是现在,它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新生事物。

“初荷,你觉不觉得?林世兄好像有点不对劲。”

花香的话将沈初荷放飞的思绪拉回,她扭头疑惑看着对方,就听身旁小凤也小声道:“花香你也这么觉着?我也是心里怪怪的。”

“嗨!看你们两个这婆婆妈妈的劲儿,就直说呗,反正这里只有咱们几个人。”

林雪把辫子一甩:“初荷,林师兄八成是看上你了,你这么鬼精灵的一个人,不会还没察觉到吧?”

“怎么可能?”沈初荷嗤之以鼻,想了想又道:“先前他可能对我有几分意思,不过如今应该淡了。上次我直接怼了他,就是要告诉他,我是一匹野马,他别想禁管我。林师兄那个人,家世也不错,长得也不错,娶一个贤妻良母才是他需要的,不会打我的主意。”

“对啊,我也觉得林师兄有点喜欢管人,之前他总是想管着初荷。而且他脾气也不好,刚刚对那个张氏好凶。”

小凤连连点头,花香笑道:“这事倒不用指责他,肠痈切除术咱们也见识过,凭良心说,谁看见那个阵势不害怕?万一人死了,连个全尸都不留。林师兄若不凶一点,震住病人的爹娘,他们一旦后悔,就该挑咱们毛病了,到时不知生出多少事来。”

“这不至于吧?”

林雪一挑眉:“之前初荷说得那种手术同意书,可是梁医官亲自去官府交涉,知府老爷亲手盖印批准。一字一字读给家属听了,他们签字画押,就说明同意上面条款。手术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成了固然好,死了也只能说,病人是命该如此,他们家属就去官府告状,也没有用。”

“去官府告状是没有用,但万一人家就天天在你医署门前骂呢?或者抬了棺材放在这里恶心你呢?”

沈初荷叹了口气:“反正啊,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能碰到,千万别把这一行想得太简单。我们作为杏林中人,也只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哪有你说得这样不讲道理的人?真有人如此做,街坊四邻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们淹死。”

林雪抱着好友胳膊咯咯笑:“初荷,你这可是杞人忧天,如今你在府城和附近县城里的名声不知道多好哩。”

沈初荷点点头:“我也只是做最坏打算,的确,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如此。”

古代的劳动人民到底还是淳朴,且从心里惧怕贵族官府。而医署日常救助百姓,便足医令他们感激涕零,医闹这种事也远远没有形成产业,行医环境还是十分宽松的。

“跑题了跑题了,还是说回林师兄,反正初荷,我觉得他不对劲,如果……如果他真喜欢你,你心里怎么想?”

“拒绝。”沈初荷毫不犹豫。

“干脆。”林雪一巴掌拍在沈初荷肩膀上:“虽然我觉得林师兄条件还不错,但初荷你确实不是他的菜,我觉着,他也不是你的菜,你俩要是成了,以后的日子,定会鸡飞狗跳。”

“你说得对。”沈初荷连连点头:“咱们为什么要来府城?为什么向往京城?为什么如此努力?还不是为了掌握一技之长,自己掌控人生。”

话音落,便听花香道:“你说到京城,我想起来了,之前你不是说让阿姨回去预备收拾一下,准备和你一起进京?如今不能去了,是不是得找人捎个信回去?”

“对对对,你不说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沈初荷一拍额头:“我明天就去世子府,这事还是要托流水找个人帮忙办。”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沈初荷困乏,便让她好好休息,其他人则都回到医女馆继续做事。

***********************

“哎哟,多谢大少爷,一大早在饭堂还真没吃饱,你这油条正经挺大,在哪儿买的?”

林哲刚走进医署大厅,就见段礼猴子般蹿过来,伸手就要从他抱得纸袋里抽油条,他忙一巴掌将那爪子拍开,冷哼道:“想吃自己买去,就在拐角那家李记饭馆。”

“就给我一根能怎的?我自己去买,不是还得跑一趟。”

段礼苦着脸,见林哲没理他,一径往后面去了,他便疑惑道:“林哲今儿转性了?我还以为他是要孝敬梁医官,怎么倒奔着后门去,难道他这油条是买给两位医女的?”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身后响起一声嗤笑,段礼回头,就见好友林阳眼中精光闪闪:“他和两位医女有什么关系?要孝敬也是孝敬沈师妹。”

“沈师妹?”段礼眼珠子转了转:“你是说,他还没死心?”

说完摇摇头,断然道:“这不可能。上次他教育沈师妹,人家压根儿就没理他,还和他针锋相对杠了几句,像林哲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哪受得了这种气?又不是找不着媳妇。”

“林哲的家世,是不愁找媳妇,但错过沈师妹,他却要去哪里再找这么个能干的媳妇?从前的筷子止血法,你听说过吗?血脉缝合和断肢术,你见哪个医女能做?更别提这一次的肠痈,要不是沈师妹真的救活顾少爷,你敢信把人开膛破肚,这是救人之举?”

“你的意思是?”

段礼眉头一挑,就听林阳冷笑道:“沈师妹虽是医女,却是杏林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她是弱质女流,这辈子也别想做女医,杏林中不会允许第二个女国医出现。但林哲就不同了,正所谓妻凭夫贵,若沈师妹嫁了他,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林哲就是进太医院,那也顺理成章。”

“我去,你说得对,我竟完全没算计到这茬儿。好啊,林哲这家伙,他转弯儿倒快。”

段礼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去看看,哼!看看他怎么和沈师妹伏低做小,日后拿出来糗他。几十年后,我也可以和儿孙吹牛,说咱也是糗过当朝太医的人物。”

段礼说完,人已经蹿了出去,林阳和其他几个大夫互相看一眼,哈哈一笑,也都追上前,林阳边跑边叫道:“你悠着点,别让他瞧见,不然还想看好戏?不被一脚踹飞都算他心慈。”

咕咚咕咚一气跑,忽见前边林哲停了脚步,几个狐朋狗友连忙都站住,悄悄避进旁边靠墙的大树后,慢慢向前挪动着。

“林师兄找我什么事?”

就见沈初荷从宿舍的回廊拐角跳出来,脚步轻快走到林哲身边。段礼嘴角抽了抽,小声道:“林哲这厮,还真舍得下血本,沈师妹这样跳脱性子,论理从前他是绝不认同的。”

“只要能有锦绣前程,管这些呢。”

林阳呵呵一笑,被身旁人捅了一下:“嘘!别说话,看他怎么说。”

林哲看着沈初荷疑惑模样,便将纸包里的油条递过去,微笑道:“你昨晚守了一夜的病人,累坏了吧?我看你没去饭堂,就知道你又为睡觉不肯吃早饭。这是我刚刚出去买的油条,你趁热吃,吃完了再睡。”

沈初荷看着散发诱人香气的油条,轻轻一笑,摇头道:“多谢林师兄关心,昨晚病人情况挺稳定,也没耽搁我睡觉。没去饭堂是因为,宿舍里有昨天从世子府带回来的点心……”

不等说完,就见林哲变了脸色,沉声道:“师妹,我提点过你,叶世子是什么样人?你不该和他过从甚密。”

沈初荷看着他,淡淡笑道:“我是他的医女,这又算得上什么过从甚密?”

那双眼睛澄净清澈,所谓”秋水明眸”,想来不过如此。

被这样一双眼睛带笑看着,本该心情愉悦,林哲却皱起眉头,只觉心中想法被尽数看穿,让他情不自禁就有些恼怒。

“权贵子弟,又有什么好的?他们可以不在乎名声,你能不在乎吗?人家声名狼藉,照样有娇妻美妾,你名声但凡受损一点,哪怕洁身自好,那悠悠众口,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多谢林师兄关心,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

沈初荷摇摇头:“这世道对女子充满恶意,讲究的是人言可畏,多少女儿家,就是被流言蜚语杀害,死不瞑目。若真如林师兄所说,我倒愿为她们做一个榜样,告诉她们,只要不去在意蜚短流长,肆意而活,就会发现,原来人生一样可以精彩纷呈。”

“你疯了?”林哲大惊失色:“这样话都能说出来。女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德容言功,是三从四德,你……你这样乖僻嚣张,将来谁敢娶你?”

“我也并不想嫁啊。”沈初荷微微一笑:“这种庸俗的男人,白给我我都不要。”

“不对,你……你这个不对。你怎么能这样想?”

林哲涨红了脸:“沈师妹,初荷,你……你这是离经叛道,许是这些日子,你名声传开,为你添了几丝傲气,你这性子越发乖张,不行,我必得好好管管你,让你改邪归正。不然你这样一个灵巧能干的女孩儿,却入了邪道,如那些轻浮浅薄的……妇人一般,实在太可惜了。”

“上次被我怼的还不够么?”

沈初荷没想到自己都暗示到这个程度,就差没明着说“咱俩不合适,你不用打我主意”,结果这林哲反而变本加厉。他还要管教自己?呵呵!娘亲都没这个本事,他哪来这么大脸。

见沈初荷变了脸色,林哲也是心头火起。

他自问对这位师妹,欣赏喜爱之下,已经做了极大让步,可对方却得寸进尺。如今这还只是在府城有点名声,等将来名声传开,还管得住她吗?而且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要为那些轻浮浪荡的女子做个榜样,如果让爹娘知道她说这样的话,自己就为她美言千句万句,还有什么用。

“初荷,你才多大?经历了几件事?不过邀天之幸,救了两个人,便逞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名声传开,本该收敛锋芒,谨慎藏拙,谁知你竟越发兴致勃□□来。你就说说,与叶世子过从甚密;布置手术的房间;甚至还要出头教授大家伙儿手术,这些,有哪一样该是女孩子做的?你只听到一片赞扬,却不知暗地里已经流言四起,我是忍无可忍,才来找你说,本来都是为了你好……”

“谁叫你忍无可忍了?你是我什么人?用得着你替我忍无可忍?梁医官和两位医女还有我那么多姐妹,都没忍无可忍,你林师兄算哪根葱?说什么为我好,呵呵!今日我便明确地告诉你,这种好意,我不需要,从前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希望师兄以后不要庸人自扰,还非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这真的很恶心你知道吗?“

“你……”林哲什么时候被如此对待过,当下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颤抖着道:“你……你也太不知好歹,我一片好心是为了谁?你……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不是因为这份心意,我……我管你死活?”

沈初荷本来都转身离开了,听见这话,便又将身子转过来,盯着林哲的眼睛,沉声道:“你所谓的心意,便是要将我变成你喜欢的模样,要冰清玉洁,要贤良淑德,要柔顺听话,要相夫教子,是不是?”

“是又怎样?天下好女人都该如此,不信你去问问,世间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林哲抬出世间人,自觉理直气壮,却见沈初荷讽刺一笑:“那又怎样?世间人人都这样想,我便要这样想?别做梦了。若这是好女人的标杆,我情愿做一个坏女人。林师兄,我最后劝你一句,别在我身上浪费感情,我永远不会变成你喜欢的那种样子。“

“你……你为什么就非要和这世间道理拧着来?你就不能为了我……为我变一变?我也没要求你什么……”

“你闭嘴吧。”

沈初荷是真的忍无可忍,本来看林哲平时对患者们态度还好,所以不想让他太难堪。把话说清楚,一别两宽就行了。谁知道这男人受封建教条主义毒害这么深,如此的自以为是,不下重锤看来是不行了。

“一定要我把话说开吗?凭什么要我为你改变?我从来都是将你当做师兄尊重,从头到尾没有过一丝一毫其它感情,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给自己留点脸吧,别以为有人喜欢你,就人人都会喜欢你。”

沈初荷说完,转身就走: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她怕自己会打人,这位林师兄今天大概被刺激的不轻,再被揍傻了,大好前途为他葬送,太不值得。